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另一側(cè)的轟鳴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篇名為《傳記的藝術》的文章中曾問道：“難道不是只要曾經(jīng)生活過，并留下了人生記錄的人，都值得被立傳嗎？包括那些失敗與成功，以及那些卑微與顯赫？什么是偉大？什么是渺?。课覀儽仨氁淖兾覀兊膬r值標準并樹立新的英雄去敬仰?！绷值聽枴じ甑牵↙yndall Gordon）的《破局者：改變世界的五位女作家》（胡笑然、肖一之、許小凡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以下簡稱《破局者》），或許是在巧妙地回應著伍爾夫在近百年前提出的這些問題。戈登筆下的五位女性作家：瑪麗·雪萊、艾米莉·勃朗特、喬治·艾略特、奧利芙·施賴納（Olive Schreiner）和伍爾夫本人，都無一不在踐行著新的標準，關于寫作的源頭，關于生命的質(zhì)量。她們各自棲居于自己的領地，卻又相互分享著同樣的命運。她們被所處的時代禁錮，卻又跨過歷史的局限給今天的我們以啟示。戈登為這五位女性所作的傳記，與其說是在建立新的群體偶像，不如說是要去扭轉(zhuǎn)偉大與渺小的坐標。這是她們各自和共同的成長小說。在這些閃光的名字和她們充滿力量的作品背后，戈登的筆觸重返她們每個人置身“局外”的時刻，如抽絲剝繭一般，將她們生命肌理之中的沉默、黑暗、孤獨、危機和困境緩緩平鋪開來。正是這些讓她們隨時可能墜入無邊深淵的時刻，帶給了她們無限的潛能和無窮的創(chuàng)作能量。戈登用翔實的傳記材料為讀者打開了這條從默默無聞到將自我書寫進歷史的通道。戈登本人的評論聲音也在她筆下人物細瑣的人生脈絡里時隱時現(xiàn)，在平淡之中見得野心，溫婉之中見得力量，冷靜克制卻讓人動容。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西方文學的浩如煙海中再去觸及女性寫作這個話題，已不再是一項容易的工程。首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興起于英美學界的女性主義批評學派已在這個經(jīng)典議題上實現(xiàn)了難以跨越的高峰。奠基性的作品如伊萊恩·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的《她們自己的文學》、吉爾伯特和古芭合著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已將女性寫作，特別是十九世紀英美女性作家群體的興起，作為獨立的框架納入了文學史的經(jīng)典體系里，在學院和大眾讀者群中都同時享有廣泛持久的影響力。另外，隨著在西方社會一輪接一輪的身份政治運動的聲浪愈發(fā)嘈雜，女性這一身份類別已無法再和階級、種族、性向、國別等多重身份維度徹底割裂開來，女性寫作這一話題，特別是專門以白人中產(chǎn)階級女性為核心的作家群體，似乎已經(jīng)開始喪失她們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所具有的絕對代表性和有效性。

在這樣的話語情景下，戈登選取的五位作家所構(gòu)成的，仍是一個相對傳統(tǒng)的群體。但借助生命敘事這一特殊的體裁，戈登給了這五個已經(jīng)家喻戶曉的名字嶄新的視角與更加宏大的視野。這五位作家的生活接連橫跨了整個十九世紀的英帝國。作為生活在十九世紀的女性，她們的性別身份面臨著雙重的境況：一方面，女性在經(jīng)濟、法律、社會生活里被禁錮在種種局限之中;另一方面，這又是一個接連不斷地涌現(xiàn)著革命性思想的時代。從啟蒙運動的余暉到約翰·斯圖爾特·密爾的自由人文主義，再到赫伯特·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許多為激進的社會變革和人性解放所發(fā)出的勇敢聲音都為戈登筆下女性們的“離經(jīng)叛道”提供了思想的溫床。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戈登不只是在聚焦幾位杰出女性的個體生命，而是勾勒出一幅跨越百年的思想文化的圖景和脈絡。

但是，構(gòu)成著她們在宏大的歷史圖景里耀眼的天賦與才華的，卻是一段段再尋常不過的人生。肖瓦爾特曾在《她們自己的文學》中引用了伍爾夫的話：“只有在能夠丈量普通女性可能有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經(jīng)歷的前提下，我們才能夠理解超凡的女性作為作家的成功或失敗?！备甑堑墓P鋒既在探尋她們的作品如何改變了世界，也一步步地在通往她們的普通與尋常。她們曾經(jīng)是或許叛逆任性，或許內(nèi)向古怪的少女，是想逃離偏僻鄉(xiāng)鎮(zhèn)的女學徒，是在異國他鄉(xiāng)被沒有回音的愛情挫敗的旅者，是在信箋中碎語情話的戀人。同時，戈登并沒有過分頌揚她們的個體天才，反而是將她們的成就背后所存在的巨大支持網(wǎng)絡用星星點點的細節(jié)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個社會網(wǎng)絡之中有女性也有男性，有家人、朋友、愛人，也有導師，有情感伴侶，有靈感源泉。他們之間充滿張力的碰撞既在現(xiàn)實生活的交集中發(fā)生，也在書籍與閱讀的媒介里開花結(jié)果。

這五位作家在成長過程中都沒有母親的哺育、幫扶與教導，但家族中的其他女性長輩為羽翼未豐時的她們提供了寬厚的幫助，并為她們樹立了最初的榜樣。喬治·艾略特的嬸嬸伊麗莎白·埃文斯是衛(wèi)理公會派的牧師，她在教會禁止女性傳教的年月里仍然堅持布道。她本人變成了艾略特第一部長篇小說《亞當·彼得》中敘事者的原型。更重要的是，這位嬸嬸在面對不公習俗時的道德勇氣與她寬厚的同情心給喬治·艾略特以指引，并成為她多年后創(chuàng)作的精神內(nèi)核。在伍爾夫的父親去世后，是她的姑姑卡羅琳·斯蒂芬收留了精神崩潰的伍爾夫，并為她留下了兩千五百英鎊的遺產(chǎn)。正是這筆錢為她日后能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并專心投入寫作打下了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作為貴格會的信徒，卡羅琳終生對靈性的內(nèi)心光芒的信仰與探索也照亮了伍爾夫內(nèi)心的聲音，醫(yī)生們將這些聲音稱作是“瘋癲”的病癥，但它們卻是伍爾夫創(chuàng)作的源泉。正是在卡羅琳的庇護下，年輕的伍爾夫第一次提起筆開始進行職業(yè)寫作。

與她們共同分享智性成長的，是她們同樣才華橫溢的姊妹，盡管在她們堅定的互相支持陪伴中也時而混雜著嫉妒和沖突?，旣悺ぱ┤R同父異母的妹妹克萊爾·克萊蒙（Claire Clairmont）是她游歷歐陸時的旅伴，她們從小一同閱讀，一同渴望高等教育，一同在旅途中和詩人雪萊一起吸收著激進的思想，并一同用日記記錄每日的經(jīng)歷，同時一同嘗試創(chuàng)作。盡管克萊爾在寫作上的才華不及瑪麗，在歌唱方面卻成就斐然。她對《弗蘭肯斯坦》所取得的成功略懷嫉妒，卻在瑪麗受到所有人排擠時堅定地與她為伍。在約克郡高沼地上的家中，勃朗特姐妹玩耍的孩童游戲?qū)⑺齻儙У交孟胫械呢暣鸂枍u。十歲的艾米莉為這座島嶼書寫的詩歌也變成了她成年后詩歌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雛形。正是她的姐姐夏洛蒂，在意外讀到了艾米莉視為秘密的詩歌創(chuàng)作后不顧她的反對堅定地將它們出版。伍爾夫的姐姐，同樣是布盧姆斯伯里團體成員的畫家瓦妮莎·貝爾（Vanessa Bell），從小同伍爾夫一道在閱讀與學習中反抗著維多利亞時期有關女性教養(yǎng)的一切繁文縟節(jié)。她們共同繼承了斯蒂芬家族譜系里那些在廢除奴隸制運動中起到核心作用的先祖?zhèn)兊木?，同樣都是“探索者、改革者、革命者”?/p>

與這五位作家的生活軌跡相交的，還有許多懷有同樣智識的女性，她們當中有一些在不同的領域有同樣顯赫的成就，也有一些沒能沖破人生和社會的種種藩籬去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但戈登在言語間都給予了她們的才能最真摯的肯定?，F(xiàn)代護理和醫(yī)療改革的先驅(qū)弗洛倫斯·南丁格爾曾將艾米莉·勃朗特的詩歌視為珍寶。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奠基人和文學評論家瑪格麗特·富勒（Sarah Margaret Fuller）曾為剛剛步入倫敦文人群體的喬治·艾略特樹立了一種模范的人生。社會活動家艾米莉·霍布豪斯（Emily Hobhouse）曾在第二次布爾戰(zhàn)爭期間在南非奔走反抗英國集中營內(nèi)的非人道行為，她曾被奧利芙·施賴納的反戰(zhàn)演講深深震撼。

除了女性的支持之外，戈登也充分肯定了男性在她們的寫作生涯中所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在那樣的年代里，“即使是最勇敢的女性也需要一位處在關鍵位置的男性的幫助”。他們的關系雖然在親情或是情欲的摻雜之下變得曲折而復雜，但其中的挫敗與掙扎都變成了她們創(chuàng)作中最豐厚的養(yǎng)料?，旣悺ぱ┤R的父親是著名的政治思想家威廉·戈德溫，他在著作中推崇自由戀愛但卻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與有婦之夫私奔的行為，并因此徹底切斷了與她的往來。同樣被女兒們有悖于維多利亞時期女德傳統(tǒng)的思想和行為惹惱的，還有勃朗特姐妹的牧師父親和喬治·艾略特的商人父親，以及伍爾夫的父親、知名文人萊斯利·斯蒂芬。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她們父親的書房，以及這些父親在女性幾乎沒有太多正式受教育機會的年代能給予女兒的閱讀自由，為她們打開了通向杰出作家道路的第一扇門。

一八六九年，劍橋大學格頓學院的建立標志著高等教育的大門第一次向女性敞開，但直到近一百年后的一九四八年，格頓學院才開始正式授予官方學位。在此之前，戈登筆下的女性們需要為自己的繼續(xù)受教育尋找途徑，而她們熱切的求知欲也往往幸運地能在某些男性導師那里得以實現(xiàn)。是這些男性文人帶給了她們在公共領域無法獲取的知識，也是他們同樣開放的天性為這些女性作家的自我成長與發(fā)現(xiàn)予以了真摯的鼓舞和廣闊的空間。這種影響和促進也在雙向發(fā)生著，她們靈魂中無法掩蓋的光芒也在照亮她們的男性導師、友人或伴侶。詩人雪萊在兩次游歷歐洲的旅途中，教瑪麗希臘語來閱讀史詩，將他們共同的日記作為博覽群書的記錄，他隨時認真閱讀瑪麗的創(chuàng)作并為她尋找出版機會。艾米莉·勃朗特在比利時學習時，是她的老師埃熱先生在這個怪異的年輕女孩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所畏懼、執(zhí)意前行的航海家”，并為她和夏洛蒂一起進行了嚴苛的文字訓練。出版商約翰·查普曼為喬治·艾略特提供了進入了倫敦文人圈的職位，使她繼約翰·斯圖爾特·密爾后成為著名的激進哲學雜志《威斯敏斯特評論》的編輯。施賴納在她的終生摯友、性心理學家靄理士面前能夠徹底地敞開心扉，他們在近四十年內(nèi)不間斷的信件書寫著他們共同對自我與人性最隱秘之處的探索。喬治·艾略特和喬治·亨利·劉易斯的結(jié)合，以及伍爾夫夫婦的婚姻都見證了她們在創(chuàng)作上最高產(chǎn)的年月。與人生伴侶的關系也被編碼進了她們最著名的作品中，這其中既有近乎無私的幫持，也有在調(diào)和情欲的復雜表達和個性差異的劇烈沖突之中所相互獲得的啟迪與升華。

戈登將這些女性作家稱作是“破局者”，因為她們每個人都在人生的某個時段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時光，由于違背了某些偏狹的絕對價值標準而被排擠至孤立無援的境地。在雪萊和艾略特那里，是因為婚姻和性道德;在勃朗特和伍爾夫那里，是由于她們近乎在病態(tài)邊緣游走的性情;在施賴納那里，是緣起于她在戰(zhàn)爭中選擇與“敵人”為伍。但和這種孤立的現(xiàn)實狀況短兵相接的，是她們要與無數(shù)其他生命相互聯(lián)結(jié)的渴望。戈登的敘述既讓那些與她們局外的生命相交織的其他生命緩緩浮現(xiàn)，也在她們的創(chuàng)作中解碼這種將個體生命維系在一起的力量，或是由于這種力量的缺失而帶來的災難?！陡ヌm肯斯坦》中的怪物和《呼嘯山莊》中的希刺克厲夫通過暴力的方式來乞求或彌補能和他們赤裸狂野的靈魂對話的另一個聲音;在《米德馬爾契》里偏狹的英格蘭中部鄉(xiāng)鎮(zhèn)，一種“想象的同情心”讓喬治·艾略特勾勒出了重重疊疊的人物關系中的幸福與不幸;《一個非洲農(nóng)場的故事》里的孤兒林德爾與牧羊少年瓦爾多分享著平行的人生，殖民地的粗鄙將他們從兒時起被喚醒的心靈扭曲成了同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在短篇小說《拉賓和拉賓諾娃》里，伍爾夫?qū)⒒橐鲋袃尚蚤g的差異、溝通乃至勞燕分飛寫進了兩只兔子在樹林里逃逸與追逐的隱喻。

在文字美學上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讓她們都各自站在一次次文藝思潮的風口浪尖，但涌動在這些文字之中的一股強大暗流，卻是去書寫可以相互連接的普通生命，去溝通伍爾夫筆下的“普通讀者”，去實現(xiàn)美國當代著名詩人艾德麗安·里奇（Adrienne Rich）筆下的“一種普通語言的夢想”（the dream of a common language）。和“common”一詞在英文中的多重涵義一樣，這普通既代表和精英相對的尋常，又代表和孤立相對的共享。也正是在這稟異天賦和尋常人生的張力之中，生發(fā)出了她們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與思考的沖動。

“什么是女人的天性？”這是盧梭提出的有關“人的天性”的現(xiàn)代問題的變體，是戈登筆下五位女作家在前赴后繼持續(xù)追問的核心問題。她們身處社會的邊緣，以探求潛入人心的無人之境的方式去揭開這謎題。伍爾夫第一部小說《遠航》中的女主人公雷切爾·文雷斯在遠航至南美的船上想象出一種只能在險惡的深水中存活的“深海生物”，她無形無聲，卻能夠體察另一種無人知曉的生存方式帶來的欣喜。喬治·艾略特同樣猶如“深海生物”般的稟性讓她擁有更加緩慢但卻更具耐心的判斷力以及“廣博的思想”。戈登在巧妙地重構(gòu)著她們各自作品中的種種隱喻來喚醒那些幾乎無法用語言捕捉的、類似潛行的生活哲學。同時，她揭示給讀者的，是這種近乎遁世般的內(nèi)心求索如何以非凡的方式進入政治領域，并對公共事務進行批判性介入。這種介入是這些靈動的頭腦在透過“女性問題”的棱鏡折射出的、面對多重社會不公的尖銳思考。

匿名、貝爾兄弟、喬治、拉爾夫—這些出現(xiàn)在她們首次出版作品封面上的作家姓名見證著十九世紀的英國女性在以文字示眾時曾經(jīng)需要戴上的假面。為了抗爭女性這一身份符號中充斥著的種種偏見，隱姓埋名變成了她們的鎧甲?！瓣幱啊保╯hadow）是戈登喜愛使用的意象，她稱她們生命的開端是“陰影中的存在”。但逃離暗處進入光明并非她們的人生敘事。恰恰相反，在黑暗之中的隱匿給予了她們特殊的優(yōu)勢，為她們打開了另一種力量的開關。瑪麗·雪萊的創(chuàng)作來源一直被籠罩在雪萊和拜倫這般在公眾視野中聲名顯赫的男性詩人的陰影之下，但和《弗蘭肯斯坦》中那個同樣沒有姓名的怪物在巍峨山頂用雄辯的口才同他的造物者對峙一樣，瑪麗在她日記中的自我言說也是將一種被阻礙的存在方式進行了徹底的釋放。艾米莉·勃朗特選擇逃離一切公眾生活而進入一個純粹私人的領地。她的“陰翳中的一生”卻構(gòu)成“她全情投入想象與創(chuàng)作的前提”。戈登在評論她時說道：“黑暗是解放的掩護。隱身也是一種自由?！笔┵嚰{在第二次布爾戰(zhàn)爭期間與她的英國家人們劃清界限，獨自抵制英軍對布爾人的侵略。為此她被軟禁在英軍營地的一個狹小房間的陰影之中。也正是在百葉窗緊鎖的白天和蠟燭都不被允許的黑夜里，她完成了女權(quán)主義巨著《女性與勞動》。

“陰影”這一隱喻的靈感來自伍爾夫，特別是她的第二部小說《夜與日》中白晝與暗夜之間的詩化辯證。黑暗使她們湮沒無聞，但這是一種“深邃的湮沒無聞”“改變和成長的力量都只能封存在湮沒無聞之中”。在黑暗中同樣被抹去的，還有她們的聲音。但她們將言語之間的沉默和不可言說的留白帶入創(chuàng)作，并將其變成了另一種獨特的聲音?！爱斣~匯闕如時，沉默必須鏗然作響?！薄兜綗羲ァ防锏摹凹抑刑焓埂崩俘R夫人與藝術家莉莉·布里斯科在“夜晚作響的沉默中”相遇，莉莉領悟了拉姆齊夫人在維多利亞時期傳統(tǒng)主婦面具下那特別屬于女性的生命內(nèi)核，并在小說的結(jié)尾畫出了在畫布上最堅實的最后一筆，實現(xiàn)了藝術的無聲圓滿。

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

和莉莉一樣去領悟一位傳統(tǒng)女性在暗夜和沉默中的隱秘人生，對于伍爾夫來講，幾乎是要和死亡對話。她在拉姆齊夫人身上復活了她的母親朱莉亞·斯蒂芬。同樣在和自己早亡的母親對話的，還有瑪麗·雪萊。和伍爾夫一樣，瑪麗的母親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也曾是戈登筆下的傳記人物之一。作為歷史上第一位女性主義思想家，沃斯通克拉夫特開創(chuàng)性的理念也貫穿在《破局者》中五位作家的人生之中。瑪麗·雪萊曾一次次在她母親的墓前閱讀她的作品《女權(quán)辯護》，并踐行著她所預言的女性作為一個“新的種屬”的誕生。艾略特、施賴納和伍爾夫也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對沃斯通克拉夫特所樹立的思想傳統(tǒng)表達敬意。跟隨盧梭的腳步，沃斯通克拉夫特主張女性應當通過教育和閱讀來進行自我發(fā)展，同時認為家庭哺育和人的情感成長是一個社會有效運行不可或缺的成分。她所推崇的女性獨立不僅僅是一種在政治世界中簡單粗暴地復制男性所擁有的法律權(quán)利，而是要去發(fā)揮女性天性中獨有的特質(zhì)和潛能，并實現(xiàn)意識和人格的真正獨立。她更加微妙的政治主張被后人曲解，特別是她個人生活中對激情和婚姻的依賴被認為是在違背她在著作中對女性獨立的宣揚，更有甚者，直接給她打上蕩婦的烙印。

但戈登的傳記曾將沃斯通克拉夫特從這種歷史的埋沒和曲解中解救出來，她認為她的魅力恰恰就在于“她是會犯錯的”。她是以一種近乎試驗的方式在生活，去探索一種智性與激情并存的人生?！霸谒穆曇艉托袆又杏幸环N前所未有的真實，無法去順從任何標準化的設想。” 沃斯通克拉夫特代表著“一個新的種屬在閱讀，試驗，成長，但仍然無法被歸類”?！镀凭终摺分械奈逦蛔骷乙睬∏∈沁@種傳統(tǒng)的繼承者，也是戈登早年作品的一種延續(xù)。她們真實的面目同樣都經(jīng)歷了歷史的曲解和改寫?，旣悺ぱ┤R變成了順從的女兒和妻子。艾米莉·勃朗特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單純少女。喬治·艾略特變成了智慧的解惑天使。施賴納和伍爾夫的名聲曾幾乎湮沒。但戈登也將她們無法被歸類的天性從歷史的“馴服”中釋放出來。

戈登筆下的作家們都終生保持著對知識和世界飽滿的好奇心，這種求知欲跨越多重邊界?！白鳛橐粋€女性，我沒有國家?！?她們都曾在歐陸其他的語言文化中尋找靈感來源。音樂、舞蹈以及科學的發(fā)展也對她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至關重要的影響。她們對天性的探尋最終目的并非是要獲得任何關于性別本質(zhì)的區(qū)分和定義，而是通過更廣闊的同情心去反對一切形式的暴力，并和更多被壓迫的人結(jié)盟?，旣悺ぱ┤R借她筆下的怪物之口將對貧窮的深切同情寫進了小說。施賴納辭去了婦女選舉權(quán)聯(lián)盟的副主席職務，因為她們的結(jié)社主張排擠了黑人女性的權(quán)利，同時她還在晚年持續(xù)為受到反猶主義迫害的南非猶太人發(fā)聲。伍爾夫曾在面對工人教育聯(lián)盟的一次演講中呼吁工人與女性的結(jié)合，她所構(gòu)想出的“破局者協(xié)會”一直在對所有抵抗偏狹和暴力的人敞開大門，包括生活在未來的我們。

施賴納在給友人的信中，將創(chuàng)作的過程描述成了破繭成蝶：一只幼蟲在拼命地進食后成繭，這時它進入了一個近乎死寂的狀態(tài)，從外部無法察覺到它的任何變化，但這才是它內(nèi)部質(zhì)變真正發(fā)生的時刻，直到在一個瞬間它破繭而出。如同成蝶前的繭一般，這五位作家對世界的改變被戈登定格在了那些最安靜的時刻，那是一種將自我包裹在暗夜之中，無限接近死亡卻孕育著巨大潛能的時刻，她們都在傾聽喬治·艾略特所言的“從沉默的另一側(cè)傳來的轟鳴”，她們是艾米莉·狄金森詩中那些“上膛的槍”，站在局外，面向永恒的未來，等待徹底的質(zhì)變，等待振聾發(fā)聵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