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宇 史文蓉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重疊式作為漢語中常見的語言現(xiàn)象,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關(guān)注。ABB式作為一種常見的重疊形式,廣泛存在于各種詞類中,尤其是形容詞重疊格式中數(shù)量最多。《醒世姻緣傳》作為明清時期的一部世俗小說,書中語言具有濃郁的時代與地域特色,對于探究近代漢語和山東方言具有重要意義。
邢福義在《語法研究中“兩個三角”的驗證》中指出,“表”即語表形式,是語言符號表現(xiàn)在外的可見形式[1]。我們對ABB式形容詞的語表形式可分析為:ABB的結(jié)構(gòu)形式和動態(tài)形成方式。
不少學者對ABB式形容詞的構(gòu)詞方式進行過討論,從重疊的完整性來看,ABB式屬于不完全重疊,不完全重疊即把基式的部分進行重疊,包含A和B兩個部分,關(guān)于BB的性質(zhì)討論,朱德熙(1982)認為BB是作為后加成分或詞綴出現(xiàn)的[2]73;辛尚奎、周成(1989)認為BB不只是一個語綴或由虛語素構(gòu)成的后綴,也可作為自由語素獨立成詞,可以成為疊音后綴與其他語素構(gòu)成新詞[3]。以下主要從BB作為語素和BB作為詞綴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1.A+BB(BB為成詞語素)
當BB作為成詞語素時可以單獨成詞,如“水汪汪”中的“汪汪”在古漢語中譯為“水深貌”,“白皚皚”中的“皚皚”也可作為獨立語素出現(xiàn)于“皚皚白雪”的表述中,此類語素均可以單獨使用,根據(jù)A的性質(zhì)不同,A與BB之間存在不同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A為名詞性語素,BB為詞根時,兩者多為主謂關(guān)系。
①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凈些,那鼻口兒還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第十九回 第166頁)①本文所引皆出自西周生著《醒世姻緣傳》,岳麓書社2019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②狄姐夫他已是出了學,上了監(jiān)生,不顧人笑話罷了,俺兄弟們正火澎澎也還要去學里去見人哩?。ǖ诹?第618頁)
③珍哥雖也是與晁住尋趁了幾句,不肯與他著實變臉,只是望著晁大舍沉鄧鄧的嚷,血瀝瀝的咒。(第八回 第65頁)
如“血瀝瀝”中的“瀝瀝”釋義為“液體不斷滴落貌”,對血的流動狀態(tài)進行陳述說明。
A為動詞性語素,BB為詞根時,兩者多為中補關(guān)系。
①后來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發(fā)容易得過。(第十八回 第159頁)
②素姐唬得戰(zhàn)兢兢的道:“實不敢想瞞,就是俺這家里?!保ǖ诹幕?第575頁)
③走到鼓樓前,只見三個吃得醉醺醺的,從酒鋪里出來。(第二十二回 第203頁)
如“忙劫劫”中的“劫劫”釋義為“匆忙急切貌”,用來補充說明“忙”的程度,“醺醺”釋義為“酣醉貌”,用來解釋說明“醉”的狀態(tài)。當A為名詞性語素和動詞性語素時,BB加在A的后面使整個ABB式為形容詞,改變了A的詞性,增加了新的語法意義。
A為形容詞性語素,BB為詞根時,兩者多為聯(lián)合關(guān)系。
①珍哥果然把自己的衣裳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白皚皚的一身肉,兩個飽飽的奶。(第十一回 第94頁)
②嚴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墳上,望見一個人怒狠狠站在那里。(第二十八回 第249頁)
③連裙綽約,軟農(nóng)農(nóng)瑩白秋羅;繡履輕盈,短窄窄猩紅春段。(第七十二回第653頁)
當A為形容詞性語素時,此類ABB式形容詞數(shù)量最多,BB的詞義與A相近或具有相關(guān)關(guān)系,如“白”和“皚”,“怒”和“狠”。通過對書中出現(xiàn)的ABB式詞語的分析,A可為名詞性語素、動詞性語素和形容詞性語素,B可為形容詞性語素,如“紅馥馥”,也可為動詞性語素,如“實拍拍”,但無論A作為什么詞性語素,B一般不可以為名詞性語素。
2.A+BB(BB為不成詞語素)
這類BB在古漢語中具有實在意義,但現(xiàn)在往往不能獨自成詞使用,作為詞尾出現(xiàn)在ABB式形容詞中。由于該書語言為山東方言,具有較強的口語性,書寫方式較為隨意,部分BB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不具有實義,但在山東方言中具有實在意義,也存在發(fā)音相同但字形不同的用例,如:
①兩耳雖不垂肩,卻厚敦敦的輪廓;雙手未能過膝,亦長鬖鬖的指尖。(第二十一回 第182頁)
②黑押押的六房,惡磣磣的快手,俊生生的門子,臭哄哄的皂隸。(第九十四回 第857頁)
③狄希陳到家稱銀,寄姐見白豁豁打五兩四錠,問是那里用的。(第八十回第723頁)
上述用例中,“敦敦”現(xiàn)在多用為“墩墩”,“押押”多用為“鴉鴉”,“鬖鬖”本指毛垂或發(fā)長的意思,在方言里引申為“長長”,“惡磣磣”和“白豁豁”為山東方言口語表述,相當于“令人惡心害怕的”和“白花花的”。
3.A+BB(BB為詞綴)
詞綴又叫語綴,表示詞的附加意義和起語法作用的語素,主要出現(xiàn)于附加式合成詞中,可分為前綴、中綴和后綴 ,在ABB式形容詞中,BB作為后綴附加在A后表示一種附加意義,附加式構(gòu)詞法是山東淄川方言構(gòu)詞的一大特色,較為常見的后綴有“乎、巴、悠”等。
當BB作為詞綴出現(xiàn)在ABB式中,BB起補足音節(jié)或增加整個詞感情色彩的作用,本身不含有詞匯意義,BB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以與不同的A結(jié)合使用并且具有多種不同的書寫形式,如“黃呼呼”可以寫成“黃乎乎”,詞義并沒有改變,“乎乎”前也可以加不同的形容詞,如“臭乎乎”和“熱乎乎”,“巴巴”可為“惱巴巴”和“眼巴巴”等。
①珍哥雖也是與晁住尋趁了幾句,不肯與他著實變臉,只是望著晁大舍沉鄧鄧的嚷,血瀝瀝的咒。(第八回 第65頁)
②其次還有那娼妓,倒也著實該做,穿了極華麗的衣裳,打扮得嬌滴滴的。(第八回 第六十七頁)
③再冬只管數(shù)說,不提防素姐颼的一聲,劈臉一個巴掌,括辣辣通像似打了一個霹靂。(第七十七回 第700頁)
④那上司們因連歲饑荒,富家宦室擁了錢谷,把兩扇門實逼逼的關(guān)緊。(第九十回 第816頁)
⑤周景楊只管自己長三丈闊八尺的發(fā)作,不提防被素姐滿滿的一盆連屎帶尿黃呼呼劈頭蓋臉,澆了個“不亦樂乎”。(第九十七回 第883頁)
受山東方言的影響,當BB為詞綴時,存在大量BB為方言詞綴,有些BB在普通話中作為成詞語素使用,但在方言中作為詞尾出現(xiàn),如“括辣辣”也作“括剌剌”,“剌剌”并無實際意義,僅起加強語氣的作用,“平撲撲”釋義為“平直”,“撲撲”只作為詞尾,無實義。
通過對ABB式形容詞語素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當BB為詞根時,A可以為名詞性語素、動詞性語素、形容詞性語素。當A為名詞性語素時,A與BB是主謂關(guān)系,例如“水汪汪”;當A為動詞性語素時,A與BB是中補關(guān)系,例如“醉醺醺”;當A為形容詞性語素時,A與BB是聯(lián)合關(guān)系,如“白皚皚”等。隨著BB語義的逐漸淡化,部分BB由語素變?yōu)榀B音詞綴,當BB為詞綴時,ABB式形容詞為派生詞,并且A為形容詞性語素?!艾F(xiàn)代漢語的形容詞不是全部都有重疊式的。拿單音節(jié)形容詞來說,有兩類是不能重疊或很少重疊的。一類是‘絕對的性質(zhì)形容詞’如‘錯、假、橫、豎’;一類是所謂的‘壞字眼’,如‘壞、丑、窮’等。”[2]73
在早期古漢語中,主要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后來逐漸出現(xiàn)重言現(xiàn)象,早期的ABB式多是一個單音節(jié)語素加上重言構(gòu)成,隨著詞匯的不斷發(fā)展演變,雙音節(jié)詞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ABB式開始有了不同的形成方式。
1.AB+B→ABB
此類ABB式形容詞存在原式AB并且AB能單獨成詞,它是通過重疊第二個音節(jié)形成,基本詞義并沒有發(fā)生改變,屬于不完全重疊,構(gòu)形重疊。
①問道:“你回來路上歡歡喜喜的,你如何便惱巴巴起來?”(第二回 第10頁)
②正吃著,一個丫頭慌張張跑來,說道:“好幾個老鼠巴著那紅貓的籠子偷飯吃哩!”(第七回 第53頁)
③劈臉一個巴掌,括辣辣通像似打了一個霹靂,把個再冬打得頭暈了勾半宿。(第七十七回 第700頁)
④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著軟呼呼的,說道:“這不是銀子,像錫镴似的?!保ǖ诹幕?第578頁)
在《醒世姻緣傳》中存在部分AB在普通話中不可單獨使用,但在山東方言中可單獨使用。如“括辣辣”在書中存在“括辣”用法,如“括辣一個巴掌(第五十六回)”,并且部分原式體現(xiàn)出山東方言的構(gòu)詞特點,如“窄巴”,“巴”作為后綴可附著在不同詞根后構(gòu)成新詞,附著在名詞性詞根后,如“嘴巴”,附著在形容詞性詞根后可構(gòu)成新詞,如“瘸巴”指生理缺陷的人,也可加強詞根語素的性狀程度,如“干巴”指皮膚皺縮,“窄巴”指地方狹窄,這些AB式都可重疊為ABB式,如“惱巴巴”。
2.A+BB→ABB
此類ABB式形容詞由單音節(jié)語素A加上BB構(gòu)成,BB可以作為詞根,如“汪汪”,也可以作為詞綴,如“威威”,由單音節(jié)語素A和BB構(gòu)成的ABB式形容詞屬于構(gòu)詞重疊。
①地下煙烘烘一個火爐,頓著一壺沸滾的茶,兩個丫頭坐在床下腳踏上。(第十四回 第120頁)
②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凈些,那鼻口兒還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第十九回 第166頁)
③兩耳雖不垂肩,卻厚敦敦的輪廓;雙手未能過膝,亦長鬖鬖的指尖。(第二十一回 第182頁)
④合伙砌了池塘,夏秋積上雨水,冬里掃上雪,開春化了凍,發(fā)得那水綠威威的濃濁。(第28回 第250頁)
由于《醒世姻緣傳》中存在大量方言詞匯,因此部分后綴十分冷僻,多用于方言日常表達使用,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很少使用,如“烏樓樓”和“煙扛扛”等。
3.BA+B→ABB
此類ABB式形容詞是由原式AB倒轉(zhuǎn)順序后形成BA后附加第二個音節(jié)構(gòu)成,如“亂紛紛”是由原式“紛亂”調(diào)轉(zhuǎn)順序后擴展“紛”字構(gòu)成,形成的新詞的ABB的詞義與原式BA基本相同,在描寫狀態(tài)上有所加強。
①相大妗子道:“我把你這賊佞嘴小私窠子…人家的婆婆都像活跳的進去,當時直挺挺的抬出來么?(第六十回 第538頁)
②可怪這狄希陳且莫說大杖則走,就是在嚴父跟前尚且如此,他卻牢實實的站定,等他打得手酸。(第六十五回 第588頁)
③兩個走到他的門前,正在那里亂紛紛尋人打救。(第一百回 第909頁)通過對ABB式形容詞動態(tài)結(jié)構(gòu)分析,我們可以看出,ABB存在后重疊擴展式、后重疊附加式和前重疊倒置擴展式三種形式[4],當ABB為后重疊擴展式時,AB是可以成詞的,例如“惱巴巴”存在原式“惱巴”;當ABB為后重疊附加式時,A可以為名詞,如“水汪汪”,也可以為謂詞,如“厚敦敦”,BB可以單獨成詞,如“白皚皚”,也可不單獨成詞,如“白晃晃”;當ABB為前倒置重疊擴展式時,存在原式“BA”式。
邢福義在《語法研究中“兩個三角”的驗證》中指出,詞的語里意義主要表現(xiàn)為涵蓋意義和特征意義,語里意義是隱藏在內(nèi)的不可見的關(guān)系或內(nèi)容[1]。這部分將著重分析ABB式形容詞的語法功能、語法意義和語義色彩。
形容詞具有典型的謂詞性特征,可作謂語和定語,作謂語時常用復(fù)雜形式,只有少數(shù)性質(zhì)形容詞可作狀語,多數(shù)需通過重疊或加“地”完成,部分形容詞可作補語,重疊式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形容詞充當句法成分的能力,如在某些句法位置上,基式無法直接充當句法成分或受限較大,重疊后則可自由出現(xiàn)。
1.作狀語
ABB式形容詞在句子中作狀語成分的用法在《醒世姻緣傳》中用例最多,當它出現(xiàn)在句子中時,后面可以加“的”,也可以不加,ABB式形容詞作狀語時,在一定程度上對動作狀態(tài)的描寫性更加突出。
①大官人騎追風鵦駬,手持一根渾鐵棒,雄赳赳抖擻神威。(第一回 第8頁)
②嚴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墳上,望見一個人怒狠狠站在那里。(第二十八回 第249頁)
③蘇家的人到二門上說了數(shù)句,胡旦也不等人通報,竟自大落落走進去了。(第五回 第41頁)
④珍哥雖也是與晁住尋趁了幾句,不肯與他著實變臉,只是望著晁大舍沉鄧鄧的嚷,血瀝瀝的咒。(第八回 第65頁)
2.作謂語
形容詞也經(jīng)常作謂語。形容詞作謂語也常常用復(fù)雜形式[5]79。ABB式形容詞在句子中作謂語時,后面一般要加“的”,如可以說“身上也還虛飄飄的”,但如果后面不加“的”,只說“身上也還虛飄飄”,句子便不通順。即使有些ABB式形容詞存在基式AB,原式在句子中一般也無法作謂語單獨使用,ABB式形容詞作謂語時,后面一般不帶補充成分。
①日里即如兇神一般,合老婆騎在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這等快?(第二回 第13頁)
②晁大舍將息調(diào)理,也整待了一個月,至十二月十五日起來梳洗,身上也還虛飄飄的。(第二回 第17頁)
③畢竟不是那剛硬的氣骨,就如那“銀樣蠟槍頭”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第十二回 第100頁)
3.作定語
作定語是形容詞的主要語法功能,ABB式形容詞在句子中作定語時,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并且使用較為靈活,后面可以帶“的”,也可不帶。
①我也還信不及,叫我留心看他,那十個指頭,可不都是活泛泛的黑疤。(第九十八回 第887頁)
②黑押押的六房,惡磣磣的快手,俊生生的門子,臭哄哄的皂隸。(第九十四回 第857頁)
③行不多遠,來到一個去處:高聳聳一圈粉壁,窄小小兩扇朱門。(第十九回 第169頁)
4.作補語
ABB式形容詞在句子中作補語時,用來補充說明前面的事物,后面可以帶“的”,也可不帶,一般出現(xiàn)在句子的末尾時,需要加“的”。
①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著軟呼呼的,說道:“這不是銀子,像錫镴似的?!保ǖ诹幕?第578頁)
5.作賓語
①燒了煙扛扛的,叫人大獎小怪。況風又大,火火燭燭的不便。(第七十二回 第649頁)
“煙扛扛”釋義為“煙騰騰”,在句中充當賓語。邵敬敏曾在《ABB式形容詞動態(tài)研究》一文中舉例:“叫喜鵲脫成一個光禿禿去……”[4]指出ABB直接作賓語原則上是不行的,但是如果前面有數(shù)量詞組修飾,具有臨時的名詞性質(zhì),構(gòu)成名詞性偏正詞組便可以作賓語,但在《醒世姻緣傳》中存在特殊用例。
6.作獨立成分
①計氏說道:“日里即如兇神一般,合老婆騎在馬上,雄赳赳的,如何就病的這等快?!保ǖ诙?第19頁)
形容詞重疊式作獨立成分是較為特殊的用法,該位置無法用基式代替。
通過例句分析,我們可以看出,ABB式形容詞在句子中可以充當狀語、謂語、定語、定語、補語、主語和獨立成分,朱德熙(1982)認為狀態(tài)形容詞無論是作定語還是作狀語都比性質(zhì)形容詞自由[2]57,當它充當狀語時,后面可以帶“的”也可以不帶“的”;當它充當謂語時,同上;當它充當補語時,多以帶“的”為常;ABB式形容詞充當主語的情況較為少見,只有當前面有真正的陳述對象時,ABB式形容詞在后面分句中才可以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類似于古代漢語中的形容詞詞類活用現(xiàn)象,例如“老老小小去趕集”。ABB式形容詞屬于狀態(tài)形容詞,當它出現(xiàn)在句子中時,前邊一般不能加程度副詞,不受“很”修飾,如“直挺挺”中的“直”,它原本作為性質(zhì)形容詞前面可以加程度副詞,如可以說“很直”,但不能說“很直挺挺”,朱德熙(1982)認為,形容詞的重疊式不受“很”的修飾是因為形容詞重疊后帶有“量”的含義,所以不能再用表示“量”的程度副詞去修飾它[2]57。ABB式形容詞也不存在比較級。這幾點都和狀態(tài)形容詞的語法特征相同,例如原本的性質(zhì)形容詞作狀語會受到一定的限制,當它轉(zhuǎn)化為狀態(tài)形容詞后便可以自由地作狀語。
值得注意的是,狀態(tài)形容詞一般不能直接受否定副詞的修飾,但在書中存在特殊用例:
①畢竟不是那剛硬的氣骨,就如那“銀樣蠟槍頭”一般,非不明晃晃的也好看。(第十二回 第100頁)
該用例的出現(xiàn)可能與該書口語性較強有關(guān),其后一般帶有其他成分。
ABB式形容詞作為狀態(tài)形容詞,具有狀態(tài)形容詞的語法意義,朱德熙(1982)認為重疊式狀態(tài)形容詞的語法意義里都包含著一種量的觀念在內(nèi)[2]55,王力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1985)中指出重疊形式具有“繪景法”的功能[6]298,通過對書中出現(xiàn)的ABB式形容詞的分析,其意義可表示量的變化,也可用來描摹情景狀態(tài)。
1.量的變化
詞語重疊體現(xiàn)出“量”的變化,形容詞重疊式多表示事物性狀量的變化,通過對《醒世姻緣傳》中用例的分析,ABB式形容詞既可表示量的增加,也可表示量的減少,需結(jié)合具體語境進行分析:
①后來做了官,忙劫劫的,日子越發(fā)容易得過。(第十八回 第159頁)
②大凡香客經(jīng)過,各店里的過賣,都亂烘烘跑到街心,把那香頭的驢子狠命的拉住。(第六十九回 第623頁)
“忙劫劫”為“忙忙碌碌”,“劫劫”增加了“忙”的程度,“亂烘烘”形容非?;艁y,也是表示程度較重。
①已將日落時節(jié),素姐惱巴巴不曾吃飯。(第九十五回 第865頁)
②白姑子放在牙上啃了一啃,啃著軟呼呼的,說道:“這不是銀子,像錫镴似的?!保ǖ诹幕?第578頁)
“惱巴巴”指“惱怒”,但帶有輕微的意味,表示“有點惱怒”,“軟呼呼”指“軟綿綿”,在山東方言中,“呼(乎)”作為詞尾相當于“有點兒”的意思。
2.描摹情景狀態(tài)
狀態(tài)形容詞表示事物的狀態(tài)和程度,用來描繪景物形色和描摹狀態(tài),ABB式形容詞表現(xiàn)的狀態(tài)性更為突出,當ABB式作定語修飾事物時,表示對其性質(zhì)狀態(tài)的描繪,作狀語時更強調(diào)突出動作的狀態(tài),如:
①行不多遠,來到一個去處;高聳聳一圈粉壁,窄小小兩扇朱門(第八十六回 第782頁)
“高聳聳”用來形容墻壁“又高又陡峭”,“窄小小”形容門“又窄又小”,此外如書中出現(xiàn)的“紅馥馥”或“綠威威”等形容詞都是對所言事物進行描繪,突出事物的狀態(tài)性質(zhì)特征。
②正吃著,一個丫頭慌張張跑來,說道:“好幾個老鼠巴著那紅貓的籠子偷飯吃哩。”(第七回 第53頁)
“慌張張”突出人物的動作,生動刻畫出人物的慌忙緊張的狀態(tài),書中出現(xiàn)的其他形容詞如“惱巴巴”“直拍拍”等也都具有描摹狀態(tài)的意義。
ABB式形容詞的語義色彩包含褒義色彩、貶義色彩和中性色彩,其感情色彩由A和B兩個部分確定,如“紅馥馥”中的“紅”和“藍郁郁”中的“藍”作為單純的顏色詞,“水汪汪”中的“水”作為名詞,本不具有褒貶義,但作為“ABB式形容詞”用在句中對人物肖像進行描寫時,便帶有喜愛的感情色彩;“溜溜”或“瀝瀝”作為單純的象聲詞也不具有色彩義,當前面的A的色彩義不同時,感情色彩也有所不同,如“喜溜溜”和“灰溜溜”,前者多帶有褒義色彩,后者多帶有貶義色彩。
1.褒義色彩
①雄赳赳跪在月臺,響亮亮說出天理。(第十回 第84頁)
②合你一般高,比你白凈些,那鼻口兒還不如你俊,那喜溜溜、水汪汪的一雙眼,合你通沒二樣,怕不的他那鞋你也穿的。(第十九回 第166頁)
③端詳著也不怎么個孩子:紅馥馥的腮頰,藍郁郁的頭皮。(第二十一回第192頁)
④那溪中甜水做的綠豆小米粘粥,黃暖暖的拿到面前,一陣噴鼻的香。(第二十四回 第216頁)
2.貶義色彩
①衙門窄鱉鱉的,屁股也吊不轉(zhuǎn)的,屙屎溺尿的去處也沒有。(第六回 第47頁)
②大凡香客經(jīng)過,各店里的過賣,都亂烘烘跑到街心,把那香頭的驢子狠命的拉住。(第六十九回 第623頁)
③他卻惡人要先做,大罵纂舌頭的,血瀝瀝咒這管家們。(第七十八回 第708頁)
3.中性色彩
①說待打,恐怕閃了計氏的手,直條條的躺下。(第三回 第23頁)
②晁大舍道:“是真?zhèn)€么?大晌午,甚么和尚道士敢打這里大拉拉的出去?”(第八回 第69頁)
③惟有一間房內(nèi),糊得那窗干干凈凈,明晃晃的燈光,許多婦人在里面說笑。(第十四回 第120頁)
通過例句可以看出,ABB式形容詞的語義色彩可以為褒義、貶義和中性。其中,帶有顏色的詞和表感覺的詞數(shù)量較多,值得注意的是,ABB式形容詞具有較強的口語色彩,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時帶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因此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要注意結(jié)合它出現(xiàn)的語義環(huán)境來進行分析。
邢福義在《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兩個“三角”》中指出“小三角”的值角是指研究對象的語用價值,即不僅單純用來闡釋短語的表面意義,還需要理解短語背后所表達的意義[7]。ABB式形容詞的語用價值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ABB式形容詞最早在《詩經(jīng)》和《楚辭》中大量出現(xiàn),例如“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九歌·少司命》)。后來也多出現(xiàn)于詩歌當中,例如“立江界而長吟兮,愁哀哀而累息”(劉向《離世》)。作為三音節(jié)詞,第一個音節(jié)的音強較強,音長較長,第二個和第三個音節(jié)較輕,并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BB多讀為陰平,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音節(jié),增強了節(jié)奏感,ABB式形容詞在詩歌中的使用,使詩句讀起來具有一定的韻律美,富有音樂感。
ABB式形容詞在使用過程中具有強烈的主觀性,“主觀性”是指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8]。有些ABB式形容詞帶有褒義色彩,如“紅彤彤的太陽”“胖乎乎的孩子”,能表現(xiàn)出說話人高興、愉悅的感情色彩和喜愛之情;有些ABB式形容詞帶有貶義色彩,如“亂紛紛”“臭烘烘”等,可以強化貶義色彩和加深諷刺效果,狀態(tài)形容詞所表示的程度量的變化也包含說話人對所描繪事物的主觀感受。
ABB式形容詞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形容詞的數(shù)量,A作為原本形容詞性語素擴展成新的形容詞,例如“紅”“白”“黃”等原作為單純的顏色詞使用,后來出現(xiàn)了“紅彤彤”“白皚皚”“黃呼呼”等ABB式形容詞,上述文中提到的A作為動詞性語素和名詞性語素出現(xiàn)的ABB式形容詞更是一種新的形容詞。此外,ABB式形容詞的出現(xiàn)增加了形容詞的語法功能,有些形容詞在單獨使用時可能無法充當句法成分,但當它重疊為ABB式形容詞后便可以充當句法成分。
ABB式形容詞的使用擴大了形容詞的修辭功用,同單純的形容詞相比,ABB式形容詞更具有生動性和形象感,能對事物進行更加生動、活潑、形象的描寫,例如“嬌滴滴”,形容聲音、神態(tài)嬌媚、嬌嫩,它比單純的“嬌”字更顯生動活潑,“白晃晃”“白皚皚”等更加突出“白”的程度,有些ABB式形容詞還帶有一定的比喻和擬聲等,例如“冷冰冰”,通過比喻表現(xiàn)出“冷”的程度,“笑嘻嘻”“笑哈哈”則是通過擬聲來表現(xiàn)“笑”的不同狀態(tài)。
“ABB”作為漢語重疊的一種形式,近年來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很多“ABB式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很多新聞事件縮略為ABB式詞語,如“樓歪歪”“范跑跑”等,近幾年還出現(xiàn)了“拼多多”“貨拉拉”等詞,這類ABB格式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地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語言符號的使用,體現(xiàn)了語言符號的經(jīng)濟性原則。另外,在語言教學過程中,生動語言的使用可以提高閱讀表達及寫作能力,使用ABB式形容詞比用單純的形容詞描寫事物更具有新鮮感。
重疊作為一種語法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各種語言當中,它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不是一蹴而就的,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制約,《醒世姻緣傳》成書于明末清初時期且由山東方言寫成,因此書中重疊式的使用會受到特殊的時代與地域特征影響,包括該時代語言自身所表現(xiàn)的語法特點和外部的社會文化特征。
漢語重疊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究其內(nèi)部原因是受到漢語語言特點及認知語法的影響。語言符號有限,但要表達的事物和現(xiàn)象無限,漢語形容詞重疊式能讓我們對事物進行更深層次的描寫,從而滿足表達的需要。形容詞重疊式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基式在句子中無法充當部分句法成分的不足,也促使重疊式得到迅速發(fā)展。漢語作為孤立語,與其他語言類型相比缺乏詞形變化,只能通過語序和虛詞表示語法關(guān)系,這也促使了重疊式這一語法手段的發(fā)展。此外,漢語發(fā)展規(guī)律為雙音節(jié)詞逐漸占優(yōu)勢,重疊式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順應(yīng)漢語的發(fā)展規(guī)律。另一方面,語言現(xiàn)象與認知心理存在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如認知語法中的象似性理論與重新分析作用于重疊式形成發(fā)展中。
一方面,語言是表情達意的工具,形容詞重疊式的使用能更好地體現(xiàn)主觀化,通過對事物進行詳盡描寫,更能表現(xiàn)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突出說話人的認識和情感,滿足人們對于表達的需要,重疊后的詞語形式具有一定的強調(diào)功能,能夠引聽話人的注意。另一方面,文化是社會生活的產(chǎn)物,帶有明顯的時代和地域特征,《醒世姻緣傳》成書于明末清初,市民文學興起,文學藝術(shù)更趨于平民化與世俗化,產(chǎn)生了許多口語性強的白話文學作品,口語性的方言與俗語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重疊式的發(fā)展。除此之外,語言接觸對重疊式也存在一定影響,比如梵語中重疊形式十分豐富,作為中古時期與漢語接觸最穩(wěn)頻繁的外語,中古漢譯佛經(jīng)中涌現(xiàn)了許多新興的重疊式等。
結(jié)合邢福義的小三角理論對《醒世姻緣傳》書中出現(xiàn)的ABB式形容詞重疊式的考察,根據(jù)A與B的語素特點及構(gòu)成方式和A與B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兩個方面將ABB式形容詞分為不同的小類,該類重疊式能夠在句子中充當狀語、定語、補語和謂語等,具有狀態(tài)形容詞的語法特征,語法意義主要表現(xiàn)為量的變化及描繪情狀,語義色彩包含中性、褒義、貶義,其語義價值體現(xiàn)在韻律、主觀性、主觀化、修辭使用等方面,重疊式的形成發(fā)展受語言內(nèi)外雙因素的影響,研究《醒世姻緣傳》書中出現(xiàn)的ABB式形容詞對研究重疊式及近代方言專書具有一定的意義,對于研究山東方言特征也具有重要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