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婕
(河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洛陽471023)
魏晉南北朝近四百年的大分裂時期,思想、民族、宗教等碰撞融合,賦予中國文化新生的力量。隋唐時期再次形成統(tǒng)一帝國,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以及活動空間都有飛躍性提升,愈發(fā)習慣用詩這一簡練的語言形式抒發(fā)情感和反映生活?!爸袊膶W史上,特別突出地存在著兩個‘shi’的世界——平聲的‘詩’和上聲的‘史’。對把握波瀾壯闊的中國文明也極其重要?!盵1]
唐代的洛陽既有魏晉故都的特殊地位,又是長期比肩長安的東都,城市命運與王朝的歷史變遷息息相關。浩如煙海的詩作中,唐代詩人對洛陽表現(xiàn)出格外的偏愛。以地名為關鍵詞檢索《全唐詩》可知,題目或內(nèi)容中出現(xiàn)“洛”的唐詩有1 215首,遠超“長安”的696首、“揚州”的116首、“金陵”的114首(1)根據(jù)鄭州大學全唐詩庫電子檢索系統(tǒng)(http://www3.zzu.edu.cn/qts/)2020年9月1日檢索的結果。。詩歌是一種個體視角的多向性的敘事,“洛”字頻繁在唐詩中出現(xiàn),說明這個時期的洛陽與整個唐時代的文化現(xiàn)象與文化元素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唐詩中的洛陽書寫是閱歷、年齡、階級、生活背景各異的文化階層從眾多角度、不同立場對這座城市的觀察和認識,具有現(xiàn)實屬性和社會屬性。被譽為唐詩最高峰的李白和杜甫,作品中都存在大量、持續(xù)的洛陽書寫,雖然呈現(xiàn)出來的洛陽形象風格相異、各成一體,但以安史之亂為界,超越具體地域范疇成為一種象征,明顯是被作者有意識地注入了家國意識。
李白出身成謎,詩人自己也語焉不詳,有“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2)本文引用李白詩文出自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杜甫詩文出自[清]仇兆鼇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白本家金陵”(《上安州裴長史書》)、“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贈張相鎬二首》)等數(shù)種說法,令后人困擾。方家多有考證,結論不同,甚至有人提出了李白是洛陽人,因少年犯事而舉家外遷之說(3)王元明持此看法,出版著作《中國唐代詩人研究——李白新論》(新加坡新社2000年版)。。此雖一家之言有待考證,但洛陽無疑與李白淵源深厚。
李白一生羈旅,游蹤遍及南北各地,史書明確記載有多個時期曾居留于洛陽。他往來于洛陽時正值唐朝鼎盛,在繁華的洛陽城中呼朋喚友、賞花飲酒,不亦樂乎?!疤旖蛉聲r,千門桃與李”(《古風十八》)記錄繁花如錦的街市人家;“朝發(fā)汝海東,暮棲龍門中。水寒夕波急,木落秋山空”(《秋夜宿龍門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描寫深秋清寒中的龍門夜色;“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洛陽陌》),刻畫陌上乘車賞花公子風度翩翩、驚艷了眾人。
李白深受道教影響,但從其“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又可見鮮明的儒家烙印。長安仕途受挫,李白斷絕出將入相的抱負,轉向山水詩情,還表現(xiàn)出對隱遁修行的向往。東都市井繁華、周邊多山川風物,成為李白訪道問友、縱情詩酒的好去處。
天寶三載(744年),44歲的李白第一次與33歲的杜甫相會于洛陽,這次會面,被聞一多稱為“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2]。此外,高適、元演、崔成甫、岑參、元丹丘等,都曾在洛陽及周邊一帶與李白結識或交往,這座古城是見證李白與“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的聚散之地。其《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
憶昔洛陽董糟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就中與君心莫逆。
回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
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
不忍別,還相隨。
天子腳下的長安是權力博弈的政治中樞,孤高自傲的李白深感“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同樣繁華的東京洛陽既遠離暗流洶涌的政權斗爭,又可與意氣相投之士恣情詩酒,惺惺相惜,正合他意。李白傲岸不羈的表面之下深藏一顆赤子之心,他理想中的友情灑脫暢快,是以洛陽為背景的:“君馬黃,我馬白。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赩赫。”(《君馬黃》)
春風沉醉的夜晚,詩人也會觸景生情:“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春夜洛城聞笛》)朋友們天各一方時,詩人無限牽掛,在心目中設定的再會地點還是繁華喧鬧的洛陽街市:“仆在雁門關,君為峨嵋客。心懸萬里外,影滯兩鄉(xiāng)隔。長劍復歸來,相逢洛陽陌?!?《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即使多年后時移事易,詩人仍然懷念“風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敘舊贈江陽宰陸調(diào)》)的意氣風發(fā)。
這個時期的李白既有笑傲王權的磊落,也有寄情詩酒的飄逸,筆下的洛陽形象有兩個特征:一是繁華美好,二是充滿深情。這不僅是客觀現(xiàn)實的直接反映,也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投影。即使偶爾抱怨都市生活的喧囂浮華,說“陌上何喧喧,都令心意煩”(《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言語之間仍然可見洛陽所承載的愉悅美好。
杜甫祖上數(shù)代居于洛陽周邊,出生地有鞏縣筆架山下、偃師首陽山等說法,均在洛陽一帶。其十三世祖杜預文韜武略過人,“自表營洛陽城東首陽之南為將來兆域”,還特意要求使用“洛水圓石”,認為“南觀伊洛,北望夷叔,曠然遠覽,情之所安也”[3]。杜預是杜甫最崇拜的先人,他的《遺令》將世代祖塋設置在洛陽,相當于冥冥中已經(jīng)把杜氏家族與這片土地緊緊綁定在一起。
杜甫祖父杜審言多次任洛陽丞,也葬于首陽山下,留下不少關于洛陽的詩文,如“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春日京中有懷》)等。杜甫4歲時生母早喪,長期被寄養(yǎng)于洛陽仁風里的二姑母家。他撰寫的《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中對姑母的哺育之恩感激涕零。反映杜甫青少年時代的詩作存留不多,諸如“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等極富有生活氣息,但很少把“洛陽”寫入詩里。其《壯游》: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
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
這篇自傳性的敘事詩是了解杜甫人生軌跡的重要材料。他少年時期的活動范圍以城東建春門附近的仁風里為主,少時已頗有詩名,有機會接觸河南府尹韋濟等當?shù)毓倭琶?,生長在世代奉儒守官的中原傳統(tǒng)家庭中的正統(tǒng)儒家氣象依然可見。
青年杜甫身在洛陽卻向往外面的廣闊世界,19歲開始四方漫游。期間回洛次數(shù)并不多,有重要事務才會停留在家,比如24歲回洛參加鄉(xiāng)貢進士考試,竟未中第。詩人懷著尷尬與憤懣出游江蘇、浙江、山東、河北等地,30歲回洛結婚,直到33歲在洛陽得遇李白。
杜甫對洛陽的懷鄉(xiāng)之作都在戰(zhàn)亂離家之后。他多次游覽、住宿于龍門。留下了“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游龍門奉先寺》)和“龍門橫野斷,驛樹出城來。氣色皇居近,金銀佛寺開”(《龍門》)等名作。然而詩文流露出的情緒并沒有局限于所處之地,比起眼前的清幽古寺和壯麗皇居,他著眼于更大的宇宙,兩首詩文的后半部分都是對人生和世界顯現(xiàn)出詩人有生之年征途不止的壯懷。
那時的杜甫不僅無心流連眼前的風景,甚至因科舉不利而厭惡東京的浮華虛偽。他特別不滿充斥城中的投機鉆營之輩,以至于對洛陽的生活也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顿浝畎住烽_篇即“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一個“客”字,盡顯詩人刻意與這座城市劃清界限之意。也許自哺育他成長的姑母卒于仁風里,這座城的熙熙攘攘于杜甫來說就只剩下了“為名而來、為利而往”。剛直質樸的他深感懷才不遇,認為這里的生活是“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贈李白》),表明寧愿去吃食不果腹的蔬食粗飯,也不愿沾染上惡俗的腥膻之氣的高潔志向。這與少年時代的“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壯游》)一脈相承,雖生斯長斯卻對這里的勢利庸俗心生抵觸,一心想逃離。
萬國來朝的大唐一片歌舞升平,755年被玄宗倚為“安邊長城”的安祿山在范陽起兵,一個月便攻下東都洛陽。44歲的杜甫身在長安,猝然發(fā)生的戰(zhàn)亂讓他有家不能回,開始隔空追憶當年、真正審視故鄉(xiāng)的存在。洛陽在杜甫詩中的形象迅速發(fā)生變化,曾經(jīng)的不屑與否定情緒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其詩作中。其《遣興》:
我今日夜憂,諸弟各異方。不知死與生,何況道路長。客子念故宅,三年門巷空。悵望但烽火,戎車滿關東?!哪軒缀危T诹b旅中。昔在洛陽時,親友相追攀。送客東郊道,遨游宿南山。煙塵阻長河,樹羽成皋間?;厥纵d酒地,豈無一日還。丈夫貴壯健,慘戚非朱顏。
詩中的洛陽不再是虛偽浮華的名利場,而是親友嬉鬧、充滿愉快回憶的地方。在追憶因為戰(zhàn)亂而回不去的故宅以及親朋暢游的美好時光時,詩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只有在洛陽時才是主人,才能“送客”,此后就只能“客子念故宅”“常在羈旅中”了?!肚才d》組詩中的洛陽書寫,讓洛陽在杜甫詩篇中完成了從物欲橫流的名利場到充滿成長回憶的“家”的角色轉變。文末“回首載酒地,豈無一日還”,詩人一邊回憶故園,一邊相信總有能夠回去的一天。
然而現(xiàn)實殘酷,擔任華州司功參軍的杜甫曾于758年底回過一次洛陽陸渾莊的舊居。此時的洛陽雖然從叛軍手中被奪回,但久經(jīng)戰(zhàn)亂、面目全非,詩人不得不承認“亂后誰歸得,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得舍弟消息》),這是杜甫最后一次回家。759年,杜甫辭官帶領全家徹底離開洛陽,開始“五十頭白翁,南北逃世難……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逃難》)的生涯。但不管走到哪里,詩人始終心系家鄉(xiāng)洛陽,遂有了“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成都府》);“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 ;“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恨別》)等詩句,這都是寫給故園的情書,正如詩人自嘲的,“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五盤》)。
寶應元年(762年)冬唐軍收復洛陽,正流寓梓州的杜甫于次年才聽到這個消息。52歲的詩人以飽含激情的筆墨寫下被清人浦起龍贊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詩”[4]的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并特意加上自注:“余田園在東京”。
可惜安史之亂被平定之后的洛陽一帶仍然戰(zhàn)亂不止,加之從蜀到洛,路途遙遠,賊寇橫行,事實上杜甫根本無法帶領一家返鄉(xiāng)。隨著年齡增長,思鄉(xiāng)之情越來越濃烈:“冬至至后日初長,遠在劍南思洛陽。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xiāng)?!?《至后》)得知友人將赴洛陽,立即委托他訪問東京舊宅,還連寫多首詩作相送:“平居喪亂后, 不到洛陽岑?!d江湖客, 茫茫遲暮心?!?《憑孟倉曹將書覓土婁舊莊》)在日暮時分面對滔滔江水悲從中來,作 “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天邊行》)。洛陽成為杜詩中的一個符號。770年杜甫病逝于岳陽附近,臨終囑咐要入葬洛陽杜氏祖塋,然而這個心愿直到四十余年后才得以實現(xiàn)。813年孫子嗣業(yè)歷盡千辛萬苦才將其遺骸背回洛陽,與祖母楊氏合葬于首陽山下——詩人終于魂歸故里。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豆棚L(其十九)》
這首詩作中的文學價值常被提起,浪漫逍遙的仙境與污穢血腥的人間形成強烈反差,袁行霈特意以此對比李杜詩歌的風格與意象[5]。
實際上,相比于文學價值,這首詩更適合分析李白的經(jīng)歷和思想。歷代學者都試圖據(jù)此分析安史之亂初期李白的行蹤,明代朱諫認為此時李白在廬山隱居,清代王琦則吸收借鑒元代蕭士赟注提出的“此詩似乎記實之作,豈祿山入洛陽之時,太白適在云臺觀乎”,認為“此詩大抵是洛陽破沒之后所作,胡兵謂祿山之兵,豺狼謂祿山所用之逆臣”[6]。覽久美子認為當時李白在往南方避難的途中,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中考證《奔亡道中五首》,認為李白當時在洛陽周邊親身體驗了安史之亂,郁賢皓則認為此詩為天寶十五載春初在華山作,李白當時正在梁苑(今河南商丘)至洛陽一帶,目睹洛陽淪陷,乃西奔入函谷關,上華山。[7]
李白以往的詩歌多帶有強烈浪漫主義色彩,而其晚年作品中與“洛陽”相關現(xiàn)實事物反復出現(xiàn),并伴隨著大量用典。如《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雙鵝飛洛陽,五馬渡江徼。何意上東門,胡雛更長嘯。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廟。太白晝經(jīng)天,頹陽掩余照。王城皆蕩覆,世路成奔峭?!遍_篇即用三個與洛陽相關的典故,借五胡政權皇帝石勒,強調(diào)和比喻安祿山叛亂前的種種跡象和征兆。
除此以外,還有“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扶風豪士歌》)“函谷如玉關,幾時可生還。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奔亡道中五首之四》)“旌旗繽紛兩河道,戰(zhàn)鼓驚山欲傾倒。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馬翻銜洛陽草”(《猛虎行》)等,都較多地加入細節(jié)描寫,相對寫實地渲染當時洛陽的慘狀,讀來驚心動魄。
因文風差異,有人曾疑這個時期的白詩可能為偽作,清代王琦多方考證后將李白晚年詩作收入《李太白全集》。事實上,不只是詩風,這個時期李白的行事作風都發(fā)生了重大改變。他幾乎完全摒棄了以往對歸隱山林、求仙入道的追求,也沒有偏安一隅等待時局改變,而是以實際行動實現(xiàn)匡扶天下、濟世救民的宏愿。
小川環(huán)樹指出,李白將59首詩自命為《古風》時,就已經(jīng)顯示出欲一掃當時世上安逸沉滯,重振建安雄風之意,他親自承擔起這個責任,具有強烈的使命感[8]。是中原橫潰、洛陽失陷激發(fā)了李白的愛國心,他比任何時候都關心時政,拜托姓武的門人護送妻兒到安全的地方,骨肉生死離別之際嘆息“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贈武十七諤》);為了避難不得不向北逃難,沿著太行山行進時感慨“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前行無歸日,返顧思舊鄉(xiāng)”(《北上行》)。
他報國無門,當永王李璘為討伐安祿山招募將領時,立刻加入永王幕僚追隨永王。期間作品多為安撫軍中的情緒、鼓舞士氣之作,如“胡沙驚北海,電掃洛陽川……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即使奔逃流亡也心懷天下、不改其志,“欃槍掃河洛,直割鴻溝半……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南奔書懷》)。
李白從璘的歷史真相曾是學界討論的熱點,鄧小軍指出作為親歷者之當時實錄,從璘前后所作一系列相關詩文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9]?!岸垩灿尉阄椿?,五陵松柏使人哀。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永王東巡歌之五》)此處的“河南”指洛陽。直白的情感抒發(fā)和語言表達,很難與當年“天子呼來不上船”的傲岸灑脫聯(lián)系起來。平實的詞句中包含對“諸侯不救河南”的憤怒、失望,以及無奈之下對“賢王”的期待,一如其自述 “雖中原橫潰,將何以救之”(《與賈少公書》)的悲情。
胡驕馬驚沙塵起,胡雛飲馬天津水。
——《江夏贈韋南陵冰》
胡馬渡洛水,血流征戰(zhàn)場。千門閉秋景,萬姓危朝霜。
——李白《獄中上崔相渙》
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
——《贈張相鎬二首 時逃難在宿松山作》
異族鐵蹄下的洛陽激起李白“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之志。盡管他晚年輾轉流亡,因反叛罪名入獄,卻時刻關心洛陽收復,卻以史筆寫出一系列的政治抒情詩。當從流放地被赦免時恰聞兩京收復,他立刻作《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胡兵出月窟,雷破關之東。左掃因右拂,旋收洛陽宮。”可見收復洛陽幾乎已經(jīng)成了李白的執(zhí)念。可惜759年史思明又稱大燕皇帝,再次攻陷洛陽。761年,李光弼在洛陽北邙與叛軍展開苦戰(zhàn),無奈仍是大敗。此時已61歲高齡的李白在金陵靠人接濟度日,得到消息后請纓加入李光弼軍幕府,途中病倒,被迫返回。次年十月洛陽終于被唐軍收復時,距離詩人的病逝僅一個月。李白臨終是否得知已無考證,但從被認為是臨終絕筆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臨終歌》)來看,也許那是詩人對中土洛陽最后的牽掛。
作為共同經(jīng)歷過盛唐榮光的李杜,雙峰對峙,并列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世人印象中李白的詩作是樂觀浪漫主義的代名詞。如吉川幸次郎所論:“李白與杜甫的詩相反,忙著歌頌人間的快樂?!盵12]《滄浪詩話·詩評》中“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之語已經(jīng)深入人心。然而,所謂“飄逸”和“沉郁”是指整體風格,具體到安史之亂時期李杜詩篇中的洛陽書寫卻不盡然。國破家亡中,杜詩的“洛陽”總是與家人、故園相伴,哀婉深情;李詩的“洛陽”則總是與民族、國家相連,沉重慘烈。
安史之亂前,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青年杜甫久居洛陽,曾經(jīng)討厭東京喧鬧奢華、追求名利的都市性格,為了與這種勢利的風俗劃清界限,他故意不把這里當作故鄉(xiāng)而渴望離開,一再強調(diào)自己是“客”??僧斅尻枩S陷、真的回不去時才深切感受到洛陽對于自己“家”的意義,其認知經(jīng)歷了從渾然不覺、到心有抵觸、再到強烈思念的過程。杜詩中的洛陽書寫也從喧鬧浮華的“載酒地”到魂縈夢系的“家”,情感寄予由“所歷厭機巧”的年輕氣盛,到“天邊老人歸未得”的悲涼沉郁,令人尋味不盡。
李白道教與儒教并存的思想特質常被論及,被稱為“謫仙人”的他曾經(jīng)四海為家,并不特別將情思拘泥于一鄉(xiāng)一地,很享受洛陽的繁華喧囂和遠離政治中樞的逍遙。松浦友久認為,李白雖有《靜夜思》《春夜洛城聞笛》等表達故園之思的名篇佳句,但都是象征性的表達,缺少持續(xù)性地對某一具體地點表達懷鄉(xiāng)之情,是因李白“社會關系的非恒常性、客寓性”[11]所致。因此,與杜甫詩中切實的懷鄉(xiāng)情結相比,李白晚年的洛陽書寫多是民族、國家的象征,能代表多數(shù)文化士人對洛陽的普遍認識。
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政治分裂與文化融合后,萬國來朝的大唐盛世來臨,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各方面壓倒性的實力造就唐代士人普遍具備的樂觀大度、開放自信的精神特征,人們或豪放灑脫,或自由浪漫,或克己守禮,迥異的個人性格表象之下都深藏著強烈的文化自豪感。然而,異族的鐵蹄擊碎了這份自信,鮮花如錦、游人如織的洛陽轉眼間成為胡塵蔽日、尸橫遍野的人間地獄,迫使士人不得不直面國家與文化存亡的危機。打著“清君側”名目起兵的安祿山,一入洛陽便即帝位,隨后攻下長安,并沒有繼續(xù)進攻四川和江南,而是把長安的府庫、兵甲、文物等統(tǒng)統(tǒng)遷往洛陽,甚至后宮美人、演奏《清平調(diào)》的梨園弟子、御苑中飼養(yǎng)的珍獸等都不放過,儼然有改朝換代、長期盤踞中原之勢。東京洛陽淪陷并成為異族王朝的新都,意味著現(xiàn)實中唐王朝的“國破”,同時也意味著華夏文化被顛覆和否定。正是這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刺激迫使文化階層的家國意識逐漸呈現(xiàn),李杜詩篇中的“洛陽”恰好承擔了連接現(xiàn)實與家國意識的功能。
中國古代的國家與民族并沒有特別清晰的界限。如《戰(zhàn)國策》中對“中國”的描述:“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12]盡管大唐統(tǒng)治者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漢人,但自稱“老子后裔”,目的就是建立大唐政權繼承華夏文明的正統(tǒng)性。盛唐的開放包容也源自華夏文明兼容并蓄的特質。有學者指出:“多重力量共同促成了以安祿山為代表的安史胡文化軍事集團的最終形成。以文化共同體的視角觀之,‘安史之亂’產(chǎn)生的諸多原因中,國家之民族文化政策至關重要。在宗教信仰、文化習俗等方面迥異于儒家禮樂文明的安史集團,具有較強的獨立性與離心力?!盵13]安史之亂與普通政權之爭或農(nóng)民起義的性質不同,企圖動搖華夏文明的根基,必然是文化士人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以文化自負的唐代士人在這個時期的作品中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洛陽被“胡”所占,正是源于人們不能接受異族企圖建立新的王朝取代華夏文化。李白曾經(jīng)對“胡姬”“胡樂”所持有的欣賞包容態(tài)度,是建立在對漢文化熱愛和極度自信的基礎上。其晚年詩作中洛陽伴隨著“胡”字反復出現(xiàn),“狄犬吠清洛”“胡馬渡洛水”“洛陽三月飛胡沙”等措辭明顯體現(xiàn)了詩人以華夏文化為正統(tǒng)的自覺?!俺吻迓尻査薄爸驹谇逯性钡仁难裕仁怯幸庾R賦予洛陽象征性意義以維護心目中“國”的完整,也出于對華夏文化的捍衛(wèi)。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韓愈《調(diào)張籍》)“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 ”[14]二人文學作品的價值毋庸贅言,其思想、人格的影響力也在時代發(fā)展中越來越得到肯定。隨著李杜詩篇的廣泛傳唱,洛陽書寫在打動人心的同時,無形中推動了家國意識的形成。如果說洛陽在杜詩中的故園形象是身份認同,在李詩中與“胡”的對立則是民族認同,這兩種認同歸根結底都出于文化認同。唐代詩歌主潮由盛唐的理想主義浪漫詩潮向著盛中唐之際的現(xiàn)實主義寫實詩潮嬗變,唐代文化由盛唐的多元開放的理想主義文化思潮向著盛中唐經(jīng)世務實、 主尊儒學的現(xiàn)實主義文化思潮轉型的表現(xiàn)[15]。在這場危機中,李杜詩篇中洛陽形象的改變引領和推動唐代詩歌的轉型,同時也是唐代文化思潮嬗變的一種先行體現(xiàn)。
洛陽能夠成為李杜詩篇中家國意識的載體并非偶然,除了當時安史之亂的現(xiàn)實因素以外,還與它特有的亡國之痛與文化之殤密切相關。
1.歷史根源——國殤?!凹覈币辉~屬于政治哲學范圍,來源于《禮記》《大學》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文理想。盡管王朝更替,由華夏文化衍生出來的漢文化一直在中國占主導地位,源自禮樂制度的儒家社會所提倡的家國觀,影響中國數(shù)千年而不衰。洛陽是經(jīng)過反復占卜、在被認為是“天下之中”的位置上建起的,周公在此制禮作樂,從誕生伊始就被賦予了天命和正統(tǒng)的光環(huán)。
文化認同感是在與周邊的關系中自然形成的。一直處于漢文化中心地位的洛陽經(jīng)過數(shù)次王朝更替,每次都伴隨著黍離之悲。五胡亂華以洛陽城的失陷為標志,異民族政權打破華夏漢族的正統(tǒng)地位,成為中原地區(qū)的主人。對于長期懷有華夷意識的漢人(這里指基于對華夏文化的認同而形成的群體)來說,最痛苦的莫過于國破家亡的同時,文化方面的優(yōu)越感也被擊碎。北魏統(tǒng)一中原后,為與江左南朝爭奪華夏正朔,遷都洛陽借河洛的地望強調(diào)自己的漢化程度和正統(tǒng)性。北朝文人因為政治或自身文化認同的需要,強調(diào)河洛中原的文化中心地位;南朝文人則出于對故國的懷念而憑想象對洛陽進行美化處理。在長期南北對峙中,雙方對洛陽的認識和定位一致,即在強調(diào)“華夏正統(tǒng)”的民族文化與身份認同方面,中原核心位置的洛陽是最前沿、最正統(tǒng)的“漢文化”的象征[16]。
安史之亂相當于歷史的重演,和平時期并沒有特別在意的家國意識,隨著家與國的喪失而變得格外鮮明?!奥尻栁粝輿],胡馬犯潼關。天子初愁思,都人慘別顏。”(杜甫《洛陽》)李杜之外的詩人也多將“胡”字寫進關于洛陽的詩作中,都是在有意識地強調(diào)華夏文化屬性?!疤旖驑蛏隙嗪鷫m,洛陽道上愁殺人。”(馮著《洛陽道》)“胡騎北來空進主,漢皇西去竟升仙。”(韋應物《洛陽吟》)等等。中唐后趙匡、啖助、陸淳提倡《春秋》,韓愈寫《原道》攘斥佛老,也是源自對漢文化存續(xù)的危機感。
2.文學傳統(tǒng)——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本身就是渴望文化認同的一個表現(xiàn),原指在異國他鄉(xiāng)懷念故里的一種情思。海德格爾的名言“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可以理解為文化階層終生都持有尋找文化認同與自我歸屬的渴望。松浦友久提出:“‘洛陽’這個地名帶有獨特的含義,這個韻味無論是‘長安’、‘金陵’還是‘成都’都無法替代?!盵17]指的應該就是洛陽文化內(nèi)涵中自帶的鄉(xiāng)愁意象。
早在西晉就明確出現(xiàn)了洛陽的秋風與鄉(xiāng)愁的關聯(lián)性——張翰在洛陽“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苑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適忘,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18],以至于秋風、洛陽、鄉(xiāng)愁的組合形成一種文學傳統(tǒng)沿襲下來。此后的“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張籍《秋思》)和“客心爭日月,來往預期程。秋風不相待,先至洛陽城”(張說《蜀道后期》)都有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的痕跡。
“衣冠南渡”以來,即使江南富饒,終究不能完全撫慰文人們喪失故土、民族受辱的痛心之情。故都洛陽,不僅僅是在政治意圖上必須奪回的戰(zhàn)略目標,也是南朝文人集團用于懷鄉(xiāng)的共同心象風景。橘英範發(fā)現(xiàn)《樂府詩集》中以《洛陽道》為題的詩作多達18首,但大多數(shù)在詩作中反復吟詠洛陽的南朝詩人實際上從未到過洛陽。他們作品中呈現(xiàn)出來的洛陽形象多為“俊男美女在春光明媚的大道上邂逅的繁華都市”[19]。對這座城市的美化書寫,說明洛陽從整個時代的追憶對象演變成了寄托理想的載體。
南渡士人對故都的懷念中交織了亡國之恨與民族屈辱感,深化了鄉(xiāng)愁的內(nèi)涵?!皞髀労掀秩~,遠向洛陽飛。北風尚嘶馬,南冠獨不歸?!?《遇長安使寄裴尚書》)“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陳子昂《春夜別友人》)“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宋之問《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春風一夜吹鄉(xiāng)夢,又逐春風到洛城?!?武元衡《春興》)“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齢《芙蓉樓送辛漸》)“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王灣《次北固山下》)“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儲光羲《新豐主人》)這些名作令洛陽的文學鄉(xiāng)愁意象更濃。2006年日本朝日新聞出版的洛陽特輯被命名為《鄉(xiāng)愁之都》,可見這種鄉(xiāng)愁超越了狹義上的一己之鄉(xiāng)的故土概念,逐漸成為一種對文化原鄉(xiāng)的精神依戀。
大唐國力鼎盛時期,整個社會對異族文化呈現(xiàn)友好包容態(tài)度,而文化階層在安史之亂新的生存狀態(tài)中開始對社會和文化問題進行深度反省和思考,以李杜詩篇為代表的唐詩中,洛陽書寫體現(xiàn)出家國意識,與中國文化的構成與走向有關聯(lián),是社會心理積聚到一定時期的必然現(xiàn)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精神譜系里,“家”是個體人生的起始之地,國之基礎;“國”是民族與文化認同的體現(xiàn),家之延伸。因主張文明沖突論而著名的亨廷頓曾指出,不同民族的人們常以對他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物來回答“我們是誰”,并且以某種象征物作為標志來表示自己的文化認同[20]。洛陽的文化內(nèi)涵具備家國之思的基本特質,加上李杜兩大文學巨擘的反復書寫,終于成為特定歷史時期中承載家國意識的象征。
在詩歌中注入家國意識也由此成為一種新的文學傳統(tǒng)。宋代以后中原再次板蕩:“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厥茁尻柣ㄊ澜纾瑹熋焓螂x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文及翁《賀新郎》)“戎虜亂中夏,星歷一周天。干戈未定,悲咤河洛尚腥膻。”(張元干《水調(diào)歌頭》)再次呈現(xiàn)出強烈的家國意識,是對李杜詩篇中洛陽書寫的繼承與發(fā)揚。伴隨著亡國之痛與文化之殤,家國意識經(jīng)過沉淀,形成以文化認同為基礎的凝聚力,可以視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想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