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布萊希特流亡文學作品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楊欣

【摘要】布萊希特是受中國文化影響極為深刻的德國文學大家，提出的戲劇理論“間離效果”被沿用至今，他對中國的影響也是長盛不衰。作為一名高產(chǎn)的作家，在流亡期間，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在這些作品中不難窺見中國古代思想和哲學的影子。本文通過對布萊希特的流亡劇作以及詩歌的分析，解讀其作品中的中國文化，以求更好地理解布萊希特一眾文學作品中的深意。

【關鍵詞】布萊希特;流亡文學;中國哲學;中國文化元素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2-0038-03

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化的承襲以及接受使得跨文化研究的意義非凡。在德國和歐洲文學中，中國文化是一個相對罕見的話題。布萊希特是西方戲劇史上接受東方影響，特別是中國影響的典型。布萊希特從中國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靈感，他借鑒中國傳統(tǒng)的戲劇原則，形成了自己的戲劇理論，在他的作品中大量涉及中國文化元素，字里行間充斥著中國思想和哲學，包括劇本《四川好人》 《措施》《高加索灰闌記》，詩歌《青島兵》《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以及他翻譯的眾多中國詩歌。本文通過分析中國文化對布萊希特的影響，來探討布萊希特與中國的跨文化關系。

一、布萊希特

貝托爾特·布萊希特，德國詩人、劇作家、戲劇改革家和理論家，以他的劇作和戲劇理論聞名于世，他所創(chuàng)造的敘事劇脫離了傳統(tǒng)戲劇的束縛。早在青年時期布萊希特就顯露出了文學才能。十五歲時他編輯的學生雜志《收獲》出版。1913年布萊希特創(chuàng)作出他的首部戲劇《圣經(jīng)》，此后他創(chuàng)作出了《巴爾》（1918）、《夜半鼓聲》（1919）等名作。

其他流亡作家相比，布萊希特對中國文化展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雖然流亡的經(jīng)歷讓人倍感孤寂，思念祖國及親人，但這段時間也成就了他。他多次使用中國主題和“中國榜樣”來表達他對自己的流亡以及反法西斯的情緒。1933年布萊希特被納粹驅逐出德國后，他開始用全新的視角思考自己的價值。1933年至1947年間是布萊希特的巔峰時期，在此期間他完成了他的大部分杰作。他的現(xiàn)代美學思想以及敘事戲劇學貫穿了他的全部劇作。

二、流亡文學

一直以來，德國的流亡文學被認為是德國文學史上十分重要的文學流派之一。德國的流亡文學產(chǎn)生于納粹時期。1933年，希特勒上臺，納粹黨執(zhí)政，直至1945年，縱觀德國歷史，這十二年可以被稱為是德國的至暗時期，同時也是德國文學史上碩果累累的時期。希特勒對整個國家的影響不僅僅是政治上，也是精神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納粹分子使用國家權力大肆逮捕和屠殺共產(chǎn)黨人、左翼新聞工作者和猶太人。許多德國作家被迫離開德國，流亡海外。他們最初逃到歐洲鄰國，但是隨著德國法西斯主義的蔓延，他們不得不繼續(xù)逃亡。在這段困難的時期，這些熱愛祖國的知識分子并沒有拋棄祖國，反而拿起了筆揭發(fā)納粹和法西斯主義的暴行，德國境外涌現(xiàn)了大批文學作品，即流亡文學作品。這些作家堅決反對德國的法西斯主義，他們?yōu)榧亦l(xiāng)的局勢而苦苦掙扎。

在這段時期，創(chuàng)作的主要形式是小說、詩歌和戲劇。盡管反法西斯主義作家所持的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各不相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戰(zhàn)勝法西斯主義。布萊希特是這一時期偉大的劇作家、詩人。在納粹勢力和流放的雙重影響下，他漸漸認識到了文學手段的影響力。

三、布萊希特流亡詩歌《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由于資本主義和專制帝國主義的剝削，布萊希特將目光轉向中國哲學，以求新的解決方案。在第一次接觸德布林的《王倫三跳》后，布萊希特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從那時起，布萊希特就對道教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是在流亡期間，相似的經(jīng)歷和啟迪式的哲學對布萊希特的作品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與戲劇相比，布萊希特的詩歌鮮少受到關注。事實上，布萊希特早在年輕時期就對詩歌展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寫于布萊希特1938年流亡丹麥期間，是頗具代表性的中國主題詩歌。在了解中國文化后，布萊希特將中國歷史與自身的流放經(jīng)歷緊密結合，最終創(chuàng)作出了這首詩。《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是一首敘事詩，共十三節(jié)，1939年發(fā)表在《國際文學》上。

（一）內(nèi)容摘要

詩中的“老子”原型來自中國。在中國歷史上，老子是著名的哲學家和思想家。晚年，腐敗邪惡勢力增長，面對王室的衰落和王子之間的糾紛，老子大失所望，決定離開家鄉(xiāng)。在書童的陪同下，老子打包了必要的隨身物品，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活。在這一路上自然風光美不勝收，老子樂在其中享受著自然的美景。當老子意欲通過關卡時，他并無錢上稅。出于對知識的濃厚興趣，稅吏向老子討教。老子當然不會拒絕禮貌的請求。在整首詩的結尾，布萊希特還向稅吏表示了感謝，正是稅吏的求知欲，為人們討得了老子的大智慧。

（二）詩歌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體現(xiàn)了老子學說對布萊希特的深遠影響。詩中這樣描寫道：

當他年屆七秩，體衰老邁，

大師遠離喧囂，被迫無奈。

因為邦中善良復衰，

惡毒卷土重來。

大師就此系緊鞋帶。（衛(wèi)茂平、馬佳欣、鄭霞，2002：283）

第一節(jié)詩中布萊希特主要解釋了老子的生平背景以及出關的原因。國家的善良被邪惡壓制，因此老子決定辭官歸隱。據(jù)史實老子在他的作品中直接抨擊譴責了當朝的腐敗，即周朝。統(tǒng)治者靠著剝削人民終日泡在酒池肉林中，而他的子民連最基本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老子認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遵循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思想?！按蟮馈笔抢献右簧非蟮睦硐刖辰?，表示“終極真理”。老子認為，只有“無為”，人類才能擺脫外界的干擾，回歸本性。“無為”是拯救國家的唯一出路，這也是這位偉大的思想家最終選擇流亡的原因。法西斯的行為與“無為”放棄使用暴力的“道”相矛盾。因此，法西斯主義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在當時的社會里根本不可能長期存在。任何為謀殺人類而歡欣鼓舞的人，都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實現(xiàn)他的目標。在這一節(jié)中，雖然布萊希特只描述了老子流亡的原因，但他表示同意老子“無為”的觀點。他把這首詩與他自己的情況結合，解釋了他流亡的主要原因和意圖。

稅吏興致盎然地追問：

“他從中摸到了什么竅門？”

童兒言道：“弱水經(jīng)久地運動，

終會使強大的石頭屈從。

強者馴服，這點你懂。”（衛(wèi)茂平、馬佳欣、鄭霞，2002：284）

這部分詩取自第五節(jié)。布萊希特用書童的話來點出這首詩的中心思想。在某種程度上，這與布萊希特地流亡經(jīng)歷有關。根據(jù)老子的哲學，水象征著“弱”或“軟”，接近于“道”。布萊希特和所有反法西斯分子都被認為是弱水，而法西斯則象征著堅硬的石頭。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弱水”是最不起眼的事物，而忽視這些毫不起眼卻又現(xiàn)實存在的東西，其結果必然是被擊敗。結合老子的“無為”，石頭無法避免被水打敗的命運。布萊希特像水一樣改變了自己和世界，隨著時間的推移，擊敗了強大的石頭。面對暴力的納粹分子，布萊希特用老子的“道”為同胞們尋得了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拯救國家于水火之中。

（三）詩歌中的老子

布萊希特作品中的老子與中國歷史上的老子有所區(qū)別。雖然老子的形象是基于中國的老子，卻在西方文化里“成長”。

他打點行裝，所帶不多，

卻也有這樣、那樣要裹。

比如煙斗，晚上要抽，

比如小書，時常要讀。

還有一路上估計所需的饃饃。（衛(wèi)茂平、馬佳欣、鄭霞，2002：283）

一桿煙斗、一本小書、一些干糧足以證明了老子簡樸的生活。他認為物質(zhì)條件與“自然”和“道”并不相符、除老子之外，很多東周王朝的哲學家都致力于節(jié)儉。布萊希特通過描寫老子的這些細節(jié)來展現(xiàn)他的價值追求和世界觀。布萊希特并不知曉老子在流亡途中帶了哪些隨身物品，但卻含蓄地將自己的流亡經(jīng)歷寫進詩歌中。這也體現(xiàn)了布萊希特對老子的認同及尊敬。

四、流亡戲劇《四川好人》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布萊希特從1930年就開始著手構思以及寫作戲劇《四川好人》，于1940年完成。借由這篇文章，布萊希特表達了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和向往，同時也流露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失望。當時的歐洲普遍對東方文化乃至中國有著濃厚的興趣，因此布萊希特中國人的形象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聯(lián)系起來。布萊希特流亡去到美國后受到了資本主義的迫害。因此，他想通過這部戲劇喚醒人們，讓人們重新思考是否需要改變這樣一個社會。戲劇中的沈黛是典型的大善人，生來一副菩薩心腸，樂善好施，處處幫助他人。而就是這樣的好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處處不如意，步履維艱。這也暗合莊子的“有用之材，受累于世”。在這部戲劇中，布萊希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他對古代中國智慧的欣賞和認同。他善于通過對人們?nèi)粘Ｉ畹拿枥L來驗證中國哲學的真理。布萊希特將對中國哲學的理解與自己的文學作品相結合，為西方確立了一種新的文學觀。同時，也使得中國哲學在世界范圍內(nèi)傳播，這對中國來說是一個新的機遇。它賦予了中國古代哲學新的時代意義。

（一）內(nèi)容摘要

在序幕中，賣水人老王出場，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和起因。賣水人老王早早來到城門口迎接三位神仙。然而，城中各戶人家均無視三位神仙的到來，并無人愿意為他們提供住所。面對老王的問詢，一位男子回答：“我怎么知道，你的神仙是哪路神仙？誰曉得接到家里來的會是什么人?！保ǘP忠，2012：8）這不僅僅是男子的一家之見，也暗示了整個社會的風氣。現(xiàn)實的殘酷和當局的剝削使人們變得多疑且冷漠自私。只有以賣身為生的女子沈黛愿意收容三位神仙。為了感激沈黛的幫助，三位神給了她一千元作為回報。另一方面，三位神不希望沈黛被現(xiàn)實打敗。因為這一千銀元，沈黛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她決定不再做一個妓女。她盤下了一個香煙店，做起了正經(jīng)買賣。出人意料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利用沈黛的善良，人們源源不斷的上門請求幫助。生意一天天的糟了起來。四川的人們皆是自私自利之輩。八口之家、賣淫者、窮人、失業(yè)者都上門來討要食物。這家店已經(jīng)瀕臨破產(chǎn)。

人民千百年來生活在危難之中，但政府并沒有采取有效的措施扭轉局勢。沒有人能結束或者扭轉這種苦楚的局面。相反，人們都漸漸變成了惡人。為了讓商店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沈黛必須立即采取措施。沈黛唱道：“好人難以自救，神仙無權無勢”。在絕望中，沈黛扮做她的表哥隋達。隋達不似沈黛那樣心軟。他鐵面無情，有原則，守法律，救小店于水火之中?？勺罱K，隋達的所作所為激起了民憤，人們合力將他告上公堂。此時，遍歷人間的三位神也回來了，可他們對此也深感無奈。他們游歷世間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這世上必須得是隋達這樣的人才能生存，但卻不愿沈黛這樣的好人消失，無奈之下，他們同意隋達可以每月現(xiàn)身一次。

（二）《四川好人》中的中國文化元素

戲劇《四川好人》與中國息息相關。中國的文化和戲劇技巧對布萊希特都有很大的影響。他將“敘事劇”和中國的表演藝術相結合，發(fā)展“辯證劇”。在戲劇《四川好人》中，布萊希特一方面運用他新的戲劇理論，一方面展現(xiàn)了他對中國文化的接受。

第六幕和第七幕之間的幕間戲發(fā)生在老王的夢中。他在茅屋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奇怪的書，要讀給三神聽?！八慰h有個地方叫作荊棘林……這就是有用之材的下場。”（丁揚忠，2012：115-116）這原取自《莊子·人間世》。在劇中，這引發(fā)了賣水人和三位神的討論。顯然，這些樹木被比作人類。所有有用的樹木都被用鋸和斧頭毀掉了。沈黛是三位神在世間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位好人，同時，好人作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應該有一個好結局。賣水人認為，只有最無用的人和最壞的人才是最幸運的人。他從沈黛的經(jīng)歷中獲悉，好人需要神的幫助才能有好的結局。

賣水人說道：“也許她對這個世界實在是好得過分了?！保ǘP忠，2012：116）從他的話中可以知道，好人沈黛的生活并不如意。自從開煙草店以來，大家都求助于沈黛。沈黛始終遵循樂于助人的原則。但人們卻從來不為沈黛考慮，他們只是利用沈黛的善良以求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最終，她不得已偽裝成隋達來解救自己。這些人認為隋達是一個壞人，對他們并無益處，是一個無用人。然而，在隋達的帶領下，煙草廠開張了。這也與莊子的觀點一致，即人或物不為世所用，才能終其天年，否則難逃厄運。四川的好人沈黛總是受累于其有用性。布萊希特不否認莊子的觀點，并且將其置于現(xiàn)實中，以求發(fā)現(xiàn)好人是否能有一個好的結局。

除此之外，孟子有關的哲學也體現(xiàn)在布萊希特的戲劇中。孟子認為，人性本善。整部戲始于三位神尋找好人。沈黛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位好人。沈黛告訴三位神，她也想做一個好人，奈何生活所迫，她的生活得不到保障。生活的困難不能保證她能一直做好人。在這個悲慘的社會里，單靠某個人的善行是遠遠不夠的。那些人像小偷和寄生蟲一樣，利用沈黛的善意并榨干它。通過分析，不難知道沈黛本就是好人。為了生存，她迫不得已停止施舍善意。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是壞人。戲劇的結尾并沒有告訴人們沈黛是否會變成壞人，而是鼓勵大家去發(fā)現(xiàn)真善美。布萊希特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經(jīng)濟危機，目睹了人們陷入災難。在了解了孟子的哲學后，他開始思考這個社會存在的問題。資本社會對人類的剝削是可怕的。布萊希特認為，應重新思考這個社會的戒律和道德準則。

五、結語

布萊希特的流亡文學作品因其政治色彩比他流亡前創(chuàng)作的作品更有教育意義。對布萊希特來說，文學不僅僅是文學，而是對抗法西斯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武器。他賦予文學以新的意義，同時通過文學給人們帶來精神上的支撐。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們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破壞，人們對社會產(chǎn)生懷疑。這也導致了歐洲乃至西方文化的危機。布萊希特一直積極投身于反法西斯運動。他獨特的“跨文化”寫作風格為西方文學開辟了一條新的發(fā)展道路。在《老子流亡途中著道德經(jīng)的傳說》中，布萊希特用中國歷史和哲學闡釋了流放的真正意義。對布萊希特來說，流放為他創(chuàng)作提供了空間，也為反抗納粹和法西斯提供了力量。在戲劇《四川好人》中，他巧妙地運用中國表演藝術，而且神話般的形式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丑陋。布萊希特將東西方文化結合起來，呼吁普羅大眾共同改變社會。中國文化一方面給布萊希特帶來了文學創(chuàng)作靈感，另一方面也賦予了社會價值甚至政治意義。

參考文獻：

[1]衛(wèi)茂平，馬佳欣，鄭霞.異域的召喚——德國作家與中國文化[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2.

[2]貝托爾特·布萊希特.四川好人[M].丁揚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3]衛(wèi)茂平.中國對德國文學影響史述[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

2768500783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