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紅
黨的十八大以后,《作風建設(shè)永遠在路上》(2014年)、《永遠在路上》(2016年)、《打鐵還需自身硬》(2017年)、《巡視利劍》(2017年)、《紅色通緝》(2019年)、《國家監(jiān)察》(2020)、《正風反腐就在身邊》(2021)等反腐專題片相繼播出,引發(fā)了全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作為一種重要的政治教育實踐,很多機關(guān)或組織都進行了有組織的觀影活動,以一種制度性的方式進行安排。相關(guān)黨政干部在觀看之后,紛紛表示影片帶給自己“震撼”和“警醒”的教育效果;普通老百姓在觀影之后,也獲得了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重拾了對于國家制度的信心。反腐專題片針對的不僅僅是普通公眾,最主要的還是黨員和領(lǐng)導(dǎo)干部。它不僅是說理的,而且具有強大的話語力(illocutionary force),其力量則來自于影像對作為“理念”的制度之勢的引發(fā)。
反腐專題片作為一種充滿政治實踐的影片類型,承擔著非同一般的政治使命和制度追求,其影響力與普通紀錄片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到目前為止,這個問題在學(xué)術(shù)界卻沒有得到充分的討論。目前的研究大致涉及到:首先,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比如《激蕩人心的電視強音——電視專題片〈作風建設(shè)永遠在路上〉創(chuàng)作談》①《〈巡視利劍〉創(chuàng)作談》②等等的研究基本是從專題片如何更具藝術(shù)吸引力的角度展開的;其次,談視覺修辭,比如吳輝的兩篇文章談到《永遠在路上》的視覺修辭問題,討論了其中視覺意象、色彩、鏡頭、用典等“意義表達”如何“增強了專題片的形象性和說服力”③;最后,談敘事技巧,比如通過專題片《永遠在路上》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功能、敘事視角、敘事時間、敘事者等敘事技巧論述其“說服技巧”④。姑且不論上述文章的結(jié)論如何,但是僅從“文本”和“說服”層面去思考問題,僅依靠理性邏輯去討論是不夠的,專題片中彌散出來的那種令人感到震撼的力量并沒有得到有效闡明。這就說明:既有的研究范式似乎不能有效處理這類影片所提出的問題。
比爾·尼科爾斯(Bill Nichols)在對紀錄片進行分類的時候,提出了一種“更側(cè)重于強調(diào)影片對受眾在情感上和社會上的影響力”⑤的“施為模式”(performative mode)。“施為性”(performative)是奧斯汀(J.L.Austin)基于語言提出來的,比如語言可以命令、承諾或者宣告。但是,影像卻只能進行展示(show),這就給影像的施為性造成了根本的障礙。對此,尼科爾斯提出的解決之道是“聲音”,即聲音使得紀錄片形式的真實與否顯得不再重要⑥,而“是一個關(guān)于影片的邏輯、論點或立場如何向我們傳達的問題”⑦。奧斯汀試圖在人稱、句法、詞匯等方面找到話語施為性的根據(jù),后來都以失敗告終,因為一旦將語句置于相應(yīng)的語境中,陳述也是在做事情。⑧這就意味著:任何實踐中的語言都具有施為性,都可以“以言行事”(do things with words)。趙毅衡根據(jù)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意動”(conation)概念,提出了一種新的敘述類型即“意動類敘述”,它“期盼接收者在接收文本之后采取行動以‘取效’”⑨,并且提出了意動敘述的四個形式特點:非虛構(gòu)、“我對你說”的人稱關(guān)系、情節(jié)事件發(fā)生在未來,以及情節(jié)無絕對明確的結(jié)尾⑩。尼科爾斯和趙毅衡的分析都可以用于對反腐專題片的分析,但是又不可避免地存在形式主義的局限性。它實際上脫離了影像的傳播實踐來討論影像的力量,這就將影像話語力的真正來源抽空了。本文則試圖將影像的力量置于一種復(fù)雜勢域中來進行審視,并萃取出“勢”的概念來對其加以討論。
《說文·新附》將“勢”解釋為“盛力,權(quán)也”。但是它又不等同于直接的“力”,而是一種格局所造成的“潛力”,正如《孫子·兵勢》所言:“如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它也不是一種實體或?qū)ο?不是“權(quán)”“形”“位”等,而是“權(quán)勢”“形勢”“位勢”等偏正結(jié)構(gòu)所蘊含的由對精神、資源、權(quán)力等的憑借所造就的一種總體性態(tài)勢。如果“制度”條文只是一種“理”,機構(gòu)設(shè)置也僅僅是一種“形”,那么,只有其實在運行之“勢”才能讓它們活起來?!袄怼笔且环N邏輯上的必然性,即王夫之說“理者,當然之宰制”(《四書訓(xùn)義》卷三十一)。但“理”只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并沒有具體化為現(xiàn)實,因而,馮友蘭說“百理俱在平鋪放著”,金岳霖說“理有固然,勢無必至”?!袄怼迸c“勢”是無法分開的,即王夫之說“離勢無理,離理無勢”(《尚書引義》卷四),“只在勢之必然處見理”(《讀四書大全說》卷九);“理成勢”就要求“以其順,成其可;以其逆,成其否”(王夫之《詩廣傳·小雅》)。因此,所謂“理勢”指的是一種“邏輯之力”,“勢”不能違背“理”,但是光有“理”還是空洞的,“勢”是“理”的具體實現(xiàn)。
反腐專題片中的“理”不是通過純粹理性展開的,而是通過“事—效果”召喚出“制度之勢”而實現(xiàn)的,即只有當蒼蠅和老虎都被“關(guān)進籠子”的時候,制度之勢才會彌散開來,從而實現(xiàn)震懾性的教育效果。因此,本文嘗試提出一種新的分析視野,即將筆者提出的“視覺之勢”的概念,用以討論反腐專題片如何通過影像語言建構(gòu)“制度之勢”,并將其置于影像傳播的實踐語境中,以觀照其話語力如何得以最終實現(xiàn)。
如果說,國家政治層面的反腐屬于實踐層面的問題,它不被表達出來便不能被大眾所感知,它對于腐敗分子的懲處也就無法達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對于國家意志的陳述,僅僅是發(fā)揮一種告知的作用,是一種“理”層面的認知,而反腐專題片并不滿足于此。它試圖通過影像文本布局召喚“制度之勢”,以將制度的活力充分地激發(fā)出來,從而讓影像充滿震懾性的教育力量。
聲音作為一種語言,是純粹的“形式”(form)而不是實質(zhì)(substance),它能夠?qū)⒉煌漠嬅孢M行任何形式的串聯(lián),以線性邏輯的方式克服蒙太奇缺失的問題。反腐專題片作為一種“主題先行”的作品類型,需要將抽象而且宏大的“國家意志”表達出來,而僅僅通過碎片化的、具象化的影像是無法實現(xiàn)的。聲音則可以將碎片化的影像資料加以縫合,也可以使影像得以穿透具象的桎梏而觸及抽象的國家與制度。這就使得“國家”和“制度”被引發(fā)出來,成為建構(gòu)影片力量的深層來源。
聲音的力量不僅是在作為形式的“語言”層面發(fā)揮作用,它還跟聲音的來源密切相關(guān)。反腐專題片中的聲音來自于黨、國家和人民,使影片獲得了一個話語的高位立場。首先,從制作單位來看,相關(guān)專題片幾乎由中央紀委(國家監(jiān)委)宣傳部、中央巡視辦、省紀委(監(jiān)委)等國家部委與相關(guān)電視(廣播)臺聯(lián)合制作,體現(xiàn)了很高的行政規(guī)格。其次,片子開場的聲音基本都是以習近平、劉云山、王岐山的講話或者中央的決策部署為核心,國家的觀念貫穿了整個片子,并居于支配地位。最后,反腐總是離不開人民群眾的支持,群眾的來信、來訪、來電都給予了制度以無窮的力量,人民群眾就成為反腐敗的起點(不滿)和歸宿(期待)。正是通過對諸多敘事主體的征用,影片得以通過聲音將國家、社會、個體的理念或者精神灌注到影像當中,使其成為制度之勢的力量來源。
當然,制度還是抽象和空洞的,它還需要通過相關(guān)聲音的節(jié)奏、力量、情緒、人格等加以充實,以使廣大公眾真切地感受其活力。首先,當習近平、王岐山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通過擲地有聲的語調(diào)強調(diào)“發(fā)現(xiàn)問題,形成震懾”“嚴防燈下黑”“打鐵需要自身硬”等宣告的時候,抽象的制度就被灌注進了人格與精神的力量,由此成為可以被影像清晰捕捉的對象。其次,當鏡頭展現(xiàn)腐敗分子投案自首、痛哭流涕以及深刻懺悔的時候,影像就能反向襯托出制度之勢的無窮威力。最后,整個反腐專題片幾乎都是雄渾的男性聲音在進行解說,并且采取了一種居高臨下審視和點評腐敗分子的語調(diào),展現(xiàn)了一種來自黨和國家的對于腐敗分子的壓倒性態(tài)勢。
反腐專題片不僅僅是對于反腐成就的如實講述,而且還將其置于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脈絡(luò)當中,從而建構(gòu)了影像背后制度的合法性。當然,這種合法性的論證,無法像語言那樣邏輯嚴謹,而是通過象征的運用,將抽象的制度轉(zhuǎn)化為可見的象征物,比如轉(zhuǎn)化為可見的“利劍”“打鐵”“警鐘”“法槌”等等。索緒爾就認為象征(symbol)不是完全任意、空洞的,而是“在能指和所指之間有一點自然聯(lián)系的根基”,比如象征法律的天平就不能用一輛車來代替。反腐專題片征用的象征資源是文化積累下來的,它是“比喻理據(jù)性上升到一定程度的結(jié)果”,其中蘊含的基本都是“威懾”的含義,以此展現(xiàn)國家及其制度的“勢”。
在目前播出的反腐專題片中,標題都具有強烈的“力量”象征,并且在片頭將其進行影像化處理?!堆惨暲麆Α返年P(guān)鍵概念是“利劍”,片頭即是寶劍經(jīng)過鍛造之后鋒利無比、劃水無痕、削鐵如泥的樣子;《打鐵需要自身硬》的關(guān)鍵概念是“打鐵”,片頭則是堅硬的鐵錘、隆起的肌肉和飛濺的火花;《永遠在路上》的片頭使用的也是打鐵的場景:鐵錘、肌肉、融化的鋼鐵、紛飛的石塊。在這些充滿“力量”象征的影像背后,國家制度的彌散之力噴薄欲出?!稗o格”(figure)一詞即表示形體、輪廓、特征以及外形的含義,其功能是“用具體的詞匯修飾抽象事物,并使抽象事物更加突出”。正是通過上述象征辭格的使用,反腐專題片將抽象的國家與制度具象化,制度之勢就得以彌漫出來。另外,影片也通過對相關(guān)細節(jié)的捕捉,使制度之勢得以通過象征物加以展現(xiàn),比如《巡視利劍》第三集中,政府機關(guān)門口雄獅雕塑的特寫,就通過鏡頭的自然捕捉將國家的威嚴表達了出來。
空間作為人類生存的境域,總是在不斷地建構(gòu)著主體。福柯正是通過全景監(jiān)獄、瘋?cè)嗽骸⒔]所等空間布局,討論主體如何通過空間規(guī)訓(xùn)而得以生成;中國家庭的權(quán)力與身份地位常常通過臥室居住的地址和方位加以建構(gòu);東周有的宮殿建筑高度超過100米,“其驚人高度幫助其所有者懾服甚至恐嚇政治對手”。反腐專題片通過對空間的講述,就討論了空間與權(quán)勢、空間與群眾的辯證關(guān)系。首先,影片展現(xiàn)了關(guān)于空間的歷史對比。比如《作風建設(shè)永遠在路上·正風肅紀》講述了攝影愛好者沈曉鳴拍攝了很多政府豪華辦公大樓,他說:“它給人一種很威嚴的感覺,給人一種不可靠近的感覺,它首先在一種空間營造的這個層面上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氣場……它在無形中拉開了政府和百姓之間的距離。”作為對照,影片也講到了革命中瑞金蘇維埃政府所有部委一起同在謝家祠堂集體辦公,分設(shè)在各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但它與老百姓的關(guān)系反而是最為親近的。其次,影片展現(xiàn)了關(guān)于空間的現(xiàn)實對比。比如它將某些地方政府建造豪華辦公樓的細節(jié),置于與經(jīng)濟貧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棚戶區(qū)等的對照中進行講述,通過空間布局的對比講述實現(xiàn)對于空間權(quán)勢的批判性反思。最后,權(quán)勢還體現(xiàn)為對某種空間的獨占。比如鄧崎琳獨占了武鋼招待所的游泳館,萬慶良、谷春立等官員經(jīng)常獨享私人會所等等??臻g獨占是將公共性場域加以私人化,在精神上是脫離群眾的表現(xiàn),因而對掌權(quán)者進行“去勢”(稍后詳述)就成為合法性建構(gòu)的必然邏輯。
制度作為一種彌散性的公共力量,它不允許被私人性的場域所侵蝕,因而就需要展示其無所不在的控制力。《紅色通緝令》的片頭就充滿了制度的空間控制力:警車、飛機、摩托艇等展現(xiàn)了一種空間征服力,文字顯示為“天網(wǎng)恢恢,雖遠必追”。對制度的空間彌散力,腐敗分子在精神上是難以承受的,比如投案自首的黃玉榮就說,逃亡中她常常處于精神恍惚、想自殺的狀態(tài),“沒有天網(wǎng)行動的時候,人們不知道你是誰,天網(wǎng)行動以后,你藏不住”。正是通過通緝令、媒體報道、法律訴訟、國際合作等方式,國家制度將腐敗分子置于全球反腐網(wǎng)絡(luò)當中,形成了“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壓倒性態(tài)勢。
影像敘事邏輯雖然不同于理性邏輯,但是它總是要遵循“一致性和逼真性”原則。其中,“一致性”指的是“一段敘事內(nèi)在的不矛盾”,即結(jié)構(gòu)一致性、材料一致性和角色一致性;“逼真性”則是指“故事的可信性或可靠性”,即一種“好理由的邏輯”(the logic of good reasons)。反腐專題片的影像敘事邏輯不僅是一個一致性和逼真性的問題,而且是一個通過邏輯建構(gòu)一種制度之勢的過程。這在片中常常被稱為“天網(wǎng)”,是一種充滿制度籠罩力的邏輯,其力量正是來源于上述作為聲音之勢的“黨”“國家”和“人民”。但是反過去看,制度的籠罩力體現(xiàn)在哪里?
首先,體現(xiàn)在制度所針對的對象的涵蓋力上,也就是蒼蠅老虎一起打,大事小事一起抓。從所有專題片的整體來看,既包括了省部級高官,又包括了村鎮(zhèn)干部;既有黨政干部,又有國企高管;既有巨貪,又有日常生活的吃喝。這就打破了曾經(jīng)“只打蒼蠅不打老虎”的印象,一種無遠弗屆的高壓態(tài)勢就被建構(gòu)起來了。
其次,體現(xiàn)在制度自我凈化的努力上。比如中央提出的解決好“燈下黑”“清理好門戶”,就是為了回應(yīng)輿論對“誰來監(jiān)督紀委”的質(zhì)疑,因而專門制作了專題片《打鐵需要自身硬》;針對巡視一陣風的質(zhì)疑,“回頭看”成為一種常態(tài),并且“實行一屆任期巡視全覆蓋”“機動式巡視”,制度不再被認為是一陣風。專題片將對制度的質(zhì)疑加以回應(yīng),實際上就是通過影像編織了一套嚴密的制度表征體系。
最后,體現(xiàn)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效能上。在《巡視利劍》中,遼寧原省委書記王垊不說實話,但巡視組說:“人會說謊,資料不會”;講到天津市原公安局長武長順時,就說到:“即便武長順有豐富的反偵查經(jīng)驗,但他所做的一切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他本人有什么行動是不可能的了,當時他已經(jīng)是完全處在我們掌控之內(nèi)了”。這樣“著力表現(xiàn)巡視組與落馬官員之間的較量,突出回合感、對抗感”的手法,一方面增強了專題片的可看性,另一方面則展示了代表制度邏輯的巡視組的超強掌控力。
制度之勢不僅僅在影像文本層面發(fā)生作用,而且還存在于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如果說針對影像文本層面的勢還是一種認知(cognition),那么政治實踐層面的勢則是一種具身性的體認,反腐專題片即是將現(xiàn)實的勢域展現(xiàn)在觀看者面前。作為旁觀者,普通觀眾常常是從認知層面去對“勢”進行感受、推理和判斷,而對于身在反腐局面中的黨政干部,觀看專題片則是一種體認。黨政干部的身體、自我、欲望、經(jīng)驗、利益、信念等都介入到了觀影的過程中,并深刻地影響到其對于制度之勢的感受、判斷和推理。
除非隱士,所有人皆生存于制度之中;制度作為一種“社會事實”,總在支配著每一個人。制度不僅僅是一種認知的對象,而且是每一個人的生存勢域。從認識的角度來講,制度可以作為對象來進行分析和講述,但是從生存的角度來看,人與制度之間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緣在”(dasein)關(guān)系。如果說反腐專題片作為文本是一種從認知視角展開的建構(gòu)和講述,那么,當反腐專題片作為一種政治教育的實踐之時,它就不僅是一種認知對象,而且是每一名黨政干部都置身于其間的生存境域,充滿無窮的制度之勢。與此相對,普通觀眾并不處于制度之勢的壓力當中,他們是輕松自在的勢域之外的觀看者或者評判者。但是,他們又不僅僅是旁觀者,其境域不同于觀看一部《中國歷史上的腐敗與反腐敗》(正在拍攝)之類的紀錄片,而是當下在場的,甚至是制度合法性建構(gòu)的接受者或評判者,因而也是勢域的一部分。
黨政干部的觀看常常是通過組織化的方式集體進行的,是一種公共性的觀看,并且常常被要求寫觀后感想。這體現(xiàn)了一種制度化的要求,需要身體和靈魂的充分進入,是一種勢域內(nèi)的觀看。普通觀眾是以私人化的方式進行的觀看,是一種基于自由化、興趣性、隨意性的觀看,是一種勢域外的觀看。專題片中的制度之勢并不直接指向普通觀眾,黨政干部才是影片中制度之勢所指向的教育對象。觀看影片的黨政干部之所以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制度之勢,是因為他們與影片中的被懲處者具有同樣的身份、處于同樣的時空以及語境當中,因而就處于同樣的勢域之中。這還不只是一種身份認同的問題或者是移情的問題,而是從那些被懲處的人員身上,他們感受到了國家的制度之勢,明白了自己的生存境域。
正是因為“勢”是一種“盛力”,是充滿攻擊性的,因而中國文化里充滿著對“勢”的批判。權(quán)力作為一種“勢位”,總是隨時存在被濫用的可能,充滿侵犯性和攻擊性。這就需要將權(quán)力關(guān)進制度的籠子以實現(xiàn)“去勢”,即除掉欲望對于權(quán)力的迷戀?!吨芤住ご笮蟆妨逑筠o說:“豮豕之牙,吉?!薄吨芤壮淌蟼鳌ご笮蟆方忉屨f:“豕,剛躁之物也。其牙猛利而易傷人。若強制其牙,則用力勞而不能止其躁猛。若豶去其勢,則牙雖存而剛躁自止。如此,則野豕訓(xùn)成家畜也?!奔唇鉀Q野豬畜養(yǎng)的最好方法就是將其睪丸去除(“去其勢”),如此它便沒有攻擊性了。如前所述,那些違法違紀的干部,常常通過出入私人會所、獨享游泳館、興建豪華辦公樓等空間方式展現(xiàn)其權(quán)勢;但是,當他們被抓捕之后,面對鏡頭痛哭流涕、深刻懺悔、面容憔悴,就展現(xiàn)了一種“去勢”的狀態(tài)。通過得勢與去勢的對比講述,制度之勢就被自然攜帶出來了,即無論是“得勢”還是“去勢”,其源頭都在于制度背后的“權(quán)力”。
實際上,官員的權(quán)勢在邏輯上總是顯得那么脆弱,因為一旦離開制度,他便什么也不是,而那些有所企圖的商人們之所以樂于跟某個官員及其家屬“合作”,并為其輸送利益,就是看中他們背后的制度性權(quán)力。在綱紀松弛的時候,某些掌握權(quán)力的人總是習慣于展示權(quán)勢或者跟隨權(quán)勢,由此脫離制度勢域而進入權(quán)力、人情、欲望等勢域當中。在《打鐵還需自身硬·嚴防燈下黑》中,天津市紀委信訪室原副主任劉忠說:“我跟武長順的關(guān)系就像我上了高鐵一樣,我下不來了,速度太快了?!币簿褪钦f,官員一旦離開制度的勢域,進入私人化的勢域當中,按照私人化的邏輯處理問題,就會脫軌。影片展示了某些黨政干部常常被商人“圍獵”,實際上刻畫的就是其脫離制度勢域的事實,而牽引其脫離制度勢域的,不僅僅包括商業(yè)力量,而且還有親情、人情甚至無知等等力量。而這些勢域總是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張力,在牽引著黨政干部試圖脫離制度勢域,構(gòu)成對黨和國家制度的挑戰(zhàn)。
通過制度的實施,那些違法違紀的黨政干部被繩之以法,并通過影像以“可見”的方式“去其勢”,比如囚犯的服裝、灰暗的色彩、密閉的空間、人生的苦痛等等。《永遠在路上·以上率下》中,記者回訪萬慶良、谷春立等高官曾經(jīng)出入的私人會所,就不免令人產(chǎn)生一種人去樓空的嘆息;《紅色通緝令·織網(wǎng)》中,記者前去秘魯探訪羈押黃海勇的監(jiān)獄,并描述當時的種種跨國囚禁的情形;另外,很多外逃人員都講述了外逃過程中種種孤獨、語言不通、難以融入當?shù)厣鐣鹊韧纯嗟慕?jīng)歷。對于掌握權(quán)力的黨政干部來說,觀看影片能讓他感受到一種“反腐”的真切勢域,而只有按照制度之勢的要求去做,他才能做到“以其順,成其可”。
中國文化特別講求“賢勢”“理勢”“道勢”等等,始終將“勢”建立在某種規(guī)范或者價值基礎(chǔ)之上,以克服“權(quán)勢”中的戾氣。“勢”總是在“正”與“奇”這對范疇中運動,即如《孫子·勢》所言:“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老子講“以正治國,以奇用兵”(《道德經(jīng)》五十七章),孫武講“以正合,以奇勝”(《孫子·兵勢》)。其中,“正”是一種符合常理的庸常狀態(tài),“奇”是一種剩余所帶來的變化。如果將“正”理解為合理性與合法性的建構(gòu),是“勢”的價值支撐,那么“奇”則是“勢”的具體運用,是動態(tài)的無限運行。支撐反腐專題片之“正”的是制度合理性或合法性,而“奇”則是具體事件或者故事中的無限變化。有了“正”,影像敘事才有精神內(nèi)核,有了“奇”,影像敘事才能變化多端,故而劉勰《文心雕龍》主張“執(zhí)正以馭奇”,而反對“逐奇而失正”。
反腐專題片中的制度之“正”包括如下四個層面:第一,從歷史延續(xù)性角度展開建構(gòu),比如講“八項規(guī)定”之時,就追溯到革命年代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二,從“垂范”邏輯去建構(gòu),比如“以上率下”“打鐵需要自身硬”等;第三,從“改錯”邏輯去建構(gòu),即國家正在“花大力氣解決”腐敗問題;第四,從“反”的邏輯去建構(gòu),即通過“反腐”去反向建構(gòu)制度的活力??梢哉f,“正”通過“奇”能展現(xiàn)出無窮的變化,即在專題片中講出豐富多彩的故事。具體就表現(xiàn)為:首先,形形色色的違法違紀干部,每一個都展現(xiàn)了不一樣的故事細節(jié);其次,制度要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問題并不難,比如《巡視利劍》在談到王垊時就說“假話往往能給巡視組提供信息和啟示”,談到武長順時說“你不說,將來會有時間讓你說”;再次,展現(xiàn)了“群眾”作為一種無所不在的力量,它總是在不可預(yù)知之處將某些官員的“問題”揭露出來;最后,故事展現(xiàn)了國家機關(guān)與腐敗分子的二元對抗過程,以在具體“奇變”的過程中召喚制度的活力。
正是通過奇正的無窮變化,制度之勢得以建立,制度合法性也就得以被建構(gòu)。由此警示:每一個黨政干部都需要樹立一身“正”氣,做到“戒慎恐懼”,隨時把權(quán)力關(guān)進制度的籠子,才能避免不可知的具體之“奇”變,從而做到“以正治國”。同時,普通群眾也增強了對于制度的信心,制度的合法性最終得以建立。群眾對于制度充滿信心,又反過來增強了“制度之勢”的“正”,并且為制度的實施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奇”變的可能性。
反腐專題片追求的是一種政治上的話語力,因而本文試圖從傳統(tǒng)文化中萃取出一個“勢”的范疇,以此建立一個關(guān)于影像話語力的分析框架。實際上,在任何傳播當中,“勢”都是一個重要的維度,但它不是一個實體或?qū)ο?而是格局中所蘊含的某種潛力。從影視語言的角度去看待反腐專題片,我們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審美邏輯和表意機制,但是,影像的話語力不只是一個意義、邏輯和機制的問題,而是一個通過影像文本和觀看實踐展現(xiàn)出制度勢域的問題。因而,本文通過深入的文本細讀和意向性分析,認為反腐專題片可以從影像文本和觀看實踐兩個維度展開制度之勢的討論。文本層面始終貫通著抽象的“制度”理念,由此讓影片獲得了靈魂;各種級別的腐敗分子皆被查處,召喚了制度無處不在的威勢。正如王夫之所言“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姜齋詩話》),“制度”使得諸多影像元素的綜合在理念上獲得了“總一之勢”(《文心雕龍·定勢》),而“制度之勢”也最終得以透顯出來。從觀影實踐來看,觀看者總是處于一種生存勢域之中,制度之勢同時貫通了影像與現(xiàn)實,使觀看者能具身地感受到制度之勢的強大威懾力。
從方法論上看,通過“勢”對影像實踐進行研究的重要優(yōu)勢是:文本與實踐兩者不再是分離的,而是可以在“生存勢域”層面實現(xiàn)融合。這就使得兩者得以結(jié)合的邏輯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主客“認識論”朝向勢域“生存論”的轉(zhuǎn)換,觀影實踐就成為一種具身體認而不只是抽象的認知。本文只是通過影像文本、內(nèi)容及其觀看實踐,建立了一種影像話語力的分析框架,而具體的觀者如何通過影像去具身地體認國家的“制度之勢”,則需要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加以拓展。
注釋:
① 龔雪輝、綻曉棠:《激蕩人心的電視強音——電視專題片〈作風建設(shè)永遠在路上〉創(chuàng)作談》,《電視研究》,2015年第5期,第29-30頁。
③ 吳輝:《反腐專題片〈永遠在路上〉中的視覺修辭研究》,《國際新聞界》,2017年第7期,第120頁;吳輝:《論反腐電視專題片的視覺修辭及其表達效果——以〈永遠在路上〉為例》,《聲屏世界》,2017年第10期,第49-50頁。
④ 周文韜:《專題片〈永遠在路上〉的說服技巧研究》,《采寫編》,2017年第2期,第148-149頁。
⑤⑦ [美]比爾·尼可爾斯:《紀錄片導(dǎo)論》,陳犀禾等譯,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年版,第44、53頁。
⑥ 聶欣如:《尼科爾斯紀錄片分類芻議》,《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1期,第107頁。
⑧ [英]J.L.奧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楊玉成、趙京超譯,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第119頁。
⑨⑩ 趙毅衡:《廣義敘述學(xué)》,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57、61頁。
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xué)學(xué)報202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