馮淵
上海市特級教師,上海市靜安區(qū)教育學院中學語文教研員。
師:2020年高考語文上海卷的作文材料說:“世上許多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在意想不到時發(fā)生的,這是否意味著人對事物的發(fā)展進程無能為力?”
這是一個老問題了,但是許多同學還是習慣于回答“是”或“否”。我們動動腦筋想一想:盡管世上許多重要的轉(zhuǎn)折是在意想不到時發(fā)生的,但是,人畢竟是“會思考的蘆葦”,如果人對事物的發(fā)展進程完全無能為力,人的存在與一條“咸魚”還有什么區(qū)別?當我們這樣說,是否意味著人對事物的發(fā)展進程能夠完全操控呢?
生:不然呢,老師?
師: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還是會感到自己的有限。所以,這種問題的答案應遵循的原則是“叩其兩端而執(zhí)其中”。偏執(zhí)于一方的觀點看似立場堅定,其實未必認清了生活的真實,很多時候是一種顢頇和固執(zhí)。上述材料揭示了人類永恒的困境:“有限”的人,偏偏要向“無限”邁進。
生:老師,再說明白一點。
師:我愿意再說一遍,也希望同學們記住下面的話,哪怕只是記住這種轉(zhuǎn)折的句式:我們不敢說完全能夠掌控事物變幻莫測的進程,但我們從未停止改變事物進程的努力。
生:有道理。我記下了。老師,今天說這些干嗎?
師:今天我們要學習的雪萊的《致云雀》也有類似的問題。好的詩歌大多不是表現(xiàn)一種單調(diào)的情感。我希望同學們養(yǎng)成這樣一種觀念:對于復雜的觀點,不要簡單說“是”或“非”;對于深厚的情感,不要簡單說“悲”或“喜”。
先看下面一段文字——
1822年7月8日,雪萊一行乘船出海,遇到巨浪。這時,船上還張掛著滿帆。同在海上的另一條船上的朋友向他們呼喊:“快收起你們的帆吧,不然,你們就沉了?!贝?,雪萊的朋友做出降帆的努力,可雪萊好像很生氣,用力抓住了他的臂膀。很快,船在風暴中沉沒了。這一天,離詩人30歲生日還有27天。
雪萊鐘情大海,他認為大海是愛、睡眠和死亡的象征。他歌唱大海,最后歸于大海。在他去世前兩年的1820年,雪萊寫下了廣為傳頌的《致云雀》。據(jù)說這首詩是“他諦聽著鳥兒在意大利蔚藍的天空高處歡快的叫聲”時寫成的。我的問題是:《致云雀》中詩人的情感是悲觀的,還是樂觀的?
生:老師,這算是問題嗎?當然是積極樂觀的。詩人借云雀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追求,云雀是“歡樂的精靈”,“像一片烈火的輕云,掠過蔚藍的天心”(好美的句子,我真喜歡),“永遠歌唱著飛翔,飛翔著歌唱”……云雀的意象是這么明媚、呼之欲出的樂觀啊,老師。
師:你說得沒錯。雪萊筆下的“云雀”是“歡樂”與“愛”的化身。詩人贊美它唱出“愛情或是醇酒的頌歌”,能夠“迸涌出這樣神圣的極樂音流”,希望自己也能像云雀一樣,讓“和諧、熾熱的激情”“流出我的雙唇”。我的問題是:詩中的情感是純粹的快樂嗎?是那種一往無前的、酣暢淋漓的、單一的快樂嗎?別忘了我前面的鋪墊。
生:這首詩里也有復雜的情感?難道不全是快樂?我要想想。
師:我沒有說不是快樂。前面我們才說過不要非此即彼。請大家想想:詩歌中就只有歡快的聲音嗎?請大家模仿上面我剛剛說過的句式,寫一句話。
生:老師,我是這樣寫的:《致云雀》的確寫出了云雀飛翔的快樂,但歡快的云雀并不一定意味著詩人在現(xiàn)實中也有這樣心無掛礙的歡愉。詩人把云雀寫得這么歡快,可能這只是他內(nèi)心的一種渴望。老師,我想到了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詩人把天上的街市描摹得太美麗,是因為看到人間的街市太暗淡骯臟。我還想到了食指的《相信未來》,一個人大喊著“相信未來”,是不是因為他“眼下絕望”?
師:是啊。讀詩要發(fā)現(xiàn)不同的詩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共同的情感、類似的結(jié)構(gòu)方式或表達方式。你說到郭沫若,我補充一下,郭沫若也很喜歡雪萊,他說雪萊“有時雄渾倜儻,突兀排空”“有時幽抑清沖,如泣如訴”。這首詩以“歡樂的精靈”開篇,但詩人的情感并非一路高歌猛進,而是回環(huán)往復,一些地方還有幽怨,有隱隱的憎恨。你們看看,哪些詩句表現(xiàn)了詩人的此類心情,將這些句子畫出來,朗讀一遍。
生:詩人用了一連串的比喻贊美云雀之后,到了第十四節(jié),詩人將現(xiàn)實中“贊婚的合唱”“凱旋的歡歌”與云雀的叫聲比較,詩人認為,這些贊美的頌歌都比不上云雀“明澈強烈的歡快”。人們總是“瞻前顧后”,“為了不存在的事物自擾”,人們“最美的音樂”也是“最能傾訴哀思的曲調(diào)”;只有云雀的歡樂如此明澈,沒有一絲悲哀。
師:是啊。人類總是笑中含淚、愛中帶愁,所有的情感都有雜質(zhì),哪里能夠像云雀這樣全是純凈的歡欣?詩人不滿于當時的暴君專制,他渴望人的尊嚴得到最大限度的重視,所以對受苦的人類有太深的同情。他太急于改變這一切——因為急切,不免失望;因為熱忱,常常悲哀。他不是冷靜、有遠見、有耐心的革命家,他是熱烈、躁動、奔放的詩人。詩人從大地上飛翔起來就變成了云雀,云雀叫得如此歡快,那是詩人渴望掙脫矛盾與愁苦的歌唱。同學們,飛揚的歡快大多建立在痛苦的底色上——因為太苦悶,才特別想要這種飛翔的、極致的歡樂。詩人這么年輕就過完了自己的一生,他一定是愛就愛得特別深沉、恨也恨得特別強烈的人。詩人從來就是茍且、妥協(xié)的敵人,他們總是在痛苦中歌唱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