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海外漢學家魯迅研究的方法論問題

王張博健 李掖平

半個世紀以來，海外漢學家，尤其是美籍華裔漢學家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構(gòu)成了這一領(lǐng)域的學術(shù)重鎮(zhèn)，但對他們學術(shù)成果的質(zhì)疑卻從未中斷過。從1962年普實克對夏志清的批評，到2000年在香港學術(shù)會議上劉再復(fù)與夏志清的當面交鋒，見袁良駿：《一場跨世紀的學術(shù)論爭》，《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5期。一直到當下的一些批評文章。海外漢學家的魯迅研究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影響較大，但學界對其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似乎從未進行過徹底清理。在此，我們暫且擱置意識形態(tài)分野，僅從方法論角度對他們的魯迅研究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以夏濟安、夏志清為代表的海外漢學家的方法論傳統(tǒng)是比較清晰的，T.S.艾略特、利維斯、蘭色姆、瑞恰慈、燕卜孫、布魯克斯、韋勒克、透納爾、華倫、布魯姆、特里林、威爾遜，見夏濟安：《夏濟安選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同時可見季進：《對優(yōu)美作品的發(fā)現(xiàn)與批評，永遠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訪談錄》，《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從這一串被贊賞的批評家名錄中，可以看到其方法論的脈絡(luò)。在他們的魯迅研究中，不僅有對新批評和利維斯理論的執(zhí)著借用，還有對它們的致命的誤用。對這些誤用的清理比指出他們運用了什么理論更重要。

一

海外漢學家的魯迅研究最醒目的一點是堅持文本中心形式主義方法論，作者的意圖、讀者的接受都可以不予重視。從這一點上看，他們確實把握了新批評理論的某些精髓。但是，當他們把理論與具體研究對象相結(jié)合時，卻出現(xiàn)了嚴重的失誤——既有文本細讀的失誤，也有對新批評理論顧此失彼的應(yīng)用失誤，他們的研究其實進一步放大了新批評理論本身的內(nèi)部矛盾。夏濟安的《魯迅作品的黑暗面》是細讀式批評加心理實證主義的成果，在此文中我們看到了瑞恰慈理論變異后的影子。瑞恰慈在新批評內(nèi)部受到批判的心理實證主義，在夏濟安那里卻被很好地接納了?！遏斞缸髌返暮诎得妗芬晃氖菑膶σ粋€意象的來源考察開始的，即“肩住黑暗的閘門”意象來自哪里。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意象分析是文本語義分析的重要方面，而且這個意象是貫穿整篇論文的一個核心。但是夏濟安認為魯迅的“肩住黑暗的閘門”意象來自《說唐》的一個故事，夏濟安：《夏濟安選集》，第14-16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這種說法很值得懷疑?！墩f唐》第四十回講到，綠林好漢雄闊?？缸∷鍩墼O(shè)下的陷阱的閘門，放走陷入比武圈套的眾英雄們，他自己卻被巨閘壓死了。夏濟安對這個意象來源的判斷沒有充足的依據(jù)?！墩f唐》（《說唐全傳》的前半部）一書出自清代，我們在《魯迅全集》正文中找不到關(guān)于《說唐》的信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沒有論及此書，但在后記中寫道：“于謝無量《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第一編知《說唐傳》舊本題廬陵羅本撰，《粉妝樓》相傳亦羅貫中作，惜得見在后，不及增修。”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第29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由此可知，魯迅在1924年前并未接觸《說唐》，寫于1919年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里的“肩住黑暗的閘門”意象不可能來自《說唐》。古代武將扛住閘門救出危難兵士的故事有不少，最有名的是《左傳》中關(guān)于孔子的父親叔梁紇的一段記載?！蹲髠鳌は骞辍份d：“偪陽人啟門，諸侯之士門焉?？h門發(fā)，郰人紇抉之以出門者。”左丘明撰、杜預(yù)集解：《春秋左傳集解》，李夢生整理，《四書五經(jīng)：大儒注本》第4冊，第434頁，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在著名的偪陽之戰(zhàn)中，魯國軍隊誤入偪陽國在城里設(shè)下的圈套，叔梁紇奮力托舉閘門，救出了誤陷城中的魯軍士兵。魯迅在1926年寫的《無花的薔薇之二》中曾提到孔子的父親叔梁紇。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第26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顯然魯迅對叔梁紇的生平事跡非常熟悉。我們并不就此斷言“肩住黑暗的閘門”意象必定來自《左傳·襄公十年》，但是，說它與《左傳》有關(guān)，卻比夏濟安信心十足地斷定它源自《說唐》更具合理性。奇怪的是夏濟安這個結(jié)論卻得到了海外漢學家王德威等人的繼承和認可。見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第36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3。從這個例子我們看到了封閉式文本細讀的缺陷?！蹲髠鳌放c魯迅“肩住黑暗的閘門”意象的關(guān)聯(lián)，是一種天然的歷史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而說這個意象與《說唐》有關(guān)，卻是一種研究者搭建起來的不確鑿的文本關(guān)聯(lián)。用后者替代前者的做法不具有合理性，這已經(jīng)顯示出夏濟安純文本式分析的偏誤。

1962年底至1963年初，夏濟安在即將成為美國永久居民（Permanent Resident）之前，曾多次與夏志清討論過自己剛剛完成的關(guān)于魯迅與死亡問題的論文，見王洞、季進：《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選刊（五）》，《東吳學術(shù)》2019年第2期。他們都對這篇文章非常看重，但是夏濟安的魯迅研究是文本實證主義與心理實證主義混合的產(chǎn)物。在文本分析時，他的實證主義是把語言的最低共同點當成了理性意義;而在對魯迅進行心理分析時，他的實證主義不考察魯迅的社會經(jīng)歷，而僅以文本分析為基礎(chǔ)。夏濟安雖然使用了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法，但是他似乎完全忘記了瑞恰慈的語境理論。在瑞恰慈的理論中，文本細讀與語境說是一種互為補充的辯證關(guān)系，他雖然強調(diào)細讀，但也強調(diào)語境，即“詞語表示它語境中沒有出現(xiàn)的部分，并且是沒有出現(xiàn)部分的替代物”。〔英〕瑞恰慈：《論述的目的和語境的種類》，趙毅衡編選：

《“新批評”文集》，第30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瑞恰慈的語境理論并沒有排除語詞與時代、歷史的關(guān)系，這正是他的理論有可能與時代、歷史建立聯(lián)系的隱含的通道，因為他強調(diào)我們所有的意義都可以“追溯到遙遠的過去”。瑞恰慈說：“有一點十分重要，即要認識到我們所有的意義都可以追溯到遙遠的過去;它們就像有機物那樣，互相滋生發(fā)展，而且相互之間不可分割?！币娳w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第29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然而，夏濟安從魯迅的文本中卻只看到了一種“鬧劇式的夸張修辭法”，⑨⑩B11B12 夏濟安：《夏濟安選集》，第16、18、

19-20、21、23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他認為魯迅缺少“現(xiàn)代藝術(shù)和藝術(shù)家的完整與獨立性”，

⑨他說魯迅寫了一些陰暗的夢，這些夢“一片空曠”“都帶有那么一份光怪陸離的美和精神錯亂的恐怖，是十足的夢魘”。

⑩他還指出魯迅是“寫死之丑惡的老手”，《狂人日記》《祝?！贰栋坠狻贰豆陋氄摺贰栋正傳》都寫了死亡，

B11總之，魯迅是“一個病態(tài)的人”，

B12因為他寫了閻王、無常、女吊等陰魂鬼影。夏濟安所說的這些是魯迅作品中有目共睹的現(xiàn)象，但這些文本現(xiàn)象并不能成為判定魯迅黑暗、病態(tài)的證據(jù)。如果據(jù)此說魯迅病態(tài)，那么，寫地獄的但丁、寫《惡之花》的波德萊爾、寫《鬼魂奏鳴曲》的斯特林堡等，也都可以被戴上病態(tài)的帽子。夏濟安論述魯迅黑暗的一個重要證據(jù)是，魯迅寫過閻王、女吊、黑白無常等。李歐梵秉承其老師的觀點，說魯迅有“一種對‘黑暗之力的迷戀”?！裁馈忱顨W梵：《鐵屋中的吶喊》，第5頁，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王德威繼續(xù)秉承這種觀點說：“誠如夏濟安指出，魯迅對中國人生的陰暗面，其實有非理性的迷戀?！蓖醯峦骸冬F(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第36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3?！芭u家早已指出，魯迅對死亡和人之心靈的幽暗面，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戀?！蓖醯峦骸断胂笾袊姆椒ǎ簹v史·小說·敘事》，第13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但是，如果我們認真揣摩魯迅這些回憶文章，就會發(fā)現(xiàn)《朝花夕拾》中的鬼魅和地獄是充滿喜感、寄托平等觀念、有戰(zhàn)斗意義的形象。《朝花夕拾》雖是一本散文集，但其中某些篇章卻繼承了清末諷刺性鬼魂小說《何典》的傳統(tǒng)，魯迅不僅為重印《何典》寫過題記和后記，而且還有對《何典》的直接借用：“一雙空手見閻王。”魯迅：《朝花夕拾·無?！罚遏斞溉返?卷，第27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并見張南莊：《何典》第三回，第70頁，北京，工商出版社，1981。說鬼正是說人，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或者也可以說是將活的人間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畫符和鬼打墻。”魯迅：《〈何典〉題記》，《魯迅全集》第7卷，第29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正是這種確鑿的文本繼承關(guān)系，才使得魯迅的《無?！返绕戮哂辛擞哪c諷刺并存的辛辣格調(diào)。

在《朝花夕拾》的許多篇章中，有一個長期被忽略的懷舊式兒童視角與現(xiàn)實成人視角相重合的視角，無視這個獨特視角的存在正是導(dǎo)出魯迅黑暗論的關(guān)鍵。懷舊式兒童視角與現(xiàn)實成人視角相重合的特殊視角，恰恰是一個不可被忽略的“語境”。瑞恰慈強調(diào)語詞的意義是語境中沒有出現(xiàn)的部分，他認為“通過限制認為一個符號只有一個實在意義”是一種“迷信”?！灿ⅰ橙鹎〈龋骸墩撌龅哪康暮驼Z境的種類》，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第300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信奉文本分析的夏濟安恰恰陷入了這樣的“迷信”，他不關(guān)心閻王、無常、女吊等字面背后豐富的歷史文化意義，而是把詞語的字面意義當成了唯一的意義，并由此過渡到對魯迅的心理實證主義的臆測。魯迅散文中的無常、鬼魂、女吊就是蘭色姆所說的圖像符號（審美符號），無論對東方人還是西方人來說，它們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唯一的被界定的意義：“圖像符號是一個特別體，一個特別的事物是難以界定的，也就是說它超越一切界定?！粋€特別的事物具有太多的屬性，也具有太多的價值?！薄裁馈臣s翰·克羅·蘭色姆：《新批評》，第199頁，王臘寶、張哲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夏濟安完全沒有理會蘭色姆精辟深刻的忠告，他徹底模糊了圖像符號與科學符號的界限，并以此為基礎(chǔ)展開對魯迅心理狀態(tài)的實證主義描述。在魯迅的這類文章中，懷舊、喜感、戰(zhàn)斗性比黑暗的壓抑更突出、更重要?！稛o?！芬黄杏小盁o常先生”“無常嫂”“無常少爺”等人物的稱謂，也有作者童年時對活無常的既畏且喜的心理狀態(tài)，更有鄉(xiāng)下人如何扮演無常、“下等人”何以喜愛無常的原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魯迅：《朝花夕拾·無常》，《魯迅全集》第2卷，第27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與但丁在《神曲》中偷換地獄概念，把地獄變成一個代表人民審判惡勢力的審判庭的做法何其相似。這樣的描寫恰恰傳達出了對人間正義的追求，并體現(xiàn)出對人間鬼魅的透徹骨髓的諷刺?？梢姡@篇文章仍然是心智強健的戰(zhàn)斗性散文，并沒有夏濟安所判定的“病態(tài)”。在《女吊》中，魯迅寫了紹興的另一種有地方特色的鬼——橫死的女吊，她是唯一由橫死的鬼魂而獲得“神”的尊號的“一個帶復(fù)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⑩ 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4、61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魯迅說：“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fù)的毒心，也絕無被報復(fù)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雹膺@篇散文的主旨其實很明晰，即贊揚反抗壓迫的復(fù)仇精神，夏濟安正因為看不到這一點，才把它看成是魯迅“黑暗、病態(tài)”的證據(jù)。夏濟安的矛盾在他自己的論述中也顯露出來：“魯迅在探討這種奧秘方面并沒有太大的成就;他還是在憤怒地反對社會的罪惡方面較有表現(xiàn)?！雹?夏濟安：《夏濟安選集》，第26、215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這里論者采用了強行把探討人生奧秘與反對社會罪惡分開的做法，這二者其實是不能分離的，社會是人生的場域，人生是社會化的存在。雖然魯迅在反對社會罪惡方面成就顯著，但夏濟安對此不予討論，而專門討論魯迅在探討人生奧秘方面的“不足”，這顯然是一種選擇性論證策略;況且魯迅在探討這種奧秘方面的成就并不像夏濟安所說的那樣貧乏，反而是相當深刻的。夏濟安暗含的價值標準是：探索人生的奧秘比反對社會罪惡更重要，這正是一個泛化的、抽象掉具體歷史內(nèi)容的超級標準?？傊臐驳聂斞浮昂诎?、病態(tài)”論只是在技術(shù)操作層面借用了新批評的方法，他既沒有把握住瑞恰慈所倡導(dǎo)的從語詞中看出“意思”“情感”“語調(diào)”“用意”四層意義見徐葆耕編：《瑞恰慈：科學與詩》，第46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的理論精髓，也沒有聽從蘭色姆區(qū)分圖像符號（審美符號）與科學符號的忠告，從而走向了看似精致的強行闡釋。

二

夏志清的魯迅研究之所以令人矚目，是因為他的極端化結(jié)論引發(fā)了巨大爭議。比如，他認為：魯迅的文學史地位不及張愛玲;魯迅后期并未接受馬克思主義;魯迅支持左翼文學和中共的行動是破壞文明等。很顯然，夏志清的魯迅研究受到冷戰(zhàn)思維和政治偏見的左右，這些荒謬的觀點受到批判是必然的，在此我們只考察他方法論上的矛盾。

夏志清堅持認為：“文學的好壞沒有什么中國標準、外國標準的，中外文學的標準應(yīng)該是一樣的?！奔具M：《對優(yōu)美作品的發(fā)現(xiàn)與批評，永遠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訪談錄》，《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夏志清非常崇拜埃德蒙·威爾遜，他在訪談中特別提到威爾遜的《阿克瑟爾的城堡》，但是，威爾遜卻迫切地告誡我們說：“使美學價值獨立于其他所有價值，這樣的觀點絕對是非歷史化的，是絕無可能的嘗試?！薄裁馈嘲５旅伞ね栠d：《阿克瑟爾的城堡》，第89頁，黃念欣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威爾遜的告誡對夏志清是完全無效的。夏志清無節(jié)制地放大自己定見的底氣到底來自哪里呢？僅從方法論角度看，主要來自他對一個世界化的文學傳統(tǒng)的篤信，同時還有對某些非歷史的超級原則的堅持。從夏濟安日記和夏志清訪談中我們得知夏氏兄弟都受到了T.S.艾略特和利維斯的影響。問題的關(guān)鍵是，他們是怎樣理解和應(yīng)用艾略特和利維斯的“傳統(tǒng)”概念的？

T.S.艾略特認為文學傳統(tǒng)是一個具有廣闊意義的東西，它首先包括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包括一種感覺，即不僅感覺到過去的過去性，而且也感覺到它的現(xiàn)在性。這種歷史意識迫使作家把全部文學看成一個同時存在的體系。⑥ 〔英〕T.S.艾略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第2、3頁，王恩衷編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艾略特說：作家“必須明了歐洲的心靈，本國的心靈——他到時候自會知道這比他自己私人的心靈更重要幾倍的——是一種會變化的心靈，而這種變化，是一種發(fā)展，這種發(fā)展絕不會在路上拋棄什么東西，也不會把莎士比亞、荷馬，或者馬格達琳時期的作畫人的石畫，都變成老朽”。⑥艾略特討論文學傳統(tǒng)時所強調(diào)的歷史意識是把全部歐洲文學、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視為同時存在的整體體系的意識，新批評注重文本分析的做法與這種觀念亦有關(guān)聯(lián)。據(jù)夏志清回憶，其兄“大學畢業(yè)后初讀艾略脫（T.S.Eliot），使他終生服膺的是艾略脫對‘傳統(tǒng)概念：一個認真寫詩的英國詩人，不特要使本國前輩詩人活在自己的腦袋中，而且要把自己的感性和自荷馬以來的歐洲的心靈（the mind of Europe）溶為一片”。⑦夏氏兄弟的魯迅研究其實是把艾略特的傳統(tǒng)概念進行了誤用的批評實踐，他們基本上把這個概念換算成了“歐洲的心靈”;質(zhì)言之，他們把艾略特的傳統(tǒng)化約為僅剩下歐洲文學傳統(tǒng)，并痛快地扔掉了“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的另一半，歐洲文學的標準被轉(zhuǎn)換為一個通用的評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鐵律。適用于歐洲人的“歐洲的心靈”未必適用于亞洲人，也未必適用于美洲人或非洲人，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夏志清把魯迅與賀拉斯、本·瓊森、赫胥黎相比，說魯迅不夠資格躋身于世界著名諷刺家之列，因為“這些名家對于老幼貧富一視同仁，對所有的罪惡均予攻擊”。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40頁，劉紹銘等譯，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5。魯迅與這些西方作家之間并沒有多少可比性，他們所面對的實際問題也極少相似之處。有了一顆恒定的“歐洲的心靈”，也就不奇怪夏氏兄弟施舍給魯迅的文學史地位如此之低了。文學傳統(tǒng)永遠是多源匯聚的、發(fā)展的傳統(tǒng)，而不是同質(zhì)同源的、恒久固化的東西;任何文學傳統(tǒng)必先扎根于本民族傳統(tǒng)之中，然后才對世界文學傳統(tǒng)產(chǎn)生影響。用一把至尊的通用尺子來裁決魯迅，正是他們的魯迅研究所堅持的“傳統(tǒng)”。

利維斯是夏氏兄弟所推崇的文學批評家。與其說利維斯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文學傳統(tǒng)，不如說他重構(gòu)了一種新傳統(tǒng)。在他的《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中，菲爾丁、狄更斯、哈代、福樓拜、屠格涅夫、伍爾夫都不夠偉大，⑤ 見〔英〕F.R.利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第6、29、30、36、214、288頁，袁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只有他贊賞的五位作家（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康拉德、D.H.勞倫斯）才是偉大傳統(tǒng)的承載者。從利維斯不容置疑而又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中，我們可歸納出他建構(gòu)的偉大傳統(tǒng)的大致意思：在上述五位作家那里都有對“道德緊張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對“人性的潛能”的禮贊，對“高等文明”經(jīng)驗的關(guān)切，都有成熟嚴肅的“興味關(guān)懷”?！灿ⅰ矲.R.利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第11頁有“道德緊張關(guān)系”問題的討論;第20頁涉及“人性潛能”;第19、21、23、24、267頁論及“高等文明”“高度文明化舉止”“優(yōu)雅文明交往”問題;第7、212、213、216頁論及成熟嚴肅的“興味關(guān)懷”，其實就是對道德意義和高等文明的關(guān)懷。夏氏兄弟真正從利維斯那里借來的不是別的，而是對文學史進行重新洗牌的勇氣，這是一種具有強烈排他性的文學史觀。

艾略特曾說哈姆雷特的情感無“客觀對應(yīng)物”，〔英〕T.S.艾略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第13頁，王恩衷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因而《哈姆雷特》不是莎士比亞的杰作;利維斯借用“客觀對應(yīng)物”這個著名的概念來贊揚康拉德;⑤而夏濟安則說魯迅所寫的夢境一片空曠：“在他的作品中實找不到一個象征性的相等的東西。《阿Q正傳》也許可算是配得上，但它在結(jié)構(gòu)上有缺點?！毕臐玻骸断臐策x集》，第30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在夏濟安的批評過程中，顯然有借用“客觀對應(yīng)物”概念的痕跡，但是當夏濟安模擬前賢的批評精神時，卻把象征的整體性機制徹底忽略了。無論是阿Q、狂人，還是過客、死火、墳?zāi)沟榷加胸S富的象征意義，但卻不能說是沒有客觀對應(yīng)物的象征，魯迅的象征是他所處時代的能體現(xiàn)本質(zhì)的整體性象征。象征與比喻不同，它未必一定要有具象的對應(yīng)物，正如伽達默爾所說，象征是感性事物與非感性事物的重合，象征并不限于話語領(lǐng)域，因為它并不通過其他意義關(guān)聯(lián)才有意義，它自身顯而易見地存有意義，“象征的意義都依據(jù)于它自身的在場，而且是通過其所展示或表述的東西的立場才獲得其再現(xiàn)性功能的”。〔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第93頁，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現(xiàn)代藝術(shù)喚起時代性共鳴的依據(jù)不在于它與現(xiàn)實的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在于它對現(xiàn)實的整體性把握。魯迅是偉大的時代提問者，提問的方式和力量常常來自象征。夏濟安、夏志清對魯迅的詰難，是先從艾略特和利維斯那里借來了排他性的勇氣，再拿著現(xiàn)實主義（追求客觀對應(yīng)）的鞋子去套現(xiàn)代主義（追求總體象征）的腳，并混淆了象征與比喻的機制和功能的操作。如果我們借用利維斯的傳統(tǒng)概念來觀察魯迅和張愛玲的話，說張愛玲的作品比魯迅的作品更能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道德緊張關(guān)系”，或者說張愛玲的作品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潛能”，恐怕都難以成立。

利維斯對“高等文明”的關(guān)切與倡導(dǎo)也顯然影響到夏氏兄弟。夏濟安《魯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最終的結(jié)論是：“若以五四運動為揭橥除舊布新的普及運動，則魯迅并非代表人物。他所代表的應(yīng)該是新與舊的沖突及其他超越歷史的更深的矛盾?！m才是五四運動的真正代表，他的致力于進步，顯得不含糊而且貫徹始終;他的一生充滿了穩(wěn)定，安詳?shù)臉酚^的光輝。在他的文明世界里鬼魂是沒有力量的。”③ 夏濟安：《夏濟安選集》，第27、28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

讀完這個結(jié)論我們終于恍悟了，他所有的論述都是為了推出這樣一個終極結(jié)論。夏志清對魯迅支持革命的行動有明確的指責，他認為魯迅的這種做法貽害后世：“魯迅特別注意顯而易見的傳統(tǒng)惡習，但卻縱容、甚而后來主動地鼓勵粗暴和非理性勢力的猖獗。大體上說來，魯迅為其時代所擺布，而不能算是他那個時代的導(dǎo)師和諷刺家?！雹茛?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40、36、37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5。夏志清這里所指責的顯然是魯迅對左翼文學的支持，他不顧歷史境況，祭起一面“文明”的旗幟來反對魯迅，這個文明與利維斯的“高等文明”很相似，但卻真正是缺少“客觀對應(yīng)物”的東西。要求魯迅在內(nèi)憂外患、風雨飄搖的歷史條件下遵循超級抽象的文明，這是用現(xiàn)時價值貶低歷史價值的做法。如果我們愿意，隨地都可以撿起一個永恒原則，然后用它來否定歷史的階段進程。夏志清顯然把歐美的文明當成了全球的尺度，并由此將學術(shù)探究推向了肆意攻擊。

夏濟安的魯迅研究最終所導(dǎo)向的也是“可愛的傳統(tǒng)”“安詳?shù)臉酚^”“穩(wěn)定”等原則，他說：“當周作人、林語堂等人想再發(fā)現(xiàn)一個安詳、更可愛的傳統(tǒng)中國時，‘過去對魯迅仍是可咒詛的，可憎的，但卻又有吸引人的地方?！雹劭蓯?、安詳、穩(wěn)定當然是人人所渴望的，但是，“可愛的傳統(tǒng)中國”不是僅憑作家就能夠建構(gòu)起來的東西。如果僅靠寫作就能建構(gòu)起這些東西，我們便可以直接用完美的文本取代殘酷的現(xiàn)實，而不必殫精竭慮地去探究國運衰敗的根源。夏濟安給出的評判準則只不過是時代變遷后某些地方、某些個人的心態(tài)罷了;事實上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并沒有把這樣的從容心態(tài)恩賜給現(xiàn)代作家。用新批評的另外兩個代表人物的觀點，可以圓滿地回答夏氏兄弟不能理解魯迅的原因：“有時，我們并不能對作家創(chuàng)造的那個領(lǐng)域加以充分的領(lǐng)會，除非我們考慮到和他有關(guān)的另外兩個領(lǐng)域，即：作家自身的生活領(lǐng)域，以及我們自己的生活領(lǐng)域?！薄裁馈晨肆炙埂げ剪斂怂埂⒘_伯特·潘·華倫編：《小說鑒賞》（下），第587頁，主萬等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夏濟安、夏志清文學批評的意趣與魯迅當時的歷史時空并不接壤，用不具實在性的抽象原則引領(lǐng)文學史研究必然會走向主觀謬見。

正是在上述的這些原則之下，才有了夏志清對魯迅小說、雜文的極低評價。他說魯迅的雜文有生動不俗的意象、例證，有絕妙的語句，也有冷酷狠毒的幽默，魯迅雜文整體來說“使人有小題大做的感覺”。

⑤反復(fù)閱讀夏志清的論述，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結(jié)論缺少最起碼的證據(jù)，他很直白地用定見取代了證據(jù)。雜文本身就包含著短小即時、以小見大的特質(zhì)，指責魯迅雜文“小題大作”正像指責小說為什么要虛構(gòu)、戲劇為什么要有舞臺一樣荒謬。夏志清說魯迅詭辯、違背事實和邏輯，但在其整部文學史中卻找不到具體例證。魯迅能證明自己，夏志清卻不能自證其說。在魯迅與各色論敵的論爭中，有鐵的事實和無可辯駁的邏輯，最終的敗北者都是后者，如果魯迅僅靠詭辯，就絕不會有那些無法否定的文學史事實。

夏志清完全否定魯迅后期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意義，他認為，魯迅雖然閱讀過馬克思主義和蘇聯(lián)文藝的書籍，但這對魯迅幾乎沒有影響：“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這些書籍對他的性格和思想的影響極為微小?！雹夼c同時期作家相比，魯迅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契機有所不同，他先接受進化論、尼采哲學、個人主義、人道主義等，最后才接受馬克思主義，他因論戰(zhàn)需要而系統(tǒng)研究馬克思主義，這使他更迫切地要汲取馬克思主義的精髓。魯迅對階級論的接受直接催生出《“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等經(jīng)典名篇。很顯然，我們并不能說這些文章與其早期文章“差異甚少”。馬克思主義是魯迅一生中所接納的最后一種西方思想資源，這個事實本身就包含著通過比較而認可的思維軌跡。雖然魯迅不是激進地倡導(dǎo)馬克思主義的人，但一經(jīng)認識到其真理性，他便有了超越早期所拿來的其他思想資源的表現(xiàn)。在魯迅研究中，早就有一種頌揚前期魯迅、貶低后期魯迅的模式，夏志清的論斷無非是步其后塵而已，不過他做得更徹底，他直接說魯迅只是基于論戰(zhàn)需要而拿一點馬克思辯證法做點綴，魯迅并未接受馬克思主義。沒有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就沒有魯迅的左翼十年，夏志清對魯迅接受馬克思主義這個事實的評論到了完全不顧及事實的地步。夏氏兄弟對魯迅的批判，是從社會觀到作品，再到實踐行動的全面否定，但在借用“傳統(tǒng)”“文明”概念和原則時，出現(xiàn)了曲解概念的偏頗、抽象原則的泛用和論述策略的選擇性盲視。

三

在某些海外漢學家的魯迅研究中充滿歷史虛無主義的味道，從方法論上看，其呈現(xiàn)的結(jié)果是徹底拋棄文學研究與社會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這又是一種致命的方法論缺陷。其實，他們的魯迅研究并不是不要歷史，而是想建構(gòu)另外一種歷史?！胺穸ㄎ膶W經(jīng)典有時就意味著否定以往的社會實踐?！蓖蹂均i、張洋：《“文學經(jīng)典化”問題的哲學反思》，《東岳論叢》2018年第2期。虛化歷史經(jīng)驗的做法絕不是深化魯迅研究的正確途徑。魯迅的歷史意義不可能被作品的文本分析意義所遮蔽，夏濟安只能在文本意義上討論魯迅的“黑暗面”，而很少聯(lián)系現(xiàn)實，因為在他眼里，文本與歷史的關(guān)系并不緊要?？v觀海外漢學家的魯迅研究，在對魯迅啟蒙身份的討論中，從魯迅選擇文藝的初衷，到國民性批判，再到啟蒙事業(yè)的有效性，都受到了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的最大操作前提就是懸隔歷史。魯迅是否在日本看到過那段著名的幻燈片首先就受到了質(zhì)疑，李歐梵認為這個細節(jié)是魯迅虛構(gòu)的。見〔美〕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第17頁，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王德威、劉禾等人也都對這種說法非常關(guān)注且基本持認同態(tài)度。見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第13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美〕劉禾：《跨語際實踐》，第90頁，宋偉杰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對魯迅是否看過那段幻燈片，只能暫且存疑，值得思考的是，他們?yōu)槭裁磳@個細節(jié)如此重視？筆者的理解是，他們把這個問題當成了重新認識魯迅的基石，其邏輯是：如果能夠動搖幻燈片事件的真實性，就能把魯迅與啟蒙事業(yè)最大限度地隔離開，然后就可以火力全開地討論魯迅對暴力、血腥、鬼魅等黑暗事物的非理性的迷戀。更進一步的邏輯就是：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追求正義的同時，走向了鼓動暴力流血的歧路，這種傾向應(yīng)該被徹底否定。王德威就明確表示，魯迅在斥責中國人忽略砍頭的嚴肅意義時，也成了“指點批判看客的高級看客”。“魯迅的懷疑態(tài)度，既憊懶又犬儒，并不亞于他筆下的群眾。他是‘與人民永遠在一起的?！雹?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第138、13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他還追問過：“但魯迅自己呢？難道他不是觀看其他同胞觀看砍頭的高級‘看客么？難道他不是靠著人肉盛宴補充營養(yǎng)的神秘食客么？魯迅必定曾為這些問題自苦過。到底他是中國良知的守護者，還是中國原罪的共犯？”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第35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3。這種追問否定了國民性批判的真誠性和有效性，在他看來，魯迅恐怕只配做“中國原罪的共犯”了。王德威的邏輯很神奇，他巧妙地利用魯迅的歷史中間物式的自我反省意識，把批判者與被批判者等同起來——當然，他總算還給魯迅留下了一個“高級”的形容詞——然后再在此基礎(chǔ)上，秉承源于夏濟安的觀點繼續(xù)討論魯迅的“陰暗”。按照這種邏輯，批評腐朽者都是腐朽事物的觀賞者，那么，魯迅寫砍頭的小說就“不能不看作是一味求‘全卻自我割裂、否定的極致演出”。⑥當夏濟安譴責魯迅的象征沒有客觀對應(yīng)物時，王德威卻把“砍頭”坐實為魯迅癡迷于非理性的罪證：一種源于李伯元的“難以遏抑‘觀賞活地獄的沖動”。

王德威：《現(xiàn)代中國小說十講》，第36頁，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3。

王德威的論述讓我們看到了某些海外漢學家魯迅研究的脈絡(luò)清晰的傳承關(guān)系，他們一步步推演、積累魯迅身上的負能量，最終把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推演成為一種觀賞、表演行為。然而，我們在海外漢學界的歷史學家那里卻看到了不一樣的對魯迅的認知，對照海外歷史學家與文學史家對魯迅的不同評價，我們能得出怎樣的結(jié)論呢？

比如，在美國漢學研究中，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要比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客觀可信，通過費正清、史景遷與夏志清等人的比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費正清、史景遷筆下的魯迅要比夏志清、夏濟安等人關(guān)于魯迅的專門研究更為科學準確。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何在？研究者基本的歷史素養(yǎng)的差異造成了此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史景遷在談到小說《藥》時，他是這樣理解的：“魯迅還說過，希望是存在的，盡管它微弱得只有透過難以捉摸的征兆才能看到。……《藥》發(fā)表之際，適逢《新青年》出版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專號，也正值中國的青年剛剛知道在巴黎和會上中國的要求被西方列強無情地擱到了一邊。這樣，魯迅發(fā)出的信息，被迅速地融入了社會主義革命和反對帝國主義的大潮之中，并成為宣告中國革命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的文獻?！雹?〔美〕史景遷：《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第106-107、174頁，尹慶軍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在談到魯迅的《阿Q正傳》時，史景遷說：“在魯迅看來，辛亥革命后的中國沒有什么改觀，他要繼續(xù)傾吐他心中的壓抑，與梁漱溟、張君勱，還有英國的羅素相反，他要揭露‘中國古老文明骨子里所具有的那種‘同類相殘的‘吃人本質(zhì)。他以為，羅素也太容易上當受騙了，居然‘在西湖看見轎夫含笑，就贊美中國人?！雹弁ㄟ^比較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專攻歷史者與專攻文學史者的觀點差距竟如此之大。史景遷“以文見史”的結(jié)論瞬間還原出魯迅及其當時讀者的境況;而夏濟安等人以純文本演繹為基礎(chǔ)的“以文見人”的結(jié)論，卻充滿了強行闡釋的臆斷與推測，這是典型的囿于文本而不見歷史的研究方法。某些海外漢學家不顧歷史情境，更不討論魯迅的歷史價值，只看到砍頭、鬼魅等黑暗的意象，就由此推斷出魯迅對黑暗的“癡迷”、對血腥暴力的“慫恿”。這種把文學意象懸隔于時代而作超時空引申的做法并不值得效仿。某些海外漢學家魯迅研究的方法與結(jié)論不僅給國內(nèi)外魯迅研究造成混亂，而且也給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公信力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

人物評價是史學研究的重要方面。一些海外漢學家魯迅研究中刻意貶低魯迅的做法，與其評價歷史人物的方法有關(guān)。夏濟安在討論魯迅時，用預(yù)設(shè)的結(jié)論替代了科學推理。費正清在討論新文化運動時，多次提到魯迅和胡適，他把《狂人日記》等稱為“抗議文學”，

⑤⑥ 〔美〕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tǒng)與變革》，第454、461、458頁，陳仲丹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他對魯迅有這樣的評價：“作家們相信他們的職責是教育民眾，即教育他們的同胞們拯救中國。那些通常按英美模式獨自追求浪漫主義或者‘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人不久就在像魯迅這樣的具有社會目標的人面前相形見絀，后者希望像精神撫慰者那樣來拯救他們的祖國?！?/p>

⑤而在評價胡適的《問題與主義》時，費正清給出了這樣的判斷：“胡適的長期教育計劃中沒有短期的政治措施，它只能產(chǎn)生要求軍閥政府保障民權(quán)的自由主義宣言，但毫無用處?！雹拊趯︳斞负秃m歷史功績的評判上，海外漢學界的歷史學家要比文學史家更客觀，因而其觀點也更令人信服。魯迅代表著一種新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性的塑形，無論在文學還是歷史的范疇內(nèi)，魯迅同樣具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魯迅在世和辭世后都不乏反對者，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對某些人的情感結(jié)構(gòu)來說，他常常是一種異己的力量。但魯迅的這種力量卻符合歷史對文學藝術(shù)的真理要求。魯迅承認他所屬的這個民族曾經(jīng)有過病態(tài)、屈辱的歷史，他是試圖改變這種歷史的人;承認病態(tài)、屈辱是沉重的，但卻比掩蓋事實更勇敢。魯迅的旨歸是追求現(xiàn)代社會的健全人格，這個命題在今天的中國仍不過時。僅僅局限于文本演繹很容易誤解魯迅的倫理態(tài)度，更寬廣的歷史視域是限制強行闡釋的必要條件，魯迅作為倫理重構(gòu)的發(fā)動者的意義最需要被歷史地認知。

魯迅的倫理抉擇是一種歷史的真理要求，這一點又通過藝術(shù)的真理要求反映出來，他的倫理標準和正義取舍仍然是當代人思考的重要支點。當代中國的倫理要求并沒有與魯迅倫理覺醒的正義要求相背離。魯迅對黑暗事物的描寫是以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為中介的，現(xiàn)代國家與社會的訴求在魯迅那里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當海外漢學家借助西方語境理解魯迅時，我們要特別提醒，不應(yīng)該把魯迅的倫理抉擇和性格特征作無限西方化的闡釋，比如在他身上找尋“原罪意識”等。魯迅是一個站在歷史分界線上的文化戰(zhàn)士，要克服錯位的詮釋視域，首先應(yīng)該從當時中國的社會文化背景出發(fā)。魯迅對砍頭、死亡、鬼魅的描寫也存在一個最基本的倫理態(tài)度——他絕不是在展覽黑暗，更不希望黑暗就此繼續(xù)下去。

最后我們要說幾句并非多余的話。雖然一些海外漢學家魯迅研究的方法論存在諸多問題，但客觀地講，這些成果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是具有啟示意義的：第一，新方法可以帶來研究空間的拓展。開辟魯迅研究的新空間問題值得高度關(guān)注，僅從學術(shù)拓展的角度看，海外漢學家在這方面的努力值得重視，他們?yōu)橹匦聦徱暟斞冈趦?nèi)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商榷的視角。第二，海外漢學家借鑒西方文學傳統(tǒng)理論對魯迅的研究，讓我們認識到，魯迅與文學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尤其是魯迅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是非常值得進一步探究的問題，它不僅涉及解讀魯迅的參照系問題，而且涉及對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認知問題。第三，方法論也必須被歷史化之后才能契合研究對象，沒有非歷史化的可靠方法。文本與歷史的天然關(guān)系，可以在不同研究者那里被有限度地調(diào)整，但這個關(guān)系和限度卻是永恒存在的，作為特殊歷史的文學史必須承認并科學地掌握這個關(guān)系與限度。

【作者簡介】王張博健，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李掖平，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