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Chiara Bortolotto 著 馬慶凱 譯
2019年,《紐約時報》發(fā)表了一篇名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導下的全球購物》的文章,討論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名錄如何被文化產品消費者用于挑選有“歷史意義的藝術品和手工藝品”。作者指出,這些名錄不僅強化了這些被認定為非遺的手工藝品的商業(yè)價值,也給文化購物者提供了“真正的無形的體驗”。例如,文章把2011年被列入奧地利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維也納咖啡館稱為“當疲憊的購物者需要休息時的理想休息驛站”。(1)Tanya Mohn,“Global Shopping With UNESCO as Your Guide.”New York Times,2019.https://www.nytimes.com/2019/11/21/style/global-shopping-unesco-guide-germany-hungary.html(accessed May 2019).
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的框架中,被認定為遺產、需要保護和傳承的對象是“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2)UNESCO,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Paris:UNESCO,2003),Article 2.,而不是它們的結果與產品。然而,被當做市場上流通的商品、激發(fā)全球消費者興趣的恰恰是后者。正如這篇文章指出的那樣,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名錄為非遺賦予了關鍵的象征性附加值,在全球范圍內有潛在的經濟影響,因此實質上已成為文化消費者青睞的大型市場。營銷專家認為,這些遺產名錄作為“事實上的品牌”,為非遺提供了令人向往的支持和正式的認可,其效果與特許經營體系類似。(3)Bailey Ashton Adie,“Franchising Our Heritage:The UNESCO World Heritage Brand.”Tourism Management Perspectives 24,(2017):48-53.毫無疑問,雖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品牌效應并不是總能改善當地社區(qū)民眾的生計,在不公平、欠缺包容性的發(fā)展模式中,當代民眾也常常成為受害者,(4)Jaume Franquesa,“On Keeping and Selling: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Heritage-Making in Contemporary Spain.”Current Anthropology Volume 54 (3),(2013):346-369;Michael Herzfeld,Evicted from Eternity:The Restructuring of Modern Rome.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Michael Herzfeld,M,“Engagement,gentrification,and the neoliberal hijacking of history.”,Current Anthropology,52(51),(2010):S259-S267.但是許多國家依然提名非遺項目,爭取被列入非遺名錄,部分原因是希望獲得經濟收益。(5)Kyoim Yun,“The Economic Imperative of Unesco Recognition:A South Korean Shamanic Ritual.”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52 (2-3),(2015):181-98.
成員國提名非物質文化遺產,爭取被列入各類名錄,顯然有經濟因素的考慮。對于古跡、遺址等物質文化遺產來說,商業(yè)化可以說是外部因素。但是對于被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文化實踐來說,商業(yè)化常常并非外部因素,而是其內在組成部分。而且,這類實踐中有一些恰恰是商業(yè)活動,(6)Tomer Broude,“Mapping the Potential Interactions between UNESCO’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Regime and World Trade Law.”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419-448.其生命力依賴產品的市場化。換句話說,市場是使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一種“活態(tài)遺產”的其中一種因素。例如,對于“那不勒斯披薩餅制作藝術”“格拉斯地區(qū)香水技藝”“比利時啤酒文化”以及“韓國泡菜的腌制與分享”和“朝鮮的泡菜制作傳統(tǒng)”等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各類非遺名錄的項目來說,售賣披薩、香水、啤酒和泡菜維持著它們的生命力。
在過去十年,隨著“可持續(xù)發(fā)展”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話語中占據越來越中心的位置,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市場的復雜關系的關切逐漸增多。人們意識到需要處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經濟層面問題,這一快速變化在2016年版《實施〈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業(yè)務指南》中體現了出來。這一文本中,增加了一個有關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全新章節(jié),其中一節(jié)明確談到了“包容性經濟發(fā)展”(7)UNESCO,Operational Directives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the Intangible Heritage -Intangible Heritage -Culture Sector -UNESCO.(2018),chapter 6 https://ich.unesco.org/en/directives.(accessed May 2019).。盡管官方文件中出現了這一轉變,在實施《公約》過程中有規(guī)范力量的管理者并不能坦然地接受“市場并非文化遺產的敵人”這一觀點。(8)Lucas Lixinski,“Commercializing Traditional Culture:Promises and Pitfalls in the Convergenc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and Cultural Heritage Law.”Annali Italiani Del Diritto d' autore,Della Cultura e Dello Spettacolo,29 (2020):1-15.這種不安基于這樣一種看法,即遺產是一種符號商品,其目的并不是在常規(guī)經濟活動中進行交換。(9)Pierre Bourdieu,“The Market of Symbolic Goods.”Poetics 14,(1985):13-44.在致力于遺產保護的官方群體中有一種強烈的困窘情緒,他們一方面面臨壓力,要承認商業(yè)化是許多“活態(tài)遺產”表現形式的內在屬性,另一方面仍持有這樣的看法,即一種被升格為遺產的實踐如果被商品化,其文化價值將面臨威脅,即便那些基本上屬于商業(yè)活動的項目(如手藝或烹飪技藝)也是如此。他們在這兩者之間左右為難。
本研究意在探究這一難題,分析《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固有的模糊性。這一管理工具夾在不同的遺產思維之間,這些思維涉及到“客觀的、可見交易背后的”文化代碼(10)Igor Kopytoff,“The 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Commoditization as Process.”In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edited by Arjun Appadura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64-92,64.。我的分析將聚焦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場域下“有能力、有權威談論遺產、為遺產發(fā)言”的人士(11)Laurajane Smith,Uses of Heritag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12.。我認為,他們在規(guī)范非遺保護時遇到的難題特別有意思,其原因是,通過將某些非遺保護的方法稱許為“最佳保護實踐”或認定某些實踐不合適而予以禁止,他們在全球范圍內推廣了“良好的”遺產治理,由此規(guī)范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官方表述。換句話說,他們在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里制造了一種“權威化遺產話語”(12)Ibid.。
地方上的遺產實踐者像企業(yè)經營者一樣行事,使用廣為流行的新自由主義的概念和語言,努力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為有文化特色的產品和服務確立價格。(13)Lynn Meskell,“The Nature of Heritage:The New South Africa.”(Oxford:Wiley-Blackwell,2012),207.他們不僅將這些文化資產視為“資本積累的新基礎”(14)Rosemary J.Coombe,“The Expanding Purview of Cultural Properties and Their Politics.”Annual Review of Law and Social Science 5 (1),(2009):393-412,402.,也將其看成是有力的為地方賦權、增強韌性的工具。有學者指出,這種商業(yè)化與確立文化身份并不一定是矛盾的,事實上還會為地方經營者帶來能動性與自我認同的建構,這些會激發(fā)文化生產者的自豪感而不會造成分化。(15)John L Comaroff,and Jean Comaroff Ethnicity,Inc.Chicago Studies in Practices of Meaning.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
在實踐中,“遺產經營者”(16)Richard Pfeilstetter,“Heritage Entrepreneurship.Agency-Driven Promotion of the Mediterranean Diet in Spai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ritage Studies 21 (3),(2015):215-31.會采用多種權宜之計,有多樣的、混合的評估模式,因此緩解了作為群體認同化身的遺產與遺產的可轉讓性之間的矛盾。例如,這種緊張關系在一個墨西哥銀礦合作社中得到了解決。在這個合作社中,“將文化遺產作為一種財產傳給未來合作社成員的傳統(tǒng)……讓當地的參與者即便在將白銀提取出來用于商品交易時,仍可以堅稱白銀是不可轉讓的”(17)Elizabeth Emma Ferry,“Inalienable Commodities:The Production and Circulation of Silver and Patrimony in a Mexican Mining Cooperative.”Cultural Anthropology 17 (3)(2002):331-58,346.。地方上參與非遺領域工作的行動者以相似的方式,基于對《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主觀理解與每種狀況的特殊需求,非常務實地運用《公約》。他們有創(chuàng)意地理解遺產和市場存在的交集,有時有策略地使用幾個組織機構和法律來強化自身實踐的合法性,即便這些組織和法律基于完全不同的邏輯。
2017年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那不勒斯披薩手藝”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它展示了地方上的遺產經營者如何有效地運用不同的遺產保護體制。在為了說服意大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國委員會支持這一提名而發(fā)起的請愿網站上(18)“Protect Italian Pizza with Recognition from UNESCO World Heritage,”change.org,accessed May 8,2019,https://chng.it/2RdDtTbWdq.,列入這一名錄被表述為保護意大利產品免遭不合理使用的一條途徑,清晰表達了這一努力的經濟維度:“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認可將保護披薩以及相關產業(yè)免受‘假冒意大利產品’現象的侵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那不勒斯披薩的認可是一次保護‘意大利制造’品牌機會”。
在一次有關這次申請的訪談中,這一項提名和請愿的主要推動者(意大利前農業(yè)部部長、環(huán)境部部長)解釋說,被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攸關國家品牌的推廣。他說,正是為了避免對這一手藝的不合理使用,他此前才接洽世界貿易組織,申請將“那不勒斯披薩”這一名稱在“歐盟傳統(tǒng)專門加工工藝標識”的法律框架下進行保護(19)Alfonso Pecoraro Scanio,“Introduzione.”In #PizzaUNESCO:Orgoglio Italiano,edited by Massimo Boddi,(Ariccia:Aracne,2015):7-12.。那不勒斯披薩手藝事實上也受到了知識產權制度的保護(20)Benedetta Ubertazzi,“EU Geographical Indications and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International Review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Competition Law48,(2017):562-587.,就像許多和其他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各類名錄的非遺實踐有關的產品一樣。
迪肯(21)Harriet Deacon,“Safeguarding the Art of Pizza Making:Parallel Use of the Traditional Specialities Guaranteed Scheme and the UNESCO Intangible Heritage Conven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515-542.曾經對上述烹飪手藝得到遺產和知識產權法雙重保護的例子進行了分析,她強調兩種體制基于不同的假定,有不同的法律效果。她解釋道,這種差異與保護對象的表現形式和保護的方法有關。一方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目標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文化過程,通過名錄體系等提高人們意識的工具確保它們的動態(tài)發(fā)展和傳承。另一方面,“歐盟傳統(tǒng)專門加工工藝標識”制度致力于保護的是非遺相關產品的名稱,而不是一個特定社會文化群體里產生的知識與技能。然而在實踐中,“歐盟傳統(tǒng)專門加工工藝標識”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都被用作品牌推廣的工具,以增加機構(分別指歐盟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賦予的合法性。地方上的行動者介紹非遺實踐及其產品的名稱并對其作出描述時,往往會強調它們的悠久歷史和地理淵源,這就賦予了它們真實性的光環(huán),從而強化了它們的商業(yè)潛力(22)Ibid.。
在地方上,不同的法律體系、機構、思維框架可以并存、相互補充,地方上行動者有策略地加以利用以服務于地方上的目標。2003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瓦努阿圖沙畫就是這樣一個案例,它展示了瓦努阿圖對財產和轉讓的本土化理解如何緩解了遺產和市場的兩極化。這樣,“原本被認為是大相徑庭的領域產生了聯系”,遺產成為“交換的媒介而非有邊界的物體,是一種有助于建立關系的工具而不是所有權的終點”。(23)Haidy Geismar,Treasured Possessions:Indigenous Interventions into Cultural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3).
與地方上的遺產從業(yè)者相反,由于執(zhí)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官方機構確定遺產定義、保護目的、主導政策原則,確立“全世界適用的規(guī)則”(24)Michael Barnett,and Martha Finnemore,Rules for the World: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In Global Politics.(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4).,其內部的遺產行動者就難以自由自在地運用《公約》了。由于被期待做出有依據的、客觀的評估,從而被用于某些政治決定,他們也要處理同樣的問題,卻持有不同的立場。他們的評估需要與他們介入的法律政策體系保持一致。在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的職責是,從《公約》的角度、秉持《公約》的原則和精神來思考問題。
下面將要分析的主題是這些處于管理規(guī)范位置的遺產行動者。盡管他們也會介入到非正式的場合中,比如公開辯論或能力建設工作坊,他們作為規(guī)范者往往在更加官方的場合中發(fā)揮作用。在締約國大會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以下簡稱“委員會”)等《公約》的管理機構中尤其如此。締約國大會掌管著《公約》管理的職責,而政府間委員會則規(guī)定著軟規(guī)則(25)Peter Bille Larsen,“The Politics of Technicality.Guidance Culture in Environmental Governance.”In The Gloss of Harmony:The Politics of Policy-Making in Multilateral Organisations,edited by Birgit Müller,(London:Pluto Press,2013),75-100,75.,這些軟規(guī)則主導著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規(guī)范性表達。這個委員會由外交官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的政府專家組成,負責將各成員國提名的非遺項目列入世界名錄。他們對非遺項目的審議以“評審機構”的推薦結果為基礎,而這些評審機構由活躍在非遺領域的民間社會組織代表和在政府下轄的遺產機構工作的個人組成。
對于在評審機構或政府間委員會國家代表團服務的管理者來說,將某一非遺項目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名錄被視為非常微妙的責任,因為它確立了一項先例與范例,由此在實踐中界定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就像2010年在內羅畢舉行的一次委員會會議上一位阿爾巴尼亞的代表指出的那樣,這一責任如果涉及到經濟議題則會更加敏感。這位代表強調“將公約削弱為接納各種形式的商業(yè)化和民俗化、模糊不清的工具”將會削弱《公約》未來的公信力。
當有關遺產和市場的關聯的爭論進入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規(guī)范語境中時,它引發(fā)了人們的爭議與憂慮。近年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評審機構與政府間委員會頻繁地提出與經濟有關的議題,尤其是在手工藝和食品有關的非遺項目提名中。事實上,盡管它們在地方上引發(fā)了遺產從業(yè)者的興趣,在國際層面介入《公約》執(zhí)行的管理者往往傾向于以懷疑的態(tài)度看待后者。例如,一位來自西歐某國、自《公約》誕生以來就積極介入其實施的政府專家向我吐露了其看法,認為大家從來沒想到非物質文化遺產會與食物或烹飪技藝有關。事實上,當與食物有關的非遺項目引發(fā)的爭議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始出現時,將自身視為《公約》精神倡導者的官員和專家們表達了共同的關切: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不應該變成世界各地菜肴的食譜(26)Chiara Bortolotto,and Benedetta Ubertazzi,“Editorial:Foodways a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409-18.。這些提名有顯著的商業(yè)效果,顯然導致了人們對和食物有關的提名的疑慮。的確,許多此類項目乃是由對經濟的側重所驅動,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遺產名錄被視為一項附加的“認證體系”,以促進農業(yè)、食品產業(yè)發(fā)展。(27)Raúl Matta,“Food Incursions into Global Heritage:Peruvian Cuisine’s Slippery Road to UNESCO.”Social Anthropology 24 (3),(2016):338-52.Chiara Bortolotto,“Como Comerse Un Patrimonio:Construir Bienes Inmateriales Agroalimentarios Entre Directivas Técnicas y Empresariado Patrimonial.”Revista Andaluza de Antropología 12,(2017):144-66.Voltaire Cang,“Japan’s Washoku as Intangible Heritage:The Role of National Food Traditions in UNESCO’s Cultural Heritage Schem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491-513.Julia Csergo,“Food As a Collective Heritage Brand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449-468.Antonio Da.Silva,“From the Mediterranean Diet to the Diaita:The Epistemic Making of a Food Label.”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25 (4),(2018):573-95.
2010年被列入名錄的“地中海飲食”和“法國傳統(tǒng)美食”是第一批造成很大爭議的提名。在政府間委員會的會議之前,圍繞這兩個項目出現了密集的“后臺”外交協(xié)商。然而,在政府間委員會舉行公開辯論對申報進行評估時,官方的批評并未出現。最初推動“地中海飲食”項目提名的四個國家中的其中一個國家的代表將這一提名稱為“奇跡”。她與另外三個國家的代表本來預計委員會評估申報時,會出現有關這一非遺項目的“商業(yè)軌跡”的“大問題”,并為此準備了回應。盡管官方很克制,各國政府代表和非政府組織的代表通常在非正式的交流中對此進行評論,圍繞他們認為的、融入遺產場域的艱難嘗試發(fā)表看法。例如,一位來自東南歐的遺產專家向我吐露,她對于“地中海飲食”被列入名錄有多么地反對,她認為這并不符合《公約》規(guī)定的非遺項目的范圍。她評論說,“根據定義來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基于非遺事項的文化價值將它們列入名錄,而‘地中海飲食’的商業(yè)層面使得它并不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責范圍里”。盡管最終得以列入,由于其明顯的商業(yè)影響,“法國傳統(tǒng)美食”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場域依然被認為是“極不愉快的”。(28)Chiara Bortolotto,“Como Comerse Un Patrimonio:Construir Bienes Inmateriales Agroalimentarios Entre Directivas Técnicas y Empresariado Patrimonial.”Revista Andaluza de Antropología 12,(2017):144-66.
然而,這種“不愉快”才剛剛開始。“法國傳統(tǒng)美食”被列入名錄后的下一個十年里,圍繞其他一些提名出現了相似的困惑,包括“比利時啤酒文化”和“那不勒斯披薩手藝”。它們常常被稱為“啤酒”和“披薩”,仿佛它們的官方全稱中的“文化”與“藝術”兩詞不過是托詞而已。因此,在非正式的交流時,這些例子一再地被認為是從《公約》誕生以來最“可恥的”入選項目。對于“那不勒斯披薩手藝”被列入非遺名錄,盡管官方沒有明確發(fā)出反對的聲音,但是在其被宣布列入名錄的幾分鐘后,一位先生走近我,絕望地搖了搖頭,表達了他的沮喪和憂慮。他是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國際舞臺上付出最多、最坦誠、最令人尊敬的參與者之一。“這一次真的意味著《公約》已經死了”,他說。
國際遺產專家往往使用“極不愉快”“恥辱”等詞匯形容有策略地將《公約》用作市場營銷工具、推廣商業(yè)流通中流行商品的行為。這樣的行為往往服務于大公司的利益。一位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審查機構的成員這樣向我表達了他的立場,他說他不反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商業(yè)化利用行為本身,畢竟“社區(qū)需要生存”,但是他警惕的是那些將《公約》用作“資本主義行為的品牌”的霸權式利用方式。然而這些年來,即便有些項目知名度遠遠不及披薩或啤酒,也會受到有關將非遺商業(yè)化利用的批評。白俄羅斯毛氈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盡管白俄羅斯代表團持有反對意見,指出三十個毛氈制作者只是以家庭作坊的規(guī)模工作、并沒有開經銷店,“圣誕節(jié)時僅僅出售了幾百條”,這個項目最終仍然沒能在2011年入選。同年,來自韓國的韓山苧麻紡織工藝因為其商業(yè)意味遭到了負面的評價。2015年埃塞俄比亞提交的“西達摩人的新年慶典”也經歷了類似的遭遇。
上述例子說明,對在國際層面給非物質文化遺產確立標準的人來說,遺產與市場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問題。在一場有關非遺商業(yè)化影響的辯論中,一位西歐國家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使評論道:“眾所周知,世界上有兩個群體:‘古代人’和‘現代人’,即前者倡導對《公約》進行嚴謹的解讀,后者則倡導對《公約》進行自由的解讀”。為了在這兩種觀點之間取得折衷,政府間委員會引入了“允許商業(yè)化但不能過度商業(yè)化”的觀點。這種相當模糊的解決方法的優(yōu)點在于它具備一定程度的靈活性。實際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商業(yè)化到底是能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和“創(chuàng)意經濟”的形式,還是一種對文化和社會實踐的威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沒有做出明確回答,因此也阻礙了普遍規(guī)則的建立。
審查機構一再重申,商業(yè)化并非“先驗的不合格要素”或“必然不受歡迎”,因為它可以為“持有者”帶來收入。然而,它同時警告道,“過度”商業(yè)化“可能會損害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會和文化功能,以及其生命力”。委員會堅持必須在市場與非遺保護之間保持平衡,重申商業(yè)化“不能過度”,也不應將“保護”降級為次要目標。然而,過度的商業(yè)化并非僅僅被視為程度的問題。它還涉及到從市場化中獲利的行為者的合法性。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好的”或“壞的”商業(yè)化還取決于“社區(qū)”的能動性及其在非遺商業(yè)化中的角色,即“社區(qū)”是商業(yè)化的推動者還是“受害者”。
上述擔憂與多蘿西·諾伊斯描述的“一則有代表性的趣聞軼事”相呼應,在這則軼事中,“一家跨國公司侵占了一個孤立的原住民群體的文化創(chuàng)造”她認為,在這樣的例子中,來自外部的“剝削”和社區(qū)內部的“利用”或“發(fā)展”之間似乎涇渭分明,“社區(qū)/非社區(qū)……看起來是二元對立的”。她認為這種區(qū)分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概念一致(29)Dorothy Noyes,“The Judgment of Solomon:Global Protections for Tradition and the Problem of Community Ownership.”Cultural Analysis 5,(2006):27-56,31.。換言之,通過凸顯社區(qū)外產生利潤的商業(yè)活動,“過度商業(yè)化”被等同于對不合理利用和脫語境化的關注,這兩個概念屬于知識產權保護機構的邏輯。
盡管《公約》最初是出于對“掠奪”“破壞性的文化轉移”或“不合理利用”的關切,事實上,它明確了一種隨著《世界遺產公約》的誕生而發(fā)生的從財產體制到遺產體制的轉變。財產體制著重于“所有者通過疏遠他人、利用財產、排除他者的能力展現他的控制權”、而遺產體制則基于呵護、傳承、珍惜這些物品或遺產地的責任。(30)Lyndel V Prott,and Patrick J O Keefe,“‘Cultural Heritage ’or ‘Cultural Property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1 (2),(1992):307-20,310.如果說“商品化是文化財產這一概念所固有的”(31)Michael F.Brown,“Heritage Trouble:Recent Work on the Protec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Proper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roperty 12,(2005):40-61,45.,那么文化遺產的概念就是在強調傳承和共享的價值。這兩種體制代表了基于權利和倫理的“不同的遺產”(32)Valdimar Tr.Hafstein,and Martin Skrydstrup.“Heritage Vs.Property:Contrasting Regimes and Rationalities in the Patrimonial Field,”In Jane Anderson and Haidy Geismar edited Routledge Companion to Cultural Property,(Oxford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7),38-53.。根據本迪克斯(Bendix)和哈福斯坦(Haftein)的說法,這種遺產體制的轉變可以理解為兩種構成集體的原則,用排他性/包容性來理解。他們認為,“知識產權的主題默認是有排他性的,可能會被不合理使用,并有權得到補償;文化遺產的主題往往是有包容性的,在這一主題中,集體的“我們”被懇求要團結起來,阻止文化的退步和損害,避免文化被他者偷走”(33)Regina Bendix,and Valdimar Tr Hafstein.“Culture and Property.An Introduction.”Ethnologia Europaea 39 (2),(2009):5-10.。
確實,法學領域的研究已經強調了這些不同的保護路徑之間根本的“哲學差異”和“相互競爭的目標”。(34)Lucas Lixinski.“Commercializing Traditional Culture:Promises and Pitfalls in the Convergenc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and Cultural Heritage Law.”Annali Italiani Del Diritto d’autore,Della Cultura e Dello Spettacolo,29,(2020):9,15.具體到實際保護的對象來說,它們的邏輯是存在矛盾的:知識產權工具旨在保護特定文化實踐的產品,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聚焦于社會文化過程本身。(35)Chiara Bortolotto,“From Objects to Processes:Unesco’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Journal of Museum Ethnography 19,(2007):21-33.
在最初醞釀《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時,各國代表摒棄了在知識產權制度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最初觀點,因為這不僅“將把非物質文化遺產變成一種商品,而且變成一種財產化的商品”(36)Lucas Lixinski.“Commercializing Traditional Culture:Promises and Pitfalls in the Convergenc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and Cultural Heritage Law.”Annali Italiani Del Diritto d’autore,Della Cultura e Dello Spettacolo,29,(2020):1-15。他們最終同意要從寬廣的角度認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聚焦于文化過程的傳承,而非聚焦于以知識產權為基礎、對非遺的法律保護,或這一過程的最終產品的商業(yè)化利用。(37)Janet Blake,Developing a New Standard-Setting Instrument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lements for Consideration. (Paris:UNESCO.2020)http://unesdoc.unesco.org/images/0012/001237/123744e.pdf (accessed April 2019).
因此,“允許商業(yè)化但不能過度商業(yè)化”的概念在《公約》中內嵌了專有的邏輯,事實上在這個管理工具設計之初,這一邏輯就被禁止了?!豆s》的出現反映出有必要允許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某些形式的市場化,以使其成為“活態(tài)遺產”,完全扎根于社會中。然而,這也揭示了《公約》固有的模糊性。一方面,非物質文化遺產依然是在獨立于市場的遺產保護體制內構建的。另一方面,非物質文化遺產顯然采用了一種“新的價值排序”,即包括經濟價值在內的使用價值要優(yōu)先于其他價值。事實上,這兩種管理體制基于完全不同的經濟假設,并且由不同的價值體系支配,這兩種價值體系分別強調遺產經濟中所謂的“存在”價值和“使用”價值。(38)Michael Hutter,and David Throsby,“Value and Valuation in Art and Culture:Introduction and Overview.”In Beyond Price:Value in Culture,Economics,and the Arts,edited by Michael Hutter and DavidEditors Throsby,(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1-20.
雖然地方上的遺產經營者創(chuàng)造性地找到了處理這兩種管理體制帶來的相互沖突的道德經濟的辦法,從規(guī)范者的視角看,這種模糊性是令人困惑的,因為規(guī)范者的視角應當與《公約》的基礎性的遺產邏輯相一致。換句話說,處于危機中的這種規(guī)范視角反映了有關兩種保護方式的國際辯論的多元化,即一方面是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框架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另一方面是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框架下保護傳統(tǒng)知識。事實上,不同組織內部發(fā)展出來的國際法律體系已經制定了具體的保護框架(39)Sun Thathong,“Lost in Fragmentation:The Traditional Knowledge Debate Revisited.”As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4 (2),(2014):359-89.,這些保護框架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框架下建立,有著不同的關切點與目標。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將傳統(tǒng)文化實踐視為“知識產權”,是 “財產”,可以在市場經濟中轉變?yōu)樯唐?。因此,其目的在于防止它們遭到不合理利用,對產權所有者而非實踐本身有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則建立了名錄,旨在提高公眾對特定社區(qū)文化表現形式的認識,尋求促進不同“遺產持有者”群體之間的文化交流(40)Bernard Debarbieux,Chiara Bortolotto,Hervé Munz,and Cécilia Raziano.n.d.“Sharing Heritage?Multi-State Nominations to UNESCO’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Lists.”Territory,Politics,Governance.,將這一過程視為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41)Lucas Lixinski,and Louise Buckingham,“Propertization,Safeguarding and the Cultural Commons.The Turf War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and Traditional Cultural Expressions.”In Culture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Law,edited by Valentina Vadi and Bruno De Wit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5),160-174.。
事實上,盡管“‘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術語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以對市場做出負面反應”(42)Lucas Lixinski,“International Heritage Law and the Market.”International Heritage Law for Communities 3 (2),(2019):127-67,136.,有關非遺商業(yè)化的問題在執(zhí)行《公約》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密切相關。這一事實表明在一個“旨在將物品脫離商業(yè)場域,為了思考、回憶和樂趣保護它們”的遺產體制中表達非物質文化遺產存在困難(43)Michael Hutter,“Economic Perspectives on Cultural Heritage:An Introduction.”In Economic Perspectives on Cultural Heritage,edited by Michael Hutter and Ilde Rizzo,(Basingstoke:MacMillan Press,1997),3-10,8.。
雖然官方認可有必要平衡非遺和市場,認為這對于確保非遺生命力至關重要,但從規(guī)范性視角介入的行動者卻面臨著違背遺產基本原理的“痛苦”,因為《公約》是在這類基本原理的基礎上形成的。這些行動者共同關心的是,人們對“文化產品”(即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可以市場化的部分)的興趣可能大于對產生這些產品的文化過程的興趣,即對《公約》倡導的保護工作的實際目標的興趣。從這個角度來看,必須管控、規(guī)范商業(yè)化。該法規(guī)的條款旨在區(qū)分“好”的、會讓“社區(qū)”獲益的商業(yè)化,與對非遺進行“不合理利用”和“去語境化”的“壞”的商業(yè)化。
然而,我認為,“允許商業(yè)化但不能過度商業(yè)化”這一想法表明,《公約》執(zhí)行過程夾在管理傳統(tǒng)文化的兩種邏輯之間。這些邏輯反映的是不同的道德經濟,即基于排他性的專有知識產權制度,以及基于包容性和共享性的遺產管理制度。因此,在《公約》的框架內,“允許商業(yè)化但不能過度商業(yè)化”的原則體現出的是一種脆弱的平衡,突顯了這兩類管理制度遭遇時的艱難與二者之間的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