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義利觀影響下的列侯與民族關系

秦鐵柱

(山東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義”(義)字早在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存在了，“義”字從漢字結構來說，基本上是由“羊”“我”二字會意而成，是指竭盡我的力量去保護美好的事物。后來，“義”被進一步引申與抽象，具有了規(guī)范善這一類思想和言行等更豐富的內(nèi)涵。在內(nèi)容上，一方面，義是超越私利的；另一方面義又代表了公利，如有利于國家，有利于民族，有利于社會，有利于他人等等。它是為公利和超私利的完美統(tǒng)一。

“利”在甲骨文中也很早出現(xiàn)了，左邊的“禾”字是個象形字，描摹一株谷物，右邊是個象形的“刀”字，這兩字的會意就是“利”。所謂“利”就是人們對各種資源或對象的創(chuàng)造和占有，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需求?！袄庇兴嚼c公利。

北宋理學大家程顥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骸按蠓渤隽x則入利，出利則入義，天下之事，惟義利而已?！盵1](P137)義利觀是一個大問題，任何思想流派、任何思想家、任何人都必須直面這個問題。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社會大變革的時期，奴隸制經(jīng)濟崩潰，封建制經(jīng)濟得到快速發(fā)展。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思想領域內(nèi)也發(fā)生巨大變革?！皩W在官府”的局面被打破，各派(儒、道、墨、法、陰陽等)思想家紛紛著書立說，形成了各自的理論思想體系，自然也形成了各自的富有特色的義利觀。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義利之辨”成為“百家爭鳴”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在這個時期內(nèi)形成的各派義利思想為漢代各種義利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其中儒家、法家的義利思想對漢代社會影響甚大。儒家重義輕利的義利觀經(jīng)過不斷地吸收各家之長，成為兩漢社會的主流義利觀，“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2](P192)。董仲舒強調(diào)求利以義為指導，強調(diào)國家利益、整體利益、家庭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當個人利益與國家、整體利益發(fā)生矛盾時，應犧牲個人利益以維護國家、整體利益，強調(diào)個人對社會的責任感，強調(diào)“公而忘私”“國而忘家”。這種重義輕利的義利觀對后世的影響非常大，成為日后中華民族的主流義利觀。法家逐漸由地上轉為地下，由明涌轉為暗流，法家重利輕義的義利觀也時時刻刻地影響著兩漢社會中人們的日常行為。

“承秦爵二十等，為徹侯，金印紫綬，以賞有功。”[3](P3630)列侯是二十等爵制中惟一的貴族爵，在漢代社會結構中占據(jù)極為顯赫的地位，對兩漢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社會、民族關系領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從一定程度上說，列侯對兩漢社會的影響無處不在。兩漢皇權盛衰沉浮，但在中央政府中，列侯始終掌握著重要的權力，他們負責民族政策的制定，并且多擔任鎮(zhèn)戍邊疆的將領，兩漢列侯在民族關系領域中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一、重義輕利而民族間共同繁榮

列侯在漢代對外貿(mào)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們是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參與者與消費者，列侯們所需要的貴重貨物和奢侈品成為漢代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內(nèi)容，他們是兩漢開展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動力。班固寫信給遠在西域為官的弟弟班超，為冠軍侯竇憲請托購買地毯、月氏馬、蘇合香、羊毛紡織品等奢侈品，“竇侍中前寄人錢八十萬市得雜罽十余張”[4](P3631)。乘氏侯梁冀派遣他的賓客到國外去采購珍奇異物，“冀又遣客出塞，交通外國，廣求異物”[3](P1181)。他們不自覺地促進了各民族的經(jīng)濟文化之交流，促進了邊疆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列侯在民族間的和平貿(mào)易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博望侯張騫于公元前139年，奉命出使西域，途經(jīng)河西走廊，被匈奴扣留十余年，后乘機逃脫，行程數(shù)萬里，一路上雨淋日曬，雪打風吹，忍受饑渴，幸得其隨從胡人堂邑父善射，以禽獸之血肉解渴充饑，才活了下來。越過千里大戈壁，翻越亞洲屋脊蔥嶺，來到大宛，在大宛稍作休整，先后訪問了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國。公元前119年，為斷“匈奴右臂”，博望侯張騫再次出使西域，由于渾邪王率眾歸漢，漢朝控制河西走廊，故張騫能夠順利到達烏孫，并且派副使訪問了康居、大宛、大夏、大月氏、身毒、安息等國家。博望侯張騫的兩次出使使?jié)h朝與西域諸國建立了良好的外交關系，從此以后西域諸國在漢朝的支持下逐步擺脫了匈奴的奴役，漢朝獲得西域諸國的支持，斷掉“匈奴右臂”，保證了漢邊境不再受到匈奴的侵犯，并且促進了雙方通過絲綢之路在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廣泛交流，漢朝的絲綢、漆器、谷物種子、杏、桃、鐵器及冶鐵鑄造技術、井渠灌溉技術、鑿井技術傳入西域。西域的苜蓿、葡萄、胡麻、胡蒜、胡瓜、胡桃、石榴、胡麻、紅藍花、胡豆、胡蔥；胡床、胡凳；良馬、駱駝、獅子、鴕鳥、犀牛、孔雀、大象；毛毯、毛氈、貂鼠皮、罽、裘；舞蹈、音樂、雜技傳入漢朝。張騫正式開通絲綢之路，其首功永遠彪炳史冊。博望侯張騫奉行重義輕利的義利觀，輕個人安危之私利，重各民族間的利益，促進了各民族的共同發(fā)展。

呼韓邪單于歸漢，得到漢朝的大力援助，郅支單于為避呼韓邪單于鋒芒，兵退康居，得到康居王的支持，遂重新稱霸西域，役使諸國，屠殺西域民眾，收取諸國貢賦，徭役諸國城民，“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稻由踝鹁篡ぶВ衅渫悦{諸國。郅支數(shù)借兵擊烏孫，深入至赤谷城，殺略民人，敺畜產(chǎn)，烏孫不敢追，西邊空虛，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單于自以大國，威名尊重，又乘勝驕，不為康居王禮，怒殺康居王女及貴人、人民數(shù)百，或支解投都賴水中。發(fā)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歲乃已。又遣使責闔蘇、大宛諸國歲遺，不敢不予”[5](P3009)。

西域都護義成侯甘延壽，副校尉破胡侯陳湯為了解除郅支單于對西域諸國的奴役與屠殺，以及他對漢在西域的政治軍事勢力的威脅，臨機專斷，矯制發(fā)兵，斬殺郅支單于，消滅了其殘余勢力，“(陳湯)與延壽謀曰：‘夷狄畏服大種，其天性也。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離烏弋，數(shù)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戰(zhàn)伐，數(shù)取勝，久畜之，必為西域患。郅支單于雖所在絕遠，蠻夷無金城強弩之守，如發(fā)屯田吏士，驅從烏孫眾兵，直指其城下，彼亡則無所之，守則不足自保，千載之功可一朝而成也’”[5](P3010)，“延壽遂從之，部勒行陳，益置揚威、白虎、合騎之校，漢兵胡兵合四萬余人，延壽、湯上疏自劾奏矯制，陳言兵狀?！盵5](P3010)陳湯、甘延壽擊敗康居軍隊，直至單于城下，“康居兵引卻。漢兵四面推鹵楯，并入土城中。單于男女百余人走入大內(nèi)。漢兵縱火，吏士爭入，單于被創(chuàng)死。軍候假丞杜勛斬單于首，得漢使節(jié)二及谷吉等所赍帛書。諸鹵獲以畀得者。凡斬閼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級，生虜百四十五人，降虜千余人，賦予城郭諸國所發(fā)十五王”[5](P3014)。甘延壽、陳湯以西域諸國民眾的生命財產(chǎn)為重，以漢帝國的國家利益為重，消滅郅支單于，充分體現(xiàn)了他們重義輕利的義利觀。

依靠匈奴的龜茲王建攻破疏勒，立龜茲人兜題為疏勒王，暴虐其民。班超為了疏勒民眾的利益，同時也為了擴張東漢在疏勒的勢力，擒拿疏勒王兜題，立故王兄子忠為疏勒王，“時龜茲王建為匈奴所立，倚恃虜威，據(jù)有北道，攻破疏勒，殺其王，而立龜茲人兜題為疏勒王。明年春，超從間道至疏勒。去兜題所居槃橐城九十里，逆遣吏田慮先往降之。敕慮曰：‘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執(zhí)之?！瘧]既到，兜題見慮輕弱，殊無降意。慮因其無備，遂前劫縛兜題。左右出其不意，皆驚懼奔走。慮馳報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將吏，說以龜茲無道之狀，因立其故王兄子忠為王，國人大悅”[3](P1574)。

伴隨著月氏力量的強盛，且與康居聯(lián)姻，勢盛蔥嶺以西，遂欲跨越蔥嶺，進入西域，攻破諸國。班超為了保護西域各國的利益及漢帝國在西域的利益，堅壁清野，發(fā)兵擊破之，“初，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是歲貢奉珍寶、符拔、師子，因求漢公主。超拒還其使，由是怨恨。永元二年，月氏遣其副王謝將兵七萬攻超。超眾少，皆大恐。超譬軍士曰：‘月氏兵雖多，然數(shù)千里逾蔥領來，非有運輸，何足憂邪？但當收谷堅守，彼饑窮自降，不過數(shù)十日決矣?！x遂前攻超，不下，又鈔掠無所得。超度其糧將盡，必從龜茲求救，乃遣兵數(shù)百于東界要之。謝果遣騎赍金銀珠玉以賂龜茲。超伏兵遮擊，盡殺之，持其使首以示謝。謝大驚，即遣使請罪，愿得生歸。超縱遣之。月氏由是大震，歲奉貢獻”[3](P1580)。定遠侯班超踐行重義輕利的義利觀，以西域諸國的利益為重，獲得了西域諸國民眾深深的愛戴。

列侯張奐重民族之大義輕個人之私利，將羌豪所送之金器、良馬全部退回，得到羌族民眾的愛戴，“羌豪帥感奐恩德，上馬二十匹，先零酋長又遺金鐻八枚。奐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馬如羊，不以入廄；使金如粟，不以入懷。’悉以金馬還之。羌性貪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潔己，威化大行”[3](P2138)。

平壽侯鄧訓拒絕了其屬下提出的“以夷制夷”策略，以恩義對待羌胡，打開城門接納月氏胡之妻子，使其免受迷唐羌之攻擊：

章和二年，護羌校尉張紆誘誅燒當種羌迷吾等，由是諸羌大怒，謀欲報怨，朝廷憂之。公卿舉訓代紆為校尉。諸羌激忿，遂相與解仇結婚，交質盟詛，眾四萬余人，期冰合度河攻訓。先是小月氏胡分居塞內(nèi)，勝兵者二三千騎，皆勇健富強，每與羌戰(zhàn)，常以少制多。雖首施兩端，漢亦時收其用。時迷吾子迷唐，別與武威種羌合兵萬騎，來至塞下，未敢攻訓，先欲脅月氏胡。訓擁衛(wèi)稽故，令不得戰(zhàn)。議者咸以羌胡相攻，縣官之利，以夷伐夷，不宜禁護。訓曰：“不然。今張紆失信，眾羌大動。經(jīng)常屯兵，不下二萬，轉運之費，空竭府帑，涼州吏人，命縣絲發(fā)。原諸胡所以難得意者，皆恩信不厚耳。今因其迫急，以德懷之，庶能有用?！彼炝铋_城及所居園門，悉驅群胡妻子內(nèi)之，嚴兵守衛(wèi)。羌掠無所得，又不敢逼諸胡，因即解去。由是湟中諸胡皆言“漢家常欲斗我曹，今鄧使君待我以恩信，開門內(nèi)我妻子，乃得父母”。咸歡喜叩頭曰：“唯使君所命?！庇査鞊狃B(yǎng)其中少年勇者數(shù)百人，以為義從。[3](P609～610)

并且移風易俗，致力于改變羌胡陋俗，醫(yī)治傷病的羌胡，深深地感動了羌胡民眾，“羌胡俗恥病死，每病臨困，輒以刃自刺。訓聞有困疾者，輒拘持縛束，不與兵刃，使醫(yī)藥療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悅”[3](P610)。鄧訓卒后，各族民眾極度悲泣，以至自殘，紛紛為鄧訓立祠祭祀，“吏人羌胡愛惜，旦夕臨者日數(shù)千人。戎俗父母死，恥悲泣，皆騎馬歌呼。至聞訓卒，莫不吼號，或以刀自割，又刺殺其犬馬牛羊，曰‘鄧使君已死，我曹亦俱死耳’。前烏桓吏士皆奔走道路，至空城郭。吏執(zhí)不聽，以狀白校尉徐傿。傿嘆息曰：‘此義也?！酸屩?。遂家家為訓立祠，每有疾病，輒此請禱求?！盵3](P612)。

二、重利輕義而民族間相互爭斗

潁陽侯馬防為了個人私利，賦斂羌胡，造成了民族關系的緊張，“防兄弟貴盛，奴婢各千人已上，資產(chǎn)巨億，皆買京師膏腴美田，又大起第觀，連閣臨道，彌亙街路，多聚聲樂，曲度比諸郊廟。賓客奔湊，四方畢至，京兆杜篤之徒數(shù)百人，常為食客，居門下。刺史、守、令多出其家。歲時賑給鄉(xiāng)閭，故人莫不周洽。防又多牧馬畜，賦斂羌胡。帝不喜之，數(shù)加譴敕”[3](P857)。乘氏侯梁冀借口西域賈胡誤殺一兔，牽連斬殺十幾個賈胡，借機侵吞他們的財物，“(梁冀)又起菟苑于河南城西，經(jīng)亙數(shù)十里，發(fā)屬縣卒徒，繕修樓觀，數(shù)年乃成。移檄所在，調(diào)發(fā)生菟，刻其毛以為識，人有犯者，罪至刑死。嘗有西域賈胡，不知禁忌，誤殺一兔，轉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3](P1182)。匈奴擊破烏桓，平陵侯范明友本欲擊破匈奴，但匈奴已遠遁，為了自己的軍功，不顧及烏桓民眾之利益，破壞民族之間的團結，乘機再次擊破烏桓，導致了烏桓騎兵的報復，“昭帝時，烏桓漸強，乃發(fā)匈奴單于冢墓，以報冒頓之怨。匈奴大怒，乃東擊破烏桓。大將軍霍光聞之，因遣度遼將軍范明友將二萬騎出遼東邀匈奴，而虜已引去。明友乘烏桓新敗，遂進擊之，斬首六千余級，獲其三王首而還。由是烏桓復寇幽州，明友輒破之”[3](P2981)。

三、結語

列侯們奉行不同的義利觀會對民族間的關系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影響民族關系發(fā)展的走向。列侯以重義輕利的義利觀為指導，以民族間的共同利益為重，則各民族均能共同繁榮發(fā)展；若列侯以重利輕義的義利觀為指導，重個人、小團體、小集團及本民族之利益，輕視其他民族之利益，則各民族互相爭斗，戰(zhàn)爭頻發(fā)。從《史記》《漢書》《后漢書》及其它一些史料來看，有關漢代列侯與民族關系的記載所體現(xiàn)的多是重義輕利的義利觀。重義輕利的義利觀成為漢代列侯乃至整個統(tǒng)治階層處理民族關系的主要指導思想。漢宣帝五鳳年間，匈奴大亂，群臣認為可趁機擊滅匈奴，而列侯蕭望之則認為：“前單于慕化向善稱弟，遣使請求和親，海內(nèi)欣然，夷狄莫不聞。未終奉約，不幸為賊臣所殺，今而伐之，是乘亂而幸災也，彼必奔走遠遁。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宜遣使者吊問，輔其微弱，救其災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盵5](P3280)得到漢宣帝、群臣的支持。正是因為列侯在民族關系領域實踐了重義輕利的義利觀，進一步密切了漢與西域各族、越族、匈奴、鮮卑、烏桓、西南夷等各族人民之間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促進了各民族和平共處、共同發(fā)展。

[1]程頤，程顥.二程全書[M].上海：中華書局，1912.

[2]董仲舒.春秋繁露新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4]李昉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5]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