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準
諸如西漢司馬遷《史記》、東漢班固《漢書》、西晉常璩《華陽國志》、南朝宋范曄《后漢書》等眾多古代史書均有關于古代緬甸以及中緬關系的記載,展現(xiàn)了兩國之間自古以來在地理、民族方面的密切聯(lián)系。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中緬兩國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往來日益緊密,古代史書對于緬甸乃至中緬關系的記載也與日俱增,兩漢、魏晉以后,無論是《新唐書》《宋史》等正史還是《嶺外代答》《萬歷野獲編》等游記、野史等均有關于緬甸及中緬關系的內容,反映了中緬兩國之間悠久而深厚的交往歷史。緬甸特殊的地理特征、地域文化和中緬兩國之間悠久的交往歷史激發(fā)了后世文人的濃厚興趣。而明代以來,隨著中國西南地區(qū)的開發(fā)力度不斷增強,云南等西南地區(qū)也逐漸成為文人的關注對象,有學者指出:“‘西南’是明清文學中一個特別且重要的主題,是文化、政治、戰(zhàn)爭、美學、地理、民族等諸多問題的輻輳交點?!雹俸鷷哉妫骸睹髑逦膶W中的西南敘事》,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9年,第4頁。郭文《貢章賦》就以精練的內容、生動的筆觸,反映了明王朝與麓川政權之間的戰(zhàn)爭及明代時緬甸宣慰使司等域外土司政權經由云南向明王朝進貢的歷史。通過對《貢章賦》相關內容的分析考證可知,該賦體現(xiàn)了明王朝與麓川、緬甸等明代土司政權錯綜復雜的關系,以賦體文學之鋪敘手法聯(lián)結起了眾多歷史事件,是歷史上中央王朝與地方關系乃至古代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的一個縮影。
在眾多明代辭賦中,郭文《貢章賦》有其獨特之處,該賦敘寫明王朝對麓川政權的軍事行動和緬甸軍民宣慰使司對明王朝的朝貢活動,是明代辭賦中反映軍政大事的作品之一。關于《貢章賦》作者郭文,從各種記載來看,學界普遍認為郭文為明代初年云南昆明隱逸文人,近代方樹梅《明清滇人著述書目·集部》:“《舟屋集》,明郭文撰,文字仲炳,昆明人。景泰間布衣,無家室。買舟青草湖,寢處其中,因號舟屋。”①方樹梅:《明清滇人著述書目·集部》,昆明:國立云南大學西南文化研究室1944年印行,第2頁。清袁嘉谷《滇繹》記明初平、居、陳、郭之事尤詳:
楊升庵曰:“滇中詩人,永樂間稱平、居、陳、郭。郭名文,號舟屋,詩有唐風,三字(子)遠不及也?!卑矗汗娨灾裰σ唤^最傳,其隱居在今草海西隅,蓋張志和之流也。顧升庵不言平、居、陳、三人之名,《滇詩略》諸書皆不之及,《明史》亦含混言之??伎洛摺稏|岡集》附錄《滇南別意詩》,則四人之作皆存焉。平名宣,武林人。居名廣,海昌人。陳名謙,吳人。東岡跋云:“郭、居皆武進士中賢者。郭善詩文,征南將軍都督沐璘繼軒師之。居精吏事,總府辟掌薄書數十年,得官。陳官鎮(zhèn)撫,有詩名。宣則松雨先生子也,黔府西塾,薦升廣南府通判?!笔瞧健⒕?、陳皆流寓于滇者,與郭似不同也。②(清)袁嘉谷:《滇繹》,見秦光玉輯、李春龍點?!独m(xù)云南備征志》卷30,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09-2310頁。
從《滇繹》的記載來看,郭文與平顯、居廣、陳謙(一名陳廉)不同,前三人屬于省外流寓云南的文人,郭文則是云南本土文人。而《滇繹》除了言及郭文為隱逸文人外,還根據明柯暹《東岡集》補充了其為武進士并曾進入明代云南地方統(tǒng)治者沐氏家族幕府參與其事的經歷。今人孫秋克也認為郭文為明初云南隱逸文人,指出:郭文,字仲炳、號舟屋,昆明人。大約生活于明洪武至景泰初年。隱居滇池之濱,以詩歌名世,與省外流寓云南之平顯、居廣、陳廉并稱“平居陳郭”,著有《舟屋集》。③孫秋克:《明代云南文學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0頁。沐璘為明代黔國公沐英三子沐昂長孫,據《明史·沐英傳》載:“璘字廷章,素儒雅,滇人易之?!雹堋睹魇贰肪?26《列傳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762頁。另據清張履程《明黔寧王沐氏世襲事略》載:“璘,字廷章,僖子。年十三喪父,十五喪祖及母,居喪守禮,讀書工詩?!雹荩ㄇ澹埪某蹋骸睹髑瓕幫蹉迨鲜酪u事略》,見(清)王崧輯,李春龍點校:《云南備征志》,卷21,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67-1168頁。沐璘“素儒雅”和“讀書工詩”的特點說明其熱愛文學,儼然有儒將之風,因而像郭文這樣的文學之士受到招募也在情理之中。而郭文生活在洪武至景泰年間,這一時期正是明代大規(guī)模開發(fā)云南和討伐麓川政權的關鍵時期,從時間上來說郭文完全有可能參與其中,而郭文入幕于沐璘帳下的經歷為其創(chuàng)作《貢章賦》這種反映國家軍政大事的賦作提供了素材。
根據方樹梅《明清滇人著述書目》所錄,郭文《舟屋集》為明萬歷《云南通志》著錄。清代袁文典、袁文揆所編《滇南詩略》著錄其詩八首。⑥方樹梅:《明清滇人著述書目·集部》,昆明:國立云南大學西南文化研究室1944年印行,第2頁。郭文所著《舟屋集》至今未見,只有零星的詩文散見于方志和詩文集中?!敦曊沦x》收錄于明天啟年間劉文征所修《滇志·藝文志》,全文如下:
金沙之源發(fā)西域,眾派合流深莫測。噴煙卷雪走萬里,縈蠻絡緬南歸極。平原靡靡望不盡,海嶠遙峰一絲碧。何年貢章城,雄壓江之側。甃磚為門木為柵,二水回環(huán)如拱璧。犀貝及魚鹽,雜沓來諸國。異服殊音類非一,市貿紛紛互重譯。利之所在勢必爭,豪酋攻奪歲靡寧。
瘴煙漠漠遮堯日,炎海茫茫隔史星。麓川蕞爾寇,乃敢窺邊城。王師振武飛電霆,動搖坤軸掀南溟。裸形髡首總懾服,卉裳椎髻咸來庭。
白?紫罽箱篚盈,筒茶樹酒陳縱橫。有象動千百,駢立馴不驚。朱鞍白蓋黃金鈴,夷奴馭之如馬行,象識夷語隨夷情。草樹足異色,禽蟲多怪聲。嚴冬蛇走喧蚊蠅,夜寒挾纊晝絺绤,瘴毒中人如中酲。吁嗟漢與夷,彼此皆蒼生。一為風土移,習俗與性成。我愿天公驅六丁,盡將山岳填谷坑。坐命八荒如砥平,地無南北交化并,同歸熙皞為王氓。嗚呼!同歸熙皞為王氓。①(明)劉文征著,古永繼點校:《滇志》卷18,明天啟五年(1625)本,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602頁。
《貢章賦》篇幅短小,主要包括明王朝征討麓川政權以及緬甸向明王朝朝貢兩大內容。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與前代一些描寫武功的賦作諸如唐趙子卿、趙伯勵等的《出師賦》有一致之處。對朝貢場面的描寫又與宋司馬光《交趾獻奇獸賦》等前代朝貢類題材近似。這兩者在賦中的結合,體現(xiàn)了郭文對重大歷史事件的熟悉程度,更凸顯了其駕馭語言、運用文字的能力,也使得全賦篇幅緊湊,重點突出而無拖沓冗長之感。而其中所涉地名、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年代和貢物、貢道等問題值得注意,需詳加考察。
《貢章賦》開篇即言及發(fā)源于西域的“金沙”,又言“雄壓江之側”的“貢章城”,還述及“二水回環(huán)如拱璧”的特征,對這些地名、江名和地理特征等的梳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與該賦有關的創(chuàng)作年代和歷史事件等問題。
根據明彭時等纂《寰宇通志·云南等處布政使司》載:“緬甸軍民宣慰使司,在云南布政司西南三十八程,其地通曰緬,舊有江頭、太公、馬來、安正國、蒲甘緬王五城,元立邦牙等處宣慰使司,國朝洪武二十九年(1396),改置緬甸軍民宣慰使司?!雹冢鳎┡頃r纂修:《寰宇通志》,見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卷7,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0頁。明李賢等纂《明一統(tǒng)志·云南布政司》載明代緬甸軍民宣慰使司之建置沿革情況曰:“(緬甸軍民宣慰使司)古西南夷,不知何種。其地舊有江頭、太公、馬來、安正國、蒲甘緬王五城。元代至元中屢討之,后于蒲甘緬王城置邦牙等處宣慰使司。本朝洪武二十九年(1396)始歸附,立緬甸軍民宣慰使司?!雹郏鳎├钯t等撰:《明一統(tǒng)志·云南布政司》,見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卷7,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1頁。
就政權性質而言,明王朝所設的緬甸軍民宣慰使司是明代時位于中國境外的土司政權。按照龔蔭《中國土司制度》一書的研究,土司政權從秦朝創(chuàng)立的“羈縻政策”發(fā)展而來,到元代形成土司制度,按照職官不同可分為宣慰、宣撫、安撫、招討、長官等。任用當地少數民族作為首領,管轄所屬領地并向中央王朝納貢、征兵等是土司政權的主要統(tǒng)治形式和義務。形成于元代的土司制度到明代有了新的發(fā)展,一個顯著的變化是中國以外其他藩屬國的民族也納入到明王朝的土司制度中。①龔蔭:《中國土司制度》,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2-168頁。以緬甸為例,除了治所位于阿瓦(今緬甸曼德勒)等地、民族屬于緬族的緬甸軍民宣慰使司之外,明王朝還設立了木邦軍民宣慰使司(撣族,今緬甸撣邦一帶)、孟養(yǎng)軍民宣慰使司(撣族,今緬甸克欽邦、實皆省北部)、大古剌軍民宣慰使司(孟族,今緬甸勃固)、底馬撒軍民宣慰使司(孟族,今緬甸馬都八)等以當地民族為土司的地方政權。②參見龔蔭《明清云南土司通纂》,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5年;賀圣達《緬甸史》,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5-86頁。
上述土司政權的設立,是明王朝國內形勢和當時緬甸國內的形勢雙重影響的結果,就中國而言,明王朝建立后為休養(yǎng)生息,恢復生產,對周邊國家采取睦鄰友好的政策,為自身的長治久安創(chuàng)造有利的外部環(huán)境。就緬甸而言,當時的緬甸處于分裂狀態(tài),形成了諸多割據政權,他們都想求得明王朝支持以壯大自身。賀圣達《緬甸史》一書指出:“蒲甘王朝(1044—1287)瓦解后,緬甸各地出現(xiàn)了許多并存的地方勢力,他們統(tǒng)治的地域不大,力量較為弱小,彼此之間時有戰(zhàn)爭,而中國的明王朝,是一個統(tǒng)一的、強大的封建王朝,因此他們紛紛向明王朝納貢稱臣,求得支持,明政府則使其按當地的傳統(tǒng)治理本地區(qū)?!雹圪R圣達:《緬甸史》,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6頁。這些土司政權的統(tǒng)治區(qū)域幾乎涵蓋了現(xiàn)今緬甸聯(lián)邦共和國的大部分地區(qū)。他們除了接受明王朝冊封,按時納貢并在戰(zhàn)爭中承擔一定的兵役之外,均保持著很大的獨立自主性。因此,郭文《貢章賦》可以視為明代辭賦中的涉外題材。
《寰宇通志》和《明一統(tǒng)志》均言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所立之緬甸軍民宣慰使司共有江頭城、太公城、馬來城、安正國城和蒲甘緬王城五座城池。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在古代文獻記載和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作了詳細考辨:
按:明張機《南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源流考》曰:“又一江源自騰越龍川江,經隴川、猛乃、孟密所部,至江頭城,入于金沙江。江頭城江中有大山,極秀聳,山有大寺。”按,龍川江即瑞麗江,則江頭城在瑞麗江入伊洛瓦底江口,約北緯二十四度處?!恶R可波羅行記》沙海昂注曰:“據博歪(J.Beauvois)之考訂,江頭城在大金沙江右岸、龍川江會流處,下流經Katha之下。”所說是也。張洪《使緬錄》記永樂五年出使曰:“行次貢章,即緬甸之江頭城。”按:貢章即Katha,今亦譯格薩。《明史·緬甸土司傳》記成化七年事曰:“緬甸宣慰稱貢章、孟養(yǎng)舊所轄,欲復得之。帝命往勘,貢章系木邦、隴川分治。孟養(yǎng)系思洪發(fā)所掌,非緬境。而緬甸以所求地乃前朝所許,貢章乃朝貢必由之途,乞與之。”《明憲宗實錄》卷一九五成化十五年十月乙酉載:“緬甸求孟養(yǎng)、貢掌地,不許”貢掌即貢章。按:貢章(江頭城)地當麓川、木邦、緬甸、孟養(yǎng)交接之處,故貿易繁盛,且為爭奪之疆場也。④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03頁。
通過以上考述可知,郭文《貢章賦》中的貢章城乃明代緬甸宣慰使司所統(tǒng)轄的江頭城之別名。陳俊《中南半島云南籍華人華僑研究》一書指出:“‘江頭城’一名始于元代,緬音作kauang—si,古音作kong—cang,明代的‘貢章’系其譯音,近音則作‘江新’。”⑤陳?。骸吨心习雿u云南籍華人華僑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62頁。英人哈威《緬甸史》在記載緬甸蒲甘王朝地名時將“貢章”譯為“杰沙(Katha)”,為緬甸蒲甘王朝杰沙縣統(tǒng)轄地區(qū)之一。①[英]?!じ辍す?,姚梓良譯:《緬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年,第72-73頁。按照譚其驤主編的《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明時期全圖》和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熱點國家地圖·緬甸》所標方位,杰沙(江頭城)位于今緬甸實皆省,靠近緬甸克欽邦、撣邦并處于瑞麗江、伊洛瓦底江交匯之處。②參見譚其驤主編《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1年,第61-62頁;周敏主編《世界熱點國家地圖·緬甸》,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2014年,不分頁。總之,無論是“貢章”“江新”還是“杰沙”都是江頭城的不同音譯。江頭城與太公城(在今緬甸伊洛瓦底江沿岸)、馬來城、安正國城、(均位于今緬甸曼德勒)蒲甘,(今緬甸蒲甘)共同構成了明代緬甸宣慰使司的“緬中五城”。
通過上述方國瑜等人的考證亦可獲知《貢章賦》中源自西域的“金沙”并非今日人們普遍所熟知的長江上游之金沙江,而是位于今緬甸境內的伊洛瓦底江(Ayeyarwady 又名大金沙江、南金沙江)。按唐樊綽《蠻書》的記載,伊洛瓦底江古名麗水,又名祿卑江,“源自邏些城三危山下”③(唐)樊綽著,向達原校,木芹補注:《蠻書》卷2,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頁。(今西藏拉薩),故《貢章賦》言該江“發(fā)西域”。而貢章城“雄壓江之側”且“二水回環(huán)如拱璧”則印證了該城池位居伊洛瓦底江(大金沙江)和瑞麗江(又名龍川江)兩江交匯之處的地理特征。方國瑜指出:“據地圖,沿伊洛瓦底江在江頭城區(qū)為杰沙縣,其南自太公城至新姑(阿真谷城)以下為曼德禮縣,其對岸為實皆縣,又南沿江之東為敏達縣,又東為叫棲縣(此縣北接曼德禮縣),又南沿江東為吻外(木魏)縣,又東北為密鐵拉縣,又東為任尾申(元敏申)縣,又木谷具縣在敏建對岸,敏巫在木魏對岸。蓋蒲甘國之疆域,其南以敏巫、木魏、元敏申為界,其北至江頭城。”④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06-1007頁。江頭城位于伊洛瓦底江(大金沙江)和瑞麗江(又名龍川江)交匯之處,在緬甸境內眾多城池中又處于北面,地理上距中國云南最近。
如上所述,貢章城聯(lián)通緬甸境內各地,處于中緬交匯之處的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了緬甸國內以及中緬、滇緬之間重要的物資集散地,商賈輻輳。明朱孟震《西南夷風土記》載:“江頭城外有大明街,閩、廣、江、蜀居貨游藝者數萬。而三宣六慰被攜者亦數萬?!雹荩鳎┲烀险穑骸段髂弦娘L土記》,見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卷5,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91頁。與《貢章賦》所言:“犀貝及魚鹽,雜沓來諸國。異服殊音類非一,市貿紛紛互重譯?!本墙^城一帶貿易繁榮、人們互通有無之情形的反映。而這一交通要道所具有的經濟價值使得貢章城成了明代中國與周邊國家朝貢貿易的必經之路,亦是兵家必爭之地,故而《貢章賦》言“利之所在勢必爭,豪酋攻奪歲靡寧。”貢章城特殊的地理位置對于明代的民間貿易乃至朝貢外交的順利開展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貢章賦》以“貢章”開篇,繼之以明代征討麓川的軍事行動以及彼時緬甸向明王朝朝貢之事,證明了該地作為明代中緬之間政治(朝貢)、經濟、軍事之要地而備受重視的歷史事實。《貢章賦》中的貢章城(江頭城)作為緬中五城之一,長期以來處于中緬、滇緬交通要沖之地,在歷史上中緬兩國的經濟、政治乃至文化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貢章賦》描寫了明王朝征討麓川政權的軍事行動,作者用“麓川蕞爾寇,乃敢窺邊城。王師振武飛電霆,動搖坤軸掀南溟。裸形髡首總懾服,卉裳錐髻咸來庭?!雹伲鳎﹦⑽恼髦?,古永繼點校:《滇志》卷18,明天啟五年(1625)本,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602頁。寥寥數語以蔽之,雖描寫簡短但蘊含豐富。
《貢章賦》明確提到麓川政權,關于政權性質:據龔蔭《明清云南土司通纂》一書的研究,麓川政權的政權性質和緬甸軍民宣慰使司的政權性質相同,均為土司政權,但麓川政權屬于中國境內的土司政權,其統(tǒng)治者為傣族思氏。②龔蔭:《明清云南土司通纂》,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196頁。關于該政權的歷史沿革,《元史》載:“六年(元順帝至正六年,1346)六月丁巳,詔以云南賊死可伐(思可法)盜據一方,侵奪路甸,命亦禿渾為云南行省平章政事討之?!雹邸对贰肪?1《本紀四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875頁?!对贰酚州d:“十五年(元順帝至正十五年,1355)八月戊寅,云南死可伐(思可法)等降,令其子莽三以方物來貢,乃立平緬宣慰司。”④《元史》卷41《本紀四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875頁?!睹魇贰ぴ颇贤了緜鳌份d:“麓川、平緬。元時皆屬緬甸。緬甸,古朱波地也。宋寧宗時,緬甸、波斯等國進白象,緬甸之名始此。緬在云南之西南,最窮遠。與八百國、占城接境。有城郭室屋,人皆棲居,地產象馬,元時最強盛。元嘗遣使招之,始入貢。洪武六年(1373)遣使田儼、程斗南、張祎、錢允恭赍詔往諭。至安南,留二年。以道阻不通,有詔召之,惟儼還,余皆道卒。十五年(1382)大兵下云南,進取大理,下金齒。平緬與金齒壤地相接,土蠻思倫發(fā)聞之懼,遂降,因置平緬宣慰使司,以思倫發(fā)為宣慰使。十七年(1384)八月,倫發(fā)遣刀令孟獻方物,并上元所授宣慰使司印。詔改平緬宣慰使為麓川平緬軍民宣慰使司,并賜倫發(fā)朝服、冠帶及織金文綺、鈔錠。”⑤《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1頁。
關于麓川政權統(tǒng)治區(qū)域:明錢古訓、李思聰《百夷傳》載:“百夷在云南西南數千里,其地方萬里。景東在其東,西天古剌在其西。八百媳婦在其南,吐蕃在其北。東南則車里,西南則緬國。東北則哀牢,西北則西番,回紇。俗有大百夷、小百夷、漂人、古剌、哈剌、緬人、結些、哈吐、弩人、蒲蠻、阿昌等名,故名百夷?!雹蓿鳎╁X古訓:《百夷傳》,見秦光玉輯、李春龍點?!独m(xù)云南備征志》,卷1,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4-75頁。
從上述史料來看,《元史》記載的死可伐(思可法)為麓川早期首領,《明史》的記載表明麓川政權興起于元明之際?!栋僖膫鳌酚擅骱槲淠觊g錢古訓、李思聰出使麓川所記見聞匯集而成?!鞍僖摹奔创鲎逯畡e稱,其勢力范圍東至景東(今普洱景東縣),西至西天古剌(今印度東部),南至八百媳婦國(今泰國),東北至吐蕃(西藏),東南至車里(今西雙版納),西南臨近緬國(緬甸),東北臨近哀牢(今保山、騰沖及緬甸北部等地),又與西番(西藏)、回紇(今新疆等地)相臨,可謂幅員遼闊。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一書指出:“麓川思氏強盛時,其勢力所控制者:麓川、平緬(隴川、勐卯、遮放)之外,在潞江(怒江)以西有干崖(干崖、盞達)、南甸、騰沖、潞江、芒市、戶撒、臘撒之地。在潞江以東,瀾滄江以西,有孟定(孟定、耿馬)、孟璉、大侯、灣甸、鎮(zhèn)康之地,在瀾滄江以東有威遠、鎮(zhèn)沅、者樂之地。”①方國瑜:《中國西南歷史地理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863-864頁。綜合《明史》《百夷傳》的有關記載和今人方國瑜的考證可知,麓川政權崛起于元末,興盛于明代。其統(tǒng)治區(qū)域以現(xiàn)今云南德宏州隴川、瑞麗為中心,管轄滇西、滇西南廣大地區(qū),與緬甸等地相鄰。
相關史料記載顯示,麓川政權崛起之后,野心膨脹,對云南地區(qū)和臣屬明王朝的緬甸軍民宣慰使司等土司政權時有侵犯之舉。關于麓川侵擾云南之事:《明史·云南土司傳》載:“十八年(明洪武十八年,1385),倫發(fā)(思倫發(fā))反,率眾寇景東。都督馮誠率兵擊之,值天大霧,猝遇寇,失利,千戶王昇戰(zhàn)死?!雹凇睹魇贰肪?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1-8112頁。“明年(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倫發(fā)(思倫發(fā))誘群蠻入寇馬龍他郎甸(今墨江)之摩沙勒寨,英(沐英)遣都督寧正擊破之,斬首千五百余級。倫發(fā)(思倫發(fā))悉舉其眾,號三十萬,象百余,寇定邊(今南澗),欲報摩沙勒之役,新附諸蠻皆為盡力。英選師三萬,亟趨至,賊列象陣搏戰(zhàn)。英列弩注射,突陣大呼,象多傷,其蠻亦多中矢斃,蠻氣稍退。”③《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2頁。
關于麓川政權侵擾緬甸之事:《明史·云南土司傳》載:“二十八年(明洪武二十八年,1396)緬國王使來言,百夷(麓川)屢以兵侵奪其境。明年,(明洪武二十九年,1397)緬使復來訴。帝遣行人李思聰等使緬國及百夷(麓川),思倫發(fā)聞詔,俯伏謝罪,愿罷兵?!雹堋睹魇贰肪?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3頁。從有關記載來看,《貢章賦》中“麓川蕞爾寇,乃敢窺邊城?!钡拿鑼懛从沉寺创ㄕ鄬挼樾渴顾镜那址福x中所言“邊城”即貢章城(江頭城)。
雖然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麓川政權對緬甸宣慰使司所屬的貢章城(江頭城)采取了實質性的占領行動,但從《明史》等史書對于麓川政權侵擾緬甸的記載來看,作為明代緬甸宣慰使司五座城池之一的貢章城(江頭城)很有可能處在麓川政權的侵犯區(qū)域之內。而且由于貢章城(江頭城)位居緬甸宣慰使司最北之處,與明王朝、麓川政權等明代西南邊境諸土司聯(lián)系緊密,為官方朝貢和民間貿易之要道,有著重要的經濟價值,成為麓川政權爭奪的焦點也在情理之中。因此《貢章賦》對麓川政權“窺邊城”的描寫不僅反映了麓川政權與緬甸宣慰使司之間的沖突,而且還透露出該政權對貢章城(江頭城)覬覦已久的事實。
麓川政權野心極大且反復無常,持續(xù)侵擾云南地區(qū)以及緬甸等宣慰司的行徑不僅破壞了明王朝與云南周邊緬甸等宣慰司的關系,也使得明王朝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受到嚴重威脅。面對此種情況,明王朝除了運用招諭等和平方式加以安撫之外,也增加了采用軍事手段的比重。特別是明正統(tǒng)元年(1436)之后,繼任麓川宣慰使思任發(fā)更加肆無忌憚,“連年累侵孟定、南甸、干崖、騰沖、潞江、金齒等處,自立頭目刀珍罕、土官早亨等相助為暴,叛形已著。”⑤《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6頁。此番嚴峻形勢使得明王朝堅定了征討麓川政權的決心,成為之后明王朝“三征麓川”的前奏。
《明史》記載“六年(明正統(tǒng)六年,1441),以定西伯蔣貴為平蠻將軍,都督李安、劉聚副之,以兵部尚書王驥總督云南軍務,大會諸道兵十五萬討之。”①《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7頁。為明王朝第一次征討麓川,此役以明王朝軍隊獲勝告終,前后歷時兩年。麓川首領思任發(fā)失敗后逃奔孟養(yǎng)(今緬甸西北部一帶地區(qū)),明王朝令木邦(今緬甸南北撣邦高原地區(qū))、緬甸(今緬甸曼德勒一帶)二宣慰司擒拿思任發(fā),并許以麓川之地。后思任發(fā)為緬人所擒,緬人以其為籌碼求地。與此同時,思任發(fā)之子思機發(fā)一方面“乞來朝謝罪,先遣其弟招賽入貢?!雹凇睹魇贰肪?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8頁。另一方面“窺大兵歸,圖恢復,據麓川,出兵侵擾?!雹邸睹魇贰肪?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8頁。于是在明正統(tǒng)八年(1443),明王朝“復命王驥、蔣貴等統(tǒng)大軍再征麓川。”④《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8-8119頁。是為第二次征討,此次戰(zhàn)役,王驥“趨者蘭(今瑞麗南坎),搗機發(fā)巢,破之。機發(fā)脫走,俘其妻子部眾,立隴川宣慰司而歸。”⑤《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9頁。第二次麓川之役后,思機發(fā)“竊據孟養(yǎng)(今緬甸西北部一帶地區(qū)),負固不服,自如也”⑥《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9頁。并采取各種手段與明軍隊相抗衡,以圖東山再起。緬甸則于正統(tǒng)十一年(1446)獻出思任發(fā)妻子等人,千戶王政于途斬殺思任發(fā),首級獻于北京。為徹底消除禍患,明王朝在多方權衡之后,決定再次展開軍事行動。于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復命兵部尚書靖遠伯王驥總督軍務,都督同知宮聚佩平蠻將軍印,率南京、湖廣、四川、貴州官軍、土軍十三萬人討之。”⑦《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9頁。是為第三次征討,此次戰(zhàn)役仍以明軍獲勝告終,思機發(fā)再次逃遁。
從《明史》中的有關記載來看,正統(tǒng)年間三次征討麓川的行動雖然都未能直接擒獲其首領,但也沉重打擊了麓川政權的有生力量。在此之后,明王朝于景泰五年(1454)將原屬麓川的銀戛(今地名待考)等地劃歸緬甸,作為回報,緬甸將思機發(fā)及其妻子等人獻出,思機發(fā)后被誅于北京。明王朝又于成化年間將思任法之孫思命發(fā)安置于登州(今山東蓬萊),麓川遂亡。⑧《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20-8121頁。
通過對上述史料記載所提供的線索可知,《貢章賦》所言“王師振武飛電霆,動搖坤軸掀南溟。裸形髡首總懾服,卉裳錐髻咸來庭?!钡拿鑼懸呀浉爬嗣魍醭婈牬笈e征討麓川,取得勝利并對各處土司政權產生威懾作用的事實。達到了消除叛逆、安撫土司政權,穩(wěn)定邊疆地區(qū)和宣布明王朝聲威的目的,可謂一舉多得。因此,《明史》等史料的種種記載足以證明明王朝三征麓川的事件乃《貢章賦》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該賦也同樣成了明代辭賦中反映國家大事、中央政權與地方政權關系以及中外關系的賦作因而具有較高的文學和史料價值。
通過對正統(tǒng)年間三征麓川這一歷史事件的考察也可以推知《貢章賦》的大致創(chuàng)作年代。據《明史·沐英傳》記載:“子琮(黔國公沐斌子沐琮)幼,景泰初,昂孫璘以都同知代鎮(zhèn)?!雹帷睹魇贰肪?26《列傳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762頁?!睹魇贰ぴ颇贤了緜鳌酚州d:“景泰元年(1450),云南總兵官沐璘奏:‘緬甸宣慰已擒獲思機發(fā),又將思卜發(fā)放歸孟養(yǎng)??志捜藦蛼稙槠尕洠蝗艟徶?,聽其自獻便?!瘡闹?。”①《明史》卷314《列傳二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120頁。沐璘代沐琮鎮(zhèn)守之時已是景泰年間,麓川之役雖然基本接近尾聲,但余波仍在。綜合《明史》中的有關歷史事件和沐璘的生平事跡來看,郭文創(chuàng)作《貢章賦》的年代應在明王朝三征麓川之后的景泰年間,也就是1450年—1456年的時間段內。
高揚頌美意識,強調中央王朝的正統(tǒng)性與合法性,并彰顯大一統(tǒng)情懷是歷代眾多辭賦作品的價值取向,《貢章賦》亦然。該賦雖無長篇大論的鋪陳渲染,但卻通過有關內容彰顯了中央王朝的合法性、權威性,也體現(xiàn)出明代時與中國云南相鄰的緬甸軍民宣慰使司等土司政權對于明王朝的臣服與敬畏。而對割據一方、屢屢挑釁的麓川政權則充滿了蔑視。因此,推尊一統(tǒng),反對割據也同樣是《貢章賦》的主要價值取向。
而透過《貢章賦》中表現(xiàn)出的這種尊一統(tǒng)、反割據的大一統(tǒng)意識也可以推知其背后深刻的現(xiàn)實用意。結合史料記載來看,《貢章賦》的有關描寫在某種程度上透露出了明王朝與麓川、緬甸等境內外土司政權的微妙關系。對于明王朝而言,麓川政權和緬甸宣慰使司等土司政權的穩(wěn)定不僅有利于邊疆地區(qū)的長治久安,而且有利于保持各土司政權對于中央王朝的向心力。因而貢章城這一交通便利,經濟繁榮之地直接關系到明王朝在中國西南邊疆地區(qū)的經濟利益,有助于密切云南一省與各宣慰司的關系,達到有效管理邊陲和維護正統(tǒng)秩序的目的。對于麓川、緬甸等境內外土司政權而言,能對貢章城(江頭城)這一交通要道進行有效的控制意味著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并在與明王朝的朝貢活動中爭得更多的主動權,從而達到維護自身政權穩(wěn)固的目的。
而《貢章賦》結尾“吁嗟漢與夷,彼此皆蒼生。一為風土移,習俗與性成。我愿天公驅六丁,盡將山岳填谷坑。坐命八荒如砥平,地無南北交化并,同歸熙皞為王氓?!雹冢鳎﹦⑽恼髦庞览^點校:《滇志》卷18,明天啟五年(1625)本,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602頁。的感嘆似乎也是對明王朝長期用兵,勞師襲遠以致勞民傷財等種種負面影響流露出的些許不滿。根據史料記載,當時已有人對麓川之役提出異議。比如明正統(tǒng)年間刑部侍郎何文淵上言:“麓川之在南陲,彈丸爾。疆里不過數百,人民不滿萬余。宜寬其天討。官軍于金齒,且耕且守。舜德格苗,不勞征伐,而稽首來王矣。”③(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30,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55頁。更有人指出明王朝之威脅在西北而不在西南,如翰林院侍讀劉球上疏言:“麓川荒遠偏隅,即叛服不足為中國輕重。而脫歡、也先并吞諸部,侵擾邊境,議者釋豺狼攻犬豕,舍門庭之近,圖邊徼之遠,非計之得也,請罷麓川兵,專備西北?!雹埽ㄇ澹┕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卷30,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56頁。從種種記載可證《貢章賦》所言愿“天公”填平山岳,從此四方平坦如砥,地無南北,漢與夷安居樂業(yè),同為朝廷子民的感嘆似乎也有對統(tǒng)治者發(fā)兵征討麓川的委婉批評,在頌美之外還隱含有一定的諷諫意圖。
除了地名之外,《貢章賦》對緬甸向中國所貢之物也做了一番描述,從全賦來看,貢物主要包括“白?”“紫罽”“筒茶”“樹酒”和“馴象”千百。這些物品均為緬甸特產,常見諸文獻記載。比如明天啟《滇志·緬甸宣慰使司》載:“其產象、犀、馬、椰子、白?布、兜羅錦。樹類棕,高五六丈,結實如掌,土人以曲納罐中,以索懸于實下,劃實取汁,流于罐以為酒,名曰‘樹頭酒’。”①(明)劉文征著,古永繼點校:《滇志》卷30,明天啟五年(1625)本,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年,第988頁。《貢章賦》中之?,為細棉布之意,即《滇志》所載之“白?布”。罽讀記,為毛織品,或即《滇志》中之“兜羅錦”一類的織物。《貢章賦》中的“筒茶”雖未見文獻記載,但通過云南、緬甸產茶的情況可知其為緬甸所產之茶,貯藏于竹筒之中。與今日云南布朗族、德昂族等民族以竹筒貯茶的做法有類似之處。②施惟達、段炳昌等著:《云南民族文化概說》,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7頁。而《貢章賦》中“樹酒”(樹頭酒)的釀造制作方法十分獨特,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緬甸物產之豐由此可見一斑。
而《貢章賦》中最能代表貢物原產地特色的當屬所貢之象,中國古代貢象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漢代。《漢書·西域傳》所載西漢時四方所貢之物有“鉅象、獅子、猛犬”③《漢書》卷96《西域傳六六》,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928頁。等物。隨著后世朝貢制度的不斷完善,當時東南亞諸國向中國貢象的歷史不僅見諸文獻記載,還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辭賦創(chuàng)作中,比如唐佚名和唐杜洩的《越人獻馴象賦》,唐獨孤授和獨孤良器的《放馴象賦》,宋司馬光《交趾獻奇獸賦》,明楊士奇《白象賦》、金幼孜《瑞象賦》等。
在明代朝貢活動繁榮發(fā)展的局面下,與云南接近的安南(越南)、南掌(老撾)、暹羅(泰國)和緬甸是彼時東南亞地區(qū)向中國貢象的重要區(qū)域之一。明謝肇淛《滇略》、清檀萃《滇海虞衡志》等書均有關于緬人馴象以供耕戰(zhàn)和用作貢物的記載?!敦曊沦x》中:“有象動千百,駢立馴不驚。朱鞍白蓋黃金鈴,夷奴馭之如馬行,象識夷語隨夷情”的描寫就是明代緬甸貢象在辭賦中的又一反映,從中可知明代時緬甸向中國進貢之象不僅數量多,而且訓練有素、裝飾華麗。因此,從《貢章賦》所涉貢物的描寫來看,緬甸在與明王朝的朝貢關系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結合上述有關貢章城地理方位等有關內容來看,《貢章賦》中關于大象等貢物描寫也隱約展現(xiàn)出一個與朝貢息息相關的交通要道,即所謂“貢象道路”,這一道路按照貢物所經地區(qū)的不同又可分為“貢象上路”和“貢象下路”。對于“貢象道路”,萬歷《云南通志·羈縻志》有著較為清晰的記載:
貢象道路,上路由永昌(保山)過蒲縹,經屋床山,箐險路狹,馬不得并行。過山即怒江,過江即僰夷界也,江外高黎貢山,路亦頗險,山巔夷人立柵為寨,此柵,三代謂之徼外也。過騰沖衛(wèi)西南行至南甸(今德宏州梁河縣)、干崖(今德宏州瑞麗市)、隴川(今德宏州隴川縣)三宣撫司。隴川有諸葛孔明寄箭山,隴川之外,皆是平地,一望數千里,絕無山溪。隴川十日至于孟密(今緬甸蒙米特),二日至寶井(今緬甸抹谷),又十日至緬甸(明緬甸宣慰使司,今緬甸曼德勒一帶),又十日至洞吾(今緬甸東吁),又十日至擺古(今緬甸勃固),現(xiàn)今莽酋居住之地。(貢象上路)
下路由景東(今普洱市景東縣)歷者樂甸(在景東一帶),行一日至鎮(zhèn)沅府(今普洱市鎮(zhèn)沅縣),又行二日始達車里宣慰使司(今西雙版納)之界。行二日至車里之普洱(今普洱市),此處產茶,一山聳秀,名光山。有車里一頭目居之,蜀漢孔明營壘在焉。又行二日至一大川原,輪廣可千里,其中養(yǎng)象。其山為孔明寄箭處,又有孔明碑,苔泐不辨字矣。又行四日始至車里宣慰使司,在九龍山之下,臨大江,一名九龍江(瀾滄江),即黑水之末流也。由車里西南行八日至八百媳婦宣慰司(今泰國清邁一帶),此地寺塔極多,一村一寺、每寺一塔。村以萬計,塔亦以萬計,號慈國。其酋惡殺不喜爭,敵人侵之,不得已一舉兵,得所仇而罷。由此西南行一日至老撾宣慰司(今老撾瑯勃拉邦一帶),其酋一代只生一子承襲,絕不生女。西行五六十日至西洋海岸,乃擺古莽酋(今緬甸勃固)之地。(貢象下路)①(明)鄒應龍修、李元陽纂,劉景毛等點校:《云南通志》,卷16,明萬歷四年(1576)本,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3年,第1485頁。
從這一記載來看,“貢象道路”在中國云南境內主要包括滇西、滇西南、滇南三地。而在緬甸境內則主要包括上緬甸地區(qū)(包括緬甸北部、中部、東部、西部地區(qū),臨近印度、中國西藏。)和下緬甸地區(qū)(包括緬甸南部、西南、東南地區(qū),臨近老撾、泰國、孟加拉國等地),幾乎涵蓋緬甸全境。從緬甸對明朝貢的路徑來看,兩條“貢象道路”的起點從緬甸開始,終點均是北京,是構成彼時中國與東南亞朝貢關系的交通要道之一。《貢章賦》中的有關描寫也呈現(xiàn)了有關“貢象道路”的一些情況,從貢章城方位和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流經區(qū)域來看,《貢章賦》所涉貢道當為“貢象道路”中臨近滇西、滇西南地區(qū)和上緬甸的“貢象上路”。賦中“甃磚為門木為柵”的描寫吻合了萬歷《云南通志》之“貢象上路”中“山巔夷人立柵為寨,此柵,三代謂之徼外也?!钡挠涊d;賦中“噴煙卷雪走萬里,縈蠻絡緬南歸極。平原靡靡望不盡,海嶠山峰一絲碧?!眲t與萬歷《云南通志》“貢象上路”中關于滇緬交界處“隴川之外,皆是平地,一望數千里,絕無山溪?!钡牡乩硖卣鬏^為吻合;而《貢章賦》中“草樹足異色,禽蟲多怪聲。嚴冬蛇走喧蚊蠅,夜寒挾纊晝絺绤,瘴毒中人如中酲。”的描寫也正是“貢象道路”所經地區(qū)草木豐茂,動物繁多,氣候變幻莫測和瘴癘遍地之情形的反映。因此《貢章賦》也暗示了“貢象道路”的存在和它在明代中國與緬甸等東南亞國家的朝貢活動和民間貿易中發(fā)揮的作用。
陸韌《云南對外交通史》一書指出:“明朝鼓勵朝貢貿易,因此,明代云南邊疆民族地區(qū)和周邊國家的朝貢活動頻繁,明廷要求沿途驛站官吏要給予周到的接待,朝廷也給予優(yōu)厚的待遇……那些與云南驛道相連、方便暢通的對外通道上,貢使相望于道,逐漸發(fā)展為固定的貢道,或者‘貢象道路’為明代云南對外交通的一大特點?!雹陉戫g:《云南對外交通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6-197頁。又指出:“除了進貢之外,這兩條貢道還是云南出海的重要通道。兩條貢道的目的地均在緬甸南部沿海的勃固地區(qū),即擺古或白古,這是從唐代以來,云南利用緬甸沿海港口作海外貿易出??谧铋L時間的港口……正是這一地區(qū)海外貿易的吸引,云南商人把它當作了自己的出???,因此,明代兩條‘貢道’,自然都以擺古為終點,貢道也兼有商道的性質?!雹坳戫g:《云南對外交通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6-198頁。
而明代“貢象道路”與清代時從緬甸進入中國的道路也有交叉,說明“貢象道路”在明代以后的中緬民間往來和朝貢貿易中仍舊發(fā)揮著一定的作用。明末至清代滇西和緬甸之間的“騰越八關”所經路線中的“騰越”(騰沖)、“干崖”(瑞麗)、“隴川”(德宏州隴川縣)④(清)王崧等纂,杜允中校注:《道光云南志抄》卷1,昆明:云南社會科學文獻研究所,1995年,第28頁。等地基本上包括了明代“貢象上路”的大致范圍。而據《萬邦來朝—朝貢制度史論》一書的研究顯示,清代南掌(老撾)馴象等物入貢中國,也是從普洱府入境,①李云泉:《萬邦來朝——朝貢制度史論》,北京:新華出版社,2014年,第118頁。又與明代“貢象下路”所涉地區(qū)相一致。而云南境內一些地名、場所等也與“貢象道路”有關。以昆明為例,清檀萃《滇海虞衡志》等書就記載了昆明城東報國寺后園專門用于寄養(yǎng)緬甸等國所貢之象的“象房”②關于緬甸等國所貢之象入云南并寄養(yǎng)昆明等事,詳見(清)檀萃《滇海虞衡志》,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秦光玉《續(xù)云南備征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57頁;羅養(yǎng)儒《云南掌故》,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93頁。,昆明城區(qū)之“象眼街”等都反映出歷史上“貢象道路”的繁榮。因此,《貢章賦》中“犀貝及魚鹽,雜沓來諸國。異服殊音類非一,市貿紛紛互重譯。”的繁盛景象再次印證了明代時中國與緬甸等國繁榮的朝貢貿易以及民間貿易,“貢象道路”上朝貢貿易和民間貿易的興盛對于促進國家統(tǒng)一,繁榮經濟,密切外交關系和民間交流等都產生了積極影響。
總之,“貢象道路”的存在和朝貢貿易的繁榮在政治、經濟領域產生了持久而深遠的影響,也使得有關地名、貢物和歷史事件等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視野,產生了《貢章賦》這樣反映朝貢等活動的作品。除《貢章賦》之外,明代以后反映與“貢象道路”上緬甸等國朝貢的詩歌、辭賦等作品也時有出現(xiàn)。如清朝吳振棫《貢象行》、沈家霦《緬甸國貢馴象賦》、勞孝興《暹羅國貢馴象賦》等,雖旨趣各異,但均反映了與明代以來兩條“貢象道路”上的朝貢活動有關的內容,它們和明代郭文《貢章賦》一同反映了與中國云南、緬甸、泰國等相鄰地區(qū)有關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活動,不斷豐富著明清文學作品中朝貢題材的表現(xiàn)領域。
中國云南地區(qū)與緬甸自古以來在經濟、文化和人員等諸多方面往來密切,特別是明代以來,隨著明王朝在中國西南地區(qū)的統(tǒng)治不斷深入,中國云南地區(qū)和以緬甸軍民宣慰使司為代表的域外土司政權在各方面的往來也逐漸加深。除朝貢活動外,明清兩代的中國與緬甸之間還發(fā)生了其他眾多歷史事件,明正統(tǒng)年間的麓川之戰(zhàn)、明萬歷年間抗擊緬甸侵擾滇西地區(qū)的戰(zhàn)爭、明末永歷帝逃奔緬甸、清代乾隆年間征緬之役等均是其大者。這些重要的歷史事件不僅影響著古代中國與緬甸之間歷史發(fā)展的走勢,也大大豐富了文學創(chuàng)作。除了郭文《貢章賦》等描寫朝貢等活動的作品外,其他關于中國云南和緬甸的文學作品在明清兩代還有不少,如明楊慎《寶井謠》和明陳用賓《罷采寶井疏》敘寫開采孟密(今緬甸抹谷)寶石勞民傷財之事,盡顯憂國之懷;明鄧子龍《恤忠祠記》敘抗擊緬甸侵略,保衛(wèi)滇西疆土之事,忠烈之氣滿紙;明末何慰文之傳奇《緬瓦十四片》敘永歷帝狩緬之事,可歌可泣;清王昶《南往集》以詩題詠乾隆征緬之事,頗為詳盡。這些作品和《貢章賦》一樣,在明代云南地方文學乃至明清文學中形成了一個富有鮮明地域特色和時代特征的創(chuàng)作序列,皆是明清時期中緬、滇緬關系的縮影,具有獨特的思想與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