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 懌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基于解密檔案的冷戰(zhàn)國際史研究能夠幫助我們重建中國改革發(fā)展及中國在全球冷戰(zhàn)中地位和作用的歷史敘事。其中,“安全”動因在促發(fā)1970年代中美及中西方關系發(fā)展時發(fā)揮著深刻且隱秘的作用。學界探討過“解凍”時期美英等國對華出口管制政策的調整,但并未基于美中構建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的背景,深入考察其中解禁措施所具有的安全和軍事意涵,尚未深度考察尼克松、福特政府時期美歐聯合推進的“有限武裝扶華政策”。
筆者現根據藏于美國第二國家檔案館的時任尼克松(Richard Nixon)政府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室主任洛德(Winston Lord)檔案以及英國外交部檔案,探究1970年代英美售華“斯貝”MK202型軍用發(fā)動機,這一共和國史上首次引進西方先進軍用裝備的關鍵議題?!八关悺比肴A是美歐“有限武裝扶華政策”的首次實踐,凸顯冷戰(zhàn)邏輯巨變。此研究可反觀美方“聯華制蘇”謀略,挖掘“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及其演繹,探究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特質與中國對外戰(zhàn)略轉軌等重要問題。(1)“斯貝”入華問題,學界研究尚為空白,同時未定義、考察“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及其內涵。筆者《尼克松政府時期美中防務關系的初步發(fā)展》(《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2期)一文初步提及英國售華“斯貝”MK202型軍用發(fā)動機情況;李繼高的《英國對中國的飛機貿易及其政策演變(1954—1972)》(華東師范大學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主要論述冷戰(zhàn)前期英國對華輸出民用飛機,但未關注美國默許英國售華“斯貝”;就更寬泛的西方對華技術轉讓政策調整,崔丕的《美國的冷戰(zhàn)戰(zhàn)略與巴黎統(tǒng)籌委員會、中國委員會(1945—1994)》(中華書局2005年版)就美國對蘇聯、東歐及中國貿易管制政策之變遷進行全景式梳理,透視尼克松政府廢除“中國差別”,因成書較早,其未從安全史視角考察美國對華技術轉讓乃至鼓勵西歐對華軍售;馬哈茂德·阿里的《冷戰(zhàn)間的美中合作(1971—1989)》(Mahmud Ali ,US-China Cold War Collaboration:1971-1989,Taylor and Francis,2014)透視美中制蘇安全配合,但未關注“斯貝”入華;美國海軍學院馬偉寧(Brendan Mulvaney)的《中美軍事合作:演變及其主要影響因素》(復旦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對美中冷戰(zhàn)后期安全合作進行全方位考察,但未關注英國售華“斯貝”MK202型發(fā)動機與美歐“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基于“安全”動因,美中建構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但也正是“安全”因素,規(guī)制著西方對華技術轉讓及軍售。此種既扶華又抑華,且與美蘇“緩和”聯動的戰(zhàn)略實踐,初步成型于1970年代初,凸顯于“斯貝”發(fā)動機入華議題。基于軍售從而“促使中國人同我們站在一條船上”,謀求將中國拉入西方世界體系的戰(zhàn)略謀劃,也初次呈現在“斯貝”入華,相關特質則一直延續(xù)至整個1980年代中西方安全合作關系之中。
1970年代伊始,美蘇深入構建“緩和”,美國地區(qū)及全球戰(zhàn)略重構之際,美中關系實現“解凍”與歷史性巨變。中美一同認知到兩國存在以制蘇為驅動的相互安全渴求,就此,“安全”邏輯發(fā)揮著引領雙邊關系的關鍵作用。美國謀求發(fā)展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逼促蘇聯遵守“緩和”,在戰(zhàn)略三角關系中占據最優(yōu)勢地位。美國對華安全戰(zhàn)略在“解凍”前后的變化,既是其對華戰(zhàn)略轉向的產物,更為此種調整提供安全觀指導,并落實為保證中國獨立、避免美蘇中戰(zhàn)略三角失衡的“安全聯華”謀略?;谟^察中國在中蘇沖突中的防守本質,尼克松認定,美國亟需警惕“勃列日涅夫主義”的對華運用,絕不接受蘇聯摧垮中國的地緣政治前景。(2)Minutes of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San Clemente,August 14,1969,FRUS,1969-1976,Vol.12,Soviet Union 1969-1970,pp.225-226.基于“與更弱一方而不是與更強者聯合才是更好選擇”(3)Minutes of the Senior Review Group Meeting,Washington,May 15,1969,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37.的現實主義戰(zhàn)略,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積極謀求促使戰(zhàn)略三角之運籌方向朝著利于美國的軌道演變。
美國政治精英明晰,通過構建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確保中國的適度強大,阻止蘇聯獲得麥金德式的霸權,攸關美國國運。繼承認中國具有“非侵略性”,1971年底開始,“中國的生存與安全是美國最重大的國家利益之一”(4)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Beijing,January 3,1972,FRUS,1969-1976,Vol.17, China,1969-1972,pp.639-641.的觀點漸成美國決策層共識。鑒于此,“安全”邏輯引導下,1971年起,美中逐步構建戰(zhàn)略互信,“聯華制蘇”與“聯美抗蘇”框架初顯,兩國開始搭建“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5)經過筆者查閱尼克松、福特政府時期美方檔案,“心照不宣的同盟”“中國是北約最好的盟友”“美中特殊關系”等說法,是基辛格等人在內部討論中經常使用的形容語。美中高層會晤中,美方也較多使用“協(xié)調”(coordinate)與“配合”(corporate)這兩個詞匯,代表其強調美中之間應實現“平行行動”的戰(zhàn)略意涵。中方認可美中“協(xié)調”,但不同意“平行行動”“美中合作”等夸大中方制蘇義務的術語,因此,“安全協(xié)調關系”是筆者定義的比較符合1970年代末之前美中制蘇關系實質和內涵的一種稱謂。尼克松總統(tǒng)對此坦言,對于中國,“重要的不是美國的金錢,而是美國的實力,使美中走到一起的是國家安全這個壓倒一切的當務之急”。(6)[美]理查德·尼克松著,王觀聲等譯:《尼克松文集——1999,不戰(zhàn)而勝》,世界知識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頁。
雖然美蘇“緩和”是尼克松政府外交核心,但這同在戰(zhàn)略上傾向中國,在戰(zhàn)術上提升對華技術輸出水準并有限提升中國軍力并不矛盾?;粮駨娬{,推動某些具有軍事價值的裝備輸華,將構成美中安全協(xié)調關系的重要內容,也是逼促蘇聯遵守“緩和”的有效砝碼。(7)Memoranda of Conversations - Nixon Administration,June 30,1973-Nixon,Congressional Delegation to PRC,https://www.fordlibrarymuseum.gov/library/document/0314/1552590.pdf,p.2.總體看,整個1970年代美國提升對華技術裝備出口水準的舉措,與美蘇“緩和”態(tài)勢呈現相當明顯的反向聯動關系,凸顯美國發(fā)展美中安全關系的實用性考慮。
美國軍用及軍民兩用技術裝備出口,具有強烈政治目的。由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巴黎統(tǒng)籌委員會”制定出最嚴格的對華技術裝備出口程序,再至1973年經美國默許,英國決意售華“斯貝”MK202型軍用渦扇發(fā)動機,美英對華技術裝備轉讓政策變化,著實凸顯美中由敵對走向制蘇伙伴的冷戰(zhàn)歷史變遷。就美國調整對華出口管制,學界已有論述。1972年2月中旬,尼克松訪華前夕,白宮宣布將中國從實行最嚴格管制的Z類名單中移除,列入同蘇聯同等待遇的Y類國家名錄,“巴統(tǒng)”對華管制嚴于對蘇管制的“中國差別”至此被廢除。(8)Memorandum From the Chairman of the Under Secretaries Committee (Irwin) 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January 13,1972,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653,footnote 4.筆者對此不再贅述,而專門剖析對華技術裝備轉讓弛禁背后的“有限武裝扶華政策”。
消除“中國差別”前,1971年下半年起,美國便開始研究售華民用客機,準許英國售華包含美國產零配件的“三叉戟”式客機。中情局預計,中國對美首輪進口將達1.75億至2億美元,遠期年均進口額可至4.7億美元。這雖然只占美國年均對外出口的1%,但卻在東西方經貿領域具有重要意義。(9)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Lot File 74D213,Subject Files of the Office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Mongolia Affairs,1969-1978,Box 1,Travel and Trade with Communist China,pp.15-16.借此,中國對美國民用飛機及航空、通訊器材表現出興趣。1972年6月,中方申明希望購入波音707型等客機,并與休斯公司及美國無線電公司合作,進口衛(wèi)星信號接收系統(tǒng)。中方還與洛克希德公司展開采購民用航空器材的談判。(10)Memorandum From Richard H.Solomon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Possible Next Steps in Sino-US Relations,Washington,June 9, FRUS,1969-1976,Vol.17,China,1969-1972,p.905.
基辛格壓制國防部所謂對華出口衛(wèi)星信號接收系統(tǒng)將“強化中國戰(zhàn)略通信能力”的反對意見,同意美英企業(yè)同中方合作。(11)Memorandum From Secretary of Defense Laird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March 17,1972,FRUS,1969-1976,Vol.3, Foreign Economic Policy;International Monetary Policy,1969-1972,p.954,footnote 4.至1973年初,美國對華出口價值780萬美元的兩套衛(wèi)星信號接收裝置,并準許英國及日本售華價值400萬美元的類似設備。(12)Meeting with the Honorable Thomas S.Gates,Jr.,Chief-Designate,U.S.Liaison Office,Top Secret,Memorandum,March 23,1976,DNSA,NT02183,p.56.1972年6月,中方謀求進口210海里長的法國產海底通信光纜。尼克松政府判定,法國將越過“巴統(tǒng)”實現交易,而光纜用以連接西沙群島與海南島。鑒于已弛禁對華轉讓敏感裝備,白宮同意此項交易。(13)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Bureau of European Affairs,Records Relating to France,1963-1975,Box 8,NN3-059-00-017,Supply of a Submarine Telecommunications Cable to China.至1973年2月,白宮授權波音公司為對華出口的4架707型客機再額外配售8套慣性導航系統(tǒng)。中方保證不對朝鮮轉售客機后,美國共售華32架大型客機,耗資2.7億美元。(14)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Lot File 74D213,Subject Files of the Office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Mongolia Affairs,1969-1978,Box 8,Department of State,Briefing Memorandum,confidential,12/12/73.大型計算機方面,尼克松政府1974年3月頒布《第247號國家安全決策備忘錄》,決定在計算機出口領域也執(zhí)行對蘇、對華平等管制政策。據此,美國售華價值285萬美元的電子計算機地震波探測系統(tǒng),用以幫助中國探測近海油氣資源,同時準許法國售華高精度光學測量儀。(15)Meeting with the Honorable Thomas S.Gates,Jr.,Chief-Designate,U.S.Liaison Office,Top Secret,Memorandum,March 23,1976,DNSA,NT02183,pp.56-57.
上述售華技術裝備,是新中國建立以來西方先進民用裝備輸華之肇始,凸顯美國對華政策轉變。雖然1972年后美國對華、對蘇貿易管制級別相同,均為Y類待遇,但總統(tǒng)可通過“個案審批”原則,靈活審批敏感技術裝備是否向共產主義國家出口。據此,美方初啟的對華技術裝備轉讓,強于美蘇“緩和”高潮階段下的對蘇貿易水準,例如慣性導航系統(tǒng)并不對蘇出口。自1971年起,美中貿易額增猛,由1971年的500萬美元增至1973年的7億美元。(16)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Lot File 94D176,Subject Files of the Office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Mongolia Affairs,1969-1978,NN3-059-99-057,Box 7,United States Relations with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confidential.至1974年8月,美中雙邊經貿額超過了美蘇經貿額??鄢捞K之間大量的糧食貿易,美中貿易的內在質量實際更強。(17)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s of State,China Sensitive Chron Jul 1-Sep 30,1976,Lot File 77D114,NND 979520,Box 376,Top Secret,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August 14,1974.
基于良好開局,美國決心適度強化中國軍力,將對華敏感技術裝備轉讓列為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的關鍵內容。自1971年7月首次訪華,至1973年2月第四次訪華,基辛格同中方就彼此關心的安全問題持續(xù)坦誠溝通和政策協(xié)調。繼1973年1月美越達成《巴黎協(xié)定》,基辛格2月的訪華行程將美中關系推向階段性高潮。毛澤東高度評價中美關系,指出美中需要“hand in hand”,美中關系“說是叫作什么friendship”,“我們也不損害你,你們也不損害我們,共同對付一個壞蛋”。(18)[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論中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74頁。毛澤東還敦促美國“更放手地干”,提出聯合抗蘇的“一條線”戰(zhàn)略。(19)[美]亨利·基辛格著,劉麗譯:《動亂年代——基辛格回憶錄》第1冊,世界知識出版社1983年版,第91頁。鑒于美中關系的良性發(fā)展態(tài)勢,基辛格對尼克松坦言,“除去英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恐怕是大國中與我國國際政治理念最接近的國家。盡管美中存在意識形態(tài)沖突,但客觀環(huán)境能夠使兩國在未來幾年持續(xù)默契合作”?;粮裰厣?,“任何對于中國的攻擊行為均是對美國國家安全的致命威脅”,中國是美國“心照不宣的盟友”。(20)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s of State,Policy Planning Council (S/PC),Directors’ Files (Winston Lord) 1969-1977,Lot File 77D114,Box 375,Top Secret,Memorandum for the President,November 19,1973,p.1.
因而,1973年開始,基辛格就美中關系的前景表現出濃烈樂觀情緒。除去其在是年11月的訪華行程中,提出提升中國戰(zhàn)略預警能力的重大聯華謀劃,鑒于美蘇“緩和”為要務,美國還難于走上臺前武裝中國,基辛格遂決心通過盟國先期對華輸出軍用裝備,扶助中國軍力適度增長。(21)就美國謀求通過搭建美中軍情聯系熱線,進而提升中國核戰(zhàn)爭預警及反應能力議題,參見忻懌:《尼克松政府時期美中防務關系的初步發(fā)展》,《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2期;陳兼:《周恩來與1973年11月基辛格訪華》,《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中國針對超音速戰(zhàn)略轟炸機的孱弱防御力,引起美方憂心,基辛格希冀提升中國軍事航空工業(yè),但此策亦引發(fā)異議。異見主要源自有關人士對蘇聯警告的憂慮。就美中接近的不利態(tài)勢,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在1972年至1973年間的蘇美元首會晤中多次警告美國。1973年6月,蘇聯外長葛羅米柯(Andrei Gromyko)重申,美中之間要是有任何軍事協(xié)定或合作都會導致戰(zhàn)爭。這是蘇方六周內對尼克松政府的第三次警告。(22)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San Clemente,June 23,1973,FRUS,1969-1976,Vol.15, Soviet Union,1972-1974,pp.525-526.
鑒于蘇聯警告以及受限于美蘇“緩和”態(tài)勢決定美中關系水準的結構性影響,在美蘇欲求達成第一階段限制戰(zhàn)略武器協(xié)定(SALT I)的“緩和”高潮時期,美國既要通過確定對中蘇兩國差別化的技術轉讓待遇,提升美中關系實際水準,促使蘇聯遵守“緩和”,又要控制對華技術轉讓力度,達到逼促蘇聯而非激怒蘇聯的戰(zhàn)略目的。就此,基辛格決定美國暫不出面,而由盟國開啟歷史性的對華軍備輸出,助長中國的制蘇能力與抗蘇意志,發(fā)展出令蘇聯捉摸不定、難測深淺的美中防務關系,做出“有限武裝扶華”的對蘇敲打姿態(tài)。
經筆者審讀美方檔案,彰顯“有限武裝扶華”理念的政策,首次出現于1976年初美國決策層的秘密文件中。是年春,福特政府第一次將“有限武裝扶華政策”明確稱為“Hold the Line Policy”,我們可直譯為“守住底線政策”,但也可加以引申,稱其為“有限武裝扶華政策”。(23)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s of State,China Sensitive 1976,Lot File 77D114,NND 979520,Box 378,Secret,Study on Sale by COCOM Countries of Military or Military-related Equipment or Technology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借盟國之手對華出口高新技術乃至軍用武器裝備,且允許盟國轉讓相較美國對華輸出產品更為先進的技術裝備,這一隨后持續(xù)近20年的對華安全合作特點和“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在尼克松政府時期初現端倪,并在1973年至1975年“斯貝”發(fā)動機入華議題中初獲實踐,彰顯美國通過形塑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進而逼促蘇聯遵守“緩和”的冷戰(zhàn)大戰(zhàn)略謀劃。
1973年3月底,英國保守黨政府轉告白宮,基于中方請求,將售華帶有加力燃燒室的“斯貝”MK202型軍用渦扇發(fā)動機,并提供仿制技術。(24)http://jpkc.nwpu.edu.cn/jp2005/17/dzjc/jxzy/Cwoshan9.htm.“斯貝”MK202是羅爾斯·羅伊斯公司(25)1971年,羅爾斯·羅伊斯公司被收歸國有,改稱羅爾斯·羅伊斯有限公司(Rolls-Royce Ltd),簡稱羅羅公司,又譯為勞斯萊斯公司。研發(fā)的性能比較先進的渦扇發(fā)動機,是英國稍早前售華的“斯貝”MK512型民用發(fā)動機的軍用改良型。該型發(fā)動機因裝有加力燃燒室,推力相比民用版提升近兩倍,較之中國“渦噴-7”發(fā)動機,具有推重比大、油耗低、可靠性高、使用壽命長等優(yōu)點。MK202因而當時大量裝備英軍第二代戰(zhàn)機F-4型“鬼怪”,亦裝備美軍A-7型攻擊機。
1972年初,因中方購買的35架“三叉戟”式客機需要額外動力裝置,中國購買了一批“斯貝”MK512型民用發(fā)動機。是年5月,負責MK512保養(yǎng)的羅羅公司技術團隊訪華時,中方表示,對民用版“斯貝”已不感興趣,希望進口MK202型軍用發(fā)動機。1973年3月羅羅公司總裁基思(Kenneth Keith)訪華時,中方再次提出引進軍用版“斯貝”。(26)FCO 21/1126,Policy on Export of Aircraft and Spares from the United Kingdom to China,March-April 1973 (Folder 3),p.98.美中關系“解凍”不過兩年,英國準備售華先進軍用發(fā)動機并轉讓仿制技術,可謂西方武裝聯華戰(zhàn)略的一大手筆。英方預計,中國將利用“斯貝”裝備研發(fā)中的新型高速截擊機與戰(zhàn)斗轟炸機,兩款新機是截擊蘇軍低空突防的戰(zhàn)略轟炸機以及打擊蘇軍龐大裝甲部隊的重要武器。(27)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December 1975 (Folder 8),1975 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24.
英國首相希思(Edward Heath)致函尼克松強調,“相信此舉不會傷害英美共同利益,且符合兩國對華政策基調”。(28)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May 30,1973,FRUS,1969-1976,Vol.E-15,Part 2, Western Europe,1973-1976,pp.716-717.英方認為,即便不出售,預計中國也僅需數年便能造出渦扇發(fā)動機,請求美國批準。(29)Text of a Draft British Delegation Memorandum to the Coordinating Committee for Multilateral Export Controls Regarding the Possible British Sale of their SPEY 202 Jet Engines to China,USDDO,CK2349582509.英國防衛(wèi)大臣也表示,“‘斯貝’會用于中國對蘇防御戰(zhàn)”。(30)Background Information on British Reasons for a Proposed Sale of their SPEY 512 and 202 Aircraft Engines to China,USDDO,CK2349611851.基辛格回復認為,英國此舉是可行的,但美方就發(fā)動機帶有加力燃燒室存在異議,勸解英方暫不急于求成,等候美國辯論結果。(31)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Kissinger) to President Nixon,Washington,May 30,1973,FRUS,1969-1976,Vol.E-15,Part 2, Western Europe,1973-1976,pp.716-717.基辛格強調,目前“巴統(tǒng)”還不允許對共產主義國家出售軍用發(fā)動機此類極為敏感的裝備,售華發(fā)動機事關西方對華技術轉讓政策的系統(tǒng)性調整。(32)Assistant to the Preside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Memorandum of Telephone Conversation,May 29,1973,DNSA,KA10184.
7月初,英國政府表示,不會等待美國意見,將單方面售華“斯貝”MK202。駐美大使巴林(Rowland Baring)對基辛格坦言,英國需要強化西方同中國的聯系,強化途徑就是“促使中國人盡快與西方站在一條船上”,同時,羅羅公司需要這項軍購訂單。(33)U.S.-British Trade Matters,White House,10 July 1973,USDDO,CK2349611828.當時,羅羅公司剛破產而被收歸國有,其為研發(fā)RB211型高性能民用發(fā)動機正遭遇財政困難。英國政府支持羅羅公司通過軍貿創(chuàng)匯,為RB211型發(fā)動機后續(xù)研發(fā)注資。英方強調,售華“斯貝”是強化中國軍力的有力砝碼,西歐威脅來自蘇聯,提升中國防御力自然是好事。(34)State Department Executive Secretary Theodore Eliot,Jr.Updates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Henry Kissinger on Specifics of a British Sale of the SPEY 202 Jet Engine to China,USDDO,CK2349606153.基辛格指出,白宮對英方此舉表示“歡迎”,“從美方角度看,美國愿強化中國的防衛(wèi)能力,支持軍售主張。目前唯一的問題是,美國是按照慣例及目前‘巴統(tǒng)’對華既定出口管制規(guī)則,做出低姿態(tài)、表面上的反對呢,還是直接支持英國呢?為此,美國決策層還在辯論?!?35)National Archives,Nixon Presidential Materials,NSC Files,Kissinger Office Files,Box 64,Country Files,Europe,General,Exchanges with the UK-Other,July 12,1973 (1of 3),Secret.
就售華“斯貝”,尼克松政府內部存在以下爭論:國安會高級成員索南菲爾特(Helmut Sonnenfeldt)及副國務卿納什(Kenneth Rush)就售華“斯貝”持積極意見,認為英國可先出售,美英再商榷如何變更對華技術轉讓政策;國務院內重蘇派則擔憂英國此時售華先進軍用發(fā)動機,將沖擊是年6月下旬勃列日涅夫對美國的國事訪問,以及兩國計劃同期簽署的《關于進一步限制進攻性戰(zhàn)略武器的基本原則》等奠定美蘇“緩和”的重要條約。作為仲裁者,基辛格力促反對派“保持低調”。(36)Memorandum from Helmut Sonnenfeldt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to the President’s Assistant for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Kissinger),Washington,July 12,1973,FRUS,1969-1976,Vol.E-15,Part 2,Western Europe,1973-1976,pp.718-719.
重蘇派強調,“斯貝”MK202是北約戰(zhàn)機的制式動力裝置,將此型裝備出售給共產主義國家,將根本改變西方出口管制政策;不希望看到“巴統(tǒng)”規(guī)則因此次軍售而改變,更不支持英國轉讓仿制技術;北約沒有同中國發(fā)生過軍事合作關系,如支持英國,必將危及美蘇關系;對華軍售還將沖擊美國對臺灣地區(qū)的協(xié)防義務,對美韓、美日關系也產生震蕩。反對派責問,如若開啟先例,“巴統(tǒng)”權威何在?一旦英國售華“斯貝”,美國軍工企業(yè)也會蓄勢而發(fā),法國業(yè)已考慮對華軍售,這將全面架空“巴統(tǒng)”,同時引發(fā)蘇聯震怒。(37)State Department Executive Secretary Theodore Eliot,Jr.Updates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Henry Kissinger on Specifics of a British Sale of the SPEY 202 Jet Engine to China,USDDO,CK2349606153.
“巴統(tǒng)”成員國就“斯貝”入華也是意見不一。日本持保留意見,要求英國轉達美國意見;法國持保留意見,但未提出反對;聯邦德國持保留意見,表示關注軍售對“巴統(tǒng)”的沖擊;荷蘭表示不反對;加拿大就此議題表示歡迎,但關注其對“巴統(tǒng)”的影響;印度政府表示嚴重關切。對此,希思政府向各國派出特使解釋對華軍售,強調軍售不具有戰(zhàn)略意義,不沖擊現行“巴統(tǒng)”機制和國際格局。(38)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December 1975 (Folder 8),1975 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p.72-73.
正當美方就首次對華軍售這一重大議題研討之時,蘇聯政府很有可能獲悉“斯貝”入華一事。將于1973年6月下旬訪美并計劃其間同美國簽署《美蘇防止核戰(zhàn)爭協(xié)定》等關鍵條約的勃列日涅夫嚴厲警告,“美中之間任何程度與任何性質的軍事合作及防務安排,都將是極為危險的,都將造成嚴重惡果”。(39)Summary of a 12:10-12:47 p.m.White House Meeting between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Henry Kissinger and British Ambassador Rowland Baring,White House,10 July 1973,USDDO,CK2349611828.蘇方雖然并未言明“斯貝”,但其強烈反華態(tài)度與排斥美中防務合作的意志,令美國國務院內部重蘇派頗為在意。
對此,基辛格希望尼克松憑借權威盡快促成此事。他指出,即便美國及“巴統(tǒng)”反對,英國也將孤注一擲;“斯貝”入華“全面有利于美國對華政策”,“即便代價是給予中國數年內都不會掌握的關鍵技術”。目前已到了需要調整對華技術裝備轉讓規(guī)則的時機,美方應擴大非戰(zhàn)略性技術裝備的對華出口?;粮窠ㄗh尼克松簽發(fā)總統(tǒng)指令,就算不公開表示贊成,也需壓制反對態(tài)度。尼克松最終指示,“美國不能公開反對,應默許英國完成此項軍售”。(40)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Henry Kissinger informs President Richard M.Nixon of his Support for the Proposed British Sale of its SPEY 202 Jet Engine to China,White House,USDDO,CK2349616352.
基于總統(tǒng)決策,基辛格及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斯考克羅夫特(Brent Scowcroft)于1973年7月6日在加州圣克利門蒂會見中國駐美聯絡處主任黃鎮(zhèn)時強調,“西方有強大、武裝中國的愿望,我們將竭盡所能,鼓勵盟國轉讓你們提出的防衛(wèi)性軍備需求”;“目前最熱門的就是羅羅公司售華航空發(fā)動機,鑒于‘巴統(tǒng)’,美國沒有辦法完全贊同,但正同英國協(xié)商,改變國內及‘巴統(tǒng)’就這次軍售的反對。美國可能會反對此次軍售,但請中國不要誤解,我們只是表面上的反對。未來美中構建起新的軍事聯系,軍售等問題都容易處理?!?41)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San Clemente,California,July 6,1973,FRUS,1969-1976,Vol.18, China,1973-1976,pp.292-294.
至此,中美關系“解凍”不過兩年,1973年年中,美國首次向中方傳達其“鼓勵”盟國售華軍用裝備的“有限武裝扶華政策”意見。繼尼克松政府承認中國的“非侵略性”,到發(fā)展出“中國的安全與生存是美國最重要的國家利益之一”的革命性認知,再到鼓勵盟國對華軍售,開啟中西方軍備貿易,“安全”邏輯的引導下,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愈加具有實質性內容,冷戰(zhàn)運行邏輯加速嬗變,以中美對抗為舊敘事的亞洲冷戰(zhàn)實現轉型。
憑借美國支持,希思政府及后任威爾遜(Harold Wilson)政府均采取繞開“巴統(tǒng)”而利用其中的“總體例外程序”實現對華軍售。(42)FCO 21/1717,Defence Sales to China:Policy,May-June 1979 (Folder 4),p.49;p.51.英國對華軍售之所以積極大膽,在于英國外交的傳統(tǒng)務實特征。英國更看重軍售的制蘇安全實效與經濟利益,謀求爭奪對華軍售的有利地位,盡可能獲得現匯,而相對不大重視軍售對冷戰(zhàn)技術封鎖等“機制”的沖擊。(43)https://www.margaretthatcher.org/document/116760.英國政府在內部文件中直言不諱,“英國必須趁西德、日本及美國尚無法對華軍售的情況下捷足先登”,全面達成英中軍事合作。法國也表示,英國開辟對華軍售渠道后,法方再行跟進。為此,兩國均采取繞開“巴統(tǒng)”的策略。(44)FCO 21/1717,Defence Sales to China:Policy,May-June 1979 (Folder 4),p.49;p.51.后來,為避免受外界干擾,1978年起,就售華“殲-7”系列戰(zhàn)機的航電設備及BL755型集束炸彈,英中便采取秘密談判與秘密簽約辦法。
1973年12月,羅羅公司總裁基斯赴華開啟談判。1975年12月12日,中英正式簽訂對華轉讓“斯貝”MK202型軍用渦扇發(fā)動機及其仿制生產技術合同。雙方約定,由中國技術進口總公司引進“斯貝”,以許可證生產方式交由西安飛機制造廠于1978年起仿制“斯貝”。英方提供50臺原裝發(fā)動機與仿制及測試所需技術、設備、配件,合約耗資9000萬英鎊。(45)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December 1975 (Folder 8)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104;p.181.英方將向中方轉讓全部設計、實驗、制造、組裝、維護等流程的技術工藝。至1979年西安飛機制造廠利用英方配件掌握了組裝技術。2003年,中方完成“斯貝”MK202型發(fā)動機的全部仿制工作,國產型號即“秦嶺”WS-9型發(fā)動機。(46)FCO 21/1398,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November 1975 (Folder 6)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98.中英兩國談判過程中,有以下幾點值得我們注意:
其一,中方要求英國在合同中注明,“任何條件下,無論英國政府怎樣換屆,此項對華出口不會改變”。英方起初強調,目前只能保證對華常規(guī)軍售許可證有效期最多12個月,如其對南非軍售許可證有效期便是12個月,過期后再行審批。中方指出,就民用版“斯貝”,中方已獲得英國商務部多次出口許可,特殊許可證有效期達25個月,此次進口亦應如此。羅羅公司建議,對華軍售許可證有效期應達44個月,以便交付“斯貝”,英國政府予以批準。顯然,中方對“斯貝”求之心切,擔憂英國國內政治變動會影響合同履約。(47)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December 1975 (Folder 8)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104;p.181.
其二,羅羅公司起初樂觀估計中國將進口至少200臺“斯貝”,但中方表示僅引進30至50臺。其間,英國獲悉中方正與法國就引進“幻影”(Mirage)III型戰(zhàn)機展開磋商,中方也在談判中暗示,英國條件如若過于苛刻,中方將尋求法制裝備。英國政府表示,中方即便少量購買也是具有商業(yè)利益與戰(zhàn)略價值的。經過妥協(xié),雙方確定50臺的購買數額。售華僅50臺發(fā)動機便轉讓全套仿制技術,無疑凸顯英國政府聯華、扶華的實際態(tài)度。(48)FCO 21/1398,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November 1975 (Folder 6)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p.248-249;p.254;pp.245,252;p.248.
其三,英方要求添加“中國在合同簽署后十年內不能將仿制發(fā)動機及相關技術向第三國轉讓”這一條款。中方起初堅決反對,強調相關條款侵犯中國主權,中國無意成為“軍火商”。就此分歧,英國外交部及貿易與工業(yè)部指示,羅羅公司應盡力促使中國在一定程度上信守上述條件,并在合同中有所呈現。但一旦該條款是最后達成協(xié)定的唯一重大障礙,那么應考慮放棄該條款,英國駐華大使得到中方就此條款內容的正式或非正式承諾即可。(49)FCO 21/1398,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November 1975 (Folder 6)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p.248-249;p.254;pp.245,252;p.248.顯然,英國謀求通過“斯貝”入華打開“有限武裝扶華”局面之努力,透露出濃烈的現實主義思考和商貿利益考慮,哪怕可以靈活地放棄要求中國不得向第三國轉讓仿制技術這條一般性的國際軍貿規(guī)則。
羅羅公司認為,該條款其實沒有很大的實質性意義。通過深入了解中國航空工業(yè)的真實水平,英方此時判斷,中國未來十年內都不大可能生產出合格的仿制型“斯貝”,很難成為有競爭力的新興航空軍備出口國。協(xié)定中增加中國不得向第三國轉讓技術之條款的主要目的,在于安撫第三國,減少亞太國家對英中軍事合作的疑懼,其亦是國際軍品貿易的基本慣例。經過談判,中方最終接受十年內不向第三國轉讓“斯貝”及其仿制技術、設備、配件這一附加條款。(50)Daniel Strieff,Jimmy Carter and the Middle East,The Politics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p.128;p.123.中方最終接受上述軍備銷售的國際基本慣例與知識產權保護規(guī)范,是這一時期中國加速融入世界體系、強化遵守國際規(guī)則的重要反映。
無疑,作為英國國有軍火企業(yè)巨頭,羅羅公司售華“斯貝”明白無誤地反映英國國家意志?!鞍徒y(tǒng)”同期也未因此次軍售而制裁英國?!八关悺比肴A背后中西方經貿關系的突破性提質,西方對蘇、對華技術輸出管制的差別化待遇,以及美國“鼓勵”英國歷史性對華軍售的大膽決策,凸顯20世紀70年代美歐謀求提升中國軍力的現實主義聯華愿望,這是我們觀察冷戰(zhàn)轉型、透視中西方安全合作緣起和“有限武裝扶華政策”的重要視角。
英國對華轉讓“斯貝”同期,蘇聯也希望借“緩和”之機從羅羅公司進口RB211型民用高涵道比渦扇發(fā)動機?;粮裰潞⒎?,強烈反對英國售蘇能夠裝備于寬體客機的該型發(fā)動機,“任何對蘇敏感技術出口,美國都將嚴重關切”。英國政府遂指令,三年內禁止對蘇銷售該型發(fā)動機。(51)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November 1975 (Folder 8)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285,p.287.英國至1980年代末才對蘇出口RB211型發(fā)動機。一奪一予之間,美英進一步拉開對華、對蘇技術輸出的差別化待遇,美國作為西方對外經貿管制體系的核心國家則發(fā)揮了關鍵作用。總體來看,1973年至1975年“斯貝”MK202型軍用渦扇發(fā)動機入華,是謂“有限武裝扶華政策”的先聲。
英國一直以來就發(fā)展英中關系頗具獨立意志,其自1954年便同中國保持代辦級外交關系,亦于1957年單獨終止“巴統(tǒng)”關于嚴格對華禁運的“中國差別”政策。面對“聯華制蘇”的共同愿景,英國致力于有限提升中國軍力,在基辛格全力統(tǒng)籌下,美國在幕后支持英國踐行“有限武裝扶華政策”。英國進而在19世紀7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充當了對華轉讓先進技術裝備的急先鋒。從更為宏觀的戰(zhàn)略視角加以審查,美國鼓勵英國售華“斯貝”發(fā)動機,與自1973年11月起美方數次秘密提出通過軍情聯系熱線和戰(zhàn)略預警雷達進而提升中國核戰(zhàn)爭預警能力的重大扶華建議相配合,一道成為美國努力在戰(zhàn)役與戰(zhàn)略兩大層面,提升中國制蘇能力的系統(tǒng)性謀略和關鍵性的冷戰(zhàn)隱秘事件。
英國政府承認,“‘斯貝’入華,是第一個西方國家向仍在‘巴統(tǒng)’限制出口名單內的共產主義政府,提供軍用裝備的重大標志性事件?!?即便同與西方保持相對密切關系的南斯拉夫、羅馬尼亞相比,英國對華技術裝備轉讓力度也明顯超越。英國對華軍售從“安全”這一國家間政治的最核心維度,標志著中西方關系的重大變化。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西方先進軍用裝備輸華之肇始,“斯貝”入華凸顯這一時期中西方安全關系的穩(wěn)步提質,可謂足以彰顯冷戰(zhàn)邏輯轉變的關鍵事件??傮w來看,“斯貝”入華雖然在本質上仍是美蘇關系的副產品,是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旨在利用“聯華制蘇”進而助推美蘇“緩和”的一項功用性明顯的政策工具,但“斯貝”入華仍然具有重要影響。
首先,航空發(fā)動機被稱為現代工業(yè)體系“皇冠上的明珠”,制造難度極大。經過引進“斯貝”MK202型軍用發(fā)動機及仿制技術,中國航空工業(yè)第一次接觸到西方先進渦扇發(fā)動機設計、研發(fā)、制造等領域的尖端工藝和一流理念,這是對中國粗放的蘇式航空工業(yè)體系的一次沖擊,中國軍事航空工業(yè)就此逐漸擺脫渦噴發(fā)動機時代,進入現代化的渦扇發(fā)動機時代。
對航空渦輪與渦輪葉片的仿制,大大提高了我國在冶金、材料、化工、機械等領域的制造業(yè)水準。而對中西方航空工業(yè)巨大差距的體認,至1979年落實為中國領導人要求全面學習西方航空工業(yè)的戰(zhàn)略決策。(52)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編:《鄧小平軍事文集》第3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126、153頁。引進的50臺“斯貝”及至2003年成功仿制的國產“WS-9”型發(fā)動機,成為中國殲轟-7型戰(zhàn)斗轟炸機的可靠動力裝置。“斯貝”的設計理念對于中國自主研發(fā)現代化艦艇用燃氣輪機以及燃氣輪機發(fā)電機組,也具有寶貴的啟發(fā)價值。此外,英方還曾幫助中國改進“斯貝”MK202型發(fā)動機,嘗試供“轟-6”型中程轟炸機使用。(53)FCO 21/1824,Visit by Francis Pym,Secretary of State for Defence,to China,to open Society of British Aerospace Companies (SBAC) Exhibition in Shanghai,March 1980:briefs,p.113.
其次,受美英“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影響以及“斯貝”入華的鼓勵,中法軍事合作在“斯貝”入華的同期加速升溫。英法達成默契,兩國一同采取繞開“巴統(tǒng)”,而利用“總體例外程序”升級對華技術裝備轉讓,美歐聯合“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得到夯實與深化。1973年底,美國準許法國售華13架包括美國產零配件的SA321型“超黃蜂”重型直升機、SA-330型“美洲豹”中型直升機以及SA-316型“云雀-3”輕型直升機。(54)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Lot File 74D213,Subject Files of the Office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Mongolia Affairs,1969-1978,Box 8,Subject:Reports of PRC Contracts with US Helicopter Manufacturers,January 16,1974.“云雀-3”可履行火力偵察、反炮兵校射任務,“美洲豹”則加入中國陸航運輸直升機部隊。1970年代末起,中國向海外試射彈道導彈行動中,負責打撈彈頭的任務便由“超黃蜂”完成。此種英法率先對華軍備轉讓的積極態(tài)勢,至1970年代末升級為中歐雙邊軍備及武器貿易合作熱潮。
1976年2月,基辛格指令副助理國務卿來天惠(William Gleysteen)研究美、日對華軍售的可行性方案,提出“Hold the Line Policy”,即對華軍售及技術轉讓的所謂“守住底線戰(zhàn)略”,“有限武裝扶華政策”正式出爐。(55)RG 59,General 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s of State,China Sensitive 1976,Lot File 77D114,NND 979520,Box 378,Secret,Study on Sale by COCOM Countries of Military or Military-related Equipment or Technology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與美蘇第二次戰(zhàn)略“緩和”態(tài)勢反向聯動,伴隨“緩和”式微,美國開始考慮直接對華軍售,這為后來卡特政府末期開啟對華軍備轉讓做了鋪墊。在1980年3月美國將中國列入技術轉讓政策的P類國家名錄,進而大幅度提升對華技術裝備轉讓水準之前,美國一直借助西歐盟國之手低調、有限地武裝中國。(56)將中國列入P類國家后,美國可售華軍用運輸機及雷達等防御性軍備,標志美國對華軍售開啟。1983年11月,美國又將中國提升至V類待遇,V類國家包括北約成員國、日韓、澳新等,就此可售華進攻性武器。
最后,售華“斯貝”MK202型軍用發(fā)動機,不僅是西方求取軍售利潤、提升中國自衛(wèi)能力,進而以警醒蘇聯為目的,服務于對蘇“緩和”的戰(zhàn)略決策,更是在中國對外戰(zhàn)略轉軌的關鍵時期,對華施行“接觸”戰(zhàn)略從而積極影響中國的有機組成部分。對此,希思政府公開表示:“英國致力于發(fā)展同中國更為親密的雙邊關系,這就需要拓展將中國完全納入國際體系、推動北京全面參與國際事務的可能”,為此,“英國需要對華提供一定的技術產品,維系目前中國對于國際體系的積極態(tài)度,這有益于整個西方世界的戰(zhàn)略利益”。(57)FCO 21/1400,Export of Rolls Royce Spey Engines to China,December 1975 (Folder 8) 197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67-1980,p.223.
進入1970年代中期,即便美蘇“緩和”依舊,但西方對社會主義國家的經貿管制政策加速呈現差異化格局:對蘇技術轉讓管制最嚴格,對華管制則最為寬松,對東歐一些國家則呈現適度寬松的管制局面。1973年年中,英國決意售華“斯貝”同期,拒絕了同西方保持特殊經貿關系的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政府求購“斯貝”MK202,以建造JUROM型戰(zhàn)斗攻擊機的愿望,凸顯西方國家在高端技術裝備轉讓領域日益明顯的聯華、扶華態(tài)勢。(58)FCO 21/1127,Policy on Export of Aircraft and Spares from the United Kingdom to China,April-June 1973 (Folder 4),p.45.
值得注意的是,除去現實主義的制蘇考量,英美對華軍售也開始耦合自由理想主義的戰(zhàn)略謀劃。西方政治精英認定,“對華技術轉讓可對中國社會帶來超出其精英控制的變化;愈接觸先進技術,中國社會便愈復雜,愈加遠離中央集權體制;各社會組織對外部技術及資金的接受,是一種‘賦權’過程,將減少國家機器對資源的掌控,促成威權體制的碎片化;最終,對華技術轉讓將促成中國踐行所謂‘市場社會主義’?!?59)Technology Transfer to China,Congressional Summary,CIS Number:87-J952-41,Document Date:June 01,1987,Agency:Office of Technology Assessment,pp.156-157.顯然,英國所謂“需要中國人與西方站在一條船上”的戰(zhàn)略宣誓,同上述政策意圖異曲同工。通過技術轉讓及軍售從而實現對華自由理想主義戰(zhàn)略訴求的相關實踐,在1980年代達到高峰。
從中方視角來看,西方對華民用及軍用技術裝備轉讓之初啟,為中國在不再規(guī)?;M蘇式技術裝備的情況下,轉而引進西方裝備以及優(yōu)惠貸款,進而加速國家現代化進程提供了必要條件和寶貴環(huán)境。中國政府進而開啟深層次的中西方經貿科技交流,加速呈現“求安全”與“求發(fā)展”并重的、用以發(fā)展中西方關系特別是中美關系的戰(zhàn)略思路。這在邏輯層面與1973年“四三方案”、1977年“八二方案”以及“改革開放”戰(zhàn)略決策密切關聯,凸顯中國對外戰(zhàn)略的革命性轉軌。正是因為冷戰(zhàn)時期蘇聯東歐、美歐兩輪對華技術轉讓浪潮,經過長期消化吸收再創(chuàng)新,中國如今成為發(fā)展中國家中工業(yè)體系最完善的創(chuàng)新型大國。
但同時,受美蘇關系影響美中關系、美蘇“緩和”形塑美中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親密程度的結構性調控,“斯貝”入華所開啟的“有限武裝扶華政策”,建立在中短期內中國是西方制衡蘇聯的可資利用方這一機會主義的戰(zhàn)略判斷之上。在既扶華又抑華、既支持中國按照西方的要求實現所謂“成功的現代化”(60)American Foreign Policy Current Documents 1981,Department of State Washington,1984,Department and Foreign Service Series 379,Bureau of Public Affairs,Office of the Historian,p.960.,而又防遏中國獨立意志崛起的矛盾心理作用下,英國售華“斯貝”發(fā)動機,不能也無法沖破西方同中國安全合作的基本準則:美歐僅愿意有條件、有限度地提升中國的戰(zhàn)術防御力,售華武器可在國土防御作戰(zhàn)中發(fā)揮一定效能,但不能強化中方的戰(zhàn)略打擊和戰(zhàn)略投送能力,即所謂“不能把龍喂得過飽”(61)Henry B.Fort,Sino-American Security Relations:Expectations and Realities,National Defense University Press,1984,p.9.的戰(zhàn)略準則。(62)有關對華軍售的限定性原則,可參見忻懌:《論里根政府時期美國對華技術轉讓與軍售》,《當代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1期;忻懌:《卡特政府的對華技術轉讓與軍售政策》,《美國研究》2016年第5期。上文已述,福特政府1976年初將相關原則定為“守住底線戰(zhàn)略”,意指對華技術轉讓及軍售的有限性。為此,“斯貝”MK202自然無法媲美當時西方已裝備的第三代軍用渦扇發(fā)動機。1980年,中國領導人提出進口英制RB199型軍用發(fā)動機及“狂風”戰(zhàn)斗機的意愿,被英美否決。同期,即便鄧小平多次要求,美國仍不售華第三代戰(zhàn)機F-15及F-16。英國也進一步確定,不對華轉讓柴電潛艇、“長劍”型地空導彈以及“喬巴姆”坦克復合裝甲等武器裝備。(63)https://www.margaretthatcher.org/document/116696.
總的來看,繼尼克松政府初步開啟對華技術裝備輸出,美國自1973年起在幕后鼓勵英國先行對華軍售,至1975年英制“斯貝”MK202型發(fā)動機入華,開啟了冷戰(zhàn)時期中西方之間的軍備貿易浪潮。“斯貝”軍用渦扇發(fā)動機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首次引進的西方先進軍用裝備,凸顯全球冷戰(zhàn)邏輯巨變。隨后不斷擴充的西方對華軍品輸出,構成亞洲冷戰(zhàn)轉型以及美中搭建制蘇安全協(xié)調關系條件下美歐“有限武裝扶華政策”與中西方安全合作的核心內容。美歐有關“有限武裝扶華政策”中諸種限定性原則的把握,以及西方謀求通過對華軍售進而加深中國同世界體系的聯系乃至于“自由化”中國的“接觸”戰(zhàn)略思考,一同深刻指導著直至冷戰(zhàn)終結前夜西方發(fā)展對華安全關系、形塑雙邊所謂“初步戰(zhàn)略關系”(64)[美]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著,邱應覺等譯:《實力與原則:1977—1981年國家安全顧問回憶錄》,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版,第594頁;牛軍:《冷戰(zhàn)時代的中國戰(zhàn)略決策》,世界知識出版社2019年版,第483頁。的哲學思辨與戰(zhàn)略實踐,并且對后冷戰(zhàn)時代的中西方關系演變具有長期實質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