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怡
稱謂能夠表明人際關系的親疏遠近、尊卑長幼,在人際交往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親屬稱謂是人際稱謂中最基本的一環(huán),與英語中的親屬稱謂用一種稱謂語來劃分親屬的方式不同,漢語中的親屬稱謂給每一條血緣紐帶上的親屬都設置了稱謂語。《爾雅·釋親》共收錄了兩百余個古代親屬稱謂,分為宗族、母黨、妻黨、婚姻四類。
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往往在詞義的演變上得到體現(xiàn)。隨著歷史的變遷、社會的進步以及語言系統(tǒng)內部規(guī)律的變化,《爾雅·釋親》對親屬稱謂的劃分方式逐漸由精細變?yōu)槟:F渲械脑S多稱謂詞到了今天已不再使用,一部分稱謂詞經(jīng)發(fā)展演變后,與其原本的意義相差甚遠,還有一部分生命力強大的稱謂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成為基本詞匯,被人們廣泛使用。
《爾雅·釋親》中,在世的父母謂之“考妣”。“考”相當于“成”,指男子已完成自己一生的德行;“妣”與“比”同音,指女子依附并匹配“考”?!夺屆吩唬骸案福σ?,始也己也。母,冒也,含生己也?!钡搅藮|漢,對父母的稱呼從“考妣”演變?yōu)椤案改浮?,并沿用至今。與之相同的宗族類稱謂還有“王父”和“王母”。隨著朝代的更迭,對長輩表示尊重之意的“王”字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祖父”“祖母”二詞。又如,《爾雅·釋親》曰:“父之晜弟,先生為世父,后生為叔父。”此處的“晜弟”即父親的兄弟。“叔父”一詞于我們而言并不陌生,它仍保留在現(xiàn)代漢語中,而“世父”一詞卻早已被其他詞所替代,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年代?!抖Y記·曾子問》曰:“己祭,而見伯父、叔父,而后饗冠者。”漢魏之后,“世父”一詞逐漸少用,而以“伯父”一詞為主,直至今日。
此外,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時代的變遷,《爾雅·釋親》中的部分稱謂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不再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規(guī)定我國實行一夫一妻制,新的婚姻制度使得“庶母”“娣婦”“姒婦”等詞失去了生長的土壤;計劃生育政策和晚婚晚育政策的推行,使得代際年齡差距加大,從前五世同堂、六世同堂的局面逐漸轉變?yōu)橐匀劳脼橹鳎皶倢O”“仍孫”“云孫”等詞也慢慢成為特定時代的印記。
一些在古代社會表示多重身份的稱謂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時只能表示其中一種身份,這便是稱謂詞義的縮小。例如,“舅”“姑”在《爾雅·釋親》中有三層含義:①父親的姊妹,母親的兄弟(“父之姊妹為姑”“母之兄弟為舅”);②丈夫的父親、母親(“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③妻子的父親、母親(“妻之父為外舅,妻之母為外姑”)。顯然,現(xiàn)代漢語只保留了第一層含義。究其原因,隨著婚姻制度的變遷以及語言系統(tǒng)內部規(guī)律的變化,進入現(xiàn)代社會,在一夫一妻制的背景下,“舅”“姑”與“公公”“婆婆”在含義上的內在聯(lián)系已不復存在,且由于魏晉以后出現(xiàn)了“公”“姥”二字,用以專門指稱“公公”和“婆婆”(《孔雀東南飛》:“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舅”“姑”的詞義也就縮小了。
又如,“謂我舅者,吾謂之甥也。”“姑之子為甥,舅之子為甥,妻之晜弟為甥,姊妹之夫為甥?!边@里的“甥”有五層含義:①姊妹的孩子;②姑姑的孩子;③舅舅的孩子;④妻子的兄弟;⑤姊妹的丈夫?,F(xiàn)代漢語取了第一層含義。在古代的亞血緣群婚制下,舅之子、姑之子、妻之晜弟、姊妹之夫為同一人,即郭璞在《爾雅注疏》中所謂的“四人體敵”。郭沫若在《甲骨文研究·釋祖妣》中也說:“蓋姑舅互為夫妻者,姑舅之子,即妻之昆弟,妻之昆弟,亦即姊妹之夫,故終于一名。”[1]隨著亞血緣群婚制的消滅,“甥”發(fā)展到了現(xiàn)代社會,便特指“姊妹的孩子”了。
由此可見,家庭結構的變化和現(xiàn)代漢語的日趨規(guī)范使得稱謂語混用的現(xiàn)象逐漸減少,親屬稱謂也正朝著規(guī)范化和明確化的方向發(fā)展。
隨著親屬稱謂劃分的簡化,不少稱謂詞的詞義也得到了擴大?,F(xiàn)代漢語中,“侄”有兩層含義:①弟兄或其他同輩男性親屬的兒子;②朋友的兒子[2]?!稜栄拧め層H》曰:“女子謂晜弟之子為姪。”《說文解字》曰:“姪,兄之女也。從女至聲?!保?]“姪”在當時是女子對其兄弟子女的專用稱呼,男子對其兄弟的子女則不稱為“姪”。這一語言現(xiàn)象實際上也與當時亞血緣群婚制下的婚姻家庭形態(tài)密不可分。在這一制度下,孩子們只知道自己的母親,卻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同樣的,父親也不知自己的孩子是誰,沒有“親”和“疏”的分別,所以便使用同一稱謂語來稱呼自己和兄弟的孩子。但是,于女子而言,她的子女和她兄弟的子女是兩個不同氏族的,因此在親屬稱謂上也會有差異。晉代以后,男女雙方“晜弟之子”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人們也認識到男子和女子相對于“晜弟之子”的關系并沒有本質差別。因此,男子便依照女子稱呼“晜弟之子”的方式來稱呼自己兄弟的子女,“姪”也由此從人部,同“侄”字,發(fā)展到了今天。通過古今對比可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中,“侄”的詞義得到了一定的擴大,甚至沖破了血緣的限制。
親屬關系及其稱謂的研究,是探討語言和文化關系的一個典型問題[4]。戴昭銘指出,稱謂“是人類社會中體現(xiàn)特定的人際關系中的特定身份角色的稱呼,這種稱呼總是反映著一定社會文化或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5]。研究《爾雅·釋親》的親屬稱謂,可以幫助我們重現(xiàn)早期社會的血緣婚姻關系,更好地理解那個時代的社會文化信息。
以“數(shù)量”為觀察點。夫妻是表明婚姻關系的基本稱謂,也是組成家庭關系的基本要素,它的含義構成同當時的社會結構、家庭制度和文化觀念等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稜栄拧め層H》中雖然專門列出了妻黨類的稱謂,但關于“夫妻”一詞的解釋,書中卻沒有,這可能也是由封建社會中“妻”所處的從屬地位決定的。相較于宗族類的稱謂,妻黨類的稱謂不僅數(shù)量較少,而且內容也不如宗族類的豐富。在所收錄的19個稱謂中,只有4個是與“妻”密切相關的稱謂。此外,《爾雅·釋親》中所釋的父系親屬稱謂有15 條,而母系親屬稱謂只有3條,由此也可看出男性與女性在當時的地位差別。
以“用詞”為觀察點。上文對“舅”“姑”二者的含義做出了解釋,但確切而言,當指稱的對象是“父親的姊妹,母親的兄弟”和“丈夫的父親、母親”時,用的是“舅”“姑”二字;而當指稱的對象是“妻子的父親、母親”時,用的“外舅”和“外姑”二詞。在當時,女子嫁入夫家以后的家才能稱作是“家”,而其娘家只能稱作是“外家”。一個“外”字足以窺見,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后,宗族內外、親疏有別之下男性與女性地位的顯著差異。
以“體例”為觀察點?!稜栄拧め層H》中,當稱謂以男性為連接點時,“我謂”“男子謂”等字樣通常會被省略。例如,“(我謂)父之姊妹為姑”“(男子謂)妻之父為外舅,妻之母為外姑”。全文中,只有“男子謂姊妹之子為出”沒有省略“男子謂”的字樣。相反,當稱謂以女性為連接點時,幾乎全部采用此種體例進行釋義,在每一條中都標明了“女子謂”“婦謂”“婦稱”等字樣。例如,“女子謂昂弟之子為侄”“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兩相比較,不難看出,在那個時代,男女不同的稱謂體例,也是其地位不平等的表現(xiàn)之一。
《爾雅·釋親》中,妻黨類的稱謂帶有明顯的母系社會遺跡,這為我們進行當時婚姻制度及形式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史料。就總體而言,一共反映了三種形式的婚姻制度。
第一種是對等交互從表婚制,即氏族內部兄弟的子女與姊妹的子女之間互相締結的婚配形式?!稜栄拧め層H》中,“舅姑”的意思之所以與今天相差甚遠,就是與這一婚姻制度有關。人類社會早期,在部落內部實行的是血緣群婚制,同胞兄弟和姊妹之間相互結成婚配關系,男女之間不僅是兄弟姊妹,還是夫妻。后來,由于血緣通婚的弊端日益顯露(《左傳·僖公二年》“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同姓而婚”的制度因此廢止,對等交互從表婚制應運而生。兩相比較,前者是群婚制的低級形式,而后者是群婚制的發(fā)展形式。根據(jù)對等交互從表婚制,男子通常迎娶舅舅或姑姑的女兒,女子則通常嫁給舅舅或姑姑的兒子,因此,“舅姑”對于男方而言就是“岳父岳母”,對于女方而言就是“公公婆婆”。
第二種是亞血緣群婚制,又稱族外群婚制,即氏族內部兄弟或從兄弟同另一氏族的姊妹或從姊妹構成團體性的婚姻關系[6],氏族內部禁止通婚。它與對等交互從表婚制一樣,從血緣群婚制發(fā)展而來,是群婚制最高級的形式?!稜栄拧め層H》中,“甥”的多層含義便與這一婚制有關。根據(jù)亞血緣群婚制,一氏族的女子與另一氏族的男子結為夫妻,其子之舅姑(該女子的兄弟與該男子的姊妹)同樣要結為夫妻,而其子成年后要娶其舅姑之女為妻,其子之姊妹又要嫁其舅姑之子為夫。理清了這一關系后,便不難理解為何郭璞注“四人體敵,故更相為甥。甥猶生也,今人相呼蓋依此”[7]了。
《爾雅·釋親》曰,“男子謂姊妹之子為出”“女子謂晜弟之子為姪”。這兩種帶有性別差異的語言現(xiàn)象,實則是亞血緣群婚制下一種特殊家庭形態(tài)的體現(xiàn)。上文提到,亞血緣群婚制下,互為夫妻關系的兩人必須分屬兩個不同的氏族,由此,每個家庭在本氏族和外部氏族中各占一半。母系社會群婚制初期,女子在家中占主導地位,外來男子隨女子居住。根據(jù)這一婚制的規(guī)定,姊妹之子必須從本氏族嫁到另一氏族去,稱為“出”;兄弟出嫁到另一氏族隨該氏族的女子居住,兩人所生之子隨母系姓,該子成年后又必須回到其父親原本的氏族,與該氏族內的女子成婚。因這一過程具有“從外而至”的意味,且從母親一方而至,所以字形從女,稱為“姪”。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由于姊妹之間不再共夫,兄弟之間也不再共婦,以往這種特殊的家庭形態(tài)也就被載入史冊了。
正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以上對于《爾雅·釋親》親屬稱謂的研究,不僅再現(xiàn)了我國早期社會的血緣婚姻關系和當時的社會文化思想,也借助親屬稱謂詞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特點。由于親屬稱謂涉及語言、家庭、社會、文化等多個方面的內容,需要進行綜合而全面的研究才能充分還原全貌,因此,本文仍有許多地方有待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