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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賦家”稱謂谫論

    2022-02-09 11:56:32王澤華
    中國韻文學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賦家賦體辭賦

    王澤華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作家稱謂表面上只是一個稱呼、代號,實際上其背后不僅流露出顯而易見的身份批評、創(chuàng)作價值評判,亦有兀自蘊藏的文體認知、創(chuàng)作邏輯等。古人或許早就意識到了該問題。王充在《論衡·超奇》篇云:“杼其義旨,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jié)連篇章者,文人鴻儒也?!盵1](P211)較為宏觀地定義了“文人”之職能。而具體到各體文學領域,對作家稱謂的思考雖間或有之,然鮮有成系統(tǒng)的專論,且視野多局限于批評理論昌明的詩、文領域(1)如宋玉《九辯》:“竊慕詩人之遺風,愿托志乎素餐?!卑拙右住蹲x鄧魴詩》:“詩人多蹇厄,近日誠有之?!泵├ぃ骸扒G川批‘斷、續(xù)’兩字,是文家血脈三昧處,非荊川不能道?!?。近年來,我國學者開始關注作家稱謂問題,圍繞“文人”“詩人”“曲家”“小說家”展開了一系列的思考(2)如對“文人”稱謂的研究,有吳承學、沙紅兵的《身份的焦慮——中國古代對于“文人”的認同與期待》,《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對“詩人”稱謂的討論有李舜臣的《何謂詩人:中國古代“詩人”觀念的演變》,《學術研究》2021年第9期,趙強、陳向春的《從群體到個體:“詩人”一詞的傳統(tǒng)涵義及詩學內(nèi)蘊》,《廣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10期,等等;討論“曲家”的如汪超、譚帆所撰《古代曲家的身份認同與觀念闡釋》,《文藝研究》2015年第5期;“小說家”稱謂的研究有高華平的《先秦的“小說家”與楚國的“小說”》,《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等等。。具體到賦學范疇,相關研究則略為沉寂,唯許結(jié)在《賦學講演錄(二編)》中,以賦體文學發(fā)展過程為線索,討論了“賦家”社會身份或曰政治身份的變遷,并借此窺察賦的創(chuàng)作問題。其實,退一步看,單純意義上的“賦家”稱謂,也涵攝著賦體源流、創(chuàng)作觀念、詩賦之別等重要命題。為何辭賦作品產(chǎn)生很早,而作家稱謂的使用卻很晚才出現(xiàn)?為何“辭人”稱謂在很長一段時間流傳比“賦家”更為廣泛?為何稱辭賦作者為“賦家”,而不是“賦人”?“賦家”稱謂到底意味著什么,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一 由“辭人”到“賦家”

    辭賦作家之稱謂,最早當追溯到揚雄自“詩人”析出的“辭人”?!斗ㄑ浴の嶙印吩疲骸盎騿枺骸安?、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2](P49-50)這里的“辭人”有著明確的指向,即指景差、唐勒、宋玉、枚乘、賈誼、司馬相如等人,同時揚雄還指出了辭賦“麗”的特質(zhì),批評當時不加節(jié)制的“麗”的辭賦創(chuàng)作趨向,認為作品帶有“麗以淫”特點的作家,就是“辭人”。從賦體文學的源頭來看,揚雄對“辭人”的定義應當析自“傳《詩》之人”或者說“賦《詩》之人”。班固對其論曾做過深入的解讀。《漢書·藝文志》云:“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盵3](P1756)“學《詩》之士”最早作“賢人失志之賦”,揚、班雖然承認荀子、屈原的作品是賦,卻不肯稱其為“辭人”,而仍將他們歸為“詩人”。由此可以看出,作品依循“古詩之義”的辭賦作家,在當時仍可稱“詩人”,而作品墜失“古詩之義”的辭賦作家,被稱作“辭人”。彼時“辭人”尚不是通用稱謂,辭賦作家的稱謂仍然模糊不清。

    揚雄將“詩人”與“辭人”對舉,使得“辭人”一詞帶有貶義色彩,但無形之中也拔高了“辭人”??墒牵稗o人”稱謂并未因此廣泛流傳,兩漢至魏晉,“辭人”都未能成為辭賦作家的專屬稱謂。盡管班固《漢書》一再申述揚雄之論,然亦有如王符《潛夫論·愛日》云:“百姓廢農(nóng)桑而趨府庭者,非朝晡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訟不訟輒連月日,舉室釋作,以相瞻視。辭人之家,輒請鄰里應對送餉?!盵4](P214)這里的“辭人”就顯然是指涉及訴訟之人。

    直至劉勰《文心雕龍》撰成,辭賦作家的“辭人”稱謂才再次回歸人們的視野?!段男牡颀垺诽峒啊稗o人”多達十四次,基本上固定了“辭人”的含義,成為后世“辭人”稱謂使用的范本。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十四個范例中,有三次作“詞人”,考察其內(nèi)涵與“辭人”無異,且“詞人”一詞最早即見諸《文心雕龍》,后世亦常將“辭人”與“詞人”混用,故亦將其一并討論。劉勰使用“辭人”,與揚、班之論主要有兩點不同。一是“辭人”涵蓋范圍的變化?!段男牡颀垺贩Q“辭人”,凡半數(shù)是指辭賦作家。如《辨騷》篇云:“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5](P162)《時序》篇云:“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余影,于是乎在?!盵5](P1677)可以看出,這里的“辭人”已不是特指作品淫麗的作家,而是涵蓋了整個辭賦創(chuàng)作群體。不僅如此,“辭人”泛指文學家的情況也較多見。如《指瑕》篇載:“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蚩,反音取瑕?!盵5](P1545)《物色》篇云:“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盵5](P1758)前者是批評當時特重音韻的創(chuàng)作風氣,后者是談論古今作家文風的變化,二者都沒有專指辭賦作家的意思。此外,《明詩》篇還有:“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盵5](P185)竟以“辭人”代指“詩人”。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意味著“辭人”之內(nèi)涵或許已不同于兩漢,詞語的感情色彩發(fā)生了游移。這是劉勰區(qū)別于揚、班之論的第二個方面。魏晉以降,經(jīng)學根本松動,“古詩之義”漸不再是評判文學作品價值的最高標準,“辭人”的貶義色彩也逐漸消褪。盡管劉勰在部分篇章中還是批判“辭人”作品的詭巧淫麗,但其持論總體上是中立客觀的。更何況,當時以“辭人”代指“詩人”的情況并非個例,如鐘嶸《詩品》:“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盵6](P47、54)顏之推《顏氏家訓·名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韻?!盵7](P374)這些都說明,至遲在南北朝時期,“辭人”稱謂已逐漸走向中性化。

    劉勰《文心雕龍》前后,亦有沈約《宋書》、魏收《魏書》等間或提及“辭人”,大抵不出劉勰所論。此不贅敘。

    由“詩人”完全凌駕“辭人”,到“辭人”可以包納“詩人”,從賦體文學演進的角度來看,反映了賦的創(chuàng)作主流由“鋪采摛文”的騁辭大賦,轉(zhuǎn)向“體物寫志”的抒情小賦。同時,從文學接受上說,也體現(xiàn)了由“雕蟲俳優(yōu)”之作到“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的認知轉(zhuǎn)變過程。許結(jié)有論:“辭賦的‘明體’理論至魏晉及南朝而展開?!盵8](P804)或許正是這種明體、辨體意識的增強,使賦體文學在觀念上愈加獨立,方才有辭賦作家專屬稱謂之需求與可能。

    但“辭人”稱謂終究沒能為辭賦作家所獨享。唐宋以降,“辭人”的使用頻率雖日益繁多,但詞義卻進一步泛化,泛指文學家的情況要遠遠多于專指辭賦作家。如唐代白居易有詩云:“辭人命薄多無位,戰(zhàn)將功高少有文。”[9](P530-531)將“辭人”與“戰(zhàn)將”對舉,泛指文人。又宋代姚鉉云:“世謂貞元、元和之間,辭人咳唾,皆成珠玉,豈誣也哉!”[10]姚氏在文章中全面品評了貞元、元和之間文人的詩、文、賦,隨后發(fā)出上述感嘆,可見,其所稱“辭人”亦是泛指文人。蹤凡云:“唐宋(含遼金),是中國賦體文學史上的又一關鍵時期。”[11](P277)律賦郁勃,文賦肇興,這個時期的辭賦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遠超前代,直逼炎漢,而辭賦作家卻遲遲沒有得到專有的稱謂?!稗o人”的多義已不符合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傳播的發(fā)展要求,于是,“賦家”稱謂被喚醒,終于成為辭賦作家的專指獨稱。

    “賦家”稱謂復蘇,更深層次的原因當是唐宋的“古律之爭”。清人陸葇在《歷朝賦格·凡例》中說:“古賦之名始乎唐,所以別乎律也。”[12]可知唐人將律賦產(chǎn)生之前的賦體文學,即騷體賦、詩體賦、散體賦、駢體賦、賦體之文等,統(tǒng)稱為古賦。這闡明了兩點文學動向,一是在唐宋,律賦成為創(chuàng)作主流,且持續(xù)興盛不衰,因此后世才有“復古”之可能。許結(jié)有論:“律賦在唐代出現(xiàn),元、明賦學復古,是針對律賦而言的。”[13](P162)正是說明這一點。而先唐多稱“辭人”,恰正指古賦作家,為區(qū)別古賦與新興律賦,將“賦家”稱謂推出,自有其內(nèi)在機理。二是要注意此一“別”字,律賦作為考試文體,雖與獻賦有一定關聯(lián),但其創(chuàng)作程式、創(chuàng)作心態(tài)、創(chuàng)作題材乃至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古賦都完全不同。先唐稱“賦家”,是受經(jīng)學和子學影響,有學術化和職業(yè)化的原因。而科舉試賦制度下的“賦家”,又有著全新的學術路徑與職業(yè)要求,唐宋大量出現(xiàn)的律賦技法文獻,如《賦要》《賦譜》《賦格》等,恰好說明了這一點。那么,“賦家”稱謂究竟有何內(nèi)涵?其在不同時代的指向有何不同?這值得我們進一步深思。

    二 歷代“賦家”稱謂指向

    據(jù)《西京雜記》所載,“賦家”稱謂最早似當出自司馬相如之論:“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盵14](P65)而周勛初通過用詞用語、文藝觀念等,考訂此語不可能出自西漢,而應是魏晉之間偽托。[15]許結(jié)亦云:“尤其是‘賦家’之稱,漢人指稱家數(shù)即學派,而無及個人者……漢代文獻無此指稱,而其所指卻多輕賤語……”[8](P259)不過,《西京雜記》一語雖為偽托,但也并非毫無價值,元明論賦“祖騷宗漢”,就常奉其為不刊之論。又四庫館臣亦云:“其中所述,雖多為小說家言,而摭采繁富,取材不竭。李善注《文選》、徐堅作《初學記》,已引其文,杜甫詩用事謹嚴,亦多采其語,詞人沿用數(shù)百年,久成故實,固有不可遽廢者焉?!盵16](P49)據(jù)此看,即便《西京雜記》“賦家”之語系偽作,亦當出于唐代以前,并且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

    《西京雜記》論“賦家”,具有三點開創(chuàng)性意義。一是首倡“賦家”,為后世辭賦作家稱謂的確立提供參考;二是不以乖離《詩》義而批評,客觀看待甚至有褒揚辭賦作家與辭賦創(chuàng)作之意味;三是提出了“賦家”的創(chuàng)作要求,即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要語言精工華美、內(nèi)容豐富有序、音韻和諧自然,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或者說創(chuàng)作思想上,要察覽萬物,領悟“道”之奧妙(3)參見陶慧《“賦跡”“賦心”說涵義新探》,《文藝理論研究》2017年第4期。。

    《西京雜記》之后,又有劉勰《文心雕龍》談及“賦家”。在《詮賦》篇中,劉勰列舉了荀卿、宋玉等十位辭賦作家加以品評:“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也?!盵5](P289)并點評了王粲、左思等近世辭賦家代表。劉勰此論,是針對個人創(chuàng)作展開的,他說的“家”乃指大家、名家,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統(tǒng)稱,更接近于量詞,而并非辭賦作家的專有稱謂。如《詩品》云:“觀斯數(shù)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yōu)劣。”[6](P186)“二漢為五言者,不過數(shù)家,而婦人居二?!盵6](P197)亦同此理。六朝品評風氣甚熾,不僅對人物加以品評,甚至有《書品》《畫品》等,把劉勰此語放在這樣的語境下理解,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

    迄于唐宋,“賦家”稱謂開始廣泛流播。這個時期的“賦家”稱謂有兩點異于前代。一是廣作褒揚語,以稱當世作家,乃至自稱。陳師道《賀關彥長生日》詩云:“經(jīng)術宜傳世,清明正得秋。德優(yōu)高士傳,名重賦家流?!盵17]關彥長為陳氏密友,陳贊其在士人群體中德高望重、在當世辭賦作家中有很高名望。此處“賦家”與“高士”相對,此詩又是一首賀詩,可以肯定,“賦家”稱謂在這里乃是褒贊之辭。再如,晚唐律賦名家黃滔,二十余年不第,登科后賦詩云:“賈誼才承宣室召,左思唯預秘書流。賦家達者無過此,翰苑今朝是獨游?!盵18]得意地自期顯達能夠超越前代賦家,在當今文壇也是獨占鰲頭。黃氏顯然也把自己歸為“賦家”,且結(jié)合全詩用語,他對自己的“賦家”身份也不無稱褒之意。二是唐宋“賦家”稱謂主要指稱律賦作家。如宋人李廌《師友談記》曾記載秦觀的一段論述:“少游言:‘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用意屈折斫磨,須令協(xié)于調(diào)格,然后用之。不協(xié)律,義理雖是,無益也?!盵19](P20)秦觀認為,作賦首重聲律,用詞用語必須嚴加推敲琢磨,甚至將“調(diào)格”置于“義理”之上。秦氏所論之賦,當指律賦。唐宋科舉試賦,首重韻律,一旦錯韻失律,當即黜落,重律為先乃是律賦的鐵則。由此看,秦觀所言“賦家”,即主要指律賦作家。再如林希逸《李君瑞奇正賦格序》稱:“今集賦家大小諸試,自蘭省三舍、諸郡鹿鳴,以至堂補巍綴者,皆在焉?!盵20]所謂“大小諸試”當指大大小小的試賦活動。王士祥稱:“凡符合科場試賦文體要求的賦皆應稱為試賦?!盵21](P144)而“蘭省三舍”即指秘書省與太學內(nèi)、外、上三舍,與“諸郡鹿鳴”并指中央及地方的試賦活動。至于“堂補巍綴”,當是文人舉子的平日練習之作。林氏此語緊密圍繞科舉試賦展開,他所稱的“賦家”自然專指律賦作家。

    唐宋以“賦家”稱律賦作家,其背景乃是律賦為唐宋時期賦體文學的主流。蹤凡稱:“現(xiàn)存1700篇唐賦,1400篇宋賦,皆以律賦為大宗?!盵11](P277)律賦受到文人士子的追捧,不僅在于其作為考試文體,更在于作賦對才學提出的極高要求。對此,宋人沈作喆曾引孫何漢論云:

    唐有天下,科試愈盛,自武德、貞觀之后,至貞元、元和以還,名儒巨賢比比而出?!┰娰x之制,非學優(yōu)才高不能當也。破巨題期于百中,壓強韻示有余地;驅(qū)駕典故混然無跡,引用經(jīng)籍若己有之;詠輕近之物則托興雅重、命詞峻整,述樸素之事則立言遒麗、析理明白。其或氣焰飛動而語無孟浪,藻繪交錯而體不卑弱。頌國政,則金石之奏間發(fā);歌物瑞,則云日之華相照。觀其命句,可以見學植之深淺;即其構(gòu)思,可以覘器業(yè)之大小。窮體物之妙,極緣情之旨。識《春秋》之富艷,洞《詩》人之麗則。能從事于斯者,始可以言賦家流也。[22]

    做律賦要破題準確、用韻嚴整、語言華美、結(jié)構(gòu)精巧,運用典故要自如有度,詠物描寫要有所寄托,還要做到與君國時事相聯(lián)系,何其難也!孫氏認為,只有達到了這些標準,才可稱得上是“賦家”。有需求就會有市場,唐宋不僅誕生了一大批律賦創(chuàng)作的名家圣手,還出現(xiàn)了一批教人作賦的教材、參考書。如當時有名的律賦作家范傳正、張仲素、白行簡等,都著有關于律賦創(chuàng)作要領、心得的專書,史志見載的就有《賦樞》《賦訣》《賦門》《左傳類對賦》《賦門魚鑰》等數(shù)種。此外還有官方頒布的試賦韻書《禮部韻略》、用于補充和解讀官韻的《增修校正押韻釋疑》等等。唐宋時期,辭賦別集也開始大量編纂。據(jù)蹤凡《中國賦學文獻考》統(tǒng)計,現(xiàn)知先唐辭賦別集總共才有6種,元明清三代凡64種,而唐宋(含遼金)時期就有60種。以上所論,不僅說明律賦在唐宋時期十分興盛,更可以看出,彼世圍繞律賦創(chuàng)作活動,產(chǎn)生了一批專業(yè)化的人才。由于律賦創(chuàng)作需極富才學,相比一般的詩文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門檻,故而時人賦予這些專業(yè)化人才“賦家”的稱號,其中的褒贊之意,不言自明。要之,“賦家”稱謂在唐宋不僅指一般的辭賦作家,更多的是指從事律賦創(chuàng)作活動的專家?!百x家”稱謂在唐宋被叫響,其根本原因在于辭賦作家乃至辭賦產(chǎn)業(yè)的專業(yè)化、職業(yè)化。這也標志著賦體文學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兩漢之后經(jīng)歷再度革新,走向成熟與復蘇。

    迨元及明清,“賦家”稱謂漸指代一般意義上的辭賦作家?!豆刨x辯體》用十九次,并《雨村賦話》《歷朝賦格》等稱“賦家”,皆作泛指之意。可以說,唐宋以后,“賦家”稱謂逐漸穩(wěn)定,作為辭賦作家的通用稱號沿用至今。

    所可考者,唯金、元科考有“詞賦”一科,遂有“詞賦家”之稱。據(jù)《金史·選舉志》載:“其后南北通選,止設詞賦科,不過取六七十人。”[23](P1136)又《元史·選舉志》載:“以論及經(jīng)義、詞賦分為三科,作三日程,專治一科,能兼者聽,但以不失文義為中選。”[24](P2017)“詞賦家”最早當專指科舉試賦作者,這是沿用唐宋稱“賦家”之傳統(tǒng)。如程鉅夫《趙儀可墓志銘》稱:“余自弱冠聞江右諸儒,先稱詞賦家,必及趙儀可?!盵25]此語前先論及試賦制度,后又言趙儀可年逾七十參加科舉事,可知這里的“詞賦家”當專指試賦作家。明代科考廢考賦之制,然仍稱“賦家”“詞賦家”,用作稱呼一般意義上的辭賦作家。如胡應麟《詩藪》云:“《志》之于《略》僅三之一,則西漢諸詞賦家,亦僅半存而已?!盵26](P252)入清已還,雖曾短暫考賦,亦有“館閣賦”盛行,然“賦家”“辭人”“詞賦家”及“辭賦家”并用,再無特稱。唯段玉裁注《說文解字》,常言“辭賦家作”“賦家所謂”“詞賦家或言”等,當是上承大賦、律賦盛行之世,字書、韻書之寫作傳統(tǒng)也,同時,這也反映出辭賦創(chuàng)作在清代的再度興盛。

    三 “賦家”與“詩人”

    詩、賦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始終在產(chǎn)生、發(fā)展、鼎革等環(huán)節(jié)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稘h書·藝文志》合論二者為“詩賦略”,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等都將詩賦并舉,充分說明古人對此已有深刻認知。錢志熙亦稱:“‘詩賦’并非簡單的目錄學分類的一對組合性名詞,而是凝結(jié)著詩歌與辭賦之間復雜關系的漢魏文學的核心概念,它所指向的是以詩賦為核心的一個純文學的共同體?!盵27](P38)在此語境下,詩賦二體作家稱謂作為同樣緊密相連的兩個概念,具有明顯的比照意義和價值??疾臁百x家”與“詩人”稱謂演變之異同,有助于我們更好理解“賦家”稱謂的內(nèi)涵,從而管窺諸多賦體文學發(fā)展的關鍵性問題。

    一曰辭賦作家稱謂產(chǎn)生相比于“詩人”的遲滯。戰(zhàn)國末,宋玉《九辯》首次提到“詩人”之稱:“竊慕詩人之遺風兮,愿托志乎素餐?!盵28](P192)然而直到大約兩百五十年后,揚雄才揭橥了“辭人”之稱。為何從辭賦文學產(chǎn)生到辭賦作家稱謂出現(xiàn),經(jīng)歷了如此漫長的歲月?這大概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辭賦作者具名明確。韓暉說:“與詩歌散文相比,辭賦是一種產(chǎn)生晚而自覺早的文學樣式?!盵29](P1)不同于早期詩歌的集體創(chuàng)作以及“《詩》人”身份的模糊,辭賦作者從一開始就是較為明晰的,從荀子《賦篇》到宋玉《高唐賦》《神女賦》,從枚乘《七發(fā)賦》到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不僅作者署名基本清晰可考,賦家的生平事跡、文才聲名更是為人所熟識,甚至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有清晰的記錄。因此無論在史志目錄、批評論著還是在日常交流中,時人常徑稱為某某(作家名)賦、某某作,而少用作家稱謂稱呼。第二,“辭人”稱謂在早期帶有貶義色彩,辭賦作者往往不愿被貼上這樣的標簽?!稘h書·賈鄒枚路傳》載:“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又言為賦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3](P2367)又揚雄《法言·吾子》稱:“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矶?,曰:‘壯夫不為也?!盵2](P45)枚、揚本意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辭賦乃是他們獲得天子關注的手段,不料卻弄巧成拙,被“俳優(yōu)畜之”,是故他們不僅痛惡自己的“辭人”身份,甚至有悔賦之思。第三,據(jù)蹤凡《中國賦學文獻考》稽考,尚未見唐代以前有賦學批評專書。先唐賦學批評多依賴文本,表現(xiàn)為選本、賦注、作家事跡評論等模式,即便是偶見賦論,也是寥寥數(shù)語、極為簡略。少數(shù)例外如《文心雕龍》義旨遙深,也正是辭賦作家稱謂廣泛使用之淵府。由于賦學批評的不發(fā)達,少有對賦家群體的反思,因而“辭人”“賦家”等稱謂也極少被使用。

    二曰“賦家”稱謂演變對“詩人”的依附與獨立?!百x家”對“詩人”的依附,上文論揚雄、班固語時已有所提及,前人亦多有考論(4)參見冷衛(wèi)國《“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論揚雄的賦學批評》,《齊魯學刊》2013年第3期;曾祥波《“詩人之賦麗以則”發(fā)微——兼論〈漢志·詩賦略〉賦史觀的淵源與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不待贅言。關鍵是從稱謂演變的角度來討論二者之關系。李舜臣說:“戰(zhàn)國末期至六朝,‘詩人’主要專指《詩經(jīng)》的作者;從唐代特別是中唐之后,則普遍用指一切寫詩之人?!盵30](P176)可以看出,“詩人”稱謂與“賦家”稱謂相似,其指代對象總體是擴大趨勢,隱含著一條創(chuàng)作群體下移的線索。由“辭人”到“賦家”與由“詩人”到“詩家”路徑基本一致,這種趨同性當然是由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所決定的,但彼時經(jīng)學雖不復至高無上之地位,其影響亦不可忽視。譚德興就說:“(魏晉南北朝)文學從對經(jīng)的依附中獲得發(fā)展的養(yǎng)分,并通過對經(jīng)學理論話語的直接轉(zhuǎn)化,構(gòu)筑文學獨立發(fā)展的理論、方法與范疇?!盵31](P13)其次,上述“遲滯性”與此論“趨同性”還表現(xiàn)出,賦體文學不僅長期“依經(jīng)立義”,對詩體也有著依附關系。進一步看,這或許說明遲至“賦家”稱謂確立前,賦體文學雖在文體上獲得獨立,但并未在創(chuàng)作觀念和批評觀念上真正獨立。迨至唐宋,詩賦二體作家稱謂皆得以確立,“詩人”又派生出“詩客”“詩翁”等稱謂,而“賦家”以下雖有“詞賦家”“辭賦家”等,然終不及詩人之稱流衍廣布。這一方面反映了賦體文學確實不如詩體興盛,另一方面或許也說明賦的創(chuàng)作群體雖亦下移,然較詩而論,其速率極緩,賦的創(chuàng)作仍有著較高的門檻。向上溯源,最早“賦家”稱“家”或許是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密鑰。

    三曰為何稱“賦家”而不是“賦人”。既然“賦家”稱謂的演變與“詩人”有諸多趨同,那么為什么沒有仿照“詩人”直接稱“賦人”?況且“文人”“詞人”等都沿用了稱“人”的稱謂模式,為何獨賦稱“家”?需要說明的是,早期“辭人”確實曾指代辭賦作家,但一來多含貶義而沒有被廣泛接受,更重要的是,“辭人”稱謂不能旗幟鮮明地說明作家專長于“賦”。從文體學角度看,“辭”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文體,曹丕、陸機、劉勰等在論述文體時都沒有提出“辭”一類。不過,倒是有不少先例表明,古人在論述甲骨卜辭、祝詞、頌詞、訟詞、楚辭、辭賦等概念時,都曾稱它們?yōu)椤稗o”。由此來看,“辭”或許是一個更高層級涵攝諸多文體的復雜概念。那么,就不難理解后世“辭人”稱謂指向蕪蔓的問題了,因為“辭”本身就指向多種文體。至于“賦家”稱“家”,則大抵有兩條線索可供考察。一是“賦家”稱謂依托學術之“家”。許結(jié)稱:“無論賦含學理,抑或賦寫學術,賦的學術化傾向之明顯,亦非它體所及?!盵32](P82)先秦兩漢學術百家爭鳴,經(jīng)學、子學影響巨大,辭賦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自然亦受其沾溉。彼時的賦家,如王褒、揚雄、班固、張衡等,皆具有良好的學術背景。簡宗梧即認為:“儒家泰半兼賦家,而賦家兼為諸子十家者,幾乎全是儒家。”[33](P119)這正是從作家身份角度點明了辭賦與學術關聯(lián)緊密。唐宋逮清,科舉試賦重經(jīng)史之義,辭賦創(chuàng)作對學術水平的要求借由科舉制度不斷提高,不少作品具有很強的學理性,甚至可徑視作學術著作,如《述書賦》《事類賦》《文者貫道之器賦》《四書類典賦》等等。劉熙載《藝概·賦概》稱“賦兼才學”[34](P101),“才”自然指作家的天賦才氣,“學”即指學問、學術,亦說明“學”是構(gòu)成辭賦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二是“賦家”稱謂昭示職業(yè)之“家”。辭賦創(chuàng)作是一項極其艱難的工作,不僅要求作者學殖深厚、擁有慧心巧思,還要在此基礎上精工鉆研、苦心經(jīng)營。司馬相如作賦冥思數(shù)百日乃成,揚雄竭智至于暴病一年,夢到“五臟出地”,張衡《二京賦》更是窮十年之功才作成。正是因此,魏收才稱:“會須能作賦,始成大才士?!盵35](P2034-2035)這些都說明,辭賦創(chuàng)作有著較高的門檻,“賦家”作為一種身份、一種職業(yè),確非常人可以達到,理應受到世人欽服。而再從文化學的視域中考察“賦家”之身份,早期天子聽政之瞍賦、外交揖讓的行人之賦、科舉制度下圍繞試賦產(chǎn)生的專門化人才等,更是無不透露出辭賦創(chuàng)作職業(yè)化的因革線索。

    “賦家”稱謂之演變,從獨特的角度反映了辭賦文學源起、鼎新的發(fā)展路徑,體現(xiàn)了辭賦文學傳播、流布的接受過程,揭示了辭賦文學文體批評的厘革動向,在辭賦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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