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健康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2445)
長期以來,埃以和談以其沒有維護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備受詬病,爭執(zhí)不絕。在埃及和阿拉伯世界,指責埃及安瓦爾·薩達特總統(tǒng)背叛巴勒斯坦人民事業(yè)的聲音此起彼伏。同時,在西方尤其是美國,薩達特備受推崇。薩達特與以色列總理梅納赫姆·貝京共同分享了1978年諾貝爾和平獎。塵封的歷史檔案是否可以證實,薩達特背叛了巴勒斯坦人民事業(yè)?(1)薩達特在西方頗受歡迎,西方學術(shù)界對于所謂薩達特背叛巴勒斯坦事業(yè)的議題不感興趣。關(guān)于埃以和平,英文學術(shù)界除美、以、埃談判親歷者的回憶性作品外,主要學術(shù)專著有:Dan Tschirgi,The American Search for Mideast Peace,Cairo:The American University Press in Cairo Press,1991.Daniel Strieff,Jimmy Carter and the Middle East,The Politics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Palgrave Macmillan,2015.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New York:I.B.Tauris,2018.Salim Yaqub,Imperfect Strangers:Americans,Arabs,and U.S.-Middle East Relations in the 1970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6.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9.國內(nèi)關(guān)于戴維營協(xié)議或埃以和平的研究,還比較薄弱,主要論著有:楊灝城、江淳:《納賽爾和薩達特時代的埃及》,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徐向群、宮少朋主編:《中東和談史:1913—1995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張士智、趙慧杰:《美國中東關(guān)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王林聰:《從戴維營協(xié)議到巴以和解——中東和平進程簡論》,《固原師專學報》1994年第3期;歐斌:《埃以“戴維營和平進程”及其啟示》,外交學院2004年博士學位論文。
本文借鑒阿拉伯學者和西方學界的既有研究成果,比對近年來美國和以色列解密的埃以和平談判檔案(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Arab-Israeli Dispute,January 1977-August 1978,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IX,Arab-Israeli Dispute,January 1977-August 1978,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Washington 2014,Second and Revised Edition,2018.以色列外交部解密的埃以和談檔案網(wǎng)址: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深入研究這一重要議題。本文的核心觀點是,以色列貝京政府實際和絕對控制西岸和加沙(巴勒斯坦)的談判底線堅定不移,貝京絕無可能承認甚至默認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美國卡特政府雖然同情巴勒斯坦人民,但是在巴勒斯坦之爭中立場一路敗退,無法向以色列施加巨大壓力,迫使貝京政府在事關(guān)以色列領(lǐng)土與安全的核心利益上做出讓步;薩達特與他的外長穆罕默德·卡米勒存在重大分歧,埃及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立場不堅定,內(nèi)部有分歧,前后有搖擺。而且,雖然1947年聯(lián)合國第181號決議載明了巴勒斯坦人民的建國權(quán)和國土范圍,然而1967年“六·五”戰(zhàn)爭后巴勒斯坦在以軍占領(lǐng)和控制之下,薩達特不可能在談判桌上完成1973年十月戰(zhàn)爭中的未竟之命——為巴勒斯坦人民奪回西岸和加沙。既然巴勒斯坦人民進行民族自決、建立巴勒斯坦國只是埃以兩國在談判桌上爭執(zhí)不下的議題,并非既成事實,那么,指責薩達特背叛,就有商榷之余地。
1977年11月9日,薩達特在埃及人民議會宣布:“為了和平,為了避免我的士兵流血,我愿意到海角天涯,哪怕這個地方是以色列議會?!?3)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金字塔報譯文與發(fā)行中心2003年阿文版,第27頁。此即薩達特和平倡議,由此開啟了跌宕起伏的埃以和平進程,卻當即引爆埃及政壇和阿拉伯世界。僅10天后,埃及外長伊斯梅爾·法赫米和外交國務(wù)部長穆罕默德·里亞德憤而辭職,指責薩達特為“叛徒”,“背叛”阿拉伯事業(yè)的聲音愈來愈高。拒絕陣線國家堅決反對薩達特訪問耶路撒冷,1977年12月初舉行的的黎波里會議,指責薩達特訪問耶路撒冷“是對埃及人民的犧牲和斗爭,是對埃及武裝部隊,是對阿拉伯民族的犧牲和原則的背叛”。(4)歐姆魯·穆薩:《歐姆魯·穆薩文獻》第1卷,《我的成長與外交歲月》,埃及開羅日出書社2017年阿文版,第149頁。阿拉伯國家對1978年9月簽署的戴維營協(xié)議怒火中燒,巴解組織執(zhí)委會宣稱,這個協(xié)議代表“猶太復國主義和美帝國主義30年來孜孜以求的目標,薩達特向其清算巴勒斯坦和阿拉伯事業(yè)的條款全面投降”。巴解組織宣稱,埃以和約的簽署代表“美國——猶太復國主義對阿拉伯事業(yè)和巴勒斯坦問題的陰謀的重大升級”。(5)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p.145,160.
面臨“背叛”之指責,薩達特反齒相譏:“埃及是主權(quán)國家嗎?埃及采取措施需要那些在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上不發(fā)揮任何作用的阿拉伯國家的監(jiān)護嗎?”(6)邁爾西·薩阿德?。骸秾υ捘滤顾āす?前埃及總理、戴維營協(xié)議簽字人)》,《金字塔報》阿文版2008年7月8日。薩達特的支持者對“背叛論”進行了有力駁斥:第一,既然薩達特和平倡議的目標不是埃及與以色列單獨和平,就沒有“背叛”。第二,埃以和平條約使埃及收復西奈半島,這是以色列1948年建國以來在領(lǐng)土上第一次收縮,增強了埃及力量,從而壯大阿拉伯世界的實力。這怎么“背叛”了阿拉伯事業(yè),埃及不是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嗎?“以色列占領(lǐng)的每一寸阿拉伯土地都是以色列的力量,削弱了埃及和阿拉伯人?!?歷史證明:“埃及強大則阿拉伯強大,埃及弱則阿拉伯弱!”(7)阿卜杜·阿吉姆·拉姆丹:《薩達特時期的埃及》第2卷,1989年開羅馬德布利書社阿文版,第147、136、161—162頁。薩達特的支持者以詩人的浪漫和動情的語言寫道:最大的阿拉伯國家總統(tǒng)和領(lǐng)袖去以色列,“把和平之手伸向緊握匕首之手”,“薩達特總統(tǒng)付出了巨大犧牲,在荊棘中赤腳行走,以免荊棘扎破孩子們鮮嫩的肌肉,他跳進泥沼中以免其他人血流成河,他戰(zhàn)勝自我,拋棄個人的驕傲甘為祖國仆人,以保護人民的生命和文明,如同蠟燭燃燒自己照亮黑夜,為的是把別人從混亂和死亡中拯救出來?!薄八麆?chuàng)造了歷史,開創(chuàng)了未來,伴隨著他的是榮譽與對歷史的忠誠,同時把自己的生命、把自己腦袋交到了殺人犯的手里。兇手不憐惜薩達特的腦袋,兇手要了他的老命?!?阿卜杜·阿吉姆·拉姆丹:《薩達特,耶路撒冷倡議五周年祭》,原載《十月》1982年11月21日號,轉(zhuǎn)引自阿卜杜·阿吉姆·拉姆丹:《薩達特時期的埃及》第2卷,埃及開羅馬德布利書社1989年阿拉伯文版,第190頁。)
顯然,指責薩達特“背叛”的內(nèi)涵,在不同的時間有所不同。一開始,由于薩達特主動提出和平倡議、訪問以色列而指責他背叛阿拉伯事業(yè)。隨著戴維營協(xié)議和埃以和約的簽署,指責薩達特背叛的內(nèi)涵更加具體明確,即背叛巴勒斯坦人民事業(yè)——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而且,埃及國內(nèi)和阿拉伯國家圍繞薩達特“背叛”的爭執(zhí),是基于自身政治立場和國家利益的政治斗爭,旨在搶奪阿以問題的主導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因而是難有定論的政治論戰(zhàn)。在埃及和以色列建交40年后,依據(jù)相關(guān)檔案,中立、客觀地進行研究,回答當時埃及是否有可能堅持和維護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這個重要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
要回答薩達特是否背叛了巴勒斯坦事業(yè),就必需厘清巴勒斯坦在以色列的埃以和平戰(zhàn)略目標中處于什么地位。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在貝京政府看來是“可以讓渡”的權(quán)利,還是不容爭辯、不容談判的底線?
歷經(jīng)4次中東戰(zhàn)爭,以色列雖然取得了軍事勝利,實際控制面積從2萬余平方公里擴大到超過8萬平方公里,卻并不能保障以色列的國家安全,更未突破阿拉伯人的戰(zhàn)略包圍和政治封鎖。貝京政府乃從薩達特手中接過和平倡議的橄欖枝,以實現(xiàn)重大政治和戰(zhàn)略目標。
以色列在埃以和平中的政治和戰(zhàn)略目標是:與埃及實現(xiàn)單獨和平,在阿拉伯世界孤立埃及,從而打破阿拉伯人的戰(zhàn)略包圍與政治封鎖;通過埃以關(guān)系全面正常化,從國際法和地區(qū)政治層面,捍衛(wèi)以色列的生存、主權(quán)和安全。埃及是最大和軍力最強的阿拉伯國家,埃以建交對于以色列具有重大意義,相當于以色列“第二次建國”:“(1979年)3月26日簽署的埃以和平條約……其超乎一切之上的意義在于,代表以色列國的第二次建國和‘阿拉伯拒絕’(以色列)的終結(jié)?!?8)侯賽因·賽義德·侯賽因:《1979年埃以和平條約及其對埃及地區(qū)角色的影響》,《歷史研究雜志》(阿文版)2013年第117—118期合刊,第486頁。1978年9月28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的發(fā)言,佐證了以色列在埃以和平中的戰(zhàn)略目標:“如果埃及走出了(與以色列的)戰(zhàn)爭的惡性循環(huán),敘利亞就不能進攻我們,因為它知道這樣做無異于自殺,(約旦)哈希米王朝國王(如果進攻以色列)將失去王冠。戰(zhàn)爭的怪圈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9)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201%20Reply%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in%20in%20the%20Knesset%20a.aspx.
在事關(guān)國家安全的領(lǐng)土問題上,以色列在埃以和談中奉行“以西(奈)換西(岸和加沙)”之策(10)舒布利·泰勒哈米認為,以色列在1956年和1967年兩次戰(zhàn)爭中均占領(lǐng)西奈半島,目標卻指向巴勒斯坦,因為如果埃及與以色列談判,可能為了收復西奈而軟化在巴勒斯坦土地問題上的立場。(哈妮·阿斯勒:《戴維營協(xié)議40年:幕后、影響與承認(錯誤),為什么埃及沒有要求更多?》,《金字塔報》阿文版2018年9月20日。,即把西奈半島交還埃及,不但換取埃以建交和埃以關(guān)系全面發(fā)展,而且牢固控制西岸和加沙。雖然貝京在談判中聲稱“讓(西岸和加沙)主權(quán)問題保持開放”,但是其底線是絕對、牢固控制西岸和加沙,通過持續(xù)不斷的定居點建設(shè)進行蠶食,最終鯨吞之。
在埃及外長卡米勒看來,貝京所謂讓主權(quán)問題保持開放,是徹頭徹尾的偽命題。這是因為,根據(jù)具有國際法效力的1947年聯(lián)合國第181號決議,巴勒斯坦人民對西岸和加沙享有無可爭辯的主權(quán)。
貝京拋出擱置主權(quán)爭端的議題,無非虛假讓步,實為牢固控制,確保以色列對西岸和加沙主權(quán)的緩兵之計。在貝京的政治信仰中,以色列對約旦河以西“以色列之地”具有無可爭辯的主權(quán),“在大海和約旦之間只有一個主權(quán)國家——以色列”。他一再強調(diào):“朱迪亞和撒瑪利亞是以色列之地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不存在歸還的問題”?!拔覀儾荒軓募s旦河后撤一步”。(11)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pp.22,21,52.1977年12月16日貝京與卡特會談,貝京證實:以色列主權(quán)將達到1967年?;鹁€(1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868;p.966.,由此推定西岸和加沙在以色列主權(quán)范圍內(nèi)。貝京聲稱,“在我的有生之年”以色列將不放棄對西岸和加沙的主權(quán)權(quán)利。(13)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868;p.966.“他要是同意放棄西岸,更不用說東耶路撒冷,他就絕不是(以色列)總理?!?14)William B.Quandt, Camp David:Peacemaking and Politics,Washington,D.C.: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16,p.215.
正因為如此,貝京批評以色列外長摩西·達揚把約旦河稱為安全邊界而非政治邊界。為了保障以色列對西岸和加沙最終享有主權(quán),貝京強調(diào)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自治,指的是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自治,而不是土地的自治。這里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是指作為個體的人,而非作為民族。貝京政府堅決拒絕可能導致巴勒斯坦人自決和建國的任何舉措。
為了絕對控制西岸和加沙,以色列不但拒絕從西岸和加沙撤軍,而且反對部署聯(lián)合國部隊或任何“外國軍隊”。貝京聲稱將保持以色列對西岸的軍事占領(lǐng)(15)Craig Daigle,Beyond Camp David:Jimmy Carter,Palestinian Self-Determination,and Human Rights,in Diplomatic History,Vol.42,No.5,November 2018,p.18.,并非虛妄之語,而是為了武力鎮(zhèn)壓巴勒斯坦人民的建國舉措。早在1977年12月28日,達揚外長就對以色列議會說:“如果有一天某些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宣布自己是巴勒斯坦人,(建立)巴勒斯坦國,我們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這時有議員插話:“你將如何阻止巴勒斯坦國出現(xiàn)?”達揚回答:“動用軍隊?!?16)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04%20Points%20from%20a%20statement%20by%20Foreign%20Minister%20Da.aspx.達揚在以色列電視上說:“如果違反協(xié)議,阿拉伯人要建立巴勒斯坦國家”,以色列國防軍將進行干預。(17)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p.123.貝京說:“如果(擬成立的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行政委員會有一天宣布巴勒斯坦國家,我們就逮捕他們。5年以后,以色列必需鐵板釘釘?shù)乇WC,未來沒有巴勒斯坦國家。我們并不是為西岸和加沙討論自治,而是為(那里的)居民?!?18)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p.156-157.
為了預防巴勒斯坦人從行政自治滑向民族自決,貝京政府始終不松口,拒絕在西岸和加沙舉行公民投票。1978年3月29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說,美國建議在5年過渡期后在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舉行公民投票。貝京就此指出:“不接受公民投票是我們的職責,因為公民投票會導致甚至美國人也不想要的結(jié)果:巴勒斯坦國的建立?!薄皩τ谖覀?,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對于其他方面包括美國,這是政策問題。對于我們,這是生存問題。”(19)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45%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aspx.1978年9月25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宣稱:“在5年過渡期之后,當主權(quán)問題提出來要做決定時,我們將堅持對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的主權(quán)……在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將不舉行公民投票?!?20)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45%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aspx.
為了牢固控制和有效蠶食西岸和加沙,以色列不顧一切反對,在西岸和加沙建設(shè)定居點。不但埃及和阿拉伯國家,而且以色列的盟友美國都堅決反對以色列建設(shè)定居點??ㄌ?978年2月4日在華盛頓會見薩達特指出:“所有定居點都是非法的?!?21)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995.美國無任所大使艾爾弗雷德·艾瑟頓1977年10月19日在眾議院作證:“我們認為以色列定居點不符合國際法。第四日內(nèi)瓦公約第49條規(guī)定:‘占領(lǐng)國將不得驅(qū)逐(當?shù)厝丝?或?qū)⒆约旱牟糠秩丝谶w徙到其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上?!⒗畤液鸵陨卸际枪s的簽字國,以色列堅持這個公約不適用于1967年以來它占領(lǐng)的任何土地。我們不同意對公約的這種觀點?!卑D坦率指出:“我們把這些定居點視為和平的障礙,因為它們的建立可被視為最終和平條約的領(lǐng)土方面談判結(jié)果的預判斷?!?22)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59%20Statement%20by%20Assistant%20Secretary%20of%20State%20Ather.aspx.達揚則聲稱,自從1967年以來以色列政府的一貫立場是:“以色列不接受、不能接受猶太人在以色列之地的定居點是非法的這種說法。以色列政府重申,這樣的定居點對為和平條約而進行的談判,從不構(gòu)成、將不構(gòu)成障礙?!?23)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40%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Foreign%20Minister%20Da.aspx.1978年3月29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發(fā)表的聲明中聲稱:“第一,以色列之地上的猶太人定居點絕對合法,符合國際法;第二,定居點是積極行為,對建立和平的進程絲毫不構(gòu)成障礙。”(24)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45%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aspx.
為了牢固控制西岸和加沙,并最終實現(xiàn)以色列對之的主權(quán),貝京在輿論斗爭和外交博弈中成功地建構(gòu)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話語主導權(quán),掌控談判主動權(quán)。這場尖銳復雜的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首先從“冠名權(quán)”開始。
“名不正則言不順”,貝京深諳此道,擔任以色列總理不久,為了論證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歷史權(quán)利,他首先“正名”。1977年7月27日他對以色列議會說,“巴勒斯坦”是一個地方的名字,以色列之地的名字。(25)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25%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i.aspx.他堅持用“朱迪亞和撒瑪利亞”來指稱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西岸”,詭稱約旦河以西直到地中海都是西岸,把加沙稱作“西巴勒斯坦”。貝京否定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人民尤其是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權(quán)利這些術(shù)語,聲稱“猶太人也是巴勒斯坦人”。他堅持把巴勒斯坦人(Palestinian)稱為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亦即“居住在朱迪亞和撒瑪利亞的阿拉伯人”,以“巴勒斯坦的人民”(People of Palestine)取代“巴勒斯坦人民”(Palestinian People),從而否定巴勒斯坦人民的民族權(quán)利。
“貝京論述”的第二項重要內(nèi)容,是消解1967年11月22日安理會通過的第242號決議之“不能容忍以戰(zhàn)爭攫取領(lǐng)土”原則。以色列雖然接受了第242號決議,但是自始至終、絕不退讓地堅守的根本立場是:不接受“不能容忍以戰(zhàn)爭攫取領(lǐng)土”原則,第242號決議不要求以色列從所有被占領(lǐng)土上撤退,以色列無論如何不撤退到1967年?;鹁€。直到戴維營談判的最后關(guān)鍵階段,美國一直堅持國際社會公認的“不能容忍原則”,在1978年9月10日美國草擬的戴維營協(xié)議稿中仍然包含了“不能容忍原則”,然而遭到貝京斷然拒絕,卡特和薩達特最終不得不退讓。戴維營協(xié)議沒有載明這條國際社會公認的重要原則,僅把第242號決議全文作為戴維營協(xié)議的附件,而附件與序言均不具有法律約束力。
否決“不能容忍原則”的同時,以色列堅持第242號決議并未使以色列承擔完全撤退的義務(wù),所以第242號決議不適用于西岸和加沙。1977年12月16日,貝京在華盛頓與卡特會談時說,第242號決議并未使以色列承擔完全撤退的義務(wù),只談到最近沖突中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而不是“這些領(lǐng)土”或“全部領(lǐng)土”(因為在territories 前既沒有the,也沒有all)。(26)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867;pp.1069,1084,1072.1978年3月貝京出訪華盛頓,代表團成員、以色列總檢察長阿哈龍·巴拉克說:“我們認為,第242號決議不適用于所有被占領(lǐng)土。問題在于撤退(withdrawal)這個詞。我們接受第242號決議,但是我們對撤退提出質(zhì)疑。”貝京指出:第242號決議沒有設(shè)想從所有陣線完全撤退;不完全撤退的可能不只是朱迪亞和撒瑪利亞,還有西奈和戈蘭;以色列不承擔從任何領(lǐng)土上完全撤退的義務(wù)。以色列外長摩西·達揚直言:“我們不想放棄西岸的一寸土地?!?27)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867;pp.1069,1084,1072.
“貝京論述”的第三項重要內(nèi)容,是國界未定論和“自衛(wèi)戰(zhàn)爭權(quán)利說”。貝京和以色列總參謀長艾坦中將都堅持,1949年?;鹁€不得被視為以色列的邊界。1978年5月艾坦接受采訪時說:“直到六天戰(zhàn)爭,以色列的邊界從未得到承認,被稱為?;鹁€?!?28)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50%20Interview%20with%20Chief%20of%20Staff%20Eitan%20on%20Israel.aspx.既然不是邊界,就可以通過談判調(diào)整?;鹁€,劃定邊界。貝京1977年12月在埃及與薩達特會談時辯稱:“1967年戰(zhàn)爭是你們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因而以色列進行的是合法的防御戰(zhàn)爭,這使以色列有權(quán)保留它占領(lǐng)的土地,這是對侵略的自衛(wèi)之舉?!?29)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金字塔報譯文與發(fā)行中心2003年阿拉伯文版,第40—41,211、449頁。按照這個邏輯,以色列不僅有權(quán)保留1967年戰(zhàn)爭中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而且可以產(chǎn)生權(quán)利,隨意重新劃分邊界。
以色列吞并西岸和加沙“最動人”的說辭是保障以色列安全。艾坦將軍說:“即便軍隊裝備了最先進的戰(zhàn)斗武器,沒有朱迪亞、撒瑪利亞,沒有戈蘭高地,以色列國防力量將不能保衛(wèi)國家?!?30)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50%20Interview%20with%20Chief%20of%20Staff%20Eitan%20on%20Israel.aspx.貝京說,如果在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建立巴勒斯坦國,“他們的機槍大炮離內(nèi)坦亞近郊只有9英里……離特拉維夫只有20英里、貝爾謝巴10英里”。蘇聯(lián)的大炮射程43.8公里,如果巴勒斯坦國建立,無疑它不久就會得到蘇聯(lián)一切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蘇聯(lián)將在巴勒斯坦國內(nèi)建立基地。(31)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25%20Statement%20to%20the%20Knesset%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i.aspx.
為了與埃及單獨實現(xiàn)和平,同時最終兼并西岸和加沙,貝京政府以攻為守,拋出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自治計劃(以下稱“西岸和加沙自治計劃)”,以挫敗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1977年12月,以色列提出西岸和加沙自治計劃:廢除以色列在西岸和加沙的軍政府,權(quán)力移交給選舉產(chǎn)生的由11人組成的行政委員會,以色列當局負責安全事務(wù)和公共秩序;以色列居民將有權(quán)獲得土地,定居撒瑪利亞、朱迪亞和加沙。(3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IX,p.865,pp.871-872.以自治抵消巴勒斯坦人民要求、阿拉伯人堅持的巴勒斯坦人民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是貝京政府在埃以和談中始終堅持的談判底線,也是以色列的談判策略。戴維營峰會的關(guān)鍵階段,1978年9月10日夜至11日凌晨,在美國與以色列代表團就美國提出的戴維營協(xié)議草案進行協(xié)商的過程中,卡特總統(tǒng)說他決定提出巴勒斯坦人的國家權(quán)利包括自決權(quán)問題,貝京堅決反對,因為他擔心這樣的討論會導致在遙遠的將來建立巴勒斯坦國。(33)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金字塔報譯文與發(fā)行中心2003年阿拉伯文版,第40—41,211、449頁。
“貝京方式”的第二個方面,是敢于對抗、咄咄逼人的超強硬姿態(tài)。明明是以色列侵占埃及領(lǐng)土西奈半島,以色列卻聲稱1967年“六·五”戰(zhàn)爭是埃及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因此以色列占領(lǐng)西奈符合國際法,這是威脅薩達特,以色列將長期“合法”擁有西奈,從而逼迫薩達特讓步。1978年1月4日,卡特與薩達特在阿斯旺會晤,達成“阿斯旺模式”的當天,以色列宣布在西奈建立4個新定居點,無異于給美國和埃及兩國總統(tǒng)當頭一棒。貝京的攻勢策略,由此可見一斑。威廉·匡特認為,貝京的壓路機戰(zhàn)術(shù),加上他愿意沒有任何協(xié)議離開戴維營,證明比薩達特的公然對抗理念更成功。(34)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p.163.
“貝京方式”的第三個方面,是以拖待變,向沒有耐心的薩達特發(fā)動“消耗戰(zhàn)”,取得極大成功。貝京法學出身,吹毛求疵,糾纏于文字表述這樣的細節(jié),看似毫無意義,卻能在精神與體力上拖垮對手。事實證明,貝京的這個策略對薩達特十分有效,因為薩達特對細節(jié)不感興趣,毫無耐心??ㄌ厥枪こ處煶錾?,癡迷于細節(jié),在埃以和談中親力親為,最后也被貝京搞得精疲力竭。他不無感慨地說:“在最近的18個月里,我,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的總統(tǒng),成了郵差。我不是一個驕傲的人,我竭盡全力,但是我不能回(到以色列)去以修改措辭?!?35)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p.158-159.薩達特只得無奈地接受最后由以色列方面修改的埃以和約文本。
此外,為了把歪理說成正理,從心理上擊垮對手,貝京政府以情動人,“感動”敵手。為了表明以色列“真誠的”和平意愿,貝京說,在四次阿以戰(zhàn)爭中,以色列傷亡人數(shù)達總?cè)丝诘娜种唬@是不能承受的犧牲!他用具體數(shù)據(jù)和事實來說明,倘若巴勒斯坦建國,以色列安全面臨致命威脅,這是強詞奪理,更違背國際關(guān)系基本準則和聯(lián)合國憲章,聽來卻有合理之處,“打動了”薩達特。
中東是美蘇爭霸的競技場,美國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之一。美國既要保障以色列的生存與安全,又要拉攏埃及這樣的地區(qū)大國。美國推動阿以和解,保證中東石油穩(wěn)定輸出,同時避免與蘇聯(lián)在中東擦槍走火。因此,卡特政府上臺伊始就開始推動日內(nèi)瓦和會,竭力實現(xiàn)中東全面和平。然而,主要由于貝京政府超強硬立場和卡特在國內(nèi)政治地位脆弱,美國在埃以和平談判中的立場且戰(zhàn)且退。
卡特是民主黨總統(tǒng),以人權(quán)外交而聞名天下??ㄌ乜偨y(tǒng)確乎同情巴勒斯坦人民的不幸遭遇,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有自己的立場。他巧妙地利用訪問耶路撒冷的機會,表明自己在巴勒斯坦之爭中的立場,向貝京施壓。卡特面對耶路撒冷猶太人的圣地——西墻,口中念念有詞:“上帝引導以色列人把1967年中東戰(zhàn)爭以來奪占的所有領(lǐng)土交給阿拉伯人?!彼砗蟮呢惥┗卮穑骸翱偨y(tǒng)先生,請注意,你只是在對墻說話呢?!?36)Salim Yaqub,Imperfect Strangers:Americans,Arabs,and U.S.-Middle East Relations in the 1970s,p.239.卡特同情巴勒斯坦人更直接的證據(jù),是1977年3月16日在馬薩諸塞州回答記者提問時即席表示:“必須為遭受許多年痛楚的巴勒斯坦人提供一個家園?!?37)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40.威廉·匡特后來說,“家園”是卡特自己的“貢獻”,在發(fā)表聲明之前卡特沒有與他的顧問商量過。
眾所周知,1917年英國發(fā)表《貝爾福宣言》,贊成在巴勒斯坦為猶太人建立“民族家園”,因此卡特的“家園”講話立即遭到貝京政府和美國猶太人院外集團的強烈反對。但卡特不顧以色列的反對,1977年10月1日與蘇聯(lián)發(fā)表關(guān)于中東和平的聯(lián)合公報,在公報中美國第一次承認“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權(quán)利”,以色列方面做出了強烈反應,《國土報》社論稱之為“以色列建國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之一”。在美國,150名美國眾議員聯(lián)署了一封批評卡特的信??ㄌ仨斪毫?,10月4日在聯(lián)合國大會演說中,強調(diào)“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權(quán)利”。(38)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77.1978年1月1日,卡特再次重申“我們贊成那里的巴勒斯坦家園或?qū)嶓w”。(39)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987.
雖然卡特政府從來沒有公開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未能堅持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家,但是堅持第242號決議適用于所有陣線,為以色列從西岸和加沙撤退、建立巴勒斯坦實體創(chuàng)造邏輯前提。1977年10月19日,助理國務(wù)卿艾瑟頓在眾議院作證:“第242號決議建立的原則,和平必須建立在以色列軍隊從1967年沖突中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上撤退、終止交戰(zhàn)狀態(tài)和尊重與承認地區(qū)的每個國家主權(quán)、領(lǐng)土完整和政治獨立……的基礎(chǔ)上?!痹诎屠账固箚栴}上,艾瑟頓的立場是公允的:西岸和加沙是委任統(tǒng)治地巴勒斯坦的一部分;以色列作為主權(quán)國家在巴勒斯坦部分地區(qū)的合法存在,得到了承認;但是根據(jù)1949年停火協(xié)議在以色列之外的巴勒斯坦地區(qū)(即西岸和加沙)的主權(quán)問題,沒有得到最終解決。(40)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59%20Statement%20by%20Assistant%20Secretary%20of%20State%20Ather.aspx.1978年3月24日賽勒斯·萬斯國務(wù)卿在記者會上說:“多年來,第242號決議是各方舉行談判的基礎(chǔ)。第242號決議適用于所有陣線,是多年來所有各方接受的立場?,F(xiàn)在出現(xiàn)的問題是,第242號決議是否適用于所有陣線,更具體地說,是否適用于西岸和加沙。我們認為,第242號決議的整體主張,是實現(xiàn)全面、正常和安全的和平以換取1967年沖突中的被占領(lǐng)土,適用于所有陣線?!?41)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44%20Press%20conference%20with%20Secretary%20Vance-%2024%20Marc.aspx.1978年6月12日,助理國務(wù)卿哈羅德·桑德斯在眾議院作證時仍然說,美國同意第242號決議的所有原則,包括撤退原則,適用于1967年占領(lǐng)的所有陣線,包括西岸和加沙。(42)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156%20Report%20to%20the%20US%20House%20of%20Representatives%20Subc.aspx.然而,到1978年4月底以后,卡特的立場出現(xiàn)倒退,不再呼吁以色列從1967年占領(lǐng)的領(lǐng)土上全面撤退,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以貝京“自治提議”為基礎(chǔ)。最終,戴維營協(xié)議和埃以和約中沒有出現(xiàn)巴勒斯坦人自決甚至公民投票這樣的字樣。
卡特為埃以和平投入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政治資源,是其后的羅納德·里根總統(tǒng)所望塵莫及的。在1978年9月5日至17日舉行的埃、以、美戴維營峰會上,卡特對貝京說:“對我而言,我的再次當選沒有解決中東問題重要。”(43)Daniel Strieff,Jimmy Carter and the Middle East,The Politics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p.128;p.123.這是卡特向貝京柔性施壓的方式。為了感動貝京,戴維營會議的最后一天,卡特在貝京、薩達特和卡特合影的幾張照片背面簽名,親筆寫上貝京每個孫兒女的名字,贈送給他們。為了和平,卡特訪問耶路撒冷,說服以色列內(nèi)閣成員,出席以色列議會辯論,成功地促成埃以和平條約。然而,卡特深受美國國內(nèi)政治博弈的掣肘。
卡特在美國國內(nèi)的政治地位相當脆弱。1978年6月在美國舉行的民調(diào)顯示,美國民眾對卡特失望,感到他不是一個有魄力的領(lǐng)導人。另一項民調(diào)顯示,卡特的鐵桿支持者下降到11%。與此同時,美國的猶太人勢力相當強大,又為以色列所成功動員。卡特政府動輒遭到他們的批評和抨擊??ㄌ乩酶笨偨y(tǒng)沃爾特·蒙代爾抵擋美國猶太人的攻擊,仍感壓力巨大。正是在這種低迷的氛圍中,1978年7月30日卡特敲定舉行戴維營峰會。(44)Daniel Strieff,Jimmy Carter and the Middle East,The Politics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p.128;p.123.因此,對于卡特而言,戴維營峰會成了只許成功不可失敗的政治賭博。貝京看準了卡特的軟肋,在離開以色列、赴美國參加戴維營峰會之前傲慢地宣稱:“我們?nèi)嗣竦拿\不取決于那場會議。在戴維營之前,我們的人民(在這里)生活了幾千年,戴維營之后還要生活幾千年?!?45)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p.146.他這一強硬表態(tài),釋放出他可以兩手空空地離開戴維營,依然“王者歸來”,以勝利的姿態(tài)回到以色列的煙幕彈。
卡特政府在談判策略上是否存在嚴重失誤?人們對此意見不一,或以為卡特過于軟弱,在關(guān)鍵時刻不向以色列施加壓力,比如暫停對以色列的軍援軍售。的確,美國國家安全事務(wù)顧問布熱津斯基多次為卡特準備敲打貝京的工具包,然而都沒有動用,布熱津斯基抱怨,“我們總是在最后一刻退卻”。(46)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150.通觀整個談判過程,卡特政府竭力堅持自己的立場,但是每次都遭到貝京政府的頑強抵制,最終不得不退讓。下面以定居點爭端為例,略加論述。
推進定居點建設(shè)是以色列蠶食西岸和加沙的“既定國策”,與美國的定居點違反國際法的立場直接沖突??ㄌ卣J為,以色列建設(shè)定居點是達成戴維營協(xié)議繞不開的絆腳石,因而竭力與以色列達成共識。戴維營協(xié)議簽署的前一天,1978年9月16日深夜,貝京和卡特進行了長時間的艱難談判。卡特在回憶錄中寫到,美國和以色列代表團就西岸定居點建設(shè)“擬出了可以滿意的文字:在和平綱要簽字以后不再建立以色列人的新定居點,增加定居點的問題將由各方在談判中解決。這一點將由貝京寫給我的信中說明,這封信將公開發(fā)表?!?47)吉米·卡特著,盧君甫、周慧、徐洪譯:《忠于信仰:一位美國總統(tǒng)的回憶錄》,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465頁。卡特認為,貝京已經(jīng)承諾,在戴維營協(xié)議簽署后,直到巴勒斯坦問題談判結(jié)束,以色列停止在西岸和加沙的定居點建設(shè)。然而,貝京堅持9月16日晚他答應的是,在埃及和以色列即將舉行的為期3個月的埃以和平談判期間,以色列凍結(jié)定居點建設(shè)。1978年9月25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說:“至于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我是沒有任何疑問的:我答應過卡特總統(tǒng),在為和平條約簽署而舉行的談判期間……據(jù)估計3個月期間,我們將不建設(shè)新的定居點。”(48)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IX,p.253.卡特總統(tǒng)對于貝京在凍結(jié)定居點問題上的“出爾反爾”,異常憤怒。
可見,卡特政府對于巴勒斯坦人民的權(quán)利,并非視而不見,更非不維護也,而是為而無果,沒有成效。當然,美國方面在談判中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或判斷失誤。戴維營峰會前夕,美國評估,貝京有資本兩手空空地離開戴維營而在國內(nèi)保持強勢政治地位。擁有強大的情報機關(guān)和高端智庫的美國,犯了一個低級錯誤,讓貝京打臉。1978年9月28日,貝京在以色列議會說:“以色列國將經(jīng)受不起這個(指貝京空手離開戴維營——引者)。在美國,在歐洲,在美洲的猶太人面前,都經(jīng)受不起,在其他地方的猶太人面前也經(jīng)受不起。我們不能面對,所有的指責都將落到我們頭上?!?49)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201%20Reply%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in%20in%20the%20Knesset%20a.aspx.
要回答薩達特是否背叛巴勒斯坦人民事業(yè)這個問題,就必須考察埃及在對以和平進程中的戰(zhàn)略和政治目標。換言之,巴勒斯坦爭端在埃及的和平戰(zhàn)略與國家利益坐標上處于什么位置?是可以輕易拋棄的無關(guān)緊要的利益,還是雖然重要,但無可奈何之下忍痛放棄的次要目標?
加麥爾·阿卜杜·納賽爾總統(tǒng)在其執(zhí)政晚期,反思歷次阿以戰(zhàn)爭的得失和埃及外交戰(zhàn)略的成敗,開始調(diào)整埃及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1973年,薩達特攜手敘利亞發(fā)動十月戰(zhàn)爭,意在以戰(zhàn)促和,“戰(zhàn)”是手段,“和”是目的。薩達特的對以和平戰(zhàn)略,是埃及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的重要一環(huán),服務(wù)于埃及的發(fā)展戰(zhàn)略。簡言之,通過與以色列建立和平,卸下與以色列戰(zhàn)爭的沉重負擔,把重心轉(zhuǎn)移到發(fā)展經(jīng)濟,增強埃及的綜合國力上來,也就是“埃及第一”。薩達特的外交戰(zhàn)略是雙輪驅(qū)動:第一,與以色列實現(xiàn)和平,拋棄戰(zhàn)爭包袱,為發(fā)展創(chuàng)造必需的和平環(huán)境。第二,美國優(yōu)先。美國不僅是唯一可以促成阿以和平的國家,而且可以為埃及的發(fā)展提供資本、技術(shù)和管理資源。
薩達特在埃以和談中確實想“魚和熊掌兼得”。薩達特的最低目標是收復西奈半島,恢復國家的領(lǐng)土和主權(quán)完整。他多次強調(diào),西奈的領(lǐng)土與主權(quán)問題不容談判。在戴維營談判的最后關(guān)頭,他讓卡特轉(zhuǎn)告貝京:“(如果以色列不拆除西奈定居點,不把西奈半島完整地交還埃及)我將無法返回(祖國)。埃及人民不會接受的。我將不能簽署任何協(xié)議?!?50)https://mfa.gov.il/MFA/ForeignPolicy/MFADocuments/Yearbook3/Pages/201%20Reply%20by%20Prime%20Minister%20Begin%20in%20the%20Knesset%20a.aspx.薩達特的最高目標,就是在收回西奈的同時解決阿以沖突的核心問題——巴勒斯坦問題,維護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權(quán)利,包括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同時開創(chuàng)通過與以色列和平談判收復阿拉伯領(lǐng)土的模式,使敘利亞等國隨后跟進。
那么,巴勒斯坦對埃及而言是可以隨意拋棄、可有可無的國家利益嗎?
自古以來,巴勒斯坦就是埃及進行地緣政治博弈的“天然牧場”。無論法老時期還是穆罕默德·阿里時期,巴勒斯坦都是埃及作為跨越亞非兩大洲的大國的組成部分。就國家安全和軍事戰(zhàn)略而言,由于廣袤的西奈沙漠無險可守,巴勒斯坦便成為埃及東翼戰(zhàn)略防御的第一道屏障,1948年5月埃及出兵巴勒斯坦,便是埃及以攻為守的戰(zhàn)略防御實例之一。因此,埃及外交部在1978年3月提交薩達特的報告中指出,巴勒斯坦問題是埃及國家安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色列作為大國在中東布下的棋子,即便可能達成埃以和平協(xié)議,將仍然是埃及的直接敵手,因此埃及對巴勒斯坦人立場的支持,將加強埃及的地位。(51)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68、203頁。
薩達特是特立獨行、不斷引起爭議的政治人物。在以色列和西方國家,人們對于他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立場,有各種推測和議論。薩達特喜歡的以色列國防部長、戴維營峰會以色列代表團成員埃澤爾·魏茲曼判斷,一旦關(guān)于西奈的協(xié)議達成,薩達特就對巴勒斯坦問題不感興趣了。達揚說,在巴勒斯坦爭端上,薩達特不如卡特或埃及代表團其他成員熱情,似乎對以色列在西岸的讓步主要是政治掩護??ㄌ氐膰野踩聞?wù)顧問布熱津斯基也認為,薩達特似乎完全不在乎巴勒斯坦人。(52)J?rgen Jensehaugen. Arab-Israeli Diplomacy under Carter:The US,Israel and the Palestinians,p.152.
的確,薩達特對于巴勒斯坦問題的公開表態(tài)與他在秘密的個人外交中的行為,存在很大差距。作為戎馬出身的埃及總統(tǒng),他豈不知曉巴勒斯坦對于埃及國家安全和地緣政治的重要性!薩達特深知,巴勒斯坦爭端是阿以沖突的癥結(jié)和中東和平的關(guān)鍵,1977年11月20日在以色列議會的講演中,呼吁為巴勒斯坦人民成立主權(quán)國家。薩達特在公開場合一直維護巴勒斯坦人民的合法權(quán)利,包括自決權(quán)、建國權(quán)和巴勒斯坦難民回歸權(quán)。正是由于薩達特的堅持,1978年1月4日他與卡特總統(tǒng)達成 “阿斯旺模式”,卡特公開承諾全面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巴勒斯坦人民有權(quán)參與決定自己的未來(暗示巴勒斯坦人民有自決權(quán))。根據(jù)1978年3月7日美國駐耶路撒冷總領(lǐng)館轉(zhuǎn)發(fā)的薩達特關(guān)于西岸和加沙的文件,薩達特不僅要求以色列從西岸和加沙撤退到1949年停火線、拆除以色列在這些地區(qū)建立的定居點,而且在短暫的過渡期后,巴勒斯坦人民在聯(lián)合國監(jiān)督下舉行公民投票,行使不受外部干預的自決權(quán),決定自己的政治前途。埃及認為未來的巴勒斯坦國應當與約旦聯(lián)系。(53)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p.1041-1042.
然而,薩達特在非公開場合表現(xiàn)出在巴勒斯坦爭端上立場不堅定,或有棄守西岸和加沙之意。1978年9月3日,戴維營峰會開幕前夕,薩達特在埃及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上居然同情以色列的“安全關(guān)切”:“(貝京的立場是)回到1967年邊界適用于西奈和戈蘭,但是不適用于西岸和加沙,因為這將威脅以色列的安全。這是真的,因為從這些土地(西岸和加沙)有可能對以色列內(nèi)部的聚居區(qū)發(fā)起打擊。”他進而一語道出了他本人在巴勒斯坦爭端中的底線:“我不在乎(巴勒斯坦問題),只是因為我要解決埃及問題,不解決巴勒斯坦問題,我就不能夠解決埃及問題,因為巴勒斯坦問題是(中東)問題的基礎(chǔ)?!?54)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389、390,68頁。
薩達特“不在乎”巴勒斯坦,與卡米勒外長之間存在重大分歧:薩達特主張“西奈優(yōu)先”,卡米勒堅持“西岸和加沙優(yōu)先”。1978年1月,卡米勒對薩達特說:“我認為我們應暫停從西奈撤退的談判,直到我們與以色列達成原則宣言,承認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根據(jù)第242號決議從被占領(lǐng)土撤退的義務(wù)。我的意思是,首要的義務(wù)是以色列從西岸和加沙撤退,這是以色列擴張計劃指向的地方,我不認為從西奈或戈蘭高地的撤退是大問題?!?55)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389、390,68頁。
卡米勒是巴勒斯坦事業(yè)的堅定維護者,他把貝京的西岸和加沙自治計劃斥為19世紀歐洲殖民主義計劃的翻版,以色列擴張的鑰匙和工具。他把以色列建立的定居點稱為“殖民地”。(56)卡特在2006年出版的引起爭議的圖書《巴勒斯坦:和平但不要隔離》中,指控以色列領(lǐng)導人在被占地區(qū)實行“隔離制度”。他說,如果以色列人遵守戴維營協(xié)議,避免“西岸的殖民化”,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間“全面和持久和平的夢想”早就實現(xiàn)了。(Craig Daigle,“Beyond Camp David:Jimmy Carter,Palestinian Self-Determination,and Human Rights”,in Diplomatic History,Vol.42,No.5,November 2018,pp.802-830.)戴維營峰會前夕,1978年8月29日卡米勒向薩達特提交備忘錄,拒絕以貝京自治計劃作為解決巴勒斯坦問題的基礎(chǔ),要求以色列從西岸和加沙撤退,全面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巴勒斯坦人民有權(quán)參與決定自己未來命運。埃及外交部副部長兼埃及副總統(tǒng)辦公室主任烏薩馬·巴茲準備、薩達特親手帶到戴維營的《中東問題全面公正解決的綱要》,要求以色列廢除西岸和加沙的軍政府后,巴勒斯坦人民將行使其決定自己命運的基本權(quán)利。然而,薩達特立場不堅定,在戴維營峰會中過早向卡特總統(tǒng)露了底牌,埃及主張的巴勒斯坦自決最終被以色列的自治計劃取代。戴維營峰會埃及代表團成員、埃及外交部法律顧問兼法律司司長納比勒·奧拉比指出,根據(jù)戴維營協(xié)議,以色列不僅可以否決自治機構(gòu)的產(chǎn)生方式與組成,否決1967年戰(zhàn)爭造成的巴勒斯坦難民回歸,而且可以否決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使巴勒斯坦人民的未來取決于以色列政府的善意,因為戴維營協(xié)議沒有反映巴勒斯坦人民自決與獨立建國的天然權(quán)利的立場,僅規(guī)定巴勒斯坦人有權(quán)通過所謂的“自治談判”參與決定自己的命運,而且沒有確定談判的最終目標。(57)納比勒·奧拉比:《塔巴、戴維營與爭議:從安理會到國際法院的外交沖突》,開羅日出書社2011年阿文版,第113—114頁。
根據(jù)美國中央情報局的評估,薩達特亟于以和平締造者名垂青史。(58)Daniel Strieff,Jimmy Carter and the Middle East,The Politics of Presidential Diplomacy,p.130.在魏茲曼看來,薩達特是個飄在天空中的人,兩只眼睛盯著烏云,自我陶醉。(59)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195、267、453、482頁。這些言說并非虛妄之語,薩達特的確有強烈的歷史感和使命意識,不顧國內(nèi)外強烈反對推進埃以和平進程。然而,他喜歡閉關(guān)冥思,在重大問題上獨斷專行的決策方式,造成埃及內(nèi)部混亂。在伊斯梅爾·法赫米辭去外長之職后,他決定由與他在1952年七月革命前一起蹲過牢房的密友穆罕默德·卡米勒接任,然而卡米勒是從電臺廣播中得知任命的,他向薩達特當面抱怨為何事先不征求本人意見。在卡米勒擔任外長不到10個月的時間里,雖然薩達特私下直呼比他小9歲的卡米勒為“兒子”,兩人多次促膝談心,但是由于二者之間的重大分歧,薩達特往往繞開卡米勒做出重大決策。薩達特抱怨埃及外交部“不懂政治”,“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在戴維營三邊峰會前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籌備戴維營峰會的關(guān)鍵時刻,薩達特拒絕與卡米勒見面。薩達特的這種決策方式與談判管理,顯然無助于埃及堅持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立場。
薩達特過度迷戀秘密舉行的首腦外交,反受其累。薩達特企圖在以色列工黨領(lǐng)袖西蒙·佩雷斯和執(zhí)政的貝京之間打楔子,1978年7月9日在維也納單獨秘密會見佩雷斯。薩達特挑撥佩雷斯與貝京之間的矛盾未果,自己卻在巴勒斯坦問題上做出讓步,達成所謂的“佩雷斯—薩達特模式”:“西岸和以色列之間的邊界將做調(diào)整,以滿足巴勒斯坦人的愿望和以色列的安全?!?60)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1183;p.1188.這遭到卡米勒外長的反對:“安全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實現(xiàn),我們不能接受以色列兼并阿拉伯(被占)領(lǐng)土來實現(xiàn)其安全。”(61)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195、267、453、482頁。7月13日,薩達特與魏茲曼單獨會晤時說:“如果(約旦)國王侯賽因不參加談判,他準備往前推進,與以色列制訂出西岸—加沙安排,包括埃及派軍隊到西岸與以色列軍隊共同工作。這可能意味著埃及的一些軍人遭到巴解組織暗殺,但是他不準備把埃及的命運交到敘利亞手里,敘利亞背叛了他;或者交到巴勒斯坦人手中,巴勒斯坦人不負責任?!?6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VIII,p.1183;p.1188.薩達特這種一廂情愿的想法,與以色列反對在西岸和加沙出現(xiàn)任何“外國軍隊”或聯(lián)合國部隊的主張迎面相撞,不切實際。而且,正如卡米勒對他說的:“我們的敵人是以色列,不是您發(fā)起倡議解決其問題的巴勒斯坦人民,事態(tài)是否會發(fā)展到在以色列人的眼皮底下我們與巴勒斯坦人廝殺!我們卷入西岸的目的是什么?正如我們卷入也門,敘利亞卷入黎巴嫩?”(63)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195、267、453、482頁。
在薩達特的外交戰(zhàn)略中,與美國建立全面伙伴關(guān)系與埃以和平同樣重要,如同鳥之兩翼,車之兩輪。這本來符合埃及的國家核心利益,即發(fā)展利益。然而,薩達特過度依賴美國,尤其是依賴在國內(nèi)政治中地位脆弱的卡特總統(tǒng),則過猶不及了。在戴維營協(xié)議簽字前夕,薩達特贊譽卡特總統(tǒng)是“偉大的具有遠見卓識的人”,還說“我將看都不看就簽署卡特總統(tǒng)提議的任何協(xié)議”。(64)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在戴維營協(xié)議中失去的和平:埃及前外交部長穆罕穆德·易卜拉欣·卡米勒回憶錄》,第195、267、453、482頁。事實證明,卡特雖然竭盡全力促成了戴維營協(xié)議,并踏訪耶路撒冷,以便親自說服以色列內(nèi)閣和議會批準埃以和平條約,但是卻無法在諸如巴勒斯坦人民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這樣的重大問題迫使以色列做出讓步。因此,在埃以和平進程中,過度依賴卡特的“薩達特方式”,非但與敢于對抗、進退自如的“貝京方式”形成巨大反差,而且是埃及最終不得不棄守西岸和加沙的次要原因。
假如對貝京政府而言,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棄”西岸和加沙,絕無可能承認巴勒斯坦人民的自決權(quán)和建國權(quán),而西岸和加沙又在以色列國防軍占領(lǐng)下,那么,指責薩達特“背叛”巴勒斯坦人民事業(yè),就失去了邏輯前提。既然不曾擁有,那么就談不上拋棄,談不上“背叛”。為了牢固控制西岸和加沙,最終完成對西岸和加沙的吞并并實現(xiàn)其主權(quán)權(quán)利,貝京政府以自治計劃作為緩兵之計。貝京從西岸和加沙的“正名”入手,對以色列之地提出歷史權(quán)利,自始至終斷然拒絕國際社會公認的“不能容忍以戰(zhàn)爭攫取領(lǐng)土”原則,保留以色列駐軍并堅決拒絕聯(lián)合國部隊或“外國軍隊”進入西岸和加沙,斷然拒絕可能導致巴勒斯坦人民自決的公民投票,不惜與卡特公然對抗。這一切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組成了以色列最終攫取西岸和加沙的嚴密之網(wǎng)。為了進一步說明以色列攫取西岸和加沙決心之堅定,這里再從以色列的談判策略角度,略加論述。
巴勒斯坦人民對于西岸和加沙的天然權(quán)利,國際社會公認,沒有疑義。貝京政府之所以完成了“不可能之事”,其妙訣之一就是高超的談判策略。為了達到埃以單獨和平和最終攫取西岸和加沙的雙重目標,貝京政府在戴維營峰會最后一刻做出“痛苦的讓步”和“虛假的讓步”。以色列原本堅決反對“撤退”這個字眼,戴維營協(xié)議卻規(guī)定:“以色列的武裝部隊將撤出,留下的以色列部隊將重新部署在(西岸和加沙的)一些指定的安全地點。”然而,戴維營協(xié)議墨跡未干,貝京就對《國土報》駐華盛頓記者說,5年過渡期后以色列將不從朱迪亞、撒瑪利亞和加沙撤退。貝京接受美國廣播公司記者采訪時說:埃及和美國都同意,在計劃的5年過渡期結(jié)束以后,以色列在西岸保持軍事存在,但是補充說,“協(xié)議的公開文本中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條款”。(65)Gerald M.Steinberg and Ziv Rubinovitz,Menachem Begin and the Israel-Egypt Peace Process:Between Ideology and Political Realism,p.162.可見,以色列絕對不可能“放棄”西岸和加沙,指責薩達特“背叛”就站不住腳。
薩達特之所以棄守西岸和加沙,根本原因在于力不從心。埃及與以色列對弈,不占優(yōu)勢。1973年薩達特攜手敘利亞突然發(fā)起十月戰(zhàn)爭,一開始把以色列打得措手不及,但是以色列在美國的強大支持下,反敗為勝。達揚得意洋洋地宣稱,以色列軍隊離開羅和大馬士革的距離更近了!的確,埃及或敘利亞的軍隊,離西岸和加沙空前地遙遠。在戰(zhàn)爭中奪不回來的西岸和加沙,怎么可以指望薩達特在埃以和談中迫使以色列放棄呢!相反,蘇聯(lián)對埃及的軍事支持三心二意,1972年7月8日薩達特憤怒地驅(qū)逐在埃及的所有蘇聯(lián)軍事顧問。而且,利比亞公開抨擊薩達特,埃及與敘利亞在十月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與對以和平上又存在嚴重分歧,不少阿拉伯國家對埃及持懷疑態(tài)度,因此薩達特與以色列談判,缺乏阿拉伯團結(jié)之力做后盾。
其實,對于埃及而言,棄守西岸和加沙的確是無奈之舉。自古以來巴勒斯坦地區(qū)就是埃及東翼的戰(zhàn)略屏障,對于埃及的國家安全和軍事防御極為重要。埃及納賽爾總統(tǒng)年輕時在埃及參謀學院接受的教育,特別是1948年巴勒斯坦戰(zhàn)爭期間他作為少校參謀所在的第6營向阿什杜德進攻的親身經(jīng)歷,使他深切地認識到,埃及的東部邊境僅僅是不可防御的流沙線,西奈半島缺乏可用于埃軍防御的自然屏障。1956年和1967年以色列連續(xù)兩次成功地對西奈半島發(fā)動閃電戰(zhàn),一周之內(nèi)以軍兵鋒直抵蘇伊士運河,充分證明西奈無險可守。因此,納賽爾與埃及軍官得出結(jié)論,埃及東部的第一道國防線就是巴勒斯坦。埃及在1967年“六·五”戰(zhàn)爭的慘敗,使埃及的安全噩夢再度成為現(xiàn)實:以軍部署在蘇伊士運河東岸,從首都開羅到上埃及和紅海,都直接遭到以色列的軍事威脅。因此,棄守西岸和加沙對埃及有斷指之痛,“背叛”之指責沒有依據(jù)。
薩達特棄守西岸和加沙的直接原因,是貝京政府立場堅定,步步為營。在貝京政府內(nèi)部,對于埃以和平當然存在不同意見,但是在貝京總理的直接掌控下,精心準備談判,展現(xiàn)出堅定的意志,強硬的立場,靈活的風格,斬獲而歸。相反,薩達特在重大問題上獨斷專行,造成埃及內(nèi)部分歧嚴重,談判管理混亂。薩達特不信任埃及外交部,不但沒有調(diào)動職業(yè)外交官的積極性,反而橫眉冷對,動輒指責。在埃以談判過程上,薩達特迷戀秘密外交和首腦外交,提前透露底牌,與埃及外交部各唱各的調(diào)。單從決策機制和談判管理看,薩達特政府與貝京政府進行的就是不對稱博弈。與其說薩達特“背叛”,不如說薩達特的傲慢和漂浮,使埃及在巴勒斯坦之爭中輸?shù)酶?,敗得更慘。
薩達特棄守西岸和加沙的重要原因,是卡特政府雖然同情巴勒斯坦人民,但是最終也無法迫使以色列在事關(guān)以色列的國家核心利益——國家安全和領(lǐng)土問題上做出讓步。當然,歷史總是偶然與必然的結(jié)合。到戴維營峰會舉行的時候,伊朗巴列維政權(quán)風雨飄搖,蘇聯(lián)對阿富汗虎視眈眈,卡特政府亟需在埃以和平上取得突破,對沖即將“失去伊朗”之痛,以埃以和平穩(wěn)住美國的中東戰(zhàn)略,保護美國的中東利益。在這種緊急情勢下,卡特政府不可能向以色列施加巨大壓力。恰恰因為貝京敢于與卡特對抗,卡特對他無計可施。相反,薩達特極為信賴卡特,與卡特“私交甚篤”,最后關(guān)頭卡特卻勸薩達特讓步,簽署戴維營協(xié)議和埃以和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