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明
(中央民族大學 經(jīng)濟學院,北京 100081)
中華民族的歷史是一個不斷互動和融合的發(fā)展史,許多古代少數(shù)民族融入漢族,部分漢族融入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之間相互融合。從歷史上看,中華各族相互融合的類型主要有三種:一是少數(shù)民族融入漢族,二是漢族融入少數(shù)民族,三是少數(shù)民族之間相互融合。少數(shù)民族融入漢族又可分為少數(shù)民族遷入漢族地區(qū)、漢族遷入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1]。
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民族融合的研究成果已有不少,主要包括整個中國歷史的民族融合[注]參見翦伯贊《關(guān)于處理中國史上的民族關(guān)系問題》,載于《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79年第1期;范文瀾《中國歷史上的民族斗爭與融合》,載于《歷史研究》1980年第1期;呂振羽《關(guān)于歷史上的民族融合問題》,載于《歷史研究》1959年第4期。,某個歷史時期的民族融合[注]參見朱大渭《儒家民族觀與十六國北朝民族融合及其歷史影響》,載于《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2期;胡鴻《十六國的華夏化:“史相”與“史實”之間》,載于《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汪高鑫《漢代的民族交往與民族融合》,載于《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1期。,民族融合概念辨析[注]參見李龍?!睹褡迦诤?、民族同化和民族文化融合概念辨正》,載于《貴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1期;王希恩《關(guān)于民族融合的再思考》,載于《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金炳鎬、畢躍光《我國現(xiàn)階段不宜提“促進民族融合”》,載于《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對于民族融合的類型卻研究不多[注]民族融合類型研究僅有兩篇論文。何星亮《中國歷史上民族融合的特點和類型》,載于《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方鐵《南北方古代民族融合途徑及融合方式之比較》,載于《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秦漢時期中原漢人遷入嶺南與越人逐漸融合,是典型的漢族遷入少數(shù)民族型,研究這一問題對今日推進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具有啟發(fā)意義。
秦漢時期,嶺南地區(qū)正式納入中央王朝統(tǒng)治的版圖。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后,按照中原地區(qū)所推行的郡縣制度,在嶺南設(shè)置郡縣,并派遣官吏進行統(tǒng)治,將嶺南直接置于秦王朝的行政管轄之下。秦朝在嶺南設(shè)立了南海、桂林、象三郡,任囂擔任南海尉,總管嶺南三郡,趙佗任龍川縣令。南??ぶ畏?今廣東廣州),桂林郡治布山(今廣西貴港),象郡治臨塵(今廣西崇左)[注]臣瓚曰:“象郡治臨塵”,參見班固《漢書》卷1《高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3-54頁。目前,學界未對象郡治所形成共識,主要有“日南說”和“郁林說”,參見敬軒《本世紀來關(guān)于秦漢古象郡的爭論》,載于《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5年第4期,第9-12頁。。
秦末,任囂病故,趙佗行南海尉事,于公元前204年正式建立南越國,自立為南越武王,割據(jù)嶺南近百年。趙佗把偏遠的象郡一分為二,設(shè)交趾、九真二郡,派兩個“典主”主持當?shù)卣?。仿照秦漢官制,設(shè)丞相、中尉、內(nèi)史、御史等中央官,郡守、郡監(jiān)、使者、縣令、市府等地方官,大量官員由漢人充當。
漢武帝平定南越國后,在嶺南重設(shè)郡縣,嶺南地區(qū)被分為南海、蒼梧、郁林、合浦、珠崖、交趾、九真、日南、儋耳九郡[2]3859。元封五年(前106),漢王朝又在嶺南設(shè)立交趾刺史部,部治曾一度設(shè)在蒼梧郡廣信縣[注]今廣東、廣西之“廣”,最早出現(xiàn)于“廣信”這一地名。(今廣西梧州),后遷至龍編(今越南河內(nèi))、番禺(今廣東廣州)。
東漢王朝基本沿襲了西漢時期的建制,只是刺史部的地位和名稱改變了,地位由原來的監(jiān)察職能演變?yōu)榭ぶ系男姓^(qū),交趾刺史部改名交州。王朝派漢官赴嶺南任職,錫光、士燮曾任職交趾郡太守,任延曾任九真郡太守,孟嘗、士壹曾任合浦太守,鄧宓曾任日南郡太守。
移民實邊是王朝統(tǒng)治被征服民族的方式之一。為維護統(tǒng)治,王朝把威脅到統(tǒng)治的人,如敵對集團、大商人、罪人等發(fā)配邊疆。不僅可排除異己,也鞏固了邊疆。作為秦漢王朝的邊疆,嶺南地區(qū)自然成為貶謫的重地。
秦朝統(tǒng)一嶺南后,組織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實邊。即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發(fā)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盵3]253次年,“謫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3]253后“尉佗……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十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盵3]3086此外,唐代韋昌明在《越井記》中說:“秦徙中縣之民于南方三郡,使與百越雜處,而龍川有中縣之民四家,昌明祖以陜中人來此,已幾有三十五代矣。”[4]這條史料從個體移民的角度證明了秦代嶺南確有中原移民。
漢承秦制,漢朝也實行將罪犯遷徙嶺南的政策。漢武帝征服南越國后,也組織了一次移民實邊,“漢武帝誅呂嘉,開九郡、設(shè)交趾刺史以鎮(zhèn)監(jiān)之?!运挂詠恚H徙中國罪人雜居其間”[5]1251。漢代的“徙合浦”現(xiàn)象,說明合浦成為西漢有罪官員及家屬遷徙的重要地區(qū)。成帝北地郡浩商的兄弟殺本縣官吏逃亡,浩商被捕殺,家屬徙合浦[2]3413。京兆尹王章,被王鳳誣告,“下獄死。妻子徙合浦?!盵2]1334大司馬董賢,“第門自壞……家徙合浦”[2]1376。
漢族官吏出任嶺南任所、漢族士卒出征嶺南而留居者,這些也屬于政府組織的移民。任囂、趙佗等官僚的子孫及其侍從人員留守嶺南。秦甌戰(zhàn)爭,秦始皇“前后用兵達五十萬以上”,兵卒除去陣亡、病死及以后返回中原者外,其余部留在嶺南,鎮(zhèn)守郡治和關(guān)隘[6]65。同樣,漢武帝平南越國,“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樓船十萬師征討之”[2]3857,平定后必有部分人長期屯守。東漢馬援征交趾后,也有部分士兵留在嶺南,被稱為“馬留人”。據(jù)《水經(jīng)注》:“馬文淵(馬援之字)立兩銅柱于林邑,岸北有遺兵十余家不返,悉姓馬,自婚姻,今有二百戶。交州以其流寓,號曰馬流”[7]840。此外,《后漢書》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夏四月,日南、象郡蠻夷二千余人寇掠百姓……郡縣發(fā)兵討擊”[8]2837。 “永和二年(137),日南、象林徼外蠻夷區(qū)憐等數(shù)千人攻象林縣,燒城寺,殺長吏。交阯刺史樊演發(fā)交阯、九真二郡兵萬余人救之”[8]2837。部分“郡兵”很可能是長期戍守的中原移民。
除政府組織的移民,也有部分士民為躲避戰(zhàn)亂,自發(fā)移民嶺南。西漢末年、東漢末年,中原戰(zhàn)亂頻仍,嶺南相對安寧,且賦稅較輕,不少中原人前來避亂。西漢末年,士燮的先人,“至王莽之亂避地交州”[5]1191。南郡華容(今湖北潛江縣西南)人胡剛“值王莽居攝……遂亡命交阯,隱于屠肆之間”[8]1504。李賁的先人,“西漢末苦于征伐,避居南土,七世遂為南人”[9]88。
東漢末年,漢王朝委任的交趾地方長吏士燮,不僅“達于從政,處大亂之中,保全一郡,二十余年疆場無事,民不失業(yè)”,而且“體器寬厚,謙虛下士”,因此招來很多中原人南下避亂[5]1191。如許靖,“汝南平輿人”,為避董卓之亂,“走交州以避其難……既至交趾,交趾太守士燮厚加敬待”[5]967。程秉“汝南南頓人也。逮事鄭玄,后避亂交州”[5]1248。薛綜,“沛郡竹邑人”,年少時遇戰(zhàn)亂,遂“依族人避地交州”[5]1250。全瓊,“是時中州士人避亂而南,依瓊(時居桂陽)居者以百數(shù)”[5]1381。《三國志》載:“其南海、蒼梧、郁林、珠官四郡界未綏……專為亡叛逋逃之藪”[5]1253。說明嶺南四郡邊界處是東漢末年亡叛逋逃者的遷徙之地。
秦漢時期,嶺南地區(qū)的漢族移民主要分布在蒼梧郡、南??ぁ⒑掀挚?。從公元2年到140年,蒼梧郡的人口數(shù)增長了219%、戶數(shù)增長了360%;南海郡人口數(shù)增長了166%、戶數(shù)增長了264%;合浦郡的戶數(shù)增長了50%[注]由《漢書·地理志》《后漢書·郡國志》戶數(shù)、口數(shù)計算得出。。漢族移民構(gòu)成了人口增長的重要動力。大多數(shù)移民分布在政治、經(jīng)濟中心和交通便利的地區(qū),如番禺(南??たぶ?、交趾刺史部所在地、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廣信(交趾刺史部所在地、蒼梧郡郡治、桂江與潯江交匯處)、合浦(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合浦郡郡治)、布山(郁林郡郡治、郁江邊)四地。四地大量漢文化文物的出土是有力的證據(jù)。
漢人遷入嶺南后,便與當?shù)卦饺穗s居。秦始皇徙民嶺南,讓其“與百粵雜處”[2]73,漢越雜居的局面開始形成。趙佗建立南越國后,更是“和集百越”。漢武帝平南越國后,進一步推行郡縣制,將中原罪人遷徙嶺南,“使雜居其間”[8]2836,擴大了雜居區(qū)域。
不少漢人遷入嶺南后,與越人通婚。南越國建立后,為鞏固政權(quán),趙佗采取“和集百越”政策,提倡漢越通婚。越人丞相呂嘉,“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弟宗室”,蒼梧王趙光與呂氏家族聯(lián)姻,第三代南越王嬰齊的妻子也是越人[2]3855。除上層之間的聯(lián)姻,很多留守戍邊的士卒也娶越女為妻。趙佗“求女無夫家者十萬人,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3]3086。被派去的女子數(shù)量遠遠不能滿足十萬戍邊士卒的婚配需求,大多數(shù)士兵很可能娶越女為妻。通婚后,夫妻倆必然要面對共同的經(jīng)濟與文化生活,這極大促進了漢越間生產(chǎn)、生活經(jīng)驗的交流。通婚成為推進漢越民族融合的重要方式。
秦漢大批中原漢族移民遷入嶺南,不僅帶來中原先進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生產(chǎn)工具和科學技術(shù),也會有意無意地把中原漢文化帶到嶺南,特別是儒家的思想觀念、意識形態(tài)、倫理道德、風俗習尚等。
漢越經(jīng)濟融合包括開辟道路、統(tǒng)一貨幣和度量衡、編戶與征稅、貿(mào)易與貢賜。完善的交通不僅是中央集權(quán)國家傳送政令軍情的驛道,也是民族間經(jīng)濟交往的商路,貢品、商品由此形成古代的物流,政令軍情商情因之形成信息流,官員商賈軍隊等賴以形成人員流。華夏民族正是依靠這種物流、信息流、人員流將各部族融合在一起,在多元一體民族格局的形成中,道路交通,以及作為交通節(jié)點的城廓的民族和經(jīng)濟意義,怎么估價也不過分。
秦開辟了四條通往南越的“新道”[注]參見司馬遷《史記》卷113《南越列傳》司馬貞索隱,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2967、2968頁;《通典》作“秦所開新道”,參見杜佑撰《通典》卷188《邊防四》,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5頁。分別是自全州入靜江一路(湘桂走廊),自道州入廣西賀縣一路(瀟賀新道),自湖南郴州入連州一路,自江西南安逾大庾嶺入南雄一路[10]。秦代開鑿的“靈渠”,聞名于世。秦尉屠睢率兵進軍嶺南時,其糧食和軍需品大部分需從靈渠運輸[11]。西漢樓船將軍出兵嶺南,經(jīng)過靈渠,“或下離水,或抵蒼梧”[3]2975。東漢馬援南征交趾也應(yīng)經(jīng)過靈渠[注]伏波山、伏波廟,傳因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到此而得名。參見范成大著,嚴沛校注《桂海虞衡志校注》, 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6、13頁。。東漢建初八年(83),大司農(nóng)鄭弘“奏開零陵、桂陽嶠道,于是夷通,至今遂為常路”[8]1156。其中零陵嶠道就是途經(jīng)靈渠的湘桂走廊。靈渠的開鑿把珠江流域與長江流域聯(lián)系在一起,為中原和嶺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交流提供了有利的交通條件。至于瀟賀“新道”,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有古道溝通瀟賀。古道起于湖南江華瑤族自治縣的大圩,經(jīng)廣西賀州八步區(qū)開山,止于賀州八步區(qū)桂嶺鎮(zhèn)[12]。為進一步控制嶺南,秦朝加修了“新道”,自湖南省道縣雙屋涼亭起,經(jīng)湖南江永縣、廣西富川瑤族自治縣接賀江為止,全程170千米,路寬1~1.5米,路面主要由青石塊或鵝卵石鋪成[13]。清人顧祖禹曰:“從道州而風馳于富川、臨賀之郊,則兩粵之藩籬盡決矣”[14]4828。
漢代開辟了兩條通嶺南之道,即沿牂牁江下番禺一路,自福建之汀入廣東循梅一路。蜀枸醬“自西北牂牁江,江廣數(shù)里,出番禺城下”,后漢武帝伐南越國也利用了這一路線,顧祖禹稱此路“自漢啟之”[14]4804。廣東揭陽與福建的陸路交通經(jīng)盤陀嶺,西漢時“為南越蒲葵關(guān),閩、粵通道也”[14]4372。漢武帝伐南越時,經(jīng)此路,“至揭陽以渡?!盵10]。漢代中原至嶺南的陸路交通已相當發(fā)達,“貢獻轉(zhuǎn)運”取內(nèi)陸交通線,“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8]154。漢越交往亦取道海上,武帝元鼎五年(前112),東越王余善,“上書請以卒八千從樓船擊(南越)呂嘉等。兵至揭陽,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粵(越)?!盵2]3861說明漢代已可經(jīng)海路抵南越。交趾貢獻亦有“從漲海(今南海)出入”[15]。東漢末年,北方戰(zhàn)亂,許多中原士人浮海至交阯(趾),如桓曄、許靖、袁征等。
如果說郡縣制是秦漢王朝共同推行的統(tǒng)一的政治制度,那么,統(tǒng)一的貨幣、度量衡、戶口和賦稅則是共同的經(jīng)濟制度。秦漢王朝統(tǒng)一嶺南后,也統(tǒng)一了嶺南的貨幣和度量衡,并開始編戶和征收賦稅。
秦代以前,嶺南地區(qū)還沒有貨幣,統(tǒng)一后則有了貨幣流通。廣西出土了大量秦漢時期的錢幣。如平樂銀山嶺漢墓出土“半兩”錢5枚[16]。羅泊灣2號墓出土了239克的金餅[17]。廣西賀縣河東高寨西漢墓發(fā)現(xiàn)宣、元時期的五銖錢7枚[18]40。梧州鶴頭山東漢墓出土了33枚五銖錢[18]137。興坪石馬坪漢墓出土的貨幣包括五銖、貨泉、大泉五十、大布黃千4種,其中五銖錢的數(shù)量達到1 600多枚[19]。合浦縣凸鬼嶺漢墓出土了三串錢幣,包括五銖錢和大泉五十[20]。荔浦筆村一座東漢墓出土了銅錢70多枚,包括貨泉、東漢五銖、剪邊五銖[21]。半兩錢、五銖、貨泉、大泉五十、大布黃千等,都是秦漢王朝鑄行的貨幣,說明秦漢王朝在貨幣制度上完成了對嶺南百越諸部的統(tǒng)一。
統(tǒng)一度量衡是秦漢王朝對嶺南地區(qū)治理的又一重要舉措。度量衡是在日常生活中用于計量物體長短、容積、輕重的標準的統(tǒng)稱,統(tǒng)一的度量衡是民族形成中的重要經(jīng)濟制度,嶺南地區(qū)通行秦漢王朝統(tǒng)一的度量衡,是這個地區(qū)諸部族納入華夏民族一體的重要的經(jīng)濟制度和經(jīng)濟標志。在量器方面,嶺南地區(qū)通常用尺子表示長度標準。貴港羅泊灣一號墓出土了西漢初年的三件竹木尺,其中一件完好,長23厘米,尺的正面有10寸刻度。另外兩件都是殘存尺,一把殘存7寸刻度,總長16.1厘米;另一把殘存2寸刻度,總長4.6厘米[22]。梧州郊區(qū)旺步一號漢墓出土了一件東漢銅尺,一邊有寸的刻度,共10寸,長23.72厘米[23]。合浦漢墓出土了一件東漢銅尺,長23.7厘米[24]。這些尺子的長度都約為23厘米,每寸刻度約為2.3厘米,與中原出土尺的長度標準基本相符。在容器方面,羅泊灣一號墓出土了4件刻有容量標準的銅鼎,如M1:31號銅鼎,鼎腹外壁一側(cè)刻有“一斗九升”“布”;另一側(cè)刻有“蕃二斗二升”“析二斗大半升”[22]?!安肌薄稗薄拔觥北硎镜孛?,“布”為布山縣,“蕃”為番禺,“析”為中原地區(qū)的析縣。3種標準表明了三個地方的容量測量還有差別,這是封建制的遺存,但已經(jīng)較為接近了。在衡器方面,羅泊灣一號墓岀土的幾件銅器上刻有重量標準。如M1:10號銅鼓,上刻有“百廿斤”,實測為30 750克,每斤合今256.25克。M1: 4號銅桶,上刻“十三斤”,實測為3 484克,每斤合今268.08克。M1:35號銅鐘,上刻“布八斤四兩”,實測為2 188克,每斤合今265.45克。M1:36號銅鐘,上刻“布七斤”,實測為1 866克,每斤合今267.14克[22]。這4件器物造型和紋飾不同于中原,均屬本地產(chǎn)品。器物上列的重量標準,卻與秦權(quán)、漢權(quán)的標準較接近,說明秦漢時期,嶺南地區(qū)的重量標準已基本實現(xiàn)與中原王朝接軌。
秦漢時期,越漢雜居區(qū)有部分越人已被編戶,并且要求納稅。南越國時期,部分越人已被編戶。據(jù)《漢書》,武帝平南越時,“桂林監(jiān)居翁諭告甌雒四十余萬口降漢”[2]3858,人口數(shù)字如此精準,當與南越國在桂林郡實行戶籍制度有關(guān)?!督恢萃庥蛴洝份d:武帝平南越國時,“路將軍(路博德)到合浦,越王令二使者資牛百頭、酒千鐘及二郡戶口簿詣路將軍”[7]3043。二郡戶口簿的二郡指九真、交趾,連較落后的九真、交趾都建立了戶籍制度,更為先進的西甌、南越地區(qū)自不必說。《漢書》記載了平帝二年(2)嶺南各郡的戶口數(shù)和人口數(shù),如南???9 613戶,94 253人;蒼梧郡24 379戶,146 161人;郁林郡12 415戶,71 162人;合浦郡15 398戶,78 980人[2]1628-1630。《后漢書》記載了東漢順帝永和五年(140)的戶數(shù)和人口數(shù),其中南???1 477戶,250 282人;蒼梧郡111 395戶,466 795人;合浦郡23 121戶,86 617人[8]3530-3531。兩次人口統(tǒng)計,說明當時嶺南戶籍制度進入常規(guī)管理階段。
廣信(今梧州)、布山(今貴港)和合浦三地,成為東漢政府在嶺南地區(qū)的稅賦征收地[25]。永元十四年(102)七月,“詔復象林縣更賦、田租、芻稾二歲”[8]190。象林是日南郡下面的一個邊遠小縣,連嶺南的邊遠小縣都被征收賦稅,嶺南腹地的南越、西甌地區(qū)自不待言。延熹九年(166)正月,為救濟災荒,對嶺南實行免稅政策,“比歲不登,民多饑窮,又有水旱疾疫之困。盜賊征發(fā),南州尤甚。災異日食,譴告累至……其災害盜賊之郡,勿收租,余郡悉半入。”[8]317這則史料從側(cè)面說明災荒前,東漢王朝對嶺南是征稅的。漢順帝永建年間(126—131),合浦太守肆意搜刮珍珠,造成“合浦珠去”[8]2473。漢順帝陽嘉四年(135),交阯百姓“咸言賦斂過重,百姓莫不空單”[8]1111-1112。漢末,“田戶之租賦,裁取供辦,貴致遠珍名珠、香藥、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琉璃、鸚鵡、翡翠、孔雀、奇物,充備寶玩,不必仰其賦入,以益中國也?!盵5]1252以上引文也說明合浦等地的越人被征收賦稅。
貿(mào)易是漢越經(jīng)濟融合的重要途徑。秦漢之際,趙佗建立南越國之后,大量引進漢族地區(qū)的“金鐵田器”[2]3851。在廣西貴縣羅泊灣發(fā)掘的漢墓中,出土了一件題為“東陽田器志”的木牘,記載了從東陽(今江蘇盱眙縣境內(nèi))輸入的用以陪葬的農(nóng)具清單,其中有鍤、鋤、銑等,數(shù)量從數(shù)十到百余具不等[22],反映了當時中原的鐵制農(nóng)具輸入到嶺南地區(qū)。廣西漢墓中也出土了大量的鐵鍤,其造型與中原地區(qū)相似,可以斷定屬于中原鐵農(nóng)具系統(tǒng)。廣西出土的某些器具上的中原地名[注]器物上刻的地名,即器物的產(chǎn)地。,是器物傳入的有力證據(jù)。如貴港羅泊灣一號墓出土的銅鼎上刻有“析”字,銅鈁上刻有“犛”字,據(jù)考證,“析”即西漢時的析縣(今河南郟縣),“犛”指西漢時的犛縣(今陜西武功縣)。羅泊灣一號墓還出土木牘《從器志》,刻有“中土瓿卅”,“中土食物五笥”,“中土”即中原地區(qū),“中土瓿卅”指中原地區(qū)生產(chǎn)的陶瓿30個,“中土食物五笥”指中原地區(qū)生產(chǎn)的食品5笥[22]。此外,《漢書》載:“粵地處近海,多犀、象、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2]1270。說明嶺南地區(qū)的特產(chǎn)珍玩成為中原商人經(jīng)營的商品。
貢賜也是漢越經(jīng)濟融合的途徑之一。商周時期,嶺南百越就向中央王朝進貢珠璣、玳瑁、象齒、文犀、翠羽、菌鶴、短狗、大竹、翡翠等[26]。趙佗稱王后向漢廷許諾,“老夫故粵吏也,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為南粵王,使為外臣,時內(nèi)貢職”[2]3687。據(jù)晉人葛洪的《西京雜記》,趙佗曾把嶺南特產(chǎn)鮫魚、荔枝、珊瑚等進獻給漢高祖,以示稱臣[27]。隨后,趙佗又將土產(chǎn)白璧、翠鳥、犀角、紫貝、桂蠹、孔雀等物進獻給漢孝文帝[2]3852。武帝平定南越國后,曾在京師長安建筑“扶荔宮”,移植嶺南的荔枝、龍眼、檳榔、橄欖、千歲子、柑橘等,然而都因北方寒冷和水土不宜,致“歲時多枯瘁”,最后“無一生者”[28]。于是,漢王朝便將荔枝、龍眼等佳果列為貢品,“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晝夜傳送。”[29]此外,還設(shè)“橘官”,專門負責“歲貢御橘”[30],從而使“嶺南佳果”名揚四州,飲譽中原。除了珍玩、水果,東漢末年,士燮還向?qū)O權(quán)進貢了葛布、馬匹等[5]1192-1193。
秦漢南越國統(tǒng)治者多推行教化。趙佗“以詩書而化訓固俗,以仁義而固結(jié)人心”“文教振乎象郡”[9]17。漢高祖對其高度評價,稱其“甚有文理”“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2]73。馬援南征交趾,“中原冠冕至今來”[31]6。任延、錫光在嶺南為官時,“教導民夷”,開創(chuàng)了“嶺南華風”。任延在九真郡,“移書屬縣,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齒相配。其貧無禮娉,令長吏以下各省奉祿以賑助之。同時相娶者二千余人。是歲風雨順節(jié),谷稼豐衍。其產(chǎn)子者,始知種姓。”[8]2462三陳、士燮為嶺南經(jīng)學傳播做出了突出貢獻。
推廣漢字。秦始皇統(tǒng)一嶺南后,實行“書同文”。南越國時期,繼續(xù)推廣漢字。南越王墓中出土的器物,多刻有漢字,如“文帝行璽”“泰子”“趙昧”等。廣州出土的瓦當,刻有“萬歲”,為篆體[32]。貴港羅泊灣漢墓出土的《從器志》木牘共刻有372個漢字,銅器上刻有“百廿斤”“布八斤四兩”“析二斗一升”等漢字[33]。漢代賀州、貴港、合浦、廣州出土的銅鏡也刻有漢字,賀州輔門的銅鏡刻有“日有喜,宜酒食,長富貴,樂毋事”[24]307。漢字還傳入交趾、九真兩郡,成為當?shù)氐墓俜轿淖諿34]。越南學者阮才書稱:“中國人來到這里以前,越南人還沒有文字。漢人來以后就把漢字傳到越南來,從這時起,越南也使用漢字?!盵6]75漢字的流通是越漢文化交融的重要一步,是共同文化生活的重要體現(xiàn)。
興辦學校。漢朝官員錫光在交趾郡,任延在九真郡,衛(wèi)颯、欒巴在桂陽郡興辦地方官學。私學方面,士氏家族有家學傳統(tǒng),士燮、士壹均是通經(jīng)之士。劉熙收徒講學,門徒數(shù)百人,程秉、薛綜、許慈都曾向其學習。南??S豪、董正亦開辦私學,教授生徒。
傳播經(jīng)學、佛學。陳欽、陳元、陳堅卿祖孫三人均是經(jīng)學大師,對嶺南經(jīng)學發(fā)展起了開風氣的作用。清人屈大均稱:“《春秋》者,圣人之心志所存。其微言奧指(旨),通之者自丘明、公、谷而外,鮮有其人?;浱幯谆模ス诺弁醵紩钸h,固聲教所不能先及者也。乃其士君子向?qū)W之初,即知誦法孔子,服習《春秋》,始則高固發(fā)其源,繼則元父子疏其委。其家法教授,流風余澤之所遺,猶能使鄉(xiāng)閭后進,若王范、黃恭諸人,篤好著書,屬辭比事,多以《春秋》為名。此其繼往開來之功,誠吾粵人文之大宗,所宜俎豆之勿衰者也?!愂仙w三世為儒林之英也哉!”[35]東漢末的士燮亦是經(jīng)學大師,精通《尚書》,撰有《春秋左氏傳》[5]1191。在嶺南任職四十年期間,與南下的士人共同研討經(jīng)學,對嶺南經(jīng)學傳播做出了突出貢獻。唐人劉知幾稱:“交趾遠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求諸人物,自古闕載?!榷扣浦?,劉昞裁書,則磊落英才,粲然盈矚者矣?!盵36]劉熙長于經(jīng)學,著書立說,收徒講學,為嶺南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東漢末年程秉、許慈、薛綜、袁徽、許靖、虞翻均是經(jīng)學之才,集聚交州,研究探討儒學經(jīng)典,使得相對落后的嶺南儼然成為南方的文化中心。此外,牟子致力于佛學,撰成《理惑論》三十七章[37],是嶺南佛學傳播的重要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為緩解漢越矛盾,漢族統(tǒng)治者還因地制宜,某些方面推行越人習俗,客觀上促進了漢越文化融合。趙佗建立南越國后,實行“和集百越”,入境隨俗,“魋結(jié)箕倨”[3]2697,以“蠻夷大長”[3]2970自居。馬援“與越人申明舊制以約束之”[8]839,尊重越人習俗。
秦漢時期嶺南漢越融合是典型的漢族遷入少數(shù)民族型融合。秦始皇通過軍事行動,征服嶺南,并設(shè)置郡縣、派遣漢官,為漢人南遷和漢越融合奠定了政治前提。漢人南遷,并與越雜居、通婚,是漢越融合的主體和直接推動力量。開辟道路、統(tǒng)一貨幣和度量衡、編戶與征稅、貿(mào)易與貢賜構(gòu)成漢越經(jīng)濟融合的重要路徑。推廣漢字、興辦學校、傳播經(jīng)學和佛學構(gòu)成漢越文化融合的重要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