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萌 哈全安
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中,西化與傳統之爭、世俗與宗教之辨是推動政治發(fā)展的重要因素,而女性頭巾的摘戴爭議則是其縮影。 伊朗女性頭巾的“摘”與“戴”,不僅反映了伊朗政治現代化道路探索的歷史軌跡,成為管窺伊朗政治變革的窗口,而且這一問題已經超出女性個人生活和宗教文化領域,被賦予了更多政治內涵。在伊斯蘭共和國時期,佩戴頭巾的女性已然成為伊朗在國際社會中“保守”形象的“代言人”。 回顧學界對伊朗女性頭巾問題的相關研究,其關注點主要集中在宗教信仰、女性個人權利以及性別政治等視角①相關文獻參見Abdulla Galadari, “Behind the Veil: Inner Meanings of Women's Islamic Dress Code,”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Social Sciences, Vol. 6, Issue 11, 2012, pp. 115-125; Minoo Derayeh, “The Myths of Creation and Hijab,” Pakist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Alam-e-Niswan, Vol. 18, No. 2, 2011, pp. 1-21; H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Jennifer Heath, ed., The Veil: Women Writers on Its History, Lore, and Politics,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 Seyedeh Razieh Yasini, Mahdi Montazer Ghaem and Abdollah Bicharanlou, “The Discursive Politics of Women's Clothing in Iran at Revolutionary Transition Era (1979-1981),” Pertanika 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s & Humanities, Vol. 26, 2018, pp. 103-124。上,從政治符號層面分析伊朗女性頭巾摘戴現象的論述較為少見。 在伊朗的政治運動中,女性頭巾的“摘”或“戴”蘊含何種象征意義、為何頭巾的摘戴過程具有反復性,以及緣何官方與社會都對女性頭巾的摘戴問題密切關注,均是尚待探討的問題。 因此,本文擬以政治符號視角,從伊朗關于女性頭巾摘戴的百余年爭論與政治現代化發(fā)展歷程間的互動關系入手,探討女性頭巾從宗教服飾演化為政治符號的歷史進程及其背后的政治邏輯。
關于“政治符號”(political symbol)的概念,拉斯韋爾和卡普蘭從功能角度出發(fā)指出,“政治符號是指那些在某種重要程度上運作于權力實踐之中的符號……它們直接運作于權力過程之中,發(fā)揮著建構、改變或者維系權力實踐的作用”②[美]哈羅德·D.拉斯韋爾、[美]亞伯拉罕·卡普蘭:《權力與社會:一項政治研究的框架》,王菲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06 頁。。國內學者認為,“攜有政治信息、表達政治意義的符號即為政治符號。 因而,政治符號既是攜有政治信息、具有政治意義的物質載體,又是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溝通媒介”①胡國勝:《政治符號:概念、特征與功能》,載《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2 期,第72 頁。。 由上可知,在關于政治符號的定義中,其核心在于強調該符號被應用于政治領域,具有政治意義,并與政治權力實踐緊密相關。 此外,對西方文獻的不同翻譯方式使得中文語境中的“政治符號”與“政治象征”?;煜褂谩?“在西語中,象征(symbol)一詞經常當做‘符號’意義來使用,這是西方符號學自身混亂的原因。”②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94 頁。基于此,本文統一使用“政治符號”來表示在政治語境下產生象征意義的某一事物,并將其界定為:將本體賦予政治意義,并廣泛存在于政治領域的象征符號,即為政治符號。 首先,政治性與象征性是政治符號的基本特性。 一個符號可以存在于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但只有當它進入政治生活領域,并被給予政治象征含義時才可能稱為政治符號。 其次,政治符號具有變化性。 政治符號的產生過程與政治運動進程相伴而行,不僅在不同政治進程階段的政治符號具有變化性,同一象征物在不同政治進程中的象征意義與使用方式也不同。 最后,政治符號還具有共鳴性。 使用政治符號的最終目標是讓更多人通過對政治符號的認同,進而與政治符號下蘊含的政治理念發(fā)生共鳴,并對政治權力產生服從。 只有能引起共鳴的政治符號才能稱為有價值的政治符號,從而實現“用符號操縱大眾達成重大目標”③[日]竹內郁郎:《大眾傳播社會學》,張國良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 年版,第181 頁。。
就功能角度而言,政治符號一般具有劃分政治歸屬、代表政治權威、體現政治合法性以及強化政治認同四大功能。 首先,利用政治符號可以劃分政治歸屬,不同的政治陣營會使用不同的政治標志予以區(qū)別,對同一政治符號的不同態(tài)度也能確定其所屬政治立場。 其次,政治符號代表著政治權威,是政治權力的延伸和政治秩序的體現。 “權力必須披著象征的外衣才能表現出來。 象征是支持政治統治秩序的必需品。”④[美]大衛(wèi)·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王海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203 頁。一方面,政治符號產生的過程是在政治活動中運用象征物強調和確立政治權威的過程。 另一方面,政治符號展示的過程也是向外界傳達和強化政治權威的過程。 再次,政治符號的運用是政治合法性的體現。 政治符號是政治權力的象征,因而政治符號的運用是對政治合法性的宣示。 此外,民眾對某一政治符號的認同也標志著這一政治團體所具備的社會基礎,是該政治團體是否具有政治合法性的體現。 最后,利用政治符號可以強化政治認同。 每一個政治符號的出現都與其社會政治與文化傳統密不可分,政治符號也正是利用其與社會文化間的關聯性,獲得了廣泛的政治認同感。 “任何精英都以共同命運的象征作為旗號來為自己辯護和維護自己的利益。 這些象征就是現行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①[美]哈羅德·D.拉斯韋爾:《政治學:誰得到什么? 何時和如何得到?》,楊昌裕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19 頁。政治力量通過利用多種政治象征,實現政治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領域的傳遞。 民眾通過對政治符號的使用,實現政治互動,從而增強政治參與感與認同度。 因此,政治符號被應用的過程也是政治社會化的過程。 另外,政治運動具有明確的政治性和斗爭的群眾性,所以在政治運動中的政治符號具有以下兩個突出特征:一是具備該項政治運動的特質,能夠代表政治運動的核心內涵;二是形式簡潔,源于普遍存在的社會文化基礎。 正是因為這些象征符號源于日常生活,其才能在社會群體中引起廣泛共鳴,進而迸發(fā)出強烈的引領作用與號召力。
服飾作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不僅具有大眾性特征,而且與所屬的社會環(huán)境、宗教文化難以割舍。 “日常生活中最簡單的事物都可能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如不同的服裝代表著不同的政治立場?!雹赱美]大衛(wèi)·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第182 頁。當服飾進入政治領域,成為政治符號后,與其他政治符號相比,具有以下特性:首先,服飾源于生活,與社會文化傳統密不可分。 一些政治派別會通過延續(xù)、突出或是變革、剔除某些服飾的傳統部分,來表達自身保守傳統或是激進變革的政治理念。 其次,服飾作為每日必須穿著的日常用品,可以時時地反映出穿著者的政治立場。 在政治活動中,往往通過身著不同的服飾,直觀地展現個體所屬的政治派別。 不同的政治派別往往也通過定制不同顏色、款式的服飾直觀地劃清政治界限。 服飾是大眾生活用品,當服飾成為政治符號后,往往會形成“一人穿著、眾人穿著”的景象,故能引起廣泛的政治認同,并在政治運動中激發(fā)民眾的政治激情。 在日常服飾中,帽子、頭巾等戴在頭部的物品,由于更加顯眼,其在政治領域中也常常作為政治象征符號被廣泛使用。 例如,在法國大革命中使用的三色徽,最初起源于1789 年7 月法國革命期間革命軍所戴的帽章,后來“三色徽成為民族國家統一的象征,對它的態(tài)度則是革命與反革命的試金石”①湯曉燕:《革命與霓裳:大革命時代法國女性服飾中的文化與政治》,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09 頁。。 此外,在一些國家的特定歷史時期,帽子、頭巾等服飾的變革還象征著國家發(fā)展道路的選擇。 例如,在土耳其凱末爾時代,西化與世俗化是土耳其政治道路的發(fā)展方向。 凱末爾認為,菲斯帽(Fesi)是土耳其人無知愚昧和抵制社會進步的標志,而西方禮帽則是現代文明的象征。②哈全安:《土耳其通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8 頁。因此在凱末爾時期,土耳其官方強制民眾以西方禮帽取代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盛行的象征穆斯林身份的菲斯帽,時人稱之為“帽子革命”。
“廣義而言,宗教服飾指公共、家庭和個人祭祀活動中穿著的范圍廣泛的服裝和飾物?!雹邸恫涣蓄嵃倏迫珪ぷ诮谭棥?鄧學禹譯,載《宗教學研究》1983 年第3 期,第93 頁。這類服飾或是在宗教活動中逐漸產生,或是在宗教經典中被規(guī)定。從功能上看,宗教服飾具有劃分宗教派別、體現教旨教義、激發(fā)信仰服從等作用。不同的宗教具有不同的宗教服飾,同一宗教不同派別的宗教服飾也有不同,宗教服飾由此成為區(qū)分不同宗教、不同派別的重要標志。 宗教服飾一般具有固定樣式和花紋,并常常與該宗教發(fā)展進程中的重要人物、事件等密切相關,體現了對該宗教教旨教義的傳承,具有特定象征性內涵。 一些宗教服飾的應用往往與特定的宗教活動相關聯,用以表現宗教儀式的神圣性。 因此,宗教服飾的誕生和應用是實現信仰服從的重要方式。 在宗教服飾與民族服飾、日常服飾的關系上,一些宗教往往與某一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密切相關,因而在民族服飾中常常可以見到一些宗教性的印記,體現出宗教在民族文化塑造中的獨特作用。 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服飾也會具有某些宗教標志,展現了宗教融于日常社會生活之中,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和影響力。 此外,宗教服飾本身就是宗教秩序的標志。 在一些宗教中,常以不同的宗教服飾來區(qū)別不同的等級,或者一些特定的宗教服飾只允許某些特定的宗教人士穿著,以此形成在宗教群體內部的權威與秩序。
歷史上,政教合一在諸多文明中并不鮮見。 無論是強大的阿拉伯帝國抑或是中世紀的歐洲國家,宗教都是維系國家統治的重要力量。 但近代以來,伴隨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fā)展,現代化進程的開啟使得政教合一在國家政治中走向分野。文藝復興以來,西方社會開始了世俗化進程。 政教分離和理性主義成為了西方政治的基本原則,而唯物性、多元性與分權性成為西方政治的突出特點。 然而,政治現代化的發(fā)展路徑并非一成不變。 在很多后發(fā)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宗教在凝聚民族國家認同、整合社會力量和維系社會秩序方面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因而成為部分國家政治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依托宗教建立的國家,其政治系統和運作方式也被賦予了宗教特征,使得國家權力兼具神圣性、唯一性與集權性。 宗教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動員力量成為國家政治體系中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這一進程中,宗教服飾開始被賦予政治內涵,成為政治符號。 如果說普通服飾的政治符號化是服飾在政治運動中被賦予政治意義的過程,那么宗教服飾的政治符號化,則是將宗教服飾內本身蘊含的權威和秩序向社會政治領域拓展的過程,是以宗教秩序塑造政治秩序。 在宗教服飾向政治領域延伸的進程中,宗教逐漸滲透并塑造社會政治觀念、等級秩序與權威歸屬。 對于神的解釋權是宗教等級秩序建立的依據,解釋權的唯一性是宗教賴以維系的方式,而由人所主導的對神性詮釋的壟斷則締造了物質資料和人身依附關系支配下的權力秩序。 宗教服飾穿著的政治社會化是宗教從對宗教領域中神性的壟斷向對社會生活領域中人性壟斷的發(fā)展過程,進而締造了宗教政治渾然一體的社會政治秩序。
在伊斯蘭教中,頭巾是廣大穆斯林女性的日常服飾。 《古蘭經》中曾言:“你對信女們說,叫她們降低視線,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飾,除非自然露出的,叫她們用面紗遮住胸膛,莫露出首飾,除非對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父親,或她們的丈夫的父親,或她們的兒子,或她們的丈夫的兒子,或她們的兄弟,或她們的弟兄的兒子,或她們的姐妹的兒子,或她們的女仆,或她們的奴婢,或無性欲的男仆,或不懂婦女之事的兒童。 叫她們不要用力踏足,使人得知她們所隱藏的首飾。 信士們啊! 你們應全體向真主悔罪,以便你們成功。 (24:31)”①《古蘭經》,馬堅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178 頁。在此基礎上,后來的宗教學者對女性佩戴頭巾進行了更為詳盡的規(guī)范。 在伊斯蘭世界,各國對女性佩戴頭巾的要求存在差異,頭巾樣式也各不相同。②本文中將穆斯林女性佩戴的可遮蔽頭發(fā)、面部等部位的服飾,如頭巾、面紗、罩袍等統稱為頭巾,常見樣式包括希賈布(Hijab,阿拉伯語意為“遮蓋”,通常用來指穆斯林女性佩戴的頭巾,多為方形,覆蓋女性頭部、耳部、頸部)、莎伊拉(Shayla,裹在頭上,肩膀處被塞住或有固定,臉和脖子暴露在外,顏色多樣,多在海灣阿拉伯國家流行)、阿米拉(Al-Amira,由緊貼的帽子和圍巾組成,露出面部,過肩,覆蓋部分前胸,顏色多樣)、?,敔?Khimar,長及腰部,完全遮蓋住頭發(fā)、頸部、肩部,面部裸露,似斗篷狀)、查多爾(Chador,波斯語詞,原意為“帳篷”,多為黑色,一般無袖,由頭部披下來幾乎到地面,遮住除臉之外的身體部位,多什葉派穆斯林女性穿著)、尼卡卜(Niqab,幾乎覆蓋全臉,只留眼睛的面紗)、布卡(Burka,覆蓋全身、只在眼睛部位留有網格樣的窗口的罩袍)等。在很多國家官方層面對是否佩戴、應戴何種女性頭巾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 自伊朗現代化進程開啟至今,其國內社會對女性頭巾的佩戴問題一直存有爭論。 一方面,無論是巴列維王國還是伊斯蘭共和國,伊朗官方都將女性頭巾的“摘”或“戴”作為劃分政治歸屬的標志,并將女性頭巾問題作為宣揚政治權威、強化政治認同與體現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 另一方面,伊朗社會也通過對女性佩戴頭巾的態(tài)度來表達對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與反對。 歷史上,女性頭巾問題在伊朗諸多政治運動中被加以利用,成為社會變革的政治信號。 因而,伊朗女性頭巾的“摘”與“戴”,逐漸從宗教服飾問題演化成為具有象征意義的政治符號。
隨著伊朗現代化進程的開啟和政治現代化道路的探索,伊朗社會開始了對女性頭巾摘戴問題的討論。 在巴列維王國時期,頭巾被視為世俗化、現代化的阻礙,佩戴頭巾受到官方層面的禁止。 在伊斯蘭革命中,女性選擇戴上頭巾,來表達對巴列維國王威權統治的反抗。 直到伊斯蘭共和國時代,女性頭巾作為伊斯蘭教的標志性服飾被官方要求強制佩戴,成為堅持走伊斯蘭道路的象征。 此外,伊朗社會和民間也一直具有利用女性頭巾問題表達政治態(tài)度與訴求的傳統。 伴隨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中政治派別的斗爭與政治道路的分化,女性頭巾的“摘”與“戴”逐漸被賦予了政治內涵,走向符號化。
自薩法維王朝開始,什葉派伊斯蘭教就成為伊朗的官方信仰。 國王自稱伊瑪目家族的后裔和“安拉在大地的影子”。 王權依靠教權樹立合法性,教俗權力渾然一體,宗教受國家控制。 到了愷加王朝時期,王權衰微,國王再無圣族后裔的宗教合法性來源,王權與教權分庭抗禮,二元并立。 教權控制宗教、教育、司法領域,并與巴扎商人組成利益聯盟。 宗教團體逐漸成為伊朗發(fā)展中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并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中持續(xù)發(fā)揮影響。 與此同時,伊朗的社會文化習俗嚴格按照什葉派伊斯蘭教規(guī)定,女性身著罩袍,佩戴面紗,被牢牢禁錮于家庭范圍之內。 正如當時一位作家所描述的那樣:“在這個男人的國家中,看不見女人。 但奇怪的是,街頭有一半的人,從頭到腳被黑色袋子包裹著,甚至連呼吸的縫隙都沒有?!雹貶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5.
愷加王朝時期,伴隨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伊朗主權不斷淪喪,社會矛盾日益激化。 伊朗傳統社會經濟秩序開始解體,現代化進程開啟。 面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和國家主權遭受侵犯,教俗各界開始探索伊朗的發(fā)展之路,民族主義運動興起。 其中,在19 世紀末爆發(fā)的反對國王出讓煙草專賣權的民眾運動中,伊朗宗教界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運動獲得成功。 “煙草叛亂反映了一個由憤怒的教士領導的、改革派知識分子和商人的聯盟已經出現。”①[美]埃爾頓·丹尼爾:《伊朗史》,李鐵匠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6 年版,第121-122 頁。之后在憲政運動中,伊朗社會各界開始了探索政治現代化道路的行動,而“伊朗女性通過參加1889 年至1891 年的煙草運動和1906 年至1911 年的憲政運動表明了他們對政治事務的濃厚興趣。 盡管她們的貢獻無人承認,她們的要求也從未實現。”②Minoo Derayeh, “The Myths of Creation and Hijab,” Pakist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Alam-e-Niswan, Vol. 18, No. 2, 2011, p. 12.大部分參與憲政運動的女性選擇在清真寺集會,激進者甚至將槍藏于罩袍之下。 但在政治運動中,開始出現女性自發(fā)的公開摘掉頭巾,表達政治訴求的行為。 如在憲政運動中,許多聚集在德黑蘭街頭的女性摘下頭巾,大喊“自由萬歲! 我們必須過著自由的生活”。③H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p. 25.女性開始通過摘掉頭巾,表達尋求自由與解放的政治意義。
憲政運動中的教俗各界形成了廣泛的政治聯合。 這一時期通過的憲法及其補充條款明確將什葉派伊斯蘭教定為伊朗國教,但憲政運動中提出的關于女性的選舉、教育等各項權益并未實現。 隨著憲政運動取得初步勝利,政治道路出現分野,教俗政治聯盟開始分化,教俗是否分離成為新的爭論焦點。 伊朗女性是否應該佩戴頭巾的問題,也開始被社會更為廣泛地探討。 例如,伊朗當時著名的女性報紙《女性世界》在1912 年至1932 年間發(fā)表了大量關于女性是否應該佩戴頭巾的文章。 其中有人提出,“毫無疑問,頭巾是女性就業(yè)的一大障礙”“我們的低下就是因為頭巾,它將我們束縛并囚禁于家庭”。④Farzaneh Milani, Veils and Words: The Emerging Voices of Iranian Women Writers, Contemporary Issues in the Middle East, Syracuse: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95-96.同時,也有女性對摘下頭巾持反對態(tài)度,并認為佩戴頭巾是對伊斯蘭傳統道德的遵守和對女性的保護。 女性應該摘掉頭巾的呼聲,多源于民間世俗主義的支持者,并受到以教界為首的保守派的強烈抵制。 “那些公開批評頭巾的人受到了烏里瑪的譴責,遭到暴民的騷擾,并受到政府的迫害。”⑤Minoo Derayeh, “The Myths of Creation and Hijab,” p. 14.女性的頭巾佩戴問題,表面上是對女性個人權利的爭論,背后則是現代化進程中伊朗政治道路選擇的分歧。 這一時期,女性頭巾已然具有作為政治符號的象征性內涵,開始進入政治視野。
20 世紀初,西方列強的入侵使伊朗淪為半殖民地,伊朗開啟了以民族獨立和發(fā)展為目標的世俗化進程。 1921 年,出身行伍的禮薩汗發(fā)動政變,并希望“通過結束內戰(zhàn)、實現社會轉型、消除外國占領,進而開創(chuàng)一個民族復興的時代”①Ervand Abrahamian, Iran: Between Two Revolutions,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2, p. 118.。1925 年,伊朗第五屆議會擁立禮薩汗繼位,開啟了伊朗巴列維王國時代。 在禮薩汗時期,世俗主義是其執(zhí)政的重要原則。 世俗化表現為西化、去宗教化,包括向西方學習先進技術和世俗化的生活方式等。 禮薩汗希望通過世俗化進程排斥教權,實現個人極權和伊朗民族國家建構。 在世俗主義實踐過程中,社會生活的世俗化是一項重要內容。 其中,頭巾被當成壓迫女性的枷鎖,并被視為傳統與教權的代名詞,摘掉頭巾則成為禮薩汗時期解放女性、推行世俗化的重要標志。 1926年,禮薩汗為以帽子和圍巾代替頭巾的女性提供警察保護。 1928 年,禮薩汗頒布了《統一著裝法》(Law of Uniformity of Dress),其中規(guī)定,除教界外,男子必須身著西式服裝,頭戴西式帽子——“巴列維帽”。 1934 年夏,禮薩汗訪問土耳其后,便開始在官方層面禁止女性佩戴頭巾以及穿著傳統罩袍。 1936 年1 月7 日,在德黑蘭師范學院舉行的一次典禮上,禮薩汗正式將禁止佩戴頭巾上升為國家官方政策,而這一天也被定為伊朗的“婦女解放日”。 在典禮前,學校的女教師和政府官員的妻子們已經被告知要求身穿西式服裝,佩戴帽子,而非身著傳統罩袍。禮薩汗還要求自己的妻女身著西式服裝參加儀式,以為其他人樹立榜樣。 “伊朗通過禮薩汗于1936 年頒布的世俗法令的形式完成了頭巾政治化過程?!雹贛inoo Derayeh, “The Myths of Creation and Hijab,” p. 1.在禮薩汗時期,女性頭巾問題正式從民間探討上升為國家意志,摘掉頭巾成為伊朗促進女性解放和排斥教權的重要手段。
對很多伊朗女性而言,官方強制要求摘掉頭巾的做法令她們難以接受。 就在這次典禮中,一些年長的女性因被強制要求摘掉頭巾“感到極為尷尬,以至于在整個儀式中,她們緊緊擁抱并站在墻邊流汗,并在男人們面前遮擋自己的臉龐”③H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pp. 86-87.。 之后,伊朗開始利用強制手段禁止女性佩戴頭巾或身著罩袍。 公共場合戴頭巾的女性將會被強制要求摘掉。 甚至警察會到家中搜查逮捕身著罩袍的女性。 但這些做法主要集中在大城市,農村的女性則會選擇用圍巾遮住頭發(fā)。 政府禁止女性佩戴頭巾的做法遭到教權階層的反對。 在德黑蘭、大不里士和馬什哈德等地都出現了教士對官方禁止女性佩戴頭巾的反抗,但遭到了鎮(zhèn)壓。 “禮薩汗希望通過禁止佩戴頭巾的方式,鼓勵女性積極參與社會活動。 但這種強制性的做法適得其反。”①Stephanie Cronin, ed., The Making of Modern Iran: State and society under Riza Shah, 1921-1941,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 215.很多伊朗女性因禁止佩戴頭巾,拒絕走出家門參與公共生活,甚至一些伊朗女性選擇移民到伊拉克等其他中東國家。 直到1941 年禮薩汗被迫退位,其子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繼位,最終官方禁止女性佩戴頭巾的規(guī)定在總理阿里·索赫伊利(Ali Soheili)時期被廢除。
1963 年巴列維國王發(fā)動“白色革命”后,什葉派烏里瑪的既得利益受到損害,教俗斗爭開始激化,而斗爭焦點主要集中于土地改革和女性問題。 伴隨巴列維國王的世俗獨裁統治達到鼎盛,伊朗現代伊斯蘭主義開始興起,并成為民眾反抗獨裁統治的思想武器。 其中,著名的什葉派現代伊斯蘭主義理論家阿里·沙里亞蒂號召以先知的女兒法蒂瑪為榜樣,認為伊朗女性不僅應該承擔傳統的家庭責任,還應承擔社會和政治責任。 他認為,西方文化使伊朗女性失去了傳統美德,而“頭巾是伊斯蘭謙遜意識的回歸,是對西方殖民主義和歐洲文化的拒絕”②Seyedeh Razieh Yasini, Mahdi Montazer Ghaem and Abdollah Bicharanlou, “The Discursive Politics of Women's Clothing in Iran at Revolutionary Transition Era (1979-1981),” p. 111.。 沙里亞蒂的思想受到了很多伊朗女性的推崇,曾經摘下頭巾的女性也開始紛紛戴上頭巾,以表達對現政權的不滿,并希望在伊斯蘭傳統中尋求反抗巴列維威權統治的道路。 “掩蓋自己的身體成為一種對現狀不滿的表達,甚至成為抗議、權力和政治的語言?!雹跦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p. 195.這時女性的頭巾已經成為反對西方文化入侵的武器,女性戴上頭巾成為了反抗世俗西化的巴列維獨裁統治的表現,而這種象征內涵也在后來的伊斯蘭革命中被廣泛使用。
巴列維國王的獨裁統治最終導致伊朗民眾的普遍反對,在教俗階層的廣泛政治聯合下,1979 年伊斯蘭革命爆發(fā)。 在革命游行的隊伍中,佩戴頭巾的女性隨處可見,這構成了伊朗伊斯蘭革命歷史記憶中的突出景象。 而在伊斯蘭革命中,無論世俗還是宗教的反對派女性都選擇戴上頭巾,以表達對巴列維國王世俗獨裁的反抗。 “在巴列維的反對派中,一群女性身著象征伊斯蘭教謙遜精神的服裝進行游行,這是一種象征和抗議,與她們的宗教信仰無關?!雹賁eyedeh Razieh Yasini, Mahdi Montazer Ghaem and Abdollah Bicharanlou, “The Discursive Politics of Women's Clothing in Iran at Revolutionary Transition Era (1979-1981),” p. 111.革命中的伊朗女性通過佩戴頭巾,來標榜自己成為一名“革命者”,這時女性戴上頭巾已然成為了反巴列維、反世俗主義和革命的代名詞。
隨著伊斯蘭革命的初步勝利,在革命中由教俗各界組成的廣泛政治聯盟開始瓦解。 以霍梅尼為首的教法學家逐漸掌握了伊朗的政治方向,并最終建立了伊斯蘭共和國。 在巴列維時期,女性摘下頭巾意味著伊朗世俗主義道路、西化和排斥教權。 但在伊斯蘭共和國時代,重新戴上頭巾則成為反巴列維和世俗主義、反西化以及本土化、堅守伊斯蘭道路的象征。 因而,女性頭巾的“摘”或“戴”成為區(qū)分不同政治道路的重要標志。 霍梅尼在流亡法國時曾表示,“在伊斯蘭共和國,女性將自由選擇其活動、前途和著裝。”②Karim Sadjadpour, “The Ayatollah under the Bed (Sheets),” Foreign Policy, May/June 2012, p. 4.但隨著教法學家掌握國家權力,伊斯蘭共和國便迅速開啟了社會生活的伊斯蘭化,其中一項重要內容便是強制女性重新戴上頭巾。 伊斯蘭共和國的當權者認為,頭巾是伊斯蘭道德的象征,“是‘保護女性的盾牌’,是用以抵抗破壞女性人性、榮譽與貞操的方式,是保護伊斯蘭免受文化帝國主義侵害的手段”③Seyedeh Razieh Yasini, Mahdi Montazer Ghaem and Abdollah Bicharanlou, “The Discursive Politics of Women's Clothing in Iran at Revolutionary Transition Era (1979-1981),” p. 110.。 1979 年3 月6 日,霍梅尼最終下達了強制伊朗女性佩戴頭巾的法令。 伴隨強制佩戴頭巾法規(guī)的出臺,伊朗官方于3 月29 日宣布所有海灘和運動場所開始進行性別隔離。 1980 年7 月5 日,伊朗政府發(fā)布伊朗女性雇員的著裝規(guī)范,要求女性身著長裙、佩戴頭巾,或穿長袖衣服、褲子,并佩戴頭巾。 伊斯蘭政府強制女性佩戴頭巾的規(guī)定,不僅受到了來自部分宗教學者和其他政治派別的質疑,還受到了一些伊朗女性的抵制。 “1979 年3 月8 日,成千上萬的伊朗女性,其中包括曾在革命中佩戴頭巾以表達其反對意見與革命傾向的女性,參加了街頭反對強制女性佩戴頭巾的抗議活動?!雹躂ennifer Heath, ed., The Veil: Women Writers on Its History, Lore, and Politics,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 pp. 258-259.但是抗議活動遭到來自伊斯蘭革命政權的嚴厲打擊。 而在伊斯蘭共和國初期,“國家特工對未能按規(guī)定佩戴頭巾的女性進行騷擾、蔑視、逮捕、罰款甚至鞭打。 另外,被認為佩戴頭巾不當的女性還會遭受來自警察、安全部門、革命委員會成員、真主黨成員和道德警察的辱罵、審問、恐嚇或攻擊?!雹貶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p. 211.直到現在,伊朗仍有道德警察對女性佩戴頭巾進行監(jiān)督。
在哈塔米總統時期,伊朗曾對女性佩戴頭巾的規(guī)范有所變通。 來自伊朗改革派的哈塔米奉行“伊斯蘭民主制”,倡導政治寬容和個人自由,承諾給予女性更廣泛的權益,因而贏得了女性選民的廣泛支持。 在哈塔米時期,伊朗女性著裝更為時尚,佩戴的頭巾樣式、顏色開始更為豐富多彩。 她們“更為自由地表達自己,通過時尚來構建新的形象和身份。 深色、不修身的罩袍變成了短的、色彩鮮艷、更為修身的衣服。 黑色的長褲被能露出腳踝的褲子所取代。 小巧透明且圖案豐富的頭巾取代了黑色的大頭巾。 頭巾外飄散著一縷秀發(fā),凸顯女性的秀麗面龐”②Jennifer Heath, ed., The Veil: Women Writers on Its History, Lore, and Politics, p. 261.。 雖然這一時期官方對女性衣著和頭巾的規(guī)范有所放松,但哈塔米政府并未取消國家強制女性佩戴頭巾的法令,伊朗道德警察仍會對未佩戴頭巾的女性采取強制措施。
伊斯蘭共和國強制女性佩戴頭巾的做法讓很多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認為這是對個人自由的限制,是對人權的侵犯。 鑒于伊朗國內經濟發(fā)展逐步遭遇困境,高失業(yè)率造成社會矛盾加劇,以女性頭巾為手段的抗議成為表達對現政權不滿的重要途徑。 例如,2009 年伊朗“綠色革命”中就有女性佩戴綠色頭巾,表示對穆薩維的支持。 2017 年夏,伊朗婦女通過社交網站發(fā)起了“星期三白頭巾”運動。平時女性佩戴的頭巾多為黑色或彩色,而這次活動旨在通過星期三佩戴白頭巾的行動表達伊朗女性追求個人權利的呼聲。 2017 年末,在伊朗因長期經濟困頓而爆發(fā)的民眾抗議活動中,伊朗年輕女子莫瓦赫迪(Vida Movahedi)在德黑蘭的街道上披散著頭發(fā),用木棍挑起白色的頭巾,以反抗政府限制個人自由的行為,進而宣泄對伊朗社會長期困頓的不滿。 雖然莫瓦赫迪遭到了政府的逮捕,但更多的女性在抗議中效仿她的行動。 “官方確認,在2017 年12 月的騷亂中有35 名女性因抗議強制佩戴頭巾的規(guī)定而在伊朗首都被捕。 但激進主義者認為實際數字要高得多?!雹跘va Homa, “Mandatory Hijab Law in Iran Inspires Protests,” Herizons, Summer 2018, p. 21.這次抗議活動也被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伊朗女性希林·艾巴迪認為是“伊朗女性反對強制佩戴頭巾運動的高潮”①Catherine Marshall, “The Rise of Iran's Feminist Resistance,” Eureka Street, Vol. 28, No. 2, 2018, p. 19.。 實際上,伊朗女性對政府強制要求佩戴頭巾的執(zhí)著反抗,表面上是對著裝自由、個人權利的追求,深層原因則是民眾對伊斯蘭共和國長期經濟發(fā)展乏力、政治秩序僵化等一系列問題的不滿情緒的宣泄。
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中,政治力量間的博弈與政治道路的抉擇使得女性頭巾的摘戴演化成為一種政治符號。 無論是對女性權利的彰顯還是背后政治道路的選擇,皆可透過頭巾作一管窺。 俗權與教權間的張力運動是推動伊朗政治現代化的重要力量,而女性頭巾摘戴的政治符號化過程則是其在社會文化層面的體現。 關于女性頭巾摘戴問題的爭論,展現了伊朗不同階段俗權與教權政治博弈的斗爭態(tài)勢,并體現出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不同時期社會階層的變動趨勢。 女性頭巾摘戴現象的背后蘊藏了伊朗政治發(fā)展的邏輯,體現了當代伊朗政治現代化遭遇的困境,并預示著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的發(fā)展方向。
自薩法維王朝將什葉派伊斯蘭教作為伊朗國教開始,教權與俗權的博弈便貫穿伊朗政治至今。 教俗合一的政治傳統、教俗權力的斗爭歷程,給予了伊朗女性頭巾摘戴問題由宗教服飾演化成為政治符號的歷史契機。 愷加王朝末期,伴隨著伊朗國內民族主義運動的興起,伊朗民間利用女性頭巾進行政治斗爭的行動開始出現,標志著女性頭巾的“摘”與“戴”作為政治符號開始進入政治領域。女性頭巾摘戴的問題不僅在社會領域掀起了廣泛討論,亦成為劃分政治派別的重要標志。 “對西方人而言,佩戴頭巾已成為壓迫女性的象征”②Abdulla Galadari, “Behind the Veil: Inner Meanings of Women's Islamic Dress Code,”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Social Sciences, Vol. 6, Issue 11, 2012, p. 115.,因而主張向西方世界學習、具有世俗化傾向的伊朗政治群體對女性佩戴頭巾大體也持反對立場。 但以教權階層為主要代表的政治保守派則堅持主張伊朗女性必須遵從教規(guī)佩戴頭巾,利用頭巾摘戴劃分政治歸屬的現象開始出現。 然而,這一時期伊朗對女性是否應佩戴頭巾的討論多源自民間,各派政治力量的斗爭尚無定論,頭巾佩戴與否最終也無定數。
從巴列維王國到伊斯蘭共和國時代,對女性頭巾摘戴的爭論經歷了從民間探討到官方強制的歷史過程。 作為政治符號的女性頭巾,成為塑造政治價值體系、推進政治社會化過程的重要手段,體現了不同時期的政治文化趨向,亦展現每一階段教俗雙方政治力量斗爭的結果。 在禮薩汗時期,國家通過強制女性摘掉頭巾宣示伊朗國家世俗化、西化與國際化。 通過在伊朗社會推進世俗主義,伊朗將國王的世俗權威凌駕于宗教權威之上,彰顯了世俗王權的政治合法性。 在伊斯蘭革命時期,女性頭巾的佩戴體現了作為革命者反抗巴列維國王個人獨裁的政治傾向。 伊斯蘭共和國建立后,反西化、反世俗化、伊斯蘭化組成了伊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根基,女性佩戴頭巾則成為反對巴列維時代世俗化、西化,以及美伊特殊關系的突出表現。 國家對女性佩戴頭巾的強制要求成為新政權構建國家意識形態(tài)與彰顯政權合法性的重要手段,女性佩戴頭巾也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生活領域的突出體現。 在當下,伊朗女性佩戴頭巾的規(guī)范程度、顏色、方式等都體現著不同的政治立場。
教權與俗權的政治斗爭始終貫穿了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國家與神職人員就女性性別特征展開權力斗爭,其中頭巾問題則是斗爭核心”①Hamideh Sedghi, Women and Politics in Iran: Veiling, Unveiling, and Reveiling, p. 280.,由此形成了伊朗關于女性頭巾摘戴問題的百年爭論。 不同時期的伊朗官方“一直在努力將伊朗女性的形象限定在與其意識形態(tài)相符的范圍內”②Jennifer Heath, ed., The Veil: Women Writers on Its History, Lore, and Politics, p. 262.。 女性頭巾作為宗教服飾逐漸在政治運動中被賦予了政治意義,并演化成為政治符號。 因而,頭巾在伊朗的歷史進程中展現了一種政治身份的模式化。③John Borneman, “Veiling and Women's Intelligibility,” Cardozo Law Review, Vol. 30, No. 6, 2009, p. 2745.伊朗教俗合一的政治傳統是女性頭巾由宗教服飾轉化成為政治符號的歷史土壤。 在女性頭巾象征的背后蘊含著政治邏輯,即頭巾的“摘”或“戴”代表著“世俗化”或“伊斯蘭化”的不同政治傾向,成為表達政治立場、劃分政治陣營的重要標志,體現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與政權合法性在社會生活領域的延伸。 國家利用強制女性摘掉或佩戴頭巾的方式,試圖以政治服從強化政治認同,從而實現政治權威由上至下的一以貫之。 政治符號的運用是政權統治邏輯的體現,而對政治符號的拋棄則象征著政治秩序的瓦解。因而,無論是巴列維王國還是伊斯蘭共和國,伊朗社會在頭巾佩戴問題上一直都受到來自官方層面的強制壓力,體現了國家權力對社會領域的滲透。 同時,利用女性頭巾問題表達政治訴求也一直是民間政治運動的重要手段,表達了社會民眾對官方強制力的抗爭。
現代化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是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伴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發(fā)展的不斷變革。 在中東地區(qū),“傳統的封建主義與新興的資本主義之間的矛盾運動貫穿中東現代化的進程。 伊斯蘭傳統文明與中東現代化進程之間具有內在的邏輯聯系和歷史聯系”①哈全安:《中東現代化進程中的世俗政治與宗教政治》,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版,第448 頁。。 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中,教俗博弈成為經濟變革與階層變動在政治領域的重要體現。 女性頭巾的“摘”與“戴”作為俗權與教權在社會文化層面的關注焦點,以及雙方政治理念差異的外在表現,成為體現政治合法性與表達政治立場的政治符號。 教權與俗權的政治斗爭是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中的突出表現,伊朗女性頭巾反復摘戴的過程實際體現出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中教權與俗權兩種政治力量的博弈困局。 自近代以來,由于西方文化的沖擊與新興產業(yè)的出現,伊朗社會階層結構發(fā)生變動,由此帶來世俗權力訴求的增長,世俗化與西化思潮一時蔚然成風,直至禮薩汗時代世俗立國成為國家根基。 在巴列維國王時期,社會經濟領域的深刻變革促進了鄉(xiāng)村資產階級與產業(yè)工人等新興政治力量的壯大。 但與此同時,傳統教權群體的利益在此過程中受到嚴重打擊。 加之在威權體制框架下,財富增長與財富分配之間失衡,民眾合理的政治訴求無法獲得滿足,由此給予教界人士與巴扎商人、手工業(yè)者形成廣泛政治聯合的契機。 因教權具有完善的基層組織系統、完備的物質支撐體系,以及受到社會成員廣泛遵守的律法體系,其在政治運動中可運用宗教的統一信仰進行意識形態(tài)建構,因而具有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以完成政治運動使命。 在伊斯蘭革命中,教權在與俗權的斗爭中最終勝出,并形成以什葉派伊斯蘭為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政權基本框架。 革命期間,女性佩戴頭巾也成為革命者反抗巴列維國王的突出象征。
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雖然建立了一套不同于巴列維王國的全新政治體制,但在巴列維時期或是更早時代的歷史遺產,例如經濟發(fā)展階段、歷史文化傳統、民族心理等卻被伊斯蘭共和國繼承下來。 更為重要的是,伊斯蘭共和國時期的伊朗是一個“把現代化的組織方法、傳統宗教價值觀念和廣大民眾的呼聲結合在一起”①[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劉為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29 頁。的發(fā)展中國家。 它以伊斯蘭宗教社會體系為基礎,逐漸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團。 不僅維護伊朗以什葉派伊斯蘭為根基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而且成為維系利益集團穩(wěn)定和國家政權存續(xù)的重要手段。 女性佩戴頭巾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體現,對女性頭巾佩戴問題的強制則成為國家權力向社會滲透的重要方式。 然而,伴隨現代化的發(fā)展與經濟全球化的推動,伊朗的社會階層不斷變動,新興產業(yè)階層不斷擴大。 新的社會群體在經濟現代化與全球化的影響下,以追求物質財富的增長為目標,并受西方思想文化的深刻影響。 其中包括伊朗龐大的青年群體在內的普通民眾,構成了伊朗當下新世俗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教權統治在伊朗現代化進程中卻逐漸呈現出利益集團與社會階層的固化趨勢。 教權與俗權的矛盾日益顯現,并在伊斯蘭共和體制、軍隊、財稅、司法、社會文化等各個領域皆呈現對抗態(tài)勢。 女性頭巾的摘戴問題作為教俗長期斗爭的政治象征以及雙方在社會文化領域的關注焦點,亦成為政治博弈的重要戰(zhàn)場。 “頭巾博弈”實為“教俗博弈”,女性頭巾摘戴的未來將取決于教俗雙方政治力量的斗爭結果。
在伊朗未來的政治現代化進程中,教俗博弈將成為影響伊朗政治走向的重要因素。 在教俗斗爭中,如果伊朗政治天平完全向教權傾斜,頭巾將繼續(xù)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與政治合法性的象征而被要求女性強制佩戴。 然而,教權的鞏固將加深以宗教為核心的利益集團的固化趨勢,政治保守化傾向將與伊朗現代化進程背道而馳。 新興階層的政治訴求長期無法得到滿足,最終停滯的政治秩序將被發(fā)展的現代化進程所打破,變動的經濟秩序最終帶來的是動蕩甚至破碎的政治秩序。 若未來伊朗政治天平的發(fā)展完全傾向于俗權,伊斯蘭共和制可能將被世俗政治所取代,頭巾也將作為教權的遺產而被拋棄。 然而,由于伊朗的宗教與政治長期渾然一體,什葉派伊斯蘭已然成為民族國家建構進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此,全盤世俗化不僅會造成伊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混亂,更會造成伊朗民族認同危機,進而導致國家秩序的全面混亂。 所以全盤傾向“教權”或“俗權”都無法與伊朗國家政治發(fā)展傳統以及當代社會階層變動趨勢相匹配,均可能會造成伊朗政治秩序的動蕩,并導致伊朗現代化發(fā)展的困境。
現代化進程一般伴隨著經濟的迅速發(fā)展、社會階層的急劇變動,需要通過對上層建筑的及時變革以適應并促進經濟基礎的持續(xù)發(fā)展。 政治現代化是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有序的政治秩序是現代化推進的堅實基礎。 “人當然可以有秩序而無自由,但不能有自由而無秩序。 必須先存在權威,而后才談得上限制權威。”①[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6 頁。因而,伊朗以國家力量開啟教俗關系調試,在政治秩序穩(wěn)定的前提下不斷拓展國家政治維度,以滿足經濟社會發(fā)展需要。 在此過程中,宗教既要發(fā)揮其組織機能,又要發(fā)揮其價值引領作用;以宗教上的開明和寬容推動政治體系的革新,從單向度的政治統治走向多元化的國家治理;利用宗教的整合動員效能統合經濟社會發(fā)展中的多元利益訴求,從而拓展國家政治合法性的社會基礎,實現國家與社會的協同發(fā)展,并探索出一條中東地區(qū)獨有的政治現代化道路。 在此基礎上,女性頭巾的摘戴問題將會從政治符號轉化為社會生活符號。
現代化是一個急劇變動的歷史進程,經濟領域的飛速變動將會帶來政治和社會領域的劇烈變革。 期間,宗教的等級制和權威性將受到來自唯物主義、理性主義與科學主義的沖擊,因而在依托宗教建立的國家秩序中,需要及時調整國家與社會關系,使政治系統可以有效容納新興階層的發(fā)展與訴求。 “公民權是現代文明的社會基礎,自由則是公民權的基本要素,亦是現代文明之區(qū)別于傳統文明的重要標志,而服飾自由構成公民自由的組成部分?!雹诠?《中東現代化進程中的世俗政治與宗教政治》,第462 頁。伴隨著公民社會的進一步壯大,公民個人權利將得到有效尊重。 政治改革和發(fā)展將使新興階層在政治權利中的表達渠道和能力逐漸擴展,公民自我權利的獲得將成為國家政治現代化發(fā)展的重要標志。 頭巾自抉也將作為女性在個人社會生活領域自我權利的體現,標志著伊朗未來政治現代化進程的方向。
在伊朗教俗合一的政治傳統與政治現代化進程中,女性頭巾作為一種具有代表性的伊斯蘭宗教服飾,逐漸成為具有政治象征意義的政治符號。 女性頭巾的“摘”與“戴”變成了不同政治派別劃分政治歸屬、宣揚政治權威、強化政治認同與體現政治合法性的重要工具。 回顧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女性頭巾作為政治符號,經歷了由民間政治理念探討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抉擇的歷史過程。 在不同時期,官方通過對女性頭巾摘戴的強制要求,進而實現政治權威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領域的滲透。 在禮薩汗時期,女性摘掉頭巾彰顯了巴列維王國以世俗立國、排斥教權和西化的政治傾向。 伊斯蘭共和國時期,女性戴上頭巾宣示著以宗教立國、排斥俗權和反巴列維、反西化的政治態(tài)度。 這兩個時期官方在對待女性頭巾問題上,均表現為自上而下、強制實施的特點,有悖于女性人權自由,可謂異曲同工。 在伊朗民間政治運動中,逐漸形成女性通過頭巾表達與官方不同立場的政治傳統,這一現象在伊斯蘭革命中的體現尤為突出。 女性頭巾的“摘”與“戴”是伊朗現代化進程中教俗博弈的鮮明表征,而俗權與教權之間的張力運動則左右著伊朗政治現代化的前進方向。
歷史上,宗教在伊朗社會中積蓄了強大的力量。 而在現代化進程中,伊朗則需要借助宗教力量凝聚民族意識、建構央地關系,以及維系有效的國家政治秩序,因此宗教成為伊朗政治秩序建立與維護的重要依托。 但是,發(fā)展中的生產力和變革中的生產關系沖擊著政治秩序的基礎。 新興社會群體和宗教傳統勢力之爭,只是伊朗現代化進程中現代性與傳統性相互博弈的縮影。 經濟的現代化是國家現代化的基礎,推進經濟現代化的前提在于國家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而維系伊朗政治穩(wěn)定的根本路徑則在于將自下而上的社會訴求融入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進程之中,從而實現政治體制對新興社會群體的接納。 通過政權的自我革新與完善,進而推進國家政治現代化進程的深入發(fā)展。 充分利用傳統政治力量的引導優(yōu)勢和發(fā)揮新興政治力量的促進作用,應成為伊朗政治現代化的方向。 因此,女性摘掉頭巾不一定象征“進步”,戴上頭巾也不一定代表“退步”。 女性頭巾的“摘”與“戴”最終將作為公民自由權利的體現,從自上而下的強制走向個體的自由選擇,從政治約束變?yōu)閭€人自抉,成為伊朗政治現代化進程不斷深入的社會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