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視野中的“北國”
——以蘇頌使遼詩為中心

董 佳 楠

(中國傳媒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北京 100024)

宋遼兩國南北對峙，綜合實力勢均力敵，在近兩個世紀的漫長交往中，有過劍拔弩張，也有過和睦共處。公元974年，宋遼有意建交，后經(jīng)和談雙方簽訂誓書，表示“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jiān)，當共殛之”[1]1299。此后，宋遼長時間處于相對穩(wěn)定的和平狀態(tài)，雙方使節(jié)往來頻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達380余次。雙方約定每逢正月初一互派賀正旦國信使，以示慶賀。宋給遼金銀綾羅，遼給宋馬匹，賀禮的選擇折射出農(nóng)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鮮明特色。此外，每逢宋遼雙方皇帝或皇太后生辰，也要派遣使臣前往祝賀。蘇頌(1020—1101)作為出色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曾5次參與北宋對遼的外交活動，對維護兩國和平做出了重要歷史貢獻。

蘇頌兩次作為賀生辰使出使遼國到達遼上京乃至廣平淀，先后留下了《前使遼詩》30首及《后使遼詩》28首。他有意識地以詩存史，為時人和后人了解遼國風(fēng)土人情提供了重要文字資料，其使遼詩兼具實用價值與文學(xué)價值。出于政治外交考慮及敘事的需要，蘇頌在題目和自注中有意識地對出使時間及自南向北使遼的路線進行了記載，使得后人有跡可循。蘇頌使遼詩的自注“為我們保存了宋遼交往的珍貴史料。這是我們所見的宋人詩歌中獨一無二的貢獻”[2]161。

關(guān)于蘇頌兩次出使的時間，第二次有明確記載，第一次則可據(jù)前后《使遼詩》內(nèi)容推得?！逗笫惯|詩》有自注云：“熙寧十年八月，自國史院被命假龍圖閣直學(xué)士、給事中，充大遼生辰國信使，十月三日進發(fā)。明年正月二十八日還闕，道中率爾成詩，以紀經(jīng)見之事，及歸錄之?！盵3]168另有一首題為《向忝使遼，于今十稔，再過古北，感事言懷，奉呈同事閣使》的詩首句則云：“曾到臨潢已十齡?！盵3]169遼國實行五京制，臨潢即上京，此句表明此時距他第一次出使遼國已過十年。據(jù)此可以推知蘇頌第一次使遼時間為熙寧元年(1068)。又，《前使遼詩》中《和就日館》一詩注云：“十月五日出都，迨今四十一日矣?！盵3]165故第一次使遼具體時間應(yīng)為熙寧元年十月五日至熙寧二年(1069)正月后。時年四十九歲的蘇頌任三司度支判官一職，他以“賀生辰”副使的身份與正使張宗益一同出使。十年后，蘇頌作為正使與副使姚麟一同出使，至廣平淀為正在此處游獵的道宗賀壽。

蘇頌原籍福建泉州府同安縣，出身于閩南望族，后移居潤州丹陽，是標準的南方人，出使北方于他而言是新奇的體驗。在宋遼長達半個多世紀和平共處的穩(wěn)定局面下，兩次出使給蘇頌領(lǐng)略“北國”綺麗風(fēng)光與風(fēng)俗人情提供了寶貴機會。在此，“北國”包括宋的北方、燕云十六州、遼的南方，也包括遼的北方。

一、從汴京到中京：多層次的文化景觀

生于南方、長于南方的蘇頌，一生最遠的足跡便是出使遼國。他一路經(jīng)過宋的北方、燕云十六州，直至深入遼國中京大定府、上京臨潢府(1)中京、上京分別為今內(nèi)蒙古寧城縣大明鎮(zhèn)、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zhèn)南郊。，這都是他未曾深入了解過的“北國”。所經(jīng)之地，既有各族人民雜居之處，亦有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地。經(jīng)過數(shù)十年和平共處，各族人民友好交往，兩國文化相互滲透融合，呈現(xiàn)出不同層次的文化景觀。

北宋使者的使遼路線根據(jù)地形一般可分為三段。第一段是宋遼邊境到古北口地區(qū)，地勢平坦，沈括云“其地平斥”[4]97，劉敞言“平原不盡對群峰”[4]45。此地段偶有丘陵起伏，但大致與中原類似，這正是曾隸屬中原統(tǒng)治的燕云一帶。此處北鄰燕山，河流眾多，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此地以農(nóng)耕文化為主，滋養(yǎng)了長期生活在此的漢人。第二段是古北口到遼中京一帶，其地形地勢與中原大相徑庭，重山環(huán)繞，道路崎嶇，“山川之氣險麗雄峭”[4]97，山間多河流。此地多奚人居住，山間繚繞縈回的道路是這一段典型地貌。最后一段是遼中京至遼上京一帶，地勢高但起伏小，河流數(shù)目銳減，“遼土直沙漠”[4]129，是典型的塞外大漠之景。沈括曾記載：“俯中頓有，南沙涸，北流廣四丈，岸皆密石，峻立如壁，長數(shù)十步……凡雨暴至，輒漲溢，不終日而復(fù)涸。”[4]100深入北地，降雨較少，河流漸少，干旱是此地自然氣候的典型特征。

蘇頌第一次使遼，從汴京出發(fā)，按詩題記載地點依次為潭州(2)“潭州”是大部分湖南地區(qū)以及部分湖北地區(qū)在古代的稱呼，使團從開封出發(fā)一路向北，按常理不可能經(jīng)過此地。據(jù)《奉使遼金行程錄》，“潭州”應(yīng)為“澶州”，在今河南濮陽。而《四庫全書》以及《宋集珍本叢刊》中《蘇魏公文集》的清鈔本均作“潭州”，后者不但有總目錄，還有出版印刷時南宋汪藻的序，可見文獻在早期謄抄或排版時地點就有誤。詩中有“威靈贍廟像”句，指的是仁宗下旨安置在信武殿中供后人瞻仰的真宗像，因而此處潭州應(yīng)為澶州。、德清(3)清豐縣，隸屬今河南濮陽市。、瀛州、白溝、古北口楊無敵廟、燕山、度云嶺、奚山、摘星嶺(4)今河北灤平縣西南十八盤嶺。、柳河館(5)館驛名。遼置，在今河北灤平縣東北紅旗鎮(zhèn)附近?！哆|史·地理志》“松山州”后附宋王曾《上契丹事》曰：“又過摸斗嶺，一名渡云嶺、芹菜嶺，七十里至柳河館?！?、牛山館(6)館驛名。遼置，在今河北承德縣東北三溝鎮(zhèn)附近?！哆|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嶺甚險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館，東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館?！薄墒?、鹿兒館(7)館驛名。遼置，在今河北平泉市西南七溝鎮(zhèn)附近?！哆|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嶺甚險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館。東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館，八十里至鹿兒峽館?！薄⒆厦绅^、就日館、神水沙磧、土河館、神水館、松子嶺，而后至中京鎮(zhèn)國寺，最后到富谷館(8)館驛名。遼置，在今河北平泉市北五十家子附近。一說在今內(nèi)蒙古寧城縣西南甸子鄉(xiāng)黑城村古城?！哆|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過石子嶺，自此漸出山，七十里至富谷館?！痹臑楦挥?。和打造部落館(9)館驛名。又作打造館。遼置，在今河北承德市東北高寺臺東南(今為承德縣地)?！哆|史·地理志》“松山州”后引宋王曾《上契丹事》曰：“松亭嶺甚險峻，七十里至打造部落館。東南行五十里至牛山館?！?。

第二次使遼，蘇頌依舊從汴京出發(fā)，依次經(jīng)過古北(10)古北口關(guān)，山海關(guān)、居庸關(guān)之間的長城要塞。、奚山、新館、牛山、鹿兒館，到達中京，又過土河，經(jīng)沙陁路，至廣平，再至?xí)^、柳河、摘星嶺。遼國實行五京制，中京為大定府，即今內(nèi)蒙古寧城縣大明鎮(zhèn)。遼五京為陸續(xù)建成，中京建成后，特設(shè)驛館，接待他國使臣。中京為帝王常居處，但蘇頌第二次使遼到達中京之時，道宗正于廣平游獵，故又前往廣平拜會。

同為蘇頌眼中的“北國”，長城以南的地區(qū)與他生活之地相對接近，但長城以北卻是一片新的天地。一個長期生活在中原地區(qū)的人，從汴京出發(fā)，跨過宋遼界河白溝，翻越長城，穿過山間通道(11)今河北灤平、承德、平泉一帶。，到達遼中京，甚至遠赴廣平淀，感受異國風(fēng)情，截然不同的文化景觀成為他筆下重點描繪的對象。遼國整體來看地廣人稀，正如蘇頌《過新館罕見居人》所云：“隔山才見兩三家?！盵3]170劉敞《金山館》詩亦云：“出塞二千里，荒亭無四鄰?！盵5]5844彭汝礪《宿金溝》詩亦云：“絕域三千里，窮村五七家?！盵5]10566直至到達靠近中京地帶，人口才稍稍密集，其余所經(jīng)之處多為小型人口聚集地。

契丹人雖擅長射獵，以游牧文化為主，但事實上遼國南部的奚人聚居地區(qū)因靠近中原，漢夷雜居已成為常見景象。在氣候、土壤等自然環(huán)境因素作用下及民族間交流融合等人文因素影響下，農(nóng)耕文化在此地占據(jù)重要地位，只是他們的居住習(xí)慣、耕種方式以及飲食習(xí)慣等，還是與漢人有所不同。此地雖可看到“盡室穹車往復(fù)還”[3]163的游牧之景，但也不乏“居人處處營耕牧”[3]163的種植業(yè)景觀。打造部落館附近，既有“田塍開墾隨高下”[3]167這樣的農(nóng)業(yè)開墾場面，又有“樵路攀緣極險深”[3]167這樣的森林樵采圖景。深入遼國腹地，游牧與射獵開始占據(jù)重要地位，這是自然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更是民族文化與民族傳統(tǒng)的賡續(xù)。蘇頌詩中關(guān)于契丹人圍獵場景的描述，以及契丹人養(yǎng)馬、牧羊的經(jīng)驗和方法等，都呈現(xiàn)出與中原農(nóng)耕文明截然不同的景觀。

“長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宮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間，多寒多風(fēng)，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zhuǎn)徙隨時，車馬為家。”[6]373一路向北，蘇頌感受到中原農(nóng)耕文明與遼國游牧文明的交融。一行可見耕桑千里，牛馬悠閑，文明間的沖突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包容吸收。戰(zhàn)火平息，兩國人民得以友好相處，兩種文明互相感染。遼地的風(fēng)景并非只有荒涼，亦有詩情畫意，遼人的文明也并非野蠻、未開化，而是洋溢著多姿多彩的特殊風(fēng)情。

二、跨過白溝，北望燕山：強烈的感官印象

蘇頌生長于湖光山色的閩南水鄉(xiāng)，慶歷二年(1042)，二十三歲的蘇頌進士及第，次年得任江寧知縣。蘇頌長年在館閣任職，遍歷地方長官，久在江南做官，少在北方生活，僅在黃河平原一帶任過職。除在開封任職，以及作為遼國使臣自京城回國時的“送伴使”(12)蘇頌至少參與過5次對遼外交活動，兩次出使遼國。此外，熙寧二年(1069)和元豐五年(1082)任伴使陪同遼使在京活動，治平四年(1067)則擔(dān)任“送伴使”送前來賀英宗生日的遼使回國。到達過宋遼邊境恩州等地，蘇頌并未真正領(lǐng)略過北方的風(fēng)土人情，更遑論地理位置更加偏北的遼地。此次一路北上，蘇頌身負和平使命，受到當?shù)厝嗣竦臍g迎，他在承載兩國友好往來的政治使命同時，也有了領(lǐng)略北方自然風(fēng)光的機會，這是僅在和平年代才能有的寶貴經(jīng)歷。

(一)視覺沖擊：“人向萬山峰外過”

蘇頌的《前使遼詩》如實反映了他作為南方人到達北地的第一時間的感受，北國異于南方的自然風(fēng)光帶給他強烈的視覺沖擊。

宋與遼以白溝為界，北宋使臣渡過白溝，就到達了遼國境內(nèi)。此地仍為長城以南地區(qū)，因地形與氣候的因素，以及漢人長期以來形成的生產(chǎn)習(xí)慣，仍保留著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青山如壁地如盤，千里耕桑一望寬?！盵3]161此地的景觀如：

磴道青冥外，躋攀劇箭飛。[3]162

山路縈回極險屯，才經(jīng)深澗又高原。[3]162

路無斥堠惟看日，嶺近云霄可摘星。[3]163

雙石層稜倚翠巔，相傳嘗此會群仙。[3]164

人向萬山峰外過，月從雙石嶺間生。[3]165

抵達中京后，使團一行人前往鎮(zhèn)國寺游覽，只見“青松如拱揖，棟宇欲騫騰”[3]166。鎮(zhèn)國寺建筑群恢宏莊嚴，統(tǒng)治者的支持與百姓的信奉使得寺廟香火旺盛。返程至打造部落館，“奚夷居落瞰重林，背倚蒼崖面曲潯”[3]167，遼人居住的村落依山傍水，四周有曲水，有山崖，有田埂，有險路。蘇頌總能以簡練的筆觸抓住景點的典型特征進行描寫，給讀者傳遞出對于北地風(fēng)光最直觀的感受。

第二次使遼再至奚山，蘇頌對這里的景物有了更深的情感，在“奚山繚繞百重深”之間，他看到“當路牛羊眠薦草，避人鳥鵲噪寒林”[3]169，他感嘆“獨愛潺湲溪澗水，無人知此有清音”[3]169。其后他前往廣平拜會遼主，渡土河，“北流迢遞勢傾奔”[3]172，可見河水漫流之勢，“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煙裊裊數(shù)家村”[3]172，可見野草叢生，山路曲折，裊裊青煙，村落稀疏。面對“草淺鷹飛地，冰流馬飲河”[3]172的景象，他感嘆平生僅見?！帮L(fēng)寒白日少飛鳥，地迥黃沙似漲川”“牧羊山下動成群，嚙草眠沙淺水濱”[3]173，亦是典型的北地風(fēng)光。

與江南水鄉(xiāng)澤國截然不同，北地景觀給蘇頌帶來審美的驚奇與愉悅。如果說南方的景物是秀美的、精致的，工筆般精雕細刻，北方的景物就是壯美的、粗獷的，寫意般肆意風(fēng)流。巍巍高山，大河奔騰，寒月明星，天高地迥，他為這種震撼的美心折，也在廣袤無垠中感到一絲孤獨。

(二)觸覺印象：“朔風(fēng)增凜冽”

遼國地處北方，造就其與中原地區(qū)自然景觀巨大差異的是氣候因素。初至北國，宋使自然要面臨狂風(fēng)黃沙與嚴寒的極限挑戰(zhàn)。

“北風(fēng)吹沙千里黃，馬行確犖悲摧藏。當冬萬物慘顏色，冰雪射日生光芒?！盵7]160狂風(fēng)夾雜著黃沙，人馬寸步難行，這是歐陽修對北國氣候的印象。劉敞更是將使北路上的大風(fēng)描寫得生動又可怖：“初如百萬兵，鳴鼓天上來。日月慘不光，星辰為之頹。又如海水翻，洪洞奔天臺。四顧無復(fù)人，但聽萬壑雷。搖山墮危石，略野荒纖荄。鳥雀失食悲，虎豹亡群哀?！盵5]5684

遼國地處北部，緯度高，氣溫低，蘇頌出使時間一般在農(nóng)歷十月，一行到達兩國邊境時已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繼續(xù)往北，便迎來漫長而寒冷的北國之冬。目的地上京一帶尤寒，炭山“地寒涼，雖盛夏必重裘，宿草之下，掘深尺余，有層冰，瑩潔如玉，至秋分則消釋”[4]21。這種氣候于當?shù)厝耸撬究找姂T，但對南方來的使臣而言卻是極大的考驗。

北地壯美風(fēng)光帶來的新鮮感褪去后，迥異于南方的惡劣環(huán)境與氣候挑戰(zhàn)著北宋使臣的心理和生理。第一次出使遼國的蘇頌，便對北地的氣候表示了驚奇：“朔風(fēng)增凜冽，寒日減清暉?！盵3]162蘇頌于牛山館夜嘆：“夜永人無寐，冬溫氣自清?！盵3]163于紫蒙館夜嘆：“月共寒更永，風(fēng)隨協(xié)氣來?！盵3]164行至土河館，路遇小雪，他寫下“薄雪悠揚朔氣清，沖風(fēng)吹拂毳裘輕”[3]165的詩句，將與鵝毛大雪截然不同的小雪寫得清新可愛。自中京返回經(jīng)過富谷館時，再遇嚴寒：“迢迢歸馭指榆津，日淡西風(fēng)起塞塵?！盵3]167繼續(xù)南歸，至打造部落館，終于“澗水逢春猶積凍，山云無雨亦常陰”[3]167，天氣不再酷寒，但山澗之中仍冰凍未化。

第二次使遼，蘇頌面對北地惡劣的氣候，不復(fù)有第一次的新奇之感，卻因難以適應(yīng)而歸心似箭：

羸肌已怯旜裘重，衰鬢寧禁霰雪侵。[3]169

一帶土河猶未凍，數(shù)朝晴日但凝霜。[3]172

秋來注雨彌郊野，冬后層冰度輻轅。[3]172

風(fēng)頭沙磧暗，日上雪霜和。[3]172

北中久旱，經(jīng)冬無雨雪。[3]175

從他一路北行中對天氣冷暖轉(zhuǎn)變的書寫之中還可以看出他對民族國家的熱愛，以及對兩國和平共處的真摯歌頌：

十一月十六日到中京，未經(jīng)苦寒，天氣溫煦幾類河朔。行人皆知厚幸，紀事書呈同事閣使。[3]172

到會同館晚夕大風(fēng)，沙塵蔽日，倍覺苦寒。赴行帳之辰，厲風(fēng)頓止，晴和可愛。[3]175

十二月十日離廣平，一向晴霽，天氣溫暖。北人皆云未嘗有之，豈非南使和煦所致耶！[3]176

北地苦寒，蘇頌將天氣的晴暖歸功于北宋來使。宋遼兩國間無戰(zhàn)火，友好交往，天公都作美?！峨x廣平》中“窮冬荒景逢溫煦，自是皇家覆育仁”[3]176亦是此意。其中充滿著對使遼一行的贊美及對北宋對遼外交政策的肯定，洋溢著自信與愛國之情。再如《初過白溝北望燕山》：“今日圣朝恢遠略，偃兵為義一隅安?！盵3]161澶淵之盟是北宋在那個時代無奈的外交選擇，最終是以歲幣換和平，但蘇頌身為政治家仍然肯定睦鄰政策：“自非充國圖方略，但致金繒慰遠甿?！盵3]169

北上之行，氣溫驟降，寒氣逼人，暴雪狂沙；南歸之路，氣溫回暖，冰雪漸融，春意萌發(fā)。雖然“人心自覺悲殊土”[3]170，但是“物色偏能動旅情”[3]170，所以“不妨游覽趁嚴程”[3]170?！稗山剿葨|吳，物色雖同土俗殊。萬壑千巖南地有，扁舟短棹此間無。”[3]169南人蘇頌將他在北地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盡數(shù)收入其前后使遼詩中。

三、身在北國：“物色雖同土俗殊”

契丹人占領(lǐng)燕云諸州后，為維護其統(tǒng)治，采取“因俗而治”的方式：“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盵6]685漢人和契丹人本有著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在燕云地區(qū)，各民族長期共同生活，互相交融后，華夷同風(fēng)，產(chǎn)生了多元、包容的文化。燕云一帶成為遼人接觸、了解和學(xué)習(xí)中原文明的窗口。如果說自然景觀與天氣帶給蘇頌更多的是感官上的沖擊，當他深入遼國，將目光轉(zhuǎn)向北國之人的衣食住行時，心理體驗變得更加豐富。

(一)衣食住行：“肥醲肴膳嘗皆遍”

北地衣食住行都與蘇頌習(xí)慣的南方大相徑庭。詩人因這種新奇體驗而感嘆，也因不習(xí)慣而思念家鄉(xiāng)。

北地緯度高，氣候寒冷，耐寒的動物皮毛受到當?shù)厝说那嗖A：“貂錦羊裘擅物華。”[3]171“氈裘冬獵千皮富。”[3]173“夜擁貂狐數(shù)鼓眠?！盵3]174還有迥異的飲食習(xí)慣。北地以游牧為主，一日三餐所食多畜牧或狩獵所得，多肉類和奶制品：“酪漿膻肉夸希品?！盵3]171“湩酪朝中百品珍?！盵3]173“朝飧膻酪?guī)追诛??！盵3]174“肥醲肴膳嘗皆遍。”[3]177南北飲食習(xí)慣不同，南人未必吃得慣北方游牧民族用來招待貴客的美味佳肴，蘇轍便在其詩中直言“腥膻酸薄不可食”，“羊修乳粥差便人”[8]400。

《契丹帳》自注中談及遼國契丹人與漢族人不同的居住習(xí)慣：“鹿兒館中見契丹車帳，全家宿泊坡坂?！盵3]171他們以車帳為家，輾轉(zhuǎn)遷徙。對于北地的出行和交通，蘇頌《過土河》詩題注曰：“此河過山之東才可漸車，又北流百余里，則奔注彌漫，至冬冰厚數(shù)尺，可過車馬，而冰底細流涓涓不絕?！盵3]172此外，《和富谷館書事》中的“道路冰凍多在沙底，彼人謂之暗冰，行馬危險百狀”[3]167、《沙陁路》中的“行馬頗艱”[3]173、《發(fā)柳河》中的“蹉程山路，險滑可懼”[3]176等，都是對北地路況艱難的描述。但北地行程之艱難更襯托出蘇頌完成出使任務(wù)的堅定信念：

山路縈回極險屯，才經(jīng)深澗又高原。[3]162

順風(fēng)沖激還吹面，滟水堅凝幾敗轅。[3]162

沙行未百里，地險己萬狀。[3]165

上得陂陁路轉(zhuǎn)艱，陷輪摧馬苦難前。[3]173

風(fēng)寒白日少飛鳥，地迥黃沙似漲川。[3]173

百重沙漠連空暗，四向茅檐卷地飄。[3]175

對北使途中遇到的艱難險阻，蘇頌做了生動記錄，透露出內(nèi)心感受，這些感受與其南歸時的感受形成鮮明對比。其《摘星嶺》自注云：“過此則路漸平坦，更無登涉之勞矣?！盵3]177再如：“出山漸識還家路，騶御人人喜動容?！盵3]177歸鄉(xiāng)的喜悅心情躍然筆端。正如王珪所言：“和氣旋成燕谷暖，使華重照薊門新?！盵5]6005惡劣條件下，是身為政治家、外交家的責(zé)任感支撐著蘇頌前行。“每念皇華承命重，愧無才譽副群情?！盵3]165面對使遼這一促進宋遼和平的重大使命，蘇頌責(zé)無旁貸。

(二)生產(chǎn)生活：“牛馬縱橫似谷量”

從南到北，由宋至遼，蘇頌一路關(guān)注沿途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相較于第一次使遼對北地自然風(fēng)光的驚奇，蘇頌第二次出使更多的將目光轉(zhuǎn)向?qū)Ρ比松畹挠^察。

《奚山道中》云：“擁傳經(jīng)過白霫東，依稀村落見南風(fēng)。食飴宛類吹簫市，逆旅時逢煬灶翁。”[3]170題下自注：“村店炊黍賣煬，有如南土?！盵3]170可見，此地百姓生活受到宋的影響?！掇缮铰贰贰帮L(fēng)煙不改盧龍俗”注云：“唐盧龍節(jié)度兼押契丹使?！盵3]171“朱板刻旗村肆食”注云：“食邸門掛木刻朱旗?！盵3]171“青氈通幰貴人車”注云：“貴族之家，車屋通以青氈覆之。”[3]171結(jié)合自注可以看出南北融合的趨勢。

《遼人牧》題注曰：“羊以千百為群，縱其自就水草，無復(fù)欄柵，而生息極繁。”[3]173詩歌反映了契丹民族與中原農(nóng)耕文化不同的游牧文化?！镀醯ゑR》一詩的題注還較為詳細地說明了契丹人養(yǎng)馬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中原地區(qū)以耕種為主，畜牧業(yè)只是生產(chǎn)的一種補充形式，但對北方游牧民族來說，畜牧業(yè)是他們獲取生活資料的最重要的方式。

除此之外，北人還通過狩獵獲取生活資料。蘇頌《觀北人圍獵》描繪了遼人狩獵的情形，從自注中可以看到，遼國人圍獵，不畏嚴寒，英勇剽悍，張弓引箭，怡然自樂，圍獵至千人時，氣勢更是驚天動地。據(jù)《遼史》記載：“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之所，謂之‘捺缽’?！盵6]373“每歲四時，周而復(fù)始。”[6]375。春夏秋冬“捺缽”分別有不同的形式，其中冬捺缽就在廣平淀。蘇頌第二次使遼逢遼道宗在此游獵，接受諸國朝貢，于是又赴廣平賀道宗生辰?！稄V平宴會》一詩及其自注寫及宴飲禮儀：“朝儀強效鹓行列，享禮猶存體薦余?！盵3]175反映了遼國上層統(tǒng)治階級向中原學(xué)習(xí)禮儀的情形。

作為南方人，蘇頌由南向北，看到了社會風(fēng)俗的變化，看到了南北文化的融合，也看到了北方與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作為官員，蘇頌還有更深層次的思考。其《牛山道中》云：“田疇高下如棋布，牛馬縱橫似谷量?！盵3]170表面上看是對穩(wěn)定政治形勢下漢夷雜居之地百姓安寧生活的描繪，但其自注道：“耕地甚廣，牛羊遍谷。問之皆漢人佃奚土，甚苦輸役之重。”[3]170詩的結(jié)尾則感嘆：“賦役百端閑日少，可憐生事甚茫茫?！盵3]170體現(xiàn)了蘇頌對民生的關(guān)注，對下層人民的關(guān)懷與同情。

當然，感慨民生只是蘇頌使遼詩中的一絲暗色，其主調(diào)依然是昂揚樂觀的。蘇頌將百姓安居樂業(yè)、生產(chǎn)生活持續(xù)發(fā)展歸功于宋遼之間和平相處，他贊嘆宋朝睦鄰政策之高明：

夷裔陵邊久，文明運算高。[3]160

使行勞苦誠無憚，所喜殊方識漢恩。[3]162

漸使邊氓歸畎畝，方知厚澤遍華戎。[3]170

朝廷涵養(yǎng)恩多少，歲歲軺車萬里通。[3]170

他認為北宋的和平政策于百姓而言是恩惠，北地百姓對先進中原文明帶給他們的進步心懷感激。和平是人民心中永遠的呼喚，也是宋遼兩國百姓的心聲。澶淵之盟的訂立使宋遼維持了長時間的和平，兩國使節(jié)的往來傳達著和平的信息?！熬尤颂幪帬I耕牧，盡室穹車往復(fù)還?！盵3]163蘇頌使遼詩中對邊境百姓祥和安定生活的描繪，是對和平的贊美，也是對北宋外交策略的肯定。

四、結(jié)語

蘇頌使遼詩誕生于宋遼并峙的時代背景下，從湖光山色走進黃沙勁草，從短棹扁舟走入崇山峻嶺，從朦朧煙雨走進凜冽朔風(fēng)，蘇頌將他對北地的全新體驗一一記錄在使遼詩中，使后人得以透過他的詩作窺見南人眼中的北地。

“從來天地絕中外，今作通逵近百年。”[3]173蘇頌一路北行，由自己的常居之地到漢夷雜居之處，再到遼國的中心，見識了不同的文化風(fēng)俗，也看到了和平環(huán)境下南北融合的景象。作為和平的使者，蘇頌為其肩上承擔(dān)著和平使命感到自豪，其詩作為和平的見證，反映了北宋使臣推動兩國和平的強烈意愿及所做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