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抄本》的民歌史、戲曲史與小說史價值略說

周玉波，周安若

(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1200；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民國十七年(1928)，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系教授劉半農(nóng)受托在北京組建中研院史語所“民間文藝組”并兼任組長，全力購藏來自車王府、北大歌謠研究會、琉璃廠書肆等處的民歌俗曲唱本，至1929年秋，購入民歌俗曲唱本已達萬種以上。1949年以后，這些民歌俗曲文獻隨史語所遷往中國臺灣，大陸學(xué)者難得一見。2006年起，中國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以《俗文學(xué)叢刊》之名，陸續(xù)影印出版史語所藏俗文學(xué)文獻，被傅惜華先生稱作“寶藏”[1](P354)的這批民歌俗曲唱本，得以廣為流布，惠及更多學(xué)人?！秴部返?10冊，有《山歌抄本》一冊，(1)黃進興、劉錚云、李孝悌《俗文學(xué)叢刊》第610冊，中國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125—182頁。為行文簡潔與存真計,下引《山歌抄本》曲詞，不詳注頁碼，文字訛誤，除明顯錯字外，亦不徑改。以近百首的篇幅而用同一曲牌(【羅江怨】)、同一起句(“紗窗兒外月影兒×”)的形式，或分別或集中唱述明清(少量為宋元)戲曲、小說等通俗文藝作品中的人物故事，體量既大，內(nèi)容也極精彩，可作梳理討論民歌、戲曲、小說互動情形及民歌延續(xù)流轉(zhuǎn)的難得樣本。

一 《山歌抄本》的基本內(nèi)容

此冊《山歌抄本》，共錄民歌95首。為便于討論，茲列各首民歌及其對應(yīng)的代表性戲曲、小說篇目如下：

表1 《山歌抄本》中民歌與戲曲、小說對應(yīng)關(guān)系

續(xù)表

續(xù)表

續(xù)表

續(xù)表

由表1可以看出，《昭君》至《齊人》，共計29首，分別唱述戲曲、小說中的著名人物和故事。《酒色財氣羅江怨》一套4首，以李白、楚霸王、劉邦、王景龍(隆)等照應(yīng)“酒色財氣”主題，其中人物故事，仍多出諸戲曲、小說。《王嬌容游春》一套33首，唱述王嬌容與云躍龍的情愛故事，戲曲、小說中未見(潮劇折子戲《雙喜店》中女主角名王嬌容，但男主角名茅大器)；《莊子扇墳》一套29首，唱述莊子與扇墳女子及其妻故事，見于元明戲曲、小說。

二 “山歌”本是“羅江怨”

《山歌抄本》的民歌全部以“紗窗兒外月影兒×”起頭，三句一疊，全曲十二句，95首民歌形式整飭，近于組曲。此種定格包括唱述戲曲、小說中人物故事的做法，明清民歌多有。如萬歷時戲曲選本《詞林一枝》(全稱《新刻京板青陽時調(diào)詞林一枝》，卷一題“古鄰玄明黃文華選輯，瀛賓郗繡甫同纂，閩建書林葉志元繡梓”，書末注“萬歷新歲孟冬月葉志元繡梓”)卷一中欄有《新增楚歌羅江怨》近30首，多以“紗窗外月××”起句。如云：

紗窗外月正明，張生月下等鶯鶯，一等等得更闌靜。粉墻外站立張生，太湖石斜倚鶯鶯，紅娘遞柬傳書信。那張生跳過墻來，雙手兒摟抱鶯鶯，輕言細(xì)語低聲問。肯不肯見憐小生，我為你死里逃生，生生死死憂成病。

又

紗窗外月影清，秦樓眄見我的情人，人前懶堆烏云鬢。鬢松松染病耽驚，驚見個戴月披星，星前那有個人來問。問神天我會遭坑，坑得奴獨守孤燈，燈前冷冷空悶。悶煎煎輾轉(zhuǎn)難眠，眠思夢想在奴前面，面生少欠相思愿。

又

紗窗外月影歪，山伯來訪祝英臺，冤家閃得我無聊賴。在杭州賣盡巧乖，今日里訴出情懷，教人牽惹得相思害。想當(dāng)初老實癡呆，誰猜你是個裙釵，這場瞞哄真奇怪。想前生分薄緣虧，今世里不和和諧，生生再結(jié)同心帶。

又

紗窗外月影昏，我為冤家半掩門，繡衾鴛枕安排定。等得我意懶心慵，向燈前撫會瑤琴，彈來滿指都是相思韻。在誰家戀著閑花，別得我冷冷清清，清清冷冷誰愁問。也不是棄舊迎新，也不是負(fù)義忘恩，算來還是奴薄命。[2](P64-65)

“紗窗外月正明，張生月下等鶯鶯，一等等得更闌靜”“紗窗外月影歪，山伯來訪祝英臺，冤家閃得我無聊賴”云云，外在形制、敘事方式與唱述內(nèi)容，均與《山歌抄本》基本一致，由是知《山歌抄本》各首民歌的牌調(diào)為【羅江怨】?！玖_江怨】，民間曲牌名，明中期開始在湖廣一帶流行，常格是一首十二句，四疊，每疊約二十字。內(nèi)容多表現(xiàn)對情人的思念，明卓人月曾以此調(diào)為明代民歌的代表，贊為“我明一絕”。[3](P583)《新增楚歌羅江怨》中各首民歌，合乎“一首十二句，四疊，每疊約二十字”的常格；《山歌抄本》中各首民歌，同樣遵循此一常格，如“紗窗兒外月影兒明，莊子先生正往前行，忽見一個女子聲聲聲悲痛。觀看他甚是年輕，身穿重孝分外嬌容，月里嬋娥臨臨臨凡境。手拿小扇哭了一聲，望著孤墳不住扇風(fēng)，費盡辛勤不不不中用。望蒼天刮幾場大風(fēng)，保佑我好事兒完成，滿斗焚香把神神神靈敬”，十二句，分四疊，每疊三句，約二十字，可證其牌調(diào)確為“羅江怨”。實則《抄本》內(nèi)容本身，已經(jīng)標(biāo)明牌調(diào)，《酒色財氣羅江怨》當(dāng)作《酒色財氣【羅江怨】》；《抄本》中《屈原》一首云：“紗窗兒外月影兒天，屈原當(dāng)日喪江邊，忠魂只為奸奸奸臣陷。汨羅江遺下詩篇，楚襄王親泛龍船，江中親把忠忠忠臣奠。被蛟龍吞食腥膻，包黍角粽子尖尖，魚蝦不敢來來來吞咽。五月五祭祀留傳，鬧龍舟金鼓喧天，千秋留下羅羅羅江怨?！蹦┚洹扒锪粝铝_羅羅江怨”，既以“羅江”照應(yīng)“汨羅江”，亦以“羅江怨”巧妙應(yīng)題。

在萬歷三十九年(1611)由“徽歙龔正我選輯，敦睦堂張三懷繡梓”的《新刊徽板合像滾調(diào)樂府宮腔摘錦奇音》(下文簡稱《摘錦奇音》)卷一上欄，輯有多首以“紗窗外月××”起句的民歌，總題為“時尚浙腔羅江怨歌”，曲詞與《詞林一枝》大致相同。[2](P183-184)

《詞林一枝》稱“紗窗外月正明”等為“新增楚歌羅江怨”，《摘錦奇音》名其為“時尚浙腔羅江怨歌”，頗可一議。

一是楚歌。

“楚歌”乃舊時楚地流行歌曲的通稱。史籍中“楚”有兩指。一是漢時楚國?！稘h書》卷二十八《地理志》云：

楚國，高帝置，宣帝地節(jié)元年更為彭城郡，黃龍元年復(fù)故，莽曰和樂，屬徐州。戶十一萬四千七百三十八，口四十九萬七千八百四?？h七：彭城，古彭祖國，戶四萬一百九十六。有鐵官。留，梧，莽曰吾治。傅陽，故逼陽國，莽曰輔陽。呂，武原，莽曰和樂亭。甾丘，莽曰善丘。[4](P348)

此一楚國，范圍較小，大致在今蘇北、皖北交界地區(qū)。

另一是先秦諸侯國之楚，其地范圍廣大，《戰(zhàn)國策·楚策》一云：“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郇陽，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盵5](P217)論者指其時楚國所轄之地，約為現(xiàn)湖北、湖南一帶，宣王、威王、懷王時的最大轄地更是涵蓋今湖北、湖南、上海(松江)、江蘇、浙江、山東半島、江西、貴州、廣東部分地方及重慶、河南中南部、安徽南部諸地。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在“謳”為“齊歌也”之下有云：

師古注《高帝紀(jì)》曰:“謳，齊歌也，謂齊聲而歌，或曰齊地之歌。”按假令許意齊聲而歌，則當(dāng)曰眾歌，不曰齊歌也。李善注《吳都賦》引曹植《妾薄相行》曰：“齊謳楚舞紛紛。”《太平御覽》引《古樂志》曰：“齊歌曰謳，吳歌曰歈，楚歌曰艷，淫歌曰哇?！比簟冻o》“吳歈蔡謳”、《孟子》“河西善謳”，則不限于齊也。[6](P95)

《古樂志》“楚歌曰艷”之“楚歌”，與“齊歌”“吳歌”對舉，顯是指先秦諸侯國時的楚地民歌，核心區(qū)域在今湖南、湖北，其特征是“艷”。上云明代民歌“羅江怨”最初流行于“湖廣一帶”，多為情歌，此一特征，與“楚歌曰艷”正相吻合，因此《詞林一枝》所輯“新增楚歌羅江怨”，當(dāng)為湖廣(主要是兩湖)地區(qū)流行民歌，也即“楚歌”之“楚”，為先秦諸侯國之楚。

“新增楚歌羅江怨”為湖廣(主要是兩湖)地區(qū)民歌的依據(jù)，尚有兩條。

其一是“楚江秋”亦是明代流行的小曲曲牌，明代戲曲選集《風(fēng)月錦囊》中的《楚江秋》是這樣的：

相思病漸來，形容瘦似柴，老天不管人禁害。也是我三生分淺命兒該，夢里陽臺，向人羞把金錢買。懨懨悶滿懷，盈盈淚滿腮，為他強把心兒耐。

又

相思病漸難，時時損舊顏，從來誰也曾經(jīng)慣。怎今的霜寒風(fēng)緊枕頭單，廢寢忘食，百般提起心頭懶。春來望不還，秋來望不還，楓林樹老胭脂瓣。

又

相思病漸纏，新年又一年，添愁送惱鶯和燕。想著他眉清目朗似神仙，仿佛云煙，花陰月影欄桿轉(zhuǎn)。心兒也是偏，情兒也是偏，別人見了偏不愿。[2](P59)

其定格，亦是三句一疊，與“羅江怨”同?！俺铩庇址Q“楚江體”，辭書釋“楚江體”云：

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新定樂府體一十五家”之一，定義是“屈抑不伸，抒懷訴志”。楚，指古時楚國所屬之地，主要是現(xiàn)在的湖北、湖南一帶。楚懷王、頃襄王時，楚大臣屈原曾被放沅、湘流域，后又自沉汨羅江，楚江即指屈原流放和行吟之處。[3](P383-384)

“楚，指古時楚國所屬之地，主要是現(xiàn)在的湖北、湖南一帶”，同樣適用于“楚歌羅江怨”的“楚”；“羅江怨”與“楚江秋”的“三句一疊”格式，可以視為楚地民歌的一個特色。

其二是此一特色，代有傳承。上海大美書局民國三十年(1941)印行的《時調(diào)大觀》中有《新出麻城歌》云：

(十寫)太陽滿天霞，思想小冤家，想起冤家披身麻。不說當(dāng)初話，調(diào)戲小奴家，發(fā)下誓愿比天大。昔日來調(diào)情，話兒說得明，說得涼水點明燈。越想越懷思，望也望不來，莫不是我郎得了怪。低頭進香房，兩眼淚汪汪，抬頭看見書合箱。鑰匙響叮當(dāng)，打開書合箱，手拿院紅紙一張。左手挨香墨，右手把紙折，兩淚汪汪寫不得。左手把紙移，右手把筆提，提筆就寫露水妻。一寫小心肝，戲奴禮不端，苦苦奈奈把奴纏。二寫我的人，不來我家為何因，不是我郎有外心。三寫小郎才，鮑老送燈臺，自送燈臺永不來。四寫小兄弟，說話有走移，苦苦奈奈把奴欺。五寫我的郎，銅打鐵心腸，無有良心在胸膛。六寫知心友，不到我家走，情哥落了外人手。七寫要鞋穿，奴家與你趕，可憐趕得兩眼川。八寫奴的哥，莫向人前說，興人少來敗人多。九寫我的乖，如何你不來，曰思曰想曰發(fā)懷。一寫書寫起，無人把書寄，隔壁有個么兄弟。叫聲么兄弟，與我把書寄，做個荷包相送。[5](P73-74)

麻城地處湖北，《新出麻城歌》仍是三句成疊，與“羅江怨”與“楚江秋”同。

二是浙腔。

浙腔即“海鹽腔”，論者云：“浙腔的記載屢見于文獻，明代有祝允明的‘溫浙戲文之調(diào)’，陸采的‘浙音’，王驥德的‘浙氣’；清代有劉廷璣、李調(diào)元的‘浙腔’，都是海鹽的別名?！盵8](P142)論者又云：

明初“浙”姓歌調(diào)的出現(xiàn)即是南戲海鹽腔的形成，“浙音”從它出現(xiàn)之日起就是一種劇唱，雖然后來也兼及曲唱，如王驥德所言“浙氣”之“浙”，但“浙音”、“浙戲文”、“浙”腔調(diào)、“浙”調(diào)、“浙板”、“浙氣”、“浙腔”等“浙”姓歌調(diào)，基本上都是海鹽腔劇唱的別名，都是南戲海鹽腔的別名。[9](P137)

依此說法，《摘錦奇音》中的“時尚浙腔羅江怨歌”，即是“海鹽腔劇唱”的一種。

同一“羅江怨”，在《詞林一枝》為“楚歌”，在《摘錦奇音》變?yōu)椤罢闱弧?，是因民歌俗曲有著因時、因地改調(diào)易名的傳統(tǒng)，如關(guān)德棟在為馮夢龍輯《掛枝兒》作序時即云：

明代與“掛枝兒”同時流行的“劈破玉”，它們在格律上比較相近，在曲詞上往往相混，曲集遂致誤收。這種現(xiàn)象，傅蕓子先生根據(jù)幾種明代戲曲選集和他當(dāng)時所能看到的“掛枝兒”作品予以論證，指出曾有人將“劈破玉”誤認(rèn)作“掛枝兒”的(《白川集》頁231)?！锻V一弄·掛枝兒》的發(fā)現(xiàn)，提供了大量資料，從而更明確了也有原是《掛枝兒》被認(rèn)作“劈破玉”編入選集的，……大約“掛枝兒”這調(diào)子，也能用“劈破玉”來改唱，這才被熊氏認(rèn)為“劈破玉”歌吧?！劣诿髑逡詠砻耖g時調(diào)小曲題材的沿襲使用，有關(guān)“掛枝兒”的例子曾經(jīng)鄭振鐸先生指出(《中國文學(xué)研究》頁1028)，我們把《童癡一弄·掛枝兒》輯集的435首作品，與現(xiàn)存明清民間時調(diào)小曲其他曲調(diào)的作品做比勘，足以說明翻調(diào)風(fēng)氣明代已盛。[10](P34-35)

“掛枝兒”“劈破玉”(實際上還有“打棗竿”)曲詞相同相近而牌調(diào)不同，乃其因時、因地?fù)Q調(diào)(翻調(diào))演唱傳統(tǒng)所致，也即同是“紗窗兒外月××”，在楚地為“楚歌”，在浙地即變?yōu)椤罢闱弧保淇偯?，仍是“羅江怨”，此種易腔調(diào)不易牌名的做法，又與“掛枝兒”變?yōu)椤芭朴瘛辈煌?/p>

《山歌抄本》為梳理“羅江怨”特別是“紗窗外”的流傳流轉(zhuǎn)情形提供了新的材料。

如上所說，“羅江怨”為明代流行民歌，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之《時尚小令》云：“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干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紐絲’之屬，自兩淮以至江南，漸與詞曲相遠，不過寫淫媟情態(tài)，略具抑揚而已。”[11](P692)“羅江怨”由“楚”至“兩淮”再至“江南”的演進路線，與上說分稱“楚歌”“浙腔”的情形可相互映照?！对~林一枝》《鏑錦奇音》等戲曲選集中輯有諸多“羅江怨”，即是“嘉(靖)隆(慶)間乃興”的證明。在諸多“羅江怨”牌調(diào)民歌中，“紗窗外月××”的表現(xiàn)最為搶眼，已經(jīng)接近成為一個流派。如清乾隆年間蘇州書坊梓行民歌集《絲弦小曲》中，仍有與《詞林一枝》《摘錦奇音》中“紗窗外”形制、內(nèi)容、趣味趨同的8首《羅江怨》，如云：

紗窗外月影移，落魄蘇秦不第歸，黃金百兩分文去。西廊叫妻不下機，告哥嫂嫂不為炊，爹娘打罵真無計。去投井三叔救回，發(fā)奮起刺股懸錐，招賢魏國身榮貴。說君王六國從邑，都丞相衣錦回歸，威風(fēng)凜凜人人畏。

紗窗外月影長，照見修行陳妙常，驟逢必正尋姑娘。聽琴聲寫出悠揚，作詞兒字字生香，觀音賽過嬌模樣。潘必正動了心腸，白云樓恍似西廂，這腸喜到眉峰上。竊其詞有了主張，成就了一對鴛鴦，有心念佛無心向。

紗窗外月影迷，照見金精戲竇儀，妝喬變化真奇異。入書齋要會佳期，勸君子共孝于飛，調(diào)琴答對無拘系。這風(fēng)情十分罕稀，難動他鐵石心機，今宵辜負(fù)奴心意。到如今冷落仙姬，諒情況財不茍取，前程指示三公位。[12](P30-31)

在乾隆六十年(1795)編成的民歌集《霓裳續(xù)譜》、嘉道間編成的民歌集《白雪遺音》中，有不到10首“羅江怨”牌調(diào)的“紗窗外月××”，其中《白雪遺音》卷三的一首是這樣的：

【羅江怨】紗窗外月影兒高，寫情書無有人稍，方才寫罷賓賓賓鴻到。此封書稍與我多姣，一路上少與人瞧，書到就將奴的相相相思告。你對他說黃瘦了多少，再對他說妙藥難調(diào)，懨懨弱弱把精精精神耗。來的快還與他相交，來的慢我命難逃，相思害的我無無無倚靠。[10](P735-736)

《白雪遺音》之后，此種定格的“紗窗外月××”音信漸稀?！渡礁璩尽返摹俺尽庇袃闪x，一是指其據(jù)某原本過錄，二亦可指其乃民眾(藝人)口頭唱歌的實錄本?！冻尽芳壬俪咝彰?，亦無抄錄時間，綜合考慮其規(guī)模、形制、曲詞與唱述內(nèi)容等元素，私意可初定其為明清民歌，但是因為史語所藏唱本大部成于晚清民國，語言又極為淺近，以其為明清民歌在近現(xiàn)代的孑遺亦無不可。而明清兩代，此前所見“羅江怨”牌調(diào)的“紗窗外月××”總共不到百首，雖然可稱“流派”，仍覺內(nèi)容單一，聲勢稍弱?！渡礁璩尽返膮R入，擴充了“羅江怨”牌調(diào)“紗窗外月××”的規(guī)模，使得“流派”說更名副其實。

又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風(fēng)陵文庫藏清末民國北京書坊梓行民歌唱本《放風(fēng)箏(帶古人名)》有云：

十出初放的崔鶯鶯，月下來調(diào)情，咳呼亦呼咳，月下來調(diào)情。二人正把風(fēng)箏放，從南來了兩學(xué)生，懷抱琵琶笙，咳呼亦呼咳，懷抱琵琶笙。頭出彈的《文君司馬》，二出彈的《美女恩情》，吹彈是好聽，咳呼亦呼咳，真乃好聲音。三出彈的《昭君出塞》，四出彈的《怯五更》，越談越愛聽，姐兒動春情。五出彈的《紗窗外》，六出彈的《想多情》，越彈越愛聽，咳呼亦呼咳，姐兒喜心中。七出彈的《煙花柳巷》，八出彈的《京兵出征》，窯調(diào)是時興，咳呼亦呼咳，真乃是好聽。九出彈的《三國志》，十出談的《諸葛孔明》，草船借東風(fēng)，咳呼亦呼咳，草船借東風(fēng)。四人正然來玩耍，西北乾天起了狂風(fēng)，刮斷風(fēng)箏繩。一個刮到南京去，一個刮到北京城，何日得相逢，咳呼亦呼咳，何日得相逢。有心趕了風(fēng)箏去，難舍難離二學(xué)生，他跟奴有情，咳呼亦呼咳，他與奴有情。姐兒偷看二學(xué)生，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姐兒愛心中，咳呼亦呼咳，怎得婚配成。

“五出彈的《紗窗外》”之《紗窗外》，可指本文所說《山歌抄本》中的“紗窗兒外月影兒×”，亦可指其時流行的“四川歌”。李家瑞《北平俗曲略》說“四川歌”云：

四川歌亦稱“紗窗外調(diào)”，(傳至蘇州則稱“哈哈調(diào)”)，因為都是用“紗窗紗窗外呀”一句起曲的原故?！鞍俦緩垥俊庇凇炯喆巴狻扛鞣N下，都標(biāo)著“怯調(diào)兒”三字。北平人稱“土”曰“怯”(字每誤作“竊”)，“怯調(diào)”即“土調(diào)”也。市俗上每遇外來不曾聽?wèi)T的調(diào)子，也都稱之為“怯調(diào)”，故“怯調(diào)”又有外省的調(diào)子的意思。這“紗窗外怯調(diào)”，各種牌子曲引用時，都標(biāo)作“四川歌”。……《白雪遺音》里《瘦正正》一曲有云：“嬌滴滴聲音，唱了一曲《紗窗外》?！笨芍螒c年間，北平已有“紗窗外”的調(diào)子。這調(diào)子里虛腔很多，都作“咿呼咿呼咳”。早一點的本子，還有作“咿呼咿呼咳嚏，咳咳咿呼咳”。北平人乍聽著，自然是不慣，所以稱之為“怯調(diào)”。后例《紗窗外》一種，又名《王大娘探病》，或稱《探病提媒》。曲文中以二姑娘為主，王大娘為賓。大娘所問的話都作說白，姑娘所答的話都作唱詞。唱詞的起末兩句都是疊句，或是相近似的句子。[13](P130)

《俗曲略》所舉的“后例”《四川歌·紗窗外》，曲詞是這樣的：

紗里紗窗外，鐵馬響叮當(dāng)，姐兒問是誰，隔壁王大娘，王大娘為何幾日不到奴的花樓上，噫哈噫哈。往前走幾步，來到繡牙床，撩開青紗帽，一股桂花香。揭開紅綾被，瞧瞧二姑娘，二姑娘你的容顏不比從前樣，噫哈噫哈呀，二姑娘你的容顏不比從前樣，你的病體如何了呢。說起奴的病，悶悶又沉沉，茶也不想吃，飯也不想吞，海味山珍全不想，噫哈噫哈呀。既是這樣何不請個醫(yī)生來看治看治呢。請個醫(yī)生來，奴也不要他，請他到家來摸摸又搭搭，摸摸又搭搭奴不愛呢，噫哈噫哈呀。不要醫(yī)生，何不請個端公來禳解禳解呢。請個端公來，奴也不要他，請他到家里來，乒乒又乓乓，乒乒乓乓奴不愛，噫哈噫哈呀。既不要端公，何不請個老媽來拂載拂載呢。請個老媽來，奴也不要他，請他到家來，嘰嘰又呱呱，嘰嘰呱呱奴不愛，噫哈噫哈呀。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這病從何而起的呢。[13](P130)

《俗曲略》又云：“山歌里也有‘紗窗外調(diào)’(見《中國俗曲總目·莊子扇墳》)，福建小曲里也有‘紗窗外調(diào)’(見《僧尼會》《勸革鴉片》等種)，可和這‘四川歌’的‘紗窗外調(diào)’絕不同。只因為都用起句作曲名，所以名字就雷同了?！盵13](P130)“山歌里也有‘紗窗外調(diào)’”即是本文所說《山歌抄本》，“福建小曲里也有”的兩種“紗窗外調(diào)”，劉復(fù)、李家瑞編《中國俗曲總目稿》均有收錄，其中《僧尼會》起首云：“(僧唱)貧僧想思寺，住在顛倒山，下山來抄化，經(jīng)過汝寶庵。久仰芳名，思慕教□，特意梨請安。又。(尼唱)既蒙移玉趾，光降此間，本當(dāng)留一飯，下榻儂草庵?！盵14](P291)兩種福建流行的“紗窗外調(diào)”，起句并無“紗窗外”，或亦只是借用“羅江怨”或“四川歌”的腔調(diào)而已。

三 民歌與戲曲、小說的互動

《山歌抄本》為研究民歌與戲曲(曲藝)乃至小說的文本互動情形提供了理想的樣本。

如民歌與戲曲。

民歌與戲曲的關(guān)系，極為緊密。約而言之，可分三個層面。

一是民歌與戲曲同源。通識以為，戲曲起源于歌舞，歌舞是戲曲的最小單元，“歌”的主體，則是民歌。如宋元南戲，研究者指南戲又稱溫州雜劇、永嘉雜劇，是中國較早成熟的戲曲形式，其融歌唱、舞蹈、念白、科范于一體，表演一個完整的故事。由于故事情節(jié)比較曲折，劇本一般都是長篇，數(shù)倍于北曲雜劇。用南方曲調(diào)，韻律、宮調(diào)均無嚴(yán)格規(guī)定。唱法富于變化，有獨唱、對唱、輪唱、合唱等。南戲中的“歌唱”，包括唱腔與“獨唱、對唱、輪唱、合唱”的形制，均與民歌密不可分，是以徐渭《南詞敘錄》曰：“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故劉后村有‘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蛟菩烷g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其曲，則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不葉宮調(diào)，故士夫罕有留意者?！盵15](P5)又曰：“‘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diào)，亦罕節(jié)奏，徒取其畸農(nóng)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諺所謂隨心令者，即其技?xì)e？”[15](P15)“益以里巷歌謠”“村坊小曲而為之”云云，是對南戲與民歌同源共生說的最好表述，“順口可歌”“隨心令”云云，則是一切民歌、民間戲曲聲腔的根本特征，王國維《宋元戲曲考》云“元南戲之佳處，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16](P151)，亦即此意。

二是民歌與戲曲共生。同源是共生的基礎(chǔ)，共生是同源的高級形態(tài)。戲曲發(fā)達以后，一方面，民歌仍在沿著既有軌跡，有序繁衍，一部豐富多彩的中國民歌史，記載了其繁衍的詳細(xì)情形；另一方面，各種戲曲無不以保留大量民歌腔調(diào)的形式，彰顯其民族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特性，典型者如江蘇地方劇種揚劇、淮劇、淮海劇，幾乎就是集民歌腔調(diào)而成，是在民歌基礎(chǔ)上改良而成的戲曲品種。另如昆曲，馮夢龍編定的《墨憨齋定本傳奇》各劇本中，同樣保留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民歌腔調(diào)，如有論者統(tǒng)計結(jié)果如下：

《新灌園》十八折【山歌】；《酒家傭》二十一折【吳歌】，二十四折【寄生草】；《女丈夫》十一折【隨心歌】；《量江記》十折【山歌】，三十折【銀紐絲】；《精忠旗》十折【吳歌】，三十二折【吳歌】；《雙雄記》六折【山歌】，二十五折兩首【掛真兒】；《灑學(xué)堂》五折【襄陽歌】；《楚江情》十四折【山歌】，三十折【佛賺】，【咒】；《風(fēng)流夢》二十六折【吳歌】；《邯鄲夢》十四折【吳歌】，二十九折【銀紐絲】，三十三折【道情曲】；《人獸關(guān)》十六折【吳歌】，二十五折【時調(diào)耍孩兒】。[17](P101)

戲曲中保留民歌，拓展了民歌生存發(fā)展的空間，同時也豐富了戲曲的表現(xiàn)形式，強化了戲曲的生命力，一舉多得，可謂高明。

三是民歌與戲曲互動。互動的形式多種多樣，常見者如民歌改編歌詠戲曲的內(nèi)容，各地多有流行的戲名歌、戲曲人名(故事)歌，可作代表。如劉半農(nóng)審訂、常惠編選的《北京小曲百種》中《繡香圓》有云：

姐兒回到繡樓上，不由一陣心喜歡。與他繡香圓，哎哎呦，帶在他身邊。 拿過鋼針配絨線，急快快把鋼針穿。用心細(xì)詳參，哎哎呦，戲名繡上邊。頭劇戲兒繡的鮮，呂布也曾戲貂蟬。他是美少年，哎哎呦，歡樂不可言。二劇戲兒繡的精，張生也曾戲鶯鶯。紅娘勾引情，哎哎呦，二人把事成。三劇戲兒繡的鮮，薛丁山收妻玉錫山。打下馬雕鞍，哎哎呦，二人結(jié)姻緣。四劇戲兒繡的強，閻婆惜活捉張三郎。一命見閻王，哎哎呦，貪色不久長。五劇戲兒繡的歡，潘巧云上了翠屏山。和尚用目觀，哎哎呦，石秀來捉奸。六劇戲兒繡的得，羅章跪樓紅月娥。月英把情說，哎哎呦，酒醉把衣脫。七劇戲兒繡的全，平貴收妻王寶釧。相府把他搬，哎哎呦，寒窯受熬煎。八劇戲兒繡的寬，秋胡打馬奔陽關(guān)。戲妻在桑園，哎哎呦，香圓全繡完。[18](P377-389)

歌中香圓所繡，皆是民眾極為熟悉的戲曲人物故事?！渡礁璩尽分械摹墩丫贰稐钯F妃》等，亦是此類民歌。如上表所示，95首民歌中，《王嬌容游春》之外，每一首均關(guān)聯(lián)一種或數(shù)種戲曲，《昭君》對應(yīng)《漢宮秋》，《楊貴妃》對應(yīng)《梧桐雨》/《長生殿》，《潘巧云》對應(yīng)《翠屏山》，《鶯鶯》對應(yīng)《西廂記》，《王瑞蘭》對應(yīng)《拜月亭》，《秦雪梅》對應(yīng)《商輅三元記》，《吳紅蓮》對應(yīng)《月明和尚度柳翠》。各首民歌對應(yīng)的這些戲曲，多為宋元明清乃至近現(xiàn)代流行劇目，深受民眾歡迎，以《商輅三元記》為例，其被改編為多個地方劇種，至今仍有演出。此種概要式唱述戲曲中人物故事，是民歌與戲曲互動的最常見形式。

《王嬌容游春》是民歌與戲曲互動的特殊形式，其用33首以“紗窗兒外月影兒×”句式起頭的民歌，完整演繹情節(jié)生動、細(xì)節(jié)豐滿的傳奇故事，組歌本身，已經(jīng)具備戲曲的雛形而可目為樣式新穎的“民歌劇”(“山歌劇”)?！锻鯆扇萦未骸菲鹗自疲?/p>

紗窗兒外月影兒清，有一個俊雅書生，名喚躍龍云云云為姓。三月里佳節(jié)清明，打扮整齊帶領(lǐng)家童，良辰美景思思思春興。出城西轉(zhuǎn)過橋東，桃花紅綠柳垂青，王孫公子游游游芳徑。見幾個素縞佳人，化紙錢祭掃新墳，淚滾香腮聲聲聲悲痛。

紗窗兒外月影兒橫，云公子見景思春，游來游去無無無情興。又無有知己談心，往常間相伴賓朋，暢飲笙歌還解解解愁悶。叫興童你是聽音，到不如回轉(zhuǎn)家門，舉步轉(zhuǎn)過桃桃桃園境。忽見婆婆年近六旬，帶領(lǐng)一個美貌佳人，后面丫環(huán)跟跟跟隨。

紗窗兒外月影兒搖，見女子甚實嬌嬈，三寸金蓮裙裙裙邊俏。櫻桃口楊柳細(xì)腰，新月眉杏子眼嬌，不長不短天天天生妙。云公子瞧見多嬌，動春心魄散魂消，故意勾引微微微微笑。渾身上癢癢難撓，在面前擺擺搖搖，遮前掩后整整整衣帽。

紗窗兒外月影兒東，佳人猛見俏書生，人物風(fēng)流多多多出眾。見那人眼不轉(zhuǎn)睛，看奴家甚是有情，想他定害相相相思病。又見他抖抖衣襟，遮紈扇喜笑盈盈，不由人牽引魂魂魂不定。正然間雨下留情，最可恨路分西東，柳林阻隔難難難相共。

紗窗兒外月影兒鮮，云公子站在樹邊，細(xì)想多嬌真真真堪羨。想著他二人芳年，他和俺宿世有緣，雨下一見相相相留戀。恨只恨老婦年殘，緊跟隨不離身邊，何時再得見見見一面。忽然間喜上眉尖，叫興童你是聽言，與我打聽誰誰誰家眷。

紗窗兒外月影兒清，方才的那個多情，住在何處訪訪訪他姓。須要你記個分明，問真實牢記心中，急忙快去休休休挨蹭。你往日到也聰明，回來時定有賞封，筆描細(xì)系銀銀銀一定。叫相公不必叮嚀，這樁事在我興童，黃昏定把佳佳佳音送。

清明時節(jié)，桃紅柳綠，草長鶯飛。男主角云躍龍郊外游玩，得見女主角王嬌容倩影，即命家童跟蹤打聽詳情。家童回稟，云女主角姓王名嬌容，二八芳年，尚未出嫁，家有良田，父親辭世，老母親執(zhí)掌家園，管教甚嚴(yán)。云躍龍請托媒婆牽引紅線，媒婆上門遇到的場景是這樣的：

紗窗兒外月影兒清，王奶奶可在家中，老掌家回言忙忙忙答應(yīng)?；匮缘滥阌泻吻?，與姑娘正做女工，楊婆聞言腳腳腳不定。進繡房問了一聲，王嬌容免強扎掙，奴家臥床身身身有病。終日家盹睡朦朧，身又酸藥也無功，心中煩亂神神神不定。

紗窗兒外月影兒橫，這病兒夜重日輕，懨懨害害十十十分重。楊媽媽笑臉相迎，莫不是玩景著風(fēng)，睹物思情春春春心動。說的他粉臉通紅，王嬌容訴說前情，奴今害了冤冤冤業(yè)病。游春時見個書生，甚風(fēng)流萬種聰明，怎不叫人心心心猿動。

此后在媒婆安排下，二人后花園相會，魚水得諧，私訂終身。春宵苦短，分手后王嬌容相思再度成疾，歌云：

紗窗兒外月影兒南，王奶奶喚聲丫環(huán)，楊婆叫來休休休遲慢。不多時來到跟前，他母親細(xì)問根源，小女病重真真真可嘆。楊婆說只因前番，云公子私會花園，奶奶聞聽篩篩篩糠戰(zhàn)。楊婆說丑不可傳，到不如許了姻緣，我就提媒牽牽牽紅線。

紗窗兒外月影兒橫，楊媽此策道也相應(yīng)，這事兒相相相借重。有楊婆腳步如風(fēng)，到云家見了相公，拿出帖兒往往往上送。見夫人訴說分明，奶奶說我也知情，王家女兒多多多尊重。宿世緣分定前生，這親事一似天成，擇吉行禮就就就下定。

紗窗兒外月影兒圓，云家行禮鬧喧喧，牽羊擔(dān)酒成成成姻眷。燈燭輝到他門前，錦衣新俊馬雕鞍，今朝方遂心心心頭愿。五百年結(jié)下姻緣，做夫妻非同偶然，洞房花燭排排排佳宴。笙歌沸鼓樂聲喧，看門庭喜氣重添，鸞交鳳友真真真堪羨。

紗窗兒外月影兒黃，飲交杯燈燭輝煌，雙雙同入羅羅羅幃帳。好一似戲水鴛鴦，舊情濃新愛偏長，歡娛不覺東東東方亮。到天明對鏡梳妝，出蘭房拜了高堂，夫妻和順多多多興旺。從今后夜夜同床，作夫妻地久天長，這才了卻相相相思帳。

郊外游春、男女偶遇、私訂終身的情節(jié)，明清戲曲中頗為常見；以較長篇幅唱述完整故事的民歌，歷史亦久，早者有《陌上?！贰犊兹笘|南飛》《木蘭詩》，晚者有馮夢龍輯《山歌》中的若干“私情長歌”，這些長篇民歌的共同點，是鮮有定格，形制自由?！锻鯆扇萦未骸凡蝗?，全篇統(tǒng)一用“羅江怨”牌調(diào)，且以“紗窗兒外月影兒×”起句，無論對長篇敘事民歌還是對“羅江怨”牌調(diào)、對“紗窗兒外月××”這個民歌的流派，對“民歌劇”(“山歌劇”)的呈現(xiàn)形式，都堪稱創(chuàng)舉，確能新人耳目。

戲曲之外，還有小說，民歌、戲曲、小說三者的互動，同樣頗值關(guān)注。

《山歌抄本》中的《潘巧云》《小喬》《貂蟬》《織女》《祝英臺》《張紅拂》《吳紅蓮》《翠媚娘》等唱述的人物故事，既見于戲曲，又見于小說，而且戲曲多是據(jù)小說改編而成，因而可作民歌與戲曲、小說三者互動分析的樣本。如《翠媚娘》。翠媚娘名張麗容，其與松江書生李彥直的情愛故事，見于明傳奇《霞箋記》、馮夢龍小說《情史》中的《心堅金石》等。研究者以為，馮夢龍《情史》中的《心堅金石》或由何大掄《燕居筆記》中的《心堅金石傳》改寫而成，《霞箋記》亦取材于《心堅金石傳》；清嘉慶年間，又有人將傳奇《霞箋記》改寫為長篇白話世情小說(一名《情樓迷史》)。此種遞相改編，文本轉(zhuǎn)換，即是民歌、戲曲、小說互動的實例。

另如《青陽扇調(diào)白洋洋》云：

一更一點白洋洋，一個宋江，妻子結(jié)識了張三郎，長來住，招文袋失落香房呀失落香房，逼寫休書重改嫁，氣死宋江呀氣死宋江，尖刀戳殺了好姣娘，見閻王，到后來，活捉三郎呀活捉三郎。二更二點月正朦呀，一個武松呀一個武松，景陽崗打虎逞英雄，那嫂嫂，戲叔叔，怎肯相從呀怎肯相從，殺嫂嫂，放出英雄呀放出英雄。三更三點月朦朧呀，一個秦瓊呀一個秦瓊，奸臣王叔李道中，徐茂公，來說起，大反山東呀大反山東，半夜殺出程咬金，幫救秦瓊呀幫救秦瓊，單鞭救駕尉遲公，小秦王，三跳澗，現(xiàn)出金龍呀現(xiàn)出金龍。四更四點月正西呀，拜結(jié)弟兄呀拜結(jié)弟兄，潘巧云結(jié)識了海阇黎，那楊雄，怒氣沖，盤問姣妻呀盤問姣妻，一心要到翠屏山上還香愿，說出是非呀說出是非，滿身脫下和尚衣，那楊雄，回身轉(zhuǎn)，殺了姣妻呀殺了姣妻。五更五點月沉沉呀，一個張生呀一個張生，張生跳墻會鶯鶯，小紅娘，傳書信，月下留呀月下留情，一心要到后花園中把佳期會，驚動夫人呀驚動夫人，拷打紅娘說是非，小紅娘，上樓去，說出真情呀說出真情。[19](P8-9)

《青陽扇調(diào)白洋洋》是清末民初南方(蘇浙皖)流行民歌，“活捉三郎”“武松殺嫂”“反山東”等故事，出自《水滸傳》《隋唐演義》等，說書人常說，戲曲常演，民眾因此極為熟悉，民歌以其為詠唱內(nèi)容，不足為奇。南方如此，北方亦然。北京小曲唱本《繡門簾》有云：

姐在心中不耐煩，手拿菱花照容顏。傷心又把父母怨，擔(dān)誤奴家罷，喲哼喲，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三。擔(dān)誤奴家罷，喲哼喲，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三。包袱里物件俱都有，的細(xì)功夫繡上個門簾。門簾必得顯手段，裁上個樣兒罷，喲哼喲，再用面糊粘。裁上個樣兒罷，喲哼喲，再用面糊粘。門簾一繡時遷偷雞，戲叔挑簾代裁衣。林沖夜奔梁山去，又繡上宋江罷，喲哼喲，怒殺閻婆惜。夏得海投文代醉里，劉秀走國吳漢殺妻，王六觀燈保兒趕妓。繡上狄青罷，喲哼喲，五虎去平西。繡上狄青罷，喲哼喲，五虎去平西。門簾二繡棋盤山，周遇吉大戰(zhàn)寧武關(guān)。杜志亨私把城池獻，逼的個崇禎罷，喲哼喲，甩靴上煤山。逼的個崇禎罷，喲哼喲，甩靴上煤山。又繡呂布戲貂蟬，王允巧獻計連環(huán)。諸葛亮草船能借箭，七星臺祭風(fēng)罷，喲哼喲，火燒戰(zhàn)船。門簾三繡唐僧取經(jīng)，沙僧八戒稱悟空。師徒四人去取真經(jīng)，白虎嶺緊接無底洞。耗子精難拿罷，喲哼喲，悟空請?zhí)毂Ｓ掷C張生戲鶯鶯，紅娘遞簡便傳情。聽琴請宴與探病，長亭餞別罷，喲哼喲，鶯鶯送張生。門簾四繡長坂坡，張三郎借茶代活捉。藏舟整本漁家樂，繡上個黃飛虎罷，喲哼喲，反朝歌。繡上出鬧戲打砂鍋，又繡狠毒打老婆。孔鳳英孔懷來研磨，粉壁墻題詩罷，喲哼喲，胡迪罵閻羅。粉壁墻題詩罷，喲哼喲，胡迪罵閻羅。門簾五繡奪秋魁，請相公禁了黨人碑。送友撿柴春秋配。進閣搜鞋罷，喲哼喲，酒醉楊貴妃。老漢靠少一枝梅。又繡姜須抱頭盔。劉海上廟神州會。奸心秦檜罷，喲哼喲，金牌調(diào)岳飛。奸心秦檜罷，喲哼喲，金牌調(diào)岳飛。[18](P223-240)

歌中所唱的“時遷偷雞”“戲叔挑簾”“林沖夜奔”“宋江殺閻”等見于《水滸傳》，“劉秀走國”等見于《東漢演義》，“狄青平西”等見于《五虎征西》，“胡迪罵閻”等見于《說岳全傳》，均是明清時極為流行的通俗小說，小說中的人物故事，戲曲、曲藝多有改編搬演，民眾耳熟能詳，民歌屬于二度、三度創(chuàng)作。民歌、戲曲、小說的此種互動，具有多重意義。一是反映出民歌、戲曲、小說同為通俗文學(xué)的根本屬性；二是可以覘知三者在中國民間社會的存在狀況及與民眾生活的密切關(guān)系；三是民歌、戲曲、小說遞相改編的內(nèi)容，較為廣博，但是以歷史、情愛為主，通俗文藝/文學(xué)對于一般民眾的啟蒙/教化與娛樂功能及其實現(xiàn)方式，于此得以體現(xiàn)。

《莊子扇墳》是民歌與戲曲、小說互動的另類。

《莊子扇墳》的故事，見于明馮夢龍小說《警世通言》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以及明謝弘儀昆腔劇本《蝴蝶夢》等，大意為莊子路見一女子扇新墳，問其故，女云墳中乃其亡夫，生時相愛，死不能舍，臨終時告訴她，如要改嫁，須待墳土干了?！版夹轮粒绾蔚镁透?，因此舉扇扇之?！盵20](P17)莊子回家，向妻子說起路上的見聞，妻子大罵扇墳女子無德。莊子不信，以假死試之。妻子見莊子死了，大為悲痛，發(fā)誓守節(jié)不嫁，并按儀程操辦喪事。吊喪者中，有一美貌少年，引得莊妻心動。少年稱患重疾，須以人腦續(xù)命。莊妻忘記先前誓言，竟劈棺取莊子腦髓。莊子復(fù)活，少年消失，莊妻羞愧自盡。此一故事蘊含了莊子齊物體道的哲學(xué)思想，小說之外，明、清、民國的戲曲、曲藝，多有唱述，京東大鼓《莊子扇墳》，藝人至今仍有演出，基本情節(jié)相差無多。忽略時間先后因素，諸種戲曲、曲藝與小說文本，均有實質(zhì)性的融合互動關(guān)系。民歌同樣如此，《山歌抄本》中的《莊子扇墳》，可以視為改編自《蝴蝶夢》等戲曲、曲藝，亦可看成出自《莊子休鼓盆成大道》，上述小說中故事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在《莊子扇墳》中均有真切的反映。如《扇墳》云：

紗窗兒外月影兒明，莊子先生正往前行，忽見一個女子聲聲聲悲痛。觀看他甚是年輕，身穿重孝分外嬌容，月里嬋娥臨臨臨凡境。手拿小扇哭了一聲，望著孤墳不住扇風(fēng)，費盡辛勤不不不中用。望蒼天刮幾場大風(fēng)，保佑我好事兒完成，滿斗焚香把神神神靈敬。

紗窗兒外月影兒白，莊子先生心下疑猜，扇墳女子真真真奇怪。走向前問個明白，忙施禮叫聲裙釵，因何獨把孤孤孤墳拜。俏佳人淚滿香腮，說道是夫主的陰宅，難割難舍恩恩恩和愛。嘆夫君命染泉臺，又沒有兒女嬰孩，前生惹下牽牽牽連債。

紗窗兒外月影兒圓，有賈氏還把墳扇，丈夫遺言時時時常念。他說道墳頭土干，才許我另配姻緣，如何等得這這這遠限。莊子說這有何難，小娘子且放心寬，學(xué)生替你扇扇扇一扇。好先生念動真言，扇一扇泥土全干，仙家妙用誰誰誰人見。

全歌收結(jié)云：

紗窗兒外月影兒開，莊子先生跳出棺材，抖抖衣服把方方方巾帶。這幾日未上長街，心中悶不得開懷，娘子同我到大大大門外。見王孫走將過來，見田氏佯佯不采，他那里駿馬揚鞭把風(fēng)風(fēng)風(fēng)流賣。有田氏懷著鬼胎，這樣事兒也叫我難猜，大睜著眼眼見見見鬼怪。

紗窗兒外月影兒分，莊子先生手指王孫，此人與你代代代書信。這田氏羞愧難禁，心中想自己沉音，前思后想添添添愁悶。我笑過賈氏扇墳，我比他更狠三十分，有何顏面把親親親戚認(rèn)。總不如一命歸陰，繡房中拴上汗巾，恨的狗婦尋尋尋自盡。

紗窗兒外月影兒長，莊子先生回進后堂，見妻兒吊死在中中中梁上。撇了家園大笑一場，就將他埋在高岡，撇卻了人間冤冤冤業(yè)帳。想人生可嘆可傷，卻比做傀儡登堂，離合悲歡傍傍傍州樣。也不必掛肚牽腸，也不必兩淚千行，編上一套山山山歌唱。

末句“編上一套山山山歌唱”，照應(yīng)《山歌抄本》書名，此一做法，與馮夢龍輯《掛枝兒》末首“纂下的《掛枝兒》委的奇妙，或新興或改舊費盡推敲，嬌滴滴好喉嚨唱出多波俏。那個唱得完這一本，賞你個大元寶。嘖嘖，好一本新詞也，可惜知音的人兒少”[2](P293)、《夾竹桃》末首的“無中生有把歌翻，詩句拈來湊巧難。從詩次序，并不妄刪，郎情女意，并非妄談。唱子個樣山歌普天下個姐兒儕來聽，賽過清明三月三”[2](P477)，功能、意趣相似。不侫以《山歌抄本》中各首為明清民歌、南方民歌(“浙腔”“楚歌”)的意見，亦有此一因素在。

又晚清王韜《淞濱瑣話》卷十一記其時珠江花舫(青樓)唱曲情形云：

小金小蟬綺年玉貌，嬰伊可憐，金唱《法場換子》，蟬唱《王大儒供狀》，皆足以卓越一時。阿六字綠筠，阿娥字月纖，均以善歌名。么弦乍撥，羯鼓初撾，猶作矜持態(tài)。及唱至妙處，聲漸高越，旁若無人。如唱《太子逃難》《莊周扇墳》，恍若身臨其境，所以為難也。阿金容頗瘦削，裙下雙鉤，瘦不盈握。阿九來自上海，而亦操粵音。阿安跌宕風(fēng)流，自矜其美，目中幾無余子。美容纖腰瑣骨，柔荏多姿，并于谷埠高張艷幟，無不妙擅歌曲。[21](P265)

《瑣話》所說《莊周扇墳》，即《莊子扇墳》，名曰“歌曲”，正與《山歌抄本》中的《莊子扇墳》同類?；持腥藖碜圆煌貐^(qū)，如“阿九來自上?！保簧贸短犹与y》《莊周扇墳》的阿六、阿娥來自何處，未有交代，若來自江浙或兩湖，則可推其所唱《莊周扇墳》即《山歌抄本》中的《莊子扇墳》。

民歌、戲曲、小說均是民眾喜聞樂見的通俗藝術(shù)樣式，民歌與戲曲、小說的融合互動，是三種通俗藝術(shù)樣式在庶民社會場域中發(fā)生的兼具物理與化學(xué)特征的奇特反應(yīng)。此種反應(yīng)很好地拉近了文學(xué)藝術(shù)尤其是通俗藝術(shù)與一般民眾的距離，可以收到1+1+1>3的效果。站在民歌的角度，研究者借由這些民歌，可以了解戲曲、小說在某時某地民眾中的傳播接受情形，亦可根據(jù)民歌中的戲曲、小說元素，來大致確定某一種類民歌的流傳時間與區(qū)域，上云《山歌抄本》所錄為明清南方地區(qū)民歌，即是因其各首對應(yīng)者多為明清戲曲、小說而其牌調(diào)“羅江怨”又冠以“楚歌”“浙腔”而言。又如上海大美書局印行《時調(diào)大觀》中《新出戲名五更調(diào)》云：“一更一點月東升，大刀收關(guān)勝，咦呀呀得噲，槍斃閻瑞生。秋胡戲妻五雷陣，叭蠟廟呀火燒向大人，咦呀呀得噲，水漫泗州城。二更二點月灣灣，大戰(zhàn)大牛頭山，咦呀呀得噲，鎮(zhèn)守草橋關(guān)，八仙過海金沙灘，長坂坡呀三戲白牡丹，咦呀呀得噲，昭君去和番。三更三點月當(dāng)空，孔明借東風(fēng)，咦呀呀得噲，溫酒斬華雄，呆徒富貴鎖五龍，法門寺會應(yīng)龍打嚴(yán)嵩，咦呀呀得噲，酒醉桃花宮。四更四點月兒圓，八本宏碧緣，咦呀呀得噲，關(guān)公斬貂蟬，三娘教子御果園，雙獅圖會陳橋把兵變，咦呀呀得噲，全部九更天。五更五點月微明，諸葛亮招親，咦呀呀得噲，赤壁大鏖兵，濟公活佛請宋靈，烏龍院會化子拾黃金，咦呀呀得噲，合演逍遙津。”[5](P63)“大刀收關(guān)勝”“秋胡戲妻”這些傳統(tǒng)篇目中間，雜入“槍斃閻瑞生”，看似生硬，實乃“歌謠文理，與世推移”[22](P91)的民歌傳播接受規(guī)律使然，有此五字在，《新出戲名五更》的“近現(xiàn)代民歌”身份，始能坐實——資料云1920年6月，滬上發(fā)生一樁謀財害命案，兇手乃洋行職員閻瑞生，受害人是青樓名妓王蓮英。命案得破，閻瑞生由徐州被擒，押解回滬，判處死刑，“槍斃閻瑞生”即指此事?！伴愅醢浮鞭Z動滬上，新聞爭相報道，戲曲、電影輪番搬演，專門唱述此一題材的民歌多達百首，民歌與新聞、戲曲、電影相互推波助瀾，將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的華美錦袍之下，民生多艱、人性丑陋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更一點月東升，大刀收關(guān)勝，咦呀呀得噲，槍斃閻瑞生”因此具有了寫真寫實的功能，民歌與新聞、戲曲、電影的互動，亦成為“民歌、戲曲、小說”互動的延伸與拓展。一言以蔽之，上述唱述戲曲、小說等作品中人物、故事的民歌，客觀上也成為小說史、戲曲史、文化史、社會史等研究的寶貴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