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與人類文明

葛劍雄

本文是作者所著《黃河與中華文明》(中華書局，2020年版)的“引言”，本文在此基礎上修改而成。

在探索文明的源流時，誰也不能無視河流的作用。這種作用在人類文明之初，往往是決定性的，甚至是無可替代的。尼羅河、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恒河、黃河、長江，都孕育過偉大的文明，都是今天世界文明的重要源頭。不過，雖然說河流是人類文明起源不可或缺的條件，但并不意味著每一條河流必定會孕育出一種文明，更不意味著河流越長、水量越大、流域越大所孕育出的文明就越偉大。

就河流的長度而言，在世界排名前十的河流尼羅河、亞馬孫河、長江、密西西比河、黃河、鄂畢—額爾齊斯河、瀾滄江—湄公河、剛果河、勒拿河、黑龍江之中，與古代世界最發(fā)達的幾種文明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只有尼羅河、長江、黃河，而孕育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孕育了印度文明的恒河都不在其內，更不用說作為古羅馬文明發(fā)源地的臺伯河，以及希臘半島和西西里島上那些更小的河流了。亞馬孫河是世界第二長河，流量最大，每秒達21.9萬立方米，比尼羅河、長江和密西西比河三條大河的總流量還要大幾倍，大約相當于7條長江的流量，約占世界河流總流量的20%；其流域面積達691.5萬平方公里——約占南美洲總面積的40%，有1.5萬條支流。(1)《世界流量最大 流域面積最廣 流經國家最多的亞馬孫河 賞不盡的美麗景觀》，《中國地名》2011年第11期。即便如此，亞馬孫河在世界文明史上卻并沒有與之相稱的地位，連與它距離最近的印第安三大古老文明也不在它的流域范圍內。

那么，河流與人類文明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呢？河流究竟是怎樣孕育某一種文明的呢？

一、河流與人類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

每一種文明，都是某一個特定人類群體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對任何一種文明來說，精神財富具有更重大的意義，特別是在發(fā)展到高級階段之后。但在文明產生和形成的過程中，尤其是在文明發(fā)展的初級階段，物質財富起著更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或者說人類只有首先創(chuàng)造出必要的、足夠的物質財富，才能利用物質財富所提供的條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正如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所指出的：“馬克思發(fā)現了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即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2頁。而人們要生存，要解決基本的吃、喝、住、穿，水是不可或缺的。

從最早的人開始，要生存就需要有基本的水量，如果不能攝入最低限度的水量，生命本身就無法維持。在尚未具備生產能力時，人只能通過采集或狩獵獲得植物、動物或某些天然物質為自己提供食物，而這些動物、植物的生存同樣離不開水。所以一個人類群體維持生存所需要的水量，遠遠超過他們自己的飲水量，因為這些動物、植物需要更多的水量。正因為如此，最早的人群不得不走出非洲，走出東非大裂谷這個人類最主要的發(fā)祥地。如果人類還有其他起源，那么那里形成的人與水的關系也并無二致。

人類獲得水的途徑很多：(1)直接利用雨、雪、雹等天然降水；(2)利用冰、積雪融化的水；(3)提取地下水；(4)利用河、湖、沼澤、濕地、瀑、泉等天然水體的水；(5)淡化海水、咸水；(6)采集某些動物、植物體內的水。在完全不具備生產能力或生產力低下的情況下，第5種途徑基本不存在，如今也只適用于特殊情況下的少數人。第1、2種途徑會受到時間、季節(jié)和距離的限制。提取地下水需要工具，還要消耗能量，如打井、開引水溝、汲水、運水等，所以在水量和適用范圍上都有很大局限。第4種途徑，即利用天然水體的水是最普遍、最有效、最便利的辦法，其中河流具有最大的優(yōu)勢。一條水量充足、徑流較長、流域面積較大的河流，就能滿足一個較大的人類群體對水的需求。當然，一個同等水量的湖泊也可滿足同樣數量人口對水的需求，但其他方面的作用卻無法與河流相比。

但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不能僅僅依靠水，即使是簡單的吃、喝、住、穿，也還得依賴其他條件，所以人類對河流的要求或選擇，也不會僅僅看其水量，還有其他一些影響因素：

首先是氣候。在尚未能用人工手段有效地保暖、防寒、去濕時，人的生存環(huán)境，如氣溫、濕度、風力、降水量等都不能超出人體適應的上限和下限。在地球上，寒帶和熱帶都不合適，只有溫帶。所以處于寒帶和熱帶的河流，或者一條大河流經寒帶和熱帶的河段對人類的早期起不了什么作用，更不可能孕育文明。黃河、長江、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都處在北溫帶，尼羅河的中下游也都在北溫帶，恒河入海口以上也都在北回歸線以北。就是在溫帶，其中一些氣候條件惡劣的地方也不適合早期人類的生存，在那些地方的河流同樣起不了積極作用。

其次是地形、地貌。海拔太高的地方空氣稀薄，含氧量低，不適合人類生存。一些大河的源頭和上游往往都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高山，早期人類不可能選擇這樣的環(huán)境。即使有些人因為偶然因素在那里生活，也不可能產生充足的物質財富。直到今天，中國人口的絕大部分還是生活在海拔1000-2000米的第二階梯和海拔低于1000米的第三階梯，已經發(fā)現的古代文化遺址絕大多數也分布在第二、第三階梯。一條大河對早期人類起最大作用的，一般不是它處在高海拔地區(qū)的上游，而是中游、下游。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是中華文明的搖籃，絕不是偶然的。流經沙漠、巖溶地貌、過于茂密的叢林、崎嶇險峻的山區(qū)的河流或河段，一般也不會被早期人類所選擇。

再次是土地等初級資源，特別是土地。人類踏進文明門檻的前提是能夠生產養(yǎng)活自己的食物，但無論是從事農業(yè)還是牧業(yè)，都需要一定量的土地，而牧業(yè)比農業(yè)需要更大面積的土地。并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適宜農業(yè)或牧業(yè)生產，尤其是在只有簡單的生產工具的條件下，對土地的要求更高。沙漠固然無法辟為農田，就是粘性土壤、鹽堿土壤、貧瘠土壤也無法為早期人類所開發(fā)利用。在沒有金屬工具的條件下，高大茂密的植被無法清除，它們所占據的土地也不能被用作農耕。世界第一長河尼羅河有很長的河段流經沙漠，兩岸很大范圍內都沒有宜農地，連牧地都極其稀缺。我曾經從阿斯旺溯尼羅河而上，到達蘇丹的瓦迪哈勒法，再穿過努比亞沙漠，到達青尼羅河與白尼羅河相交的喀土穆(3)參見葛劍雄：《御風萬里：非洲八國日記》，山東畫報出版社，2021年，第254-306頁。，長500公里的納賽爾水庫兩邊全是裸露的巖石，瓦迪哈勒法以上大多是沙漠直逼河岸，或者僅沿河有小片不毛之地，所以古埃及的農業(yè)區(qū)集中在尼羅河三角洲和盧克索一帶。黃河的中下游流經黃土高原和由黃土沖積形成的平原，土壤疏松，地勢平坦，連成一片，一般沒有原始森林和茂密的植被，在四五千年前曾氣候溫暖，降水充足，是最適宜的農業(yè)區(qū)。

我們不妨在全球范圍作一比較。南半球的溫帶區(qū)域面積有限，宜農土地更少。人類進入北美大陸的時間較晚，加上那里狩獵資源豐富，早期人類對農業(yè)的需求不大。北非與阿拉伯半島大多是干旱的沙漠，不適合早期農業(yè)。歐洲的溫帶區(qū)大部分是海洋，陸地所處緯度較高，熱量條件不如中緯度地區(qū)。在中國以外，早期農業(yè)集中在西亞那片狹窄的新月形地帶，以后才影響到尼羅河流域、恒河-印度河流域和歐洲。而黃河中下游這片黃土高原和黃土沖積平原面積最大，開發(fā)利用的條件相對最好。

最后是河水被利用的條件。在完全依靠人工取水或灌溉的情況下，河水能否被有效利用往往取決于流經地區(qū)的一些自然因素，如有沒有穩(wěn)定而高差小的河岸，流量是否穩(wěn)定并在安全的范圍內，河水離需水區(qū)域的距離，用水區(qū)域的蒸發(fā)量和滲漏量等等。最理想的條件就是能夠實現天然的自流灌溉，或者利用比較簡單的工程、花費不多的人力就能做到自流灌溉。如在岷江分水的都江堰、引涇水注洛水的鄭國渠，固然是華夏先民的杰作，但河流本身的天然優(yōu)勢無疑是基本條件。古羅馬人不得不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修建長達數十公里石砌的暗渠、明渠和渡槽，正是因為河水被利用的條件不利。而這樣巨大的工程，在人類的早期和文明之初是無法完成的。

一條河流的水量固然不是文明產生和發(fā)展的唯一條件，水量的多寡也并不與文明發(fā)展的高度成比例關系，但水量本身依然是一項重要因素。在某種生活、生產、生存方式下，一個特定的人類群體的最低需水量必須得到保證，否則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只能遷離，或者從其他河流找到新的水源來彌補不足。臺伯河有限的水量遠遠滿足不了古羅馬人的最低需水量，他們在不斷尋找新水源的同時，持續(xù)地遷往它鄉(xiāng)，遷出亞平寧半島，擴散到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隨著人口的增加，希臘半島、西西里島等島嶼上短促而水量有限的河流無法維持他們的最低需求，促使他們跨越地中海向北非擴展。有些文明的萌芽還來不及成長就夭折，當地河流水量的不足往往是致命的原因。一般情況下，同樣面積的土地，農業(yè)比牧業(yè)可以提供更多的食物，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產生更多的物質和精神財富。但只有供水充足的土地才能開發(fā)農業(yè)，農田轉變?yōu)槟恋夭粫惺裁蠢щy，而牧地很難轉變?yōu)檗r地，供水量是一個致命的障礙。

但如果水量過多，特別是在中游、下游短時間內或突然間的增加，往往會造成河水暴漲，泛濫成災。很多民族都保留著對古代洪水的傳說或記憶，都有各自的治水英雄或神靈，就是先民曾遭受特大洪水危害的反映。其中還包括水量的季節(jié)性、階段性差異，造成某一時段的水量劇增與另一時段的水量枯竭的交替。但在適當的條件下，這類周期性的變化也被人類所利用，成為一種特殊的優(yōu)勢。古埃及人就是利用尼羅河三角洲每年泛濫留下的肥沃淤泥開發(fā)出發(fā)達的農業(yè)，為埃及文明奠定穩(wěn)定的物質基礎，支撐了綿延數千年的埃及、迦太基、希臘、羅馬、拜占庭、伊斯蘭文明，也以此克服了平時經常性的缺水和缺乏耕地的困難。但黃河中下游地區(qū)降水的季節(jié)性差異太大，加上黃土高原和黃土沖積平原的特殊地貌，極端情況往往造成洪水泛濫并引起決溢改道和局部斷流。

一條大河與其他大河、其他文明區(qū)的距離，也是一個起作用的因素。如果與另一條大河的距離較近，中間沒有太大的地理障礙，就便于兩個流域之間的來往、交流和互補，當然也可能會引起不同利益集團間的競爭和沖突。

黃河和長江是地球上兩條靠得最近的大河，甚至在很多地段是直接相接的——它們的不少支流之間就隔著一道分水嶺。多條運河的開鑿和交通路線的開通，更使兩個流域連成一體。更幸運的是，從公元前221年開始的大多數年代，兩條河流都處于同一個中央集權政權的統(tǒng)治之下，使中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完整擁有兩條大河的國家。在兩個流域產生的文明萌芽相互呼應，匯聚到當時自然條件更優(yōu)越的黃河流域，形成早期的中華文明，以后又擴散到長江流域。黃河流域的人口一次次大量遷入長江流域，為長江流域的開發(fā)提供的人力和人才資源。當長江流域獲得了更有利的自然條件、經濟文化發(fā)展后來居上時，又反哺黃河流域，幫助它重建和復興。

幼發(fā)拉底、底格里斯兩河流域與尼羅河流域、小亞細亞、愛琴海、希臘、羅馬彼此之間的距離也不是太遠，兩河流域的早期農業(yè)帶動了尼羅河流域、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的農業(yè)開發(fā)，美索不達米亞文明與埃及、希臘、羅馬等文明之間有密切、頻繁、有效的交流、傳播、傳承和相互影響。印第安人的印加文明、瑪雅文明和阿茲特克文明產生于南美洲西部、中安第斯山區(qū)，影響范圍北起哥倫比亞南部的安卡斯馬約河，南至智利中部的馬烏萊河，與世界上其他文明完全為大洋所隔。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它們與外界文明有交流和影響的可靠證據。被外界發(fā)現時，它們已都成為廢墟陳跡。

黃河、長江遠離其他主要文明，中間還隔著在古代難以逾越的地理障礙。與距離相對最近的印度文明之間，也隔著帕米爾高原、戈壁荒漠、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脈、橫斷山脈、印度洋和南中國海，無論是陸路還是海路都極其艱難。少數印度和西域高僧前赴后繼，經過幾百年時間才將佛教傳入中國，法顯、宋云、玄奘等歷盡千辛萬苦才從印度取回真經。藏傳佛教只傳到青藏高原，到明代中期才再傳至青海、內外蒙古，南傳佛教只傳到云南邊境，而印度教的影響只到達越南南部。另一方面，中華文明基本上沒有主動與印度文明交流，更沒有積極傳播，因此對印度文明的影響微乎其微。

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使中華文明在大航海和工業(yè)化之前，一直沒有受到來自西方其他文明的武力入侵和經濟、文化、宗教方面的壓力。波斯帝國只到達帕米爾高原，亞歷山大止步于開伯爾山口，阿拉伯帝國與唐朝只在中亞偶然遭遇一次并交戰(zhàn)，帖木耳還來不及入侵明朝就已身亡。伊斯蘭教的東擴止于新疆，基督教只在唐朝有過短時間、小范圍的傳播，十字軍東征從未以中國為目標。直到16后期利瑪竇在明朝傳播天主教時，還不得不擅自修改羅馬教廷的儀規(guī)，允許中國士人保留傳統(tǒng)習俗。佛教被中國接受，也是以本土化和擁護皇權為前提的。粟特、回鶻、阿拉伯、波斯等“商胡”在中國的商業(yè)活動，也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尊重中國的風俗習慣，有時還必須接受“朝貢”的名義。所以中華文明得以延續(xù)、獨立地發(fā)展，沒有被外來因素所干擾或中斷。中國人可以從容、自主地選擇接受外來的文化，并且一般都限于物質方面，在精神方面不會受到外來的強力影響。但是另一方面，這也使中國長期脫離外界的文明，根本不了解其他文明的實際，缺少摩擦、碰撞、挑戰(zhàn)、競爭、交流的對象，更不會主動走出去介紹、推廣、傳播自己的文化。即使在相對最開放的唐朝，實際也是“開而不放，傳而不播”，即允許外國人進來，卻不許本國人出去；可以向主動來學習的人傳，卻不會主動走出去播。

河流的出口或終點在哪里也是一項重要因素，在某種條件下甚至是決定性的。內陸河與入海的河不同，同樣是入海的河，入不同的海又會有完全不同的作用。尼羅河的出口是地中海，黃河、長江的出口是太平洋。地中海有三個特點是其他任何海洋所不具備的：它是一個基本封閉的內陸海，中間有大量半島、島嶼，周圍的巴比倫、亞述、埃及、希臘、羅馬等多種文明交相輝映。在沒有機器動力和導航設備的條件下，在這樣的海中航行是最安全有效的，就近可以與其他文明交流或沖突。而在古代，太平洋是無法自主、自如航行的。在中國航程所及的范圍內不存在其他文明，在自己的文明圈中也屬于邊緣。正因為如此，同樣是出海口和海洋，古埃及人、希臘人、羅馬人、腓尼基人看成財富、機遇、希望、未來，古代中國人卻當作天涯海角、窮途末路，將“海澨”(海濱)與“山陬”(深山)一樣看成天下最窮困的地方。印加文明的地域內也有安卡斯馬約河和馬烏萊河，它們的出?？谝苍谔窖?，顯然也沒有為印加文明提供發(fā)展為海洋文明的條件。

河流不僅為人類提供了生活和生產所必需的水源和物資，而且也是人類遷移的主要通道。高山密林往往能將人類阻隔，但河流卻能穿越峽谷或荒漠進入另一個谷地，為人們找到新的開拓空間。特別是在生產力低下、地理知識貧乏的年代，要在榛莽未辟、禽獸出沒或荒無人煙、寸草不生的陸地上作長途遷移是相當困難的，順河流而下卻要方便得多，并且不會迷失方向，便于保持與原地的聯(lián)系，是人類拓展生存空間最有效的手段。溯流而上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選擇，往往是一個群體、一種文明從下游向中游、上游延伸的主要途徑。匯入海洋的河流為人類提供了更加廣闊的天地，在內海和近海地區(qū)更是如此。非洲的東非大裂谷是公認的人類主要發(fā)祥地，在那里形成和繁衍的人類之所以能走出非洲，分布到世界大多數地方，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尼羅河的存在?；灸媳毕虻哪崃_河受地球引力的影響較小，河流順直，水勢平緩，成為早期人類外遷的天然途徑。由尼羅河進入地中海后，又能在較短的距離內到達沿岸各地，再遷往歐洲、亞洲其他地方。中國歷史上一次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南遷，就是利用黃河的支流進入淮河流域、長江流域，這一直是移民的主要交通路線。

河流的交通運輸功能支撐著文明的生存和發(fā)展。一個大的文明區(qū)域內部必定需要大量的人流和物流，而一條大河所能提供的水運方式是最便捷和廉價的。直到今天，水運的優(yōu)勢還是難以替代。在古代與工業(yè)化以前，內河運輸往往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qū)唯一有效的手段。古埃及建造金字塔、神廟、方尖碑的材料，是產于阿斯旺一帶的花崗巖，要是沒有順流而下的尼羅河水運，這一切就都不可能發(fā)生。北非的古希臘、古羅馬建筑大量采用希臘、羅馬產的大理石，要不是采于沿海地帶，也得依靠河流的運輸連接海運。西漢選擇在關中的長安建都，但關中本地產的糧食供養(yǎng)不了首都地區(qū)的人口，必須從當時主要的糧食產地——太行山以東的關東地區(qū)運輸，只能利用黃河溯流而上，穿越三門峽天險，再進入黃河的支流渭河運到長安。盡管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運費高昂，但還是當時最為經濟的選擇。一旦關中的糧食需求超出黃河水運的能力，隋朝和唐朝的皇帝不得不帶領文武百官和百姓到洛陽“就食”(就近接受食物救濟)(4)葛劍雄：《“就食”與“就水”》，《今晚報》2010年5月10日。，最終導致長安首都地位的喪失和首都的東移。長江及其支流更加優(yōu)越的水運條件，也是長江流域的經濟逐漸超過黃河流域的重要原因之一?；丈坛晒Φ囊蛩刂唬褪乔擅畹剡\用了水運：他們將產于徽州的價廉而質重的石材、木材裝上船，從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順流而下，再通過江南發(fā)達的水系，直接運到最近的市場，又從江南采購價高而質輕的綢布、百貨、工藝品等溯流而上運回徽州，實現商品利潤的最大化。

同一條河流水系間的便捷水運，也為區(qū)域內的人員來往提供了條件。比如長江，在現代交通工具產生之前，其水運是無可替代的。以尼羅河谷地為基礎的上埃及與以尼羅河三角洲為基礎的下埃及并不連接，上埃及和下埃及的統(tǒng)一，紙莎草與蓮花的交接，也完全依靠尼羅河這根紐帶。中國自秦漢以降實行中央集權制度，政令的上通下達，公務人員的南來北往，軍隊和重要物資的調度，重要信息的傳遞，都是維持國家統(tǒng)一、政府正常運作和社會秩序維持的根本措施，所以要以很大的人力物力來設置和維護龐大的驛遞、調度和運輸系統(tǒng)。其中依托水運，特別是依托同一條河流或水系的水運部分，都是最廉價和高效的。同一個流域內的統(tǒng)一，其基礎更加穩(wěn)固；即使出現短時間的分裂，統(tǒng)一也能較快恢復。

要共享一條大河的利益，要進行大范圍的灌溉和大規(guī)模的農業(yè)生產，要防止和抗御大河不可避免的水旱災害，要建設和維護大型水利工程，都需要氏族、部落、小群體之間的協(xié)調和聯(lián)合，也需要日常的組織和運作，進而催生出統(tǒng)一的國家和集權政權。(5)對此，可參閱[美]卡爾·A.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對于極權力量的比較研究》，徐式谷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古埃及的自然條件，決定了它的農業(yè)生產離不開人工灌溉。在尼羅河泛濫時，人們要疏通渠道，排除積水，而干旱無雨季節(jié)，又要從尼羅河引水灌溉。這樣巨大的工程，絕非一家一戶所能承擔。因此早期就出現了聯(lián)合，氏族聯(lián)合為公社，公社又結合為40多個州。雖然州之間曾發(fā)生過頻繁的爭奪與激烈的戰(zhàn)爭，但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最終形成上埃及、下埃及兩個王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黃河下游存在著上百個大小諸侯國。面對黃河的漫流、泛濫、改道，小國無能為力，大國以鄰為壑。后來，較大的國筑起堤防，但在災害面前往往顧此失彼，更不可能共同修建水利工程，共享灌溉之利。秦漢的統(tǒng)一使整個黃河流域處于同一個中央集權的統(tǒng)治之下，黃河中下游地區(qū)成為國家的主體和核心部分，從此黃河水利的利用由各級政府實施和管理，同時也能舉全國之力修建和維護水利和防災工程。正因為如此，歷朝歷代雖會在不得已時放棄部分邊疆或割緣邊土地以求和，但絕不會容忍黃河中下游地區(qū)陷入分裂割據。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總會不惜代價恢復統(tǒng)一，或者由下一個政權實現再統(tǒng)一。

河流對文明的作用不僅表現在物質方面，也顯示于精神方面。我們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水的作用重于土。所謂“同飲一江水”，就是一個人類群體長期生活在同一條河畔，同一個流域，形成了相同的生活方式、協(xié)調的生產方式與和諧的生存方式，也會形成諸多共同的文化要素，進而形成共同的文化心態(tài)。語言是人際交流最重要的工具。在人口遷移或再分布的過程中，在地理障礙的影響下，原來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由于分散在不同的小區(qū)域，沒了交流和共同生活的機會，原來在語言上的微小差別演變?yōu)椴煌姆窖浴５谕粋€流域，甚至在一條大河或其支流的不同流域，由于人際交流相對密切，即使相隔距離較遠，也能保持同一種方言。早在公元前2世紀，人們就注意到了“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6)班固撰，顏師古注，宋超等標點：《漢書》卷七十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76頁。的現象，即一種“風”(流行，時尚)一般只存在于一個較小的范圍，多變，差異性大；而“俗”(穩(wěn)定的習慣、傳統(tǒng))可以在一個大得多的范圍內出現、形成、積淀、傳承、長期延續(xù)。在丘陵山區(qū)、高原山谷、零散的平原和盆地，一般只能形成“百里”尺度的“風”區(qū)，大河流域則不難構成“千里”尺度的“俗”區(qū)。在秦漢統(tǒng)一以后，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就以其“天下之沖”核心地位形成華夏文化圈中公認的“中原”，成為中華文明的最重要基地。

像黃河、長江這樣長達數千公里的大河，從源頭到出?？?，有多種多樣的地形地貌，如高原、峻嶺、湖泊、沼澤、荒漠、森林、草原、平原，棲息有各種飛禽走獸，生長著各類奇花異草，構成色彩斑斕、賞心悅目、俊秀雄奇、千姿百態(tài)的景觀，不僅是豐富的旅游資源，而且是深厚的精神源泉。詩人抒發(fā)出激情，畫家描繪著美景，哲學家在沉思中期待頓悟，藝術家在探索中尋找靈感，政治家在謀劃大局，軍事家在觀察險要。蕓蕓眾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英雄豪杰叱咤風云，驚天動地。一些特殊的景觀或環(huán)境，會喚醒人性中的真、善、美，升華為對自然、人類、民族、國家的情感與信念，經過杰出人物的闡發(fā)和推廣，形成為價值觀念、傳統(tǒng)文化或堅定的信念。它們本身，也因凝聚了歷史、經歷了滄桑，而演變?yōu)橐环N文化符號、精神象征、時代烙印與歷史記憶。一條大河就是一首頌歌，一篇史詩，一部歷史，一個時代。

二、人類與河流的互動

人地關系的理論和實踐經驗告訴我們，在人類早期，在文明初期，地理環(huán)境的作用往往是決定性的、本質性的。當時的人，沒有辦法突破地理環(huán)境的限制。(7)葛劍雄：《全面正確地認識地理環(huán)境對歷史和文化的影響》，《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6期。但一個長期使人困惑的問題是，既然如此，為什么在大致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中會生產不同的文化？一條大致相同的河流為什么會孕育出不同的文明？在自然條件大致相同的流域為什么會出現不同類型的文化？

這里需要弄清一個基本的概念，地理環(huán)境的“決定”決定了什么？決定到什么程度？

其實，“決定”是極限，是一個上限或下限，超過或突破當然不可能，但如果是在這個極限之內，人就有相對無限的創(chuàng)造力和發(fā)展空間。如約旦河的供水量是有極限的，開發(fā)粗放的耗水農業(yè)只能維持有限的農田。以色列人用暗渠管道取代明渠水溝，以噴灌取代漫灌，同樣的水量就可以灌溉更多的農田；當他們用滴灌取代噴灌時，灌溉面積又擴大了。隨著節(jié)水和栽培技術的不斷進步，在農產品更加優(yōu)質高產的同時，離供水極限反而更遠了。而且，人可以通過利用新的可利用資源、發(fā)現新的地理空間來突破這個極限。臺伯河的供水量很有限，滿足不了古羅馬城不斷增加的人口的需求，但羅馬人找到了另外的水源，并建成長距離的水渠渡槽將水引入羅馬城內。臺伯河的供水量決定了羅馬城人口的上限，但并沒有決定羅馬城里的人不能從其他水源獲得供水。希臘半島上的水、土地和其他資源限制了古希臘人的發(fā)展，與希臘半島相同地理條件的地方的確從來沒有產生過一個如此發(fā)達的文明，如果希臘人固守半島，那么即使將資源用到極致，也不可能使自己的文明達到如此高的水平，對世界產生如此大的影響。但希臘人早就擴散到周圍的島嶼，并且越過地中海進入北非，渡過愛琴海到達小亞細亞，這才創(chuàng)造出希臘文明的奇跡。

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人類與河流互動。人類與河流不同形式或程度的互動，自然會在同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下形成不同的文化，不同程度地塑造文明形態(tài)。在人類早期和生產力落后的情況下，任何一個群體都不可能掌握全面的、準確的地理信息，對自己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也不可能完全出于自覺的、自主的、理性的選擇。任何一種文明都不是事先規(guī)劃好的、完全有意識發(fā)展的結果。因此，人類與河流的互動往往起著很大的作用。具體表現在：

(一)偶然性或偶然事件

當氣候普遍變冷時，絕大多數群體都向南遷徙，但有個別群體迷失方向，往北遷徙，等他們意識到越來越冷時已經來不及再往南走了。有的群體死亡滅絕，有的群體偶然發(fā)現冰雪層可以隔絕冷空氣，在冰洞雪屋中找到棲身地。通過獵取馴鹿，捕殺鯨魚，以鹿皮、魚皮取暖，以鹿肉、鯨肉為生。這支部族因此免于滅絕，并且從此在北極圈內生存繁衍，這就是愛斯基摩人。

在考察西藏的古格王國遺址時，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當年古格人要選擇在海拔4000多米、地形崎嶇、資源匱乏的地方建都？其實再往南幾十千米，就是喜馬拉雅山南麓，氣候溫和、雨量豐富、植被茂盛，而且在公元9世紀后相當長的年代里這一帶并沒有被其他人占據，遷入定居不會有什么阻力。這支吐蕃人是在政敵追殺下從前藏長途跋涉歷盡艱辛遷來的，而這一帶正好有深厚的黃土堆積和水源。一旦在這里建都，這種出于偶然性的選擇就成了必然。

歷史的進程、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的確存在必然規(guī)律，但這只能體現在長時段、宏觀意義上。而在這些規(guī)律允許的范圍內，往往是偶然性因素產生的結果，河流與人類的關系同樣如此。

(二)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

河流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本身是在不斷變化的，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人類早期不可能了解這些規(guī)律，甚至連規(guī)律這樣的概念也未必有。即使到今天，盡管已經有了很多科學的探索手段，人類對自然規(guī)律的了解還相當有限。但人類活動如果正好順應了變化，就能獲得意想不到的結果，或許正好奠定了某種文明的基礎。

五六千年前，中國正經歷一個氣候溫暖的階段，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年平均氣溫估計比今天要高2-3攝氏度，氣候溫暖，降水量充足。(8)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加上原始植被未受到破壞，土壤保持著長期積累下來的肥力。黃土高原上水土流失輕微，自然堆積形成的大原保持完好。而長江流域氣溫偏高，降水量大，沼澤濕地普遍，地面積水過多，形成濕熱的氣候，傳染病流行，難以消除。加上原始植被高大茂密，土壤粘結，土地難以開發(fā)利用。海平面也不穩(wěn)定，沿海地帶受到海平面升高的威脅。遷入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先民，幸運地在這個黃金時代迎來了文明的曙光，大量土地被開墾和耕種，生產出足夠的糧食，使一部分人得以專門從事統(tǒng)治、管理、防衛(wèi)、建筑、祭祀、制作玉器等工作，形成以陶寺為代表的早期文明。有利的自然環(huán)境使這些早期文明得以延續(xù)發(fā)展，并吸引了周邊其他群體的聚集，不斷壯大，形成核心。相比之下聚居于長江下游良渚的先民就沒有那么幸運。盡管良渚文化的年代不比陶寺晚，水平不比陶寺低，范圍不比陶寺小，可以說各方面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沒有延續(xù)發(fā)展下來。一般推測，由于氣候變遷導致的不利環(huán)境，使良渚人的后裔不得不遷離或分散。(9)劉演等：《中全新世以來杭州灣古氣候、環(huán)境變遷及對良渚文化的可能影響》，《湖泊科學》2014年第2期。

一條大河本身具備的優(yōu)勢，在有利的自然環(huán)境下能產生倍增效應。而在不利的自然環(huán)境中，如異常氣候、地震、瘟疫等非河流本身產生的災害，非但不可能發(fā)揮本身的優(yōu)勢，優(yōu)勢還可能變?yōu)榱觿?，早期的人類和文明的萌芽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有的就此滅絕，有的不得不遷離，有的出現倒退。

(三)杰出人物的作用

在一定數量的人群中總會有相對能干、優(yōu)秀的人，數量巨大的群體中必定存在著天才。雖然天才脫穎而出并掌握權力、成為領袖的幾率可能很低，但在同樣的自然環(huán)境、在同樣一條大河流域里，一個群體有沒有產生天才，這個天才能否成為領袖并充分發(fā)揮作用，這個文明的進程和結果可能會完全不同。

在人類早期，一個人有體力、武力上的優(yōu)勢比較容易被發(fā)現，一般都有機會得到施展。但一個人的智力優(yōu)勢就未必能被發(fā)現，被發(fā)現后的結果往往也很難預料，有可能會被當作妖魔、異類而招來殺身之禍。很多群體產生領袖的方式是通過占卜、抓鬮，或由巫師祭司轉達神的意旨，或者通過格斗及極端的測驗，天才很難有脫穎而出的機會。實行世襲制，非其家族的天才自然也沒有機會；就是在實行禪讓、舉薦制的群體中，即使過程和標準完全公正，也取決于候選人已經取得的政績或聲望，而天才未必具備積累的條件。根據堯、舜、禹禪讓的傳說，我們完全可以合理推理：如果舜被他的父母蒙上惡名，他就不可能成為堯的繼承人；如果禹沒有主持治水的機會，他也不會得到舜的禪讓。

成為領袖的杰出人物能否充分發(fā)揮作用，還取決于本人的各種因素，如健康狀況、性格性情、興趣愛好、家庭生活、價值取向、宗教信仰等。如果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在幼年就夭折，尼羅河流域未必會被希臘征服；如果他不是在33歲暴卒，印度河流域的文明類型可能會有很大不同。但無論如何，尼羅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的自然環(huán)境并沒有發(fā)生多大變化。

(四)生產方式的選擇

一條河流所提供的水量、土地和基本資源為不同的生產方式準備了條件，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人類并非沒有選擇的余地。只適合放牧的土地一般很難改成農田，但適合農業(yè)的土地也可進行牧業(yè)生產。但同樣的土地，不同產業(yè)創(chuàng)造出的物質財富是不同的，甚至相差懸殊，間接形成的精神財富也不會相同。同樣是農業(yè)，不同的作物，不同的品種，不同的耕作方式，不同的生產工具，不同的灌溉系統(tǒng)，創(chuàng)造的財富也會不同。同樣有出?？诘暮恿?，開放外貿與禁止外貿，自由貿易與朝貢貿易，對經濟和社會的影響也會有強烈的反差。正確的選擇可以實現人類與河流的和諧共生，利益最大化；錯誤的選擇不僅使人類得不償失，還會傷害河流。但這種選擇大多是隨機的、非理性的、不得已的，人類往往只能將生存的需求放在首位，或者先考慮本群體的眼前利益。

三四千年前，黃河中下游的土地和環(huán)境宜農宜牧，農業(yè)、牧業(yè)并存。但隨著以農耕為主的華夏人口的增加和農田的擴展，牧業(yè)區(qū)日漸縮小，以牧業(yè)為主的戎、狄、胡人不得不北遷。到西漢末年，黃河中下游的土地基本都已開發(fā)為農田，陰山山脈以南已經鮮有成片牧區(qū)了。這一區(qū)域的農業(yè)生產，支撐了漢朝強盛的國力。但中游的開發(fā)加劇了黃土高原的水土流失，造成下游的泥沙淤積，引發(fā)河水泛濫決口和多次改道。東漢以后，中游地區(qū)受戰(zhàn)亂影響，農業(yè)凋敝，人口減少，牧業(yè)人口逐漸增多，原來的農田或者因棄耕而荒廢，或者變成牧地。水土流失因此而減少，黃河下游出現了持久的安流。(10)參見譚其驤：《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從歷史上論證黃河中游的土地合理利用是消弭下游水害的決定性因素》，《學術月刊》1962年第2期。這些變化的主要原因自然不在黃河本身。

(五)制度的選擇

在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中，不同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能找到最合適的物質基礎，發(fā)揮最大的功能。但實際上，制度的選擇也并非理性的、自然的、自主的結果。一個政權在其依靠武力奪取的土地上實行什么制度，首先考慮的不是這種制度是否適合當地的地理環(huán)境，而是保證自己的安全和占有，使自身利益最大化。希臘半島的地理環(huán)境固然適合分散的城邦制，但異族入侵后并不會顧及地理條件而延續(xù)城邦制。任何一種政治制度的施行范圍，任何一個政權的疆域，都有一個相對合理的空間，地理環(huán)境，包括河流能提供的條件，應該是其中的主要條件。但歷來的統(tǒng)治者都不愿意或不可能守住這個空間，強者要盡量突破擴張，弱者不得不部分放棄甚至完全喪失。

(六)外部因素

系統(tǒng)內的規(guī)律、規(guī)則，只適用于系統(tǒng)內部。一條河流與人類共生的關系，只是建立在本身的空間之內，依賴于自身的條件。應對外來因素、處理與相鄰空間的關系的能力是有限的。一旦出現不可知、不可控、強大的外來因素，無論是人類還是河流，都無法應對，更難以控制。蠻族入侵使歐洲退回到黑暗、野蠻時代，在臺伯河、萊茵河、多瑙河與它們的流域上找不到原因，也不是羅馬人所能阻擋抗拒。同樣蒙古軍隊的西征和四大汗國的建立，阿姆河、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伏爾加河及其流域本身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但歐亞大陸居民卻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巨變。元末明初，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人口銳減(11)參見葛劍雄主編、吳松弟著：《中國人口史》第3卷《宋遼金元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1-392頁；葛劍雄等：《簡明中國移民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8-382頁。，是中國人口史上空前絕后的災難，也只能在黃河之外尋找原因。

三、結 語

以上我們對河流與人類文明起源與發(fā)展的關系做了簡要探討。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河流是人類文明起源與發(fā)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影響因素。首先，河流為人類文明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物質基礎——水資源，滿足了人類生產與生活所需，從而促進了人類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其次，河流作為重要的交通孔道，便捷了我們的運輸與遷移，促進了文明的傳播與發(fā)展。再次，圍繞河流的水利開發(fā)與治理等，在統(tǒng)一國家和集權政權的產生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同時亦對人類精神文明創(chuàng)造產生了巨大影響力。當然，一方面，河流并非影響人類文明起源與發(fā)展的唯一原動力；其次，作為一種具有極強能動性的“動物”，人類在河流面前也并不是完全被動的，而是與河流發(fā)生著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正是這種互動，使人類在不同的流域環(huán)境下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并塑造了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