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黃帝內經》看大型歷史語文詞典釋義、書證存在的問題

張雪梅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 人文與國際教育交流學院，合肥 230012)

《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重要醫(yī)學典籍，由《素問》和《靈樞》兩個部分組成?！端貑枴分饕钦撌鋈梭w生命的基本原理；而《靈樞》主要闡述針灸、經絡方面的問題?！秲冉洝肥侵嗅t(yī)學的鼻祖，在中國醫(yī)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這部古醫(yī)籍是采用黃帝與岐伯等醫(yī)臣對話的形式寫成，語言簡潔、通俗，口語化程度高，因此，它在語言學上也具有重要價值。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是我國目前最具權威性的大型歷史語文詞典，它在編纂時，雖然引用了《內經》語言材料，但是重視程度不夠。我們在研究《內經》語言時發(fā)現(xiàn)，《大詞典》存在釋義有誤、釋義與書證不符、書證句讀錯誤及書證滯后等問題，《內經》語言材料可以訂補《大詞典》詞語訓釋，厘正《大詞典》書證斷句失誤及提前《大詞典》書證時代等。茲舉例如下，以期為《大詞典》修訂完善提供參考。

一、釋義有誤

淅淅

3304頁(《大詞典》頁碼，下同。)該條：“②畏風貌?！惫伦C為清人吳謙《醫(yī)宗金鑒·張仲景〈傷寒論·太陽病上〉》：“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翕翕發(fā)熱，鼻鳴，干嘔者，桂枝湯主之?！背蔁o己注：“淅淅者，灑淅也，惡風之貌也。”

按，《大詞典》例證引文不全?！秱摗肪淼诙侗嫣柌∶}證并治上第五》：“太陽中風，陽浮而陰弱，陽浮者，熱自發(fā)，陰弱者，汗自出，嗇嗇惡寒，淅淅惡風，翕翕發(fā)熱，鼻鳴干嘔者，桂枝湯主之?！薄洞笤~典》參考成無己注，釋“淅淅”畏風貌，不確。

《傷寒論考注》：“此兩舉惡寒惡風，而嗇嗇淅淅義不甚異?！⒓一蛟苹ノ幕パ裕蝗灰??！薄皢輪輴汉?，淅淅惡風”即惡寒惡風，重言詞“嗇嗇”“淅淅”義同，皆為惡寒貌?！皢輪荨庇謱懗伞皾鏉妗?，如《千金要方》卷第九《發(fā)汗湯第五》：“(桂枝湯)治中風，其脈陽浮而陰弱，陽浮者，熱自發(fā)，陰弱者，汗自出，濇濇惡風，淅淅惡寒，噏噏發(fā)熱，鼻鳴干嘔方。”“濇濇”與“淅淅”互用，亦可證兩者義同。

“淅淅”“嗇嗇(濇濇)”表惡寒義，中醫(yī)古籍常見。如《靈樞·雜病》：“小腹?jié)M大，上走胃，至心，淅淅身時寒熱，小便不利，取足厥陰?！薄蹲g釋》：“淅淅，在此與‘灑淅’通，惡寒戰(zhàn)栗的樣子?！薄肚Ы鹨健肪淼谑栋俸系谌罚骸鞍俸喜『蛑鐣r頭不覺痛，淅淅然寒者，四十日愈。”注曰：“淅淅然，惡寒貌?！?/p>

《肘后備急方》卷五《治癰疽妒乳諸毒腫方第三十六》：“(附方)《外臺秘要》療惡寒嗇嗇，似欲發(fā)背，或已生瘡腫，癮疹起?！弊ⅲ骸皢輪荩瑦汉?。”《千金要方》卷第三《虛損第一》：“治產后虛羸，盜汗，濇濇惡寒，吳茱萸湯方。”“濇濇”即“嗇嗇”，惡寒義?！洞笤~典》“嗇嗇”條釋義為“肌體畏寒收縮貌”，這是從字面上尋求其義，不妥。

表惡寒義的重言詞除“淅淅”“嗇嗇”外，常見還有“灑灑”“洗洗”等?！端貑枴ぴ\要經終論篇第十六》：“秋刺冬分，病不已，令人灑灑時寒?！蓖醣ⅲ骸盀ⅲ??！薄鹅`樞·經脈第十》：“胃足陽明之脈，……是動則病灑灑振寒，善呻，數(shù)欠，顏黑?！薄蹲g釋》：“灑灑，同灑淅，寒栗的樣子。”《脈經》卷六《肝足厥陰經病證第一》：“肝中寒者，其人洗洗惡寒，翕翕發(fā)熱，面翕然赤?！薄渡褶r本草經·烏頭》：“烏頭，味辛，溫。主中風、惡風洗洗，出汗，除寒濕痹，咳逆上氣，破積聚，寒熱?！薄渡褶r本草經輯注》作“惡風灑灑”。

“灑灑”“洗洗”又入聲變，成為“灑淅”“洗淅”表惡寒義。如《素問·調經論篇第六十二》：“邪客于形，灑淅起于毫毛?！蓖醣ⅲ骸盀?，寒貌也?！薄肚Ы鹨健肪淼谌讹L痹第四》：“臨泣，主身痹，洗淅振寒?！弊ⅲ骸跋翠?，即‘灑淅’，寒慄貌?！?/p>

表惡寒義的詞語共性在于它們都是齒音，沈澍農先生分析說：“人們在突然感到寒冷時，往往會倒吸一口涼氣，發(fā)出‘嘶’聲，表惡寒貌的詞大約就源于此吸氣聲，因而很自然地以齒音為其語音標志?！鄙蛘f確是。

綜上，“淅淅”應釋為惡寒貌。《大詞典》當改。首舉書證應為《靈樞·雜病》。可補《千金要方》例。

腄腄

(chuí) 3945頁該條：“謂肌膚發(fā)硬和瘢胝狀?！崩C為《靈樞·邪氣藏府病形》：“(腎脈)大甚為陰痿，微大為石水，起臍已下至小腹腄腄然，上至胃脘，死不治。”

按，釋義有誤?！澳D”《說文》釋為“瘢胝也”，段玉裁注：“腄，跟胝也。跟，足歱也?！亲愀罩f也?！憋@然，引例中之“腄”不為此義。

“小腹腄腄然”之“腄”,《靈樞識》云：“腄，音垂，重墜也?！薄蹲g釋》：“腄，重而下墜的意思。小腹腄腄然形容小腹脹滿下墜?！薄澳D腄”在其他醫(yī)籍中寫作“垂垂”，如《黃帝內經太素》卷十五《五藏脈診》：“微大為石水，起齊以下，至少腹垂垂然，上至胃管，死不治?！睏钌仙谱ⅲ骸按勾?，少腹垂也?！庇秩纭吨T病源候論》卷之二十一《水腫病諸侯》：“七、石水候：脈沉者，名曰石水。尺脈微大，亦為石水。腫起臍下，至小腹垂垂然，上至胃脘，則死不治。”丁光迪注：“垂垂，形容臍下至小腹腫大下垂之貌?！?/p>

考“垂”之義，《說文》：“垂，遠邊也?！倍斡癫米ⅲ骸斑呎撸写寡乱?，垂者，遠邊也。崖者，高邊也。邊本謂行于垂崖，因之垂崖有遠邊高邊之稱?！贡局^遠邊?！倍握f似不可從。從字形上來看，“垂”與“華(華)”是有關的，“垂”的形體像草本植物的枝葉下垂，其本義是下垂，由這個本義引申為伸展，再引申為邊遠等。

故“小腹腄腄然”之“腄腄”與“垂垂”義同。重言“腄腄”是描寫小腹下垂的樣子?！洞笤~典》“腄腄”釋義當改。

顑

7254頁該條：“②面頰；腮?！崩C《靈樞經·雜病》：“顑痛，刺手陽明與顑之盛脈出血?！?p>按，釋義與例證不符。《靈樞·雜病第二十六》：“顑痛，刺手陽明與顑之盛脈出血?！薄蹲g釋》：“顑，《甲乙經》作頷，即下巴。”《集注》曰：“頷在腮之下，人迎之上?！惫暑兺醇聪掳屯?，“顑”為下巴義。句意為：下巴疼痛，刺手陽明經的腧穴與足陽明胃經的頰車穴使之出血。“顑”為“下巴”義，《靈樞》還有用例，如《癲狂》：“骨癲疾者，顑齒諸腧、分肉，皆滿而骨居，汗出，煩悗；嘔多沃沫，氣下泄，不治。”《譯釋》：“顑，《甲乙經》、《黃帝內經太素》均作頷。”

“顑”表示面頰、腮義，《靈樞》中用例為《動輸?shù)诹罚骸捌浜窔馍蠜_頭者，循咽，上走空竅，循眼系，入絡腦，出顑，下客主人，循牙車，合陽明，并下人迎，此胃氣別走于陽明者也?！薄蹲g釋》：“顑，指口上傍頰前肉之空軟處，俗名為腮。”

據(jù)上，《大詞典》“顑”之“面頰；腮”義，應引《靈樞·動輸》為例。

介介

455頁該條“⑦象聲詞?！笔桌端貑枴摗罚骸靶臋疇?，欬則心痛，喉中介介如梗狀。”

按，釋“介介”為象聲詞，不確。吳崑注：“心脈起于心中，出屬心系，上挾于咽，故病喉中梗介。介介，堅梗而有妨礙之意?！薄都ⅰ罚骸啊恫馗⌒纹吩唬盒拿}大甚為喉吤。蓋喉乃肺之竅，心火淫金，故喉中介然如梗狀。”《素問校注語譯》：“‘介介’是喉塞之形容詞?！睂ⅰ翱葎t心痛，喉中介介如梗狀”譯為咳嗽的時候，感到心痛，喉頭像有東西梗塞。可知“介介”有阻隔、梗塞之義。

《大詞典》在1535頁又收重言詞“吤吤”，釋義為“象聲詞”。孤證為《靈樞經·邪氣藏府病形》：“膽病者，善太息，口苦，嘔宿汁，心下澹澹，恐人將捕之，嗌中吤吤燃，數(shù)唾?！贝司洹皡脜谩币膊划斚舐曉~理解。郭靄春注：“嗌中吤吤燃：是說咽喉中如有物作梗，咯吐不舒?！卑选班芍袇脜萌肌苯褡g為咽喉里像有東西梗塞?！蹲g釋》將“嗌中吤吤燃”譯為咽中如物梗阻。《靈樞經·邪氣藏府病形第四》有“大甚為喉吤”句，《譯釋》：“‘喉吤’，喉間如有物梗阻的意思。如丹波元簡：‘吤字書無義，下文云：喉中吤吤然唾出?！端貑枴た日摗吩疲汉碇薪榻槿绻睢＝?、吤古通，乃芥蒂之芥，喉間有物，有妨礙之謂。吤唯是介字從口者，必非有聲之義?！薄夺樉募滓医浶Ｗⅰ罚骸啊畢脜谩鹅`樞》《太素》均作‘吤’，《脈經》卷三第二、《千金》卷十三第一均作‘介’。按作‘介’義長?！庇缮希皡脜谩睉鳌敖榻椤?，梗塞義。《大詞典》“介介”釋義當改。

二、書證句讀錯誤、書證滯后

昆侖

2983頁該條：“⑦針灸穴位名。位于足部外踝尖與跟腱水平連線之中點凹陷處?！惫伦C為《醫(yī)宗金鑒·針灸心法要訣·足三陽經總穴名》：“足太陽膀胱經，行足股后凡十九穴，左右同：至陰……昆侖、跗陽。”

按，該義《靈樞》已見，如《本輸?shù)诙罚骸靶杏诶?，昆侖，在外踝之后，跟骨之上，為經?！薄敦什〉诙摹罚骸柏市耐础热【┕?、昆侖，發(fā)狂不已，取然谷?！鄙侠袄觥苯詾槔鲅?。

咳喘

1589頁該條：“咳嗽喘息?！惫伦C為唐柳宗元《宥蝮蛇文》：“﹝蝮蛇﹞又善伺人，聞人咳喘步驟，輒不勝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p>按，素問多見。《氣交變大論篇第六十九》：“歲火太過，……民病瘧，少氣咳喘，血溢血泄注下,嗌燥耳聾，中熱肩背熱，上應熒惑星?！薄段宄Ｕ笳撈谄呤罚骸皬母镏o，是謂折收，收氣乃后，生氣乃揚，……其氣揚，其用躁切，其動鏗禁瞥厥，其發(fā)咳喘。”《六元正紀大論篇第七十一》：“三之氣，天政布，大火行，庶類蕃鮮，寒氣時至。民病氣厥心痛，寒熱更作，咳喘目赤”《至真要大論篇第七十四》：“少陰司天，熱淫所勝，怫熱至，火行其政。民病胸中煩熱，嗌干，右胠滿，皮膚痛，寒熱咳喘?！?/p>

淡淡

3334頁該條：“同‘澹?！?。水波動貌?！笔桌龝x潘岳《金谷集作》詩：“綠池汎淡淡，青柳何依依?！?p>按，“淡淡”同“澹澹”，義為水搖動，《素問》中已見用例?！端貑枴ご虩崞谌罚骸澳I熱病者，先腰痛胻酸，苦渴數(shù)飲身熱，熱爭則項痛而強，胻寒且酸，足下熱，不欲言，其逆則項痛員員淡淡然?！蓖醣ⅲ骸暗瑸樗朴欢ㄒ??！贝司洹暗睉獮椤板ｅ！?，《說文》：“澹，水搖也?！薄暗弧奔础板ｅＨ弧?，是謂項痛像水波動一樣不定?！皢T員”據(jù)崔錫章考證，當為“貞貞”，“員”乃訛誤?！柏懾憽笔敲枋鲰椡粗酢?/p>

《靈樞·邪氣藏府病形》有“心下澹?！?，郭靄春注：“‘澹?！?，丹波元簡曰：‘澹與憺同，為跳動貌?！薄端貑枴ぶ琳嬉笳摗酚小靶腻ｅ４髣印保瑓菎嬜ⅲ骸板ｅ?，動貌，火畏水，故澹澹大動?！笨芍?，“澹澹”為本字，“淡淡”是“澹澹”的假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