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用俗字》方言詞考釋補遺

闞 楠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22）

蒲松齡，清代山東淄川人。其著作《日用俗字》以七言歌謠體形式記錄淄川一帶大量民間日常方言用詞。該書自序言：“每需一物，苦不能書其名。舊有《莊農(nóng)雜字》，村童多誦之。無論其脫漏甚多，而即其所有者，考其點畫，率皆杜撰。故立意詳查字匯，編為此書……而家常應用，亦可以不窮矣?！盵1]743蒲氏根據(jù)《字匯》《正字通》對土語中無書面用語的字詞進行考證，使家常應用之物可以書其名，于生僻字后用他字注音，便于百姓讀誦。此書包括“身體”“莊農(nóng)”“養(yǎng)蠶”“飲食”“木匠”“爭訟”“花草”“昆蟲”等三十一個章節(jié)，蘊含豐富，堪稱活方言詞典，具有極高的語言學價值。

《日用俗字》成書于1704年，距今已久，其稿本并無留存，經(jīng)后世傳抄得以流傳，至今仍無相對完善的成書。目前較為盛行的版本為盛偉撰《蒲松齡全集》本和路大荒撰《蒲松齡集》本（以下分別簡稱盛本、路本）。蒲氏撰寫此書目的為考證方言用詞和方言本字。但是由于后世輾轉(zhuǎn)傳抄，造成不同版本中存在訛誤。針對于此，目前學者們的研究多集中在字形考訛方面，代表性文章有：李焱《蒲松齡〈日用俗字〉考訛》以路本為底本，結合《字匯》《正字通》等字書和文獻，勘正14例訛誤字[2]；張樹錚《今本蒲松齡〈日用俗字〉形訛字考正》以路本為底本，參考盛本，比較《字匯》《正字通》，結合現(xiàn)代字書、辭書，發(fā)現(xiàn)并訂正了書中92處訛誤[3]；李彬《〈日用俗字〉語詞札記》以路本為底本，參考盛本對其中的11個訛誤字進行了考證[4]。《日用俗字》中還保存了大量冷僻字、異體字、方言俗字等，隨著時代變遷，文中記錄的部分字詞早已發(fā)生變化，這為后世學者研讀此書帶來一定困難。近年來，學者逐漸開始對其中的疑難字詞進行考釋，代表性文章有：雷漢卿《〈日用俗字〉方言詞考釋》，該文把傳統(tǒng)文獻資料和現(xiàn)代活方言相結合，考釋了9則方言詞[5]；何茂活《〈日用俗字〉莊農(nóng)章解疏—兼以〈農(nóng)桑經(jīng)〉及現(xiàn)代淄川方言為證》一文，對《莊農(nóng)章》中存在的借音字、異體字、方言俗字、訛誤字等皆進行了分析判定，并對《莊農(nóng)章》作了逐句解析[6]；張文冠《〈日用俗字〉詞語考釋九則》借助方志、方言志和當今方言，考釋了9則疑難詞語[7]。以上研究成果從不同角度對《日用俗字》中的字詞進行了勘正和訓釋，嘉惠學林。但是經(jīng)過研讀，發(fā)現(xiàn)《日用俗字》中仍有部分方言詞尚未得到準確解釋，筆者不揣淺陋，對文中尚未考釋或考釋不準確的方言字詞做出嘗試，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3.軂竿

軂竿：指某個人像竹竿一樣，高且瘦。《身體章第一》：“軂（澇）竿矬（坐）矮（隘）長短異?！盵1]744

“軂”，《漢語大字典》釋義：《類篇·身部》：“軂，軂軇，身長。”《改并四聲篇?！ど聿俊芬队辔摹罚骸败~，軂。身長兒。”[12]4066由此可知，“軂”指身長，即身高超出常人。

“竿”，多為竹竿義。《說文解字》：“竿，竹挺也。從竹，干聲?！盵9]92竹竿多有細長挺拔貌，說一個人極瘦常用“瘦的像竹竿”表示，故“竿”表示“身材較瘦”。此用法現(xiàn)仍活躍于山東蒙陰方言中。例如：這個人跟個軂竿一樣。

由此，“軂竿”釋為“某個人像竹竿一樣，高且瘦”?！败~（澇）竿矬（坐）矮（隘）長短異”義為“大家有高有瘦，有矮有胖，各自都是不一樣的?！?/p>

4.碌碡

碌碡：中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用具，是一種用以碾壓的畜力農(nóng)具?！肚f農(nóng)章第二》：“碌碡（輥）場掃帚掃。”[1]745總體類似圓柱體，中間略大，兩端略小，宜于繞著一個中心旋轉(zhuǎn)。用來軋谷物、碾平場地等。在中國內(nèi)蒙古、甘肅、陜西、山西、河北、安徽、河南、山東等省份的農(nóng)村大量使用。碌碡多由實心大石塊做成，原料為石頭。

“碌”，石貌。《說文解字》：“碌，石兒，從石，錄聲。”[9]194《廣韻·屋韻》：“碌，多石兒?！盵10]431碌碡為農(nóng)耕時代常用器物，《齊民要術·大小麥》：“青稞麥。治打時稍難，唯映日用碌碡碾?！盵13]204清·文康《兒女英雄傳》：“左思右想，一眼看見那穿堂門的里邊東首，靠南墻放著碾糧食一個大石頭碌碡?！盵14]49《閱微草堂筆記》：“棗樹下系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盵15]186由上可知，“碌碡”一詞自古便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常用的器具，近些年農(nóng)業(yè)器具逐漸現(xiàn)代化，碌碡被現(xiàn)代化農(nóng)具所替代，方言中不常見此詞，多存在于從事農(nóng)業(yè)勞作的年長者日常用語中。

“碡”，《廣韻》定母屋韻字。山東臨沂蒙陰方言今讀lǜ zhu。反映的是古端組聲母與知組聲母合流的現(xiàn)象。例如：我家里還有個碌碡，現(xiàn)在也用不上了。

由此，“碌碡”為以前常用的農(nóng)業(yè)用具?！奥淀剀囆枺ㄝ仯﹫鰭咧銙摺绷x為“用碌碡在麥場滾動將地壓平，再用掃帚將麥場掃干凈，等待麥子收好以后晾曬”。

6.爊

爊：熬煮，一種烹飪方式。《飲食章第四》：“鵝鴨褪毛憑爊（奧）炒?！盵1]747

“爊”，《齊民要術·脯臘》：“其魚，草裹泥封，煻灰中爊。”[13]995《韓愈集·卷三十·碑志七》：“我聞南方多水銀、丹砂，雜他奇藥，爊為黃金，爊，于刀切?！盵16]519《宋朝事實類苑·卷第六十八》：“曾太尉言，有親識送爊雞數(shù)只，因擘開，見小兒手一只，指掌腕皆宛然，再啟左翅下，亦有一手如擘碎嬰兒手大，自此不食爊雞。”[17]904《夷堅丙志·卷第九》：“范寅賓自長沙調(diào)官于臨安，與客買酒升陽樓上。有賣爊雞者，向范再拜，盡以所攜為獻?！盵18]443“爊雞”中的“爊”為制作雞的一種方式，這里指烹飪方式?！顿Y治通鑒·卷第二十七》：“烹羊，炰羔，師古曰：炰羔，炙肉也，即今所謂爊也?！盵19]877此處“爊”亦指烹飪方式?！盃n”現(xiàn)在仍然活躍于現(xiàn)代山東方言中，今山東蒙陰方言讀[?ao]。例如：明天大家都來吃飯，我們先把那只雞爊上吧。

由此，“爊”指的是熬煮這種烹飪方式?！谤Z鴨褪毛憑爊（奧）炒”義為“想要褪掉鵝和鴨的毛需要通過爊或者炒的方式”。

8.鎦

鎦：將冷硬的食物放在餐具上加熱?！讹嬍痴碌谒摹罚骸鞍永渖象耄ū埽┳渔y?！盵1]747

結合文意可知，“鎦”本身應是與食物有關，故本字應為“餾”。

“餾”，《漢語大字典》釋義：“米一蒸為饙，再蒸為餾?！盵12]4760《爾雅注疏》：“饙、餾，稔也。今呼飯為饙，饙熟為餾。饙，音分。餾，力又切。邢昺疏：饙、餾，稔也。釋曰：稔，熟也。孫炎曰：蒸之曰饙，均之曰餾。郭云：今呼飯為饙，饙熟為餾?！墩f文》云：饙，一蒸米也。餾，飯氣流也。然則蒸米謂之饙，饙必餾而熟之。故言饙、餾，稔也?！盵21]62此處“饙”和“餾”都是稔，即熟的意思。但“饙”為“一蒸米”，即是首次蒸熟的米，“餾”為“飯氣流”，即已經(jīng)蒸熟的飯在放冷了之后，再次用蒸汽對其進行加工的過程?！洱R民要術校釋·卷第七》：“初下釀，用黍米四斗，再餾。”[22]363此處“餾”為釀酒的一道工序，即用蒸汽對黍米進行加工，與前文意義一致。“鎦”一詞現(xiàn)仍活躍于現(xiàn)代山東方言中，且常以重疊詞形式出現(xiàn)。今山東臨沂蒙陰方言多讀liù。例如：昨天的饅頭有點硬了，你再放在鍋里鎦鎦。

由此，“鎦”釋為“將冷硬的食物放在餐具上加熱”。“包子冷上箅（避）子鎦”義為“包子已經(jīng)涼了，需要放在箅子（廚房用具）上加熱一下?！?/p>

11.瓦瓳

瓦瓳：瓦磚。《器皿章第六》：“一塊瓦瓳（古）也收藏。”[1]749瓦房鋪屋頂常用的建筑材料。

“瓦”，是鋪屋頂用的建筑材料。

“瓳”，蒲氏注其直音為“古”?！稘h語大字典》釋義：“《廣韻》戶吳切，平模匣。

由此，“瓦瓳”釋為“瓦片”?！耙粔K瓦瓳（古）也收藏”義為“大家都很珍惜這些家常用品，一塊瓦片也會收起來留到日后備用”。

挓“簸”，《漢語大字典》釋“簸”為兩個義項：（一）揚去谷米中的糠粃塵土等雜物。《說文·箕部》：“簸，揚米去糠也?！薄对姟ご笱拧ど瘛罚骸盎螋┗蜣?，或簸或蹂?！彼侮懹巍段镉锌蓢@者因戲作數(shù)語以識之》：“司晨警夜職交舉，簸糠棄粒報亦微?！鼻逍熨尽厄呠囍{》：“簸之揚之非，顛之倒之裂裳衣。”（二）搖動；振蕩?！段倪x·張衡〈西京賦〉》：“蕩川漬，簸林薄?！崩钌谱⒁C曰：“簸，揚也?！碧贫鸥Α稄完帯罚骸敖瓭ぐ饵S沙走，云雪埋山蒼兕吼?！鼻逋籼炫c《穿鰲魚洞度蓮花溝上文殊頂》：“風云看飛騰，江海幾掀簸?！惫簟逗耐ぁ罚骸袄咸艂兇┲纺[的小棉鞋，一顛一簸地在崎嶇不平的濘泥的路上走著。”[12]322“1不留糠”義為要將糠粃等物篩出去，故“簸”字釋為“搖動；振蕩”與文意不契，此處當指揚去谷米中的糠粃塵土等雜物。“簸”一詞現(xiàn)仍活躍于現(xiàn)代山東蒙陰方言中，且常以重疊詞形式出現(xiàn)。例如：把麥子簸簸，拿去磨面粉。

13.挓

挓：臨時借用的通假字，表示長度單位。《器皿章第六》：“扠糕木杓兩挓（查）長?！盵1]749冀魯官話中，表示大拇指與食指張開之間的長度為“挓”（音）字。

挓，蒲氏注其直音為“查”，同“拃、折、揸、楂、蹅、札”等字?！稘h語大字典》釋“挓”為多音字：（1）《集韻》陟加切，平麻知。〔挓挱〕張開的樣子?！都崱ぢ轫崱罚骸皰煟瑨煉?，開兒?！保?）《龍龕手鑒》知格反。同“磔”?！洱堼愂骤b·手部》：“挓，俗。裂也，張也。正作磔?！盵12]1984由蒲氏注音可知其讀音應與（1）相同。但就其意義來看，“挓”只有“挓挲，開貌”義，并沒有“表示大拇指與食指張開之間的長度”義。因方言用字考其本字較為復雜且耗時耗力，故蒲松齡常用通假字來記音，由此基本可以肯定此字是方言記音。紀麟芝、都興宙在《“拃”為正字考》中考正方言中“挓”的正字應為“拃”[24]。故“挓”字即為表示長度單位的“拃”字。此應用現(xiàn)仍活躍于山東蒙陰方言中，但其聲調(diào)多為陽平。讀音為“zhá”。例如：昨天剛割的韭菜，今天就又長出來了一挓高。

由此，“挓”釋為長度單位?！皰K糕木杓兩挓（查）長”義為“用來盛扠糕的木杓的長度大約為兩挓長”。

《日用俗字》包含著很多關于明清時期淄川一帶的風土人情、方言俗語等各方面的資料，不僅擁有極高的語言學價值，而且對了解明清時期的鄉(xiāng)土風貌十分有益。但因其中仍然包含大量的俗字、借字及疑難語詞存疑未釋，使得學者們難以深入挖掘其價值。故而，考證其中的方言字詞仍需學者們多方努力，從而實現(xiàn)對《日用俗字》價值的全面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