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兒童性色彩論析

故鄉(xiāng)西海固對于郭文斌的創(chuàng)作及其作品的文學特質(zhì)構成具有特殊而重大的意義。西海固民間生存既是郭文斌寫作的背景，也是其鄉(xiāng)土小說的母體、主題與基本的素材?！饵c燈時分》《大年》《吉祥如意》等篇章先后問世，郭文斌用空靈蘊藉的語言、嵌套式的行文結構、孩童的視角等共同構建出一個詩意的世界。“干涸貧瘠”“赤地千里”“苦甲天下”“貧甲天下”“旱甲天下”等詞匯是描述西海固地域生存的常見語言。那么，為何到了郭文斌的筆下，西海固變得溫潤、溫柔又溫暖了呢？這便是郭文斌的特別之處，也是其作品的特質(zhì)所在。郭文斌說：“對于西海固，大多數(shù)人只抓住了它‘尖銳的一面，‘苦和‘烈的一面，卻沒有認識到西海固的‘寓言性，沒有看到它深藏不露的‘微笑。當然也就不能表達她的博大、神秘、寧靜和安詳。培育了西海固連同西海固文學的，不是‘尖銳，也不是‘苦和‘烈，而是一種動態(tài)的寧靜和安詳。”郭文斌：《回家的路：我的文字》，《文藝報》2004年6月3日。郭文斌將西海固文學中對苦難自然生存環(huán)境的書寫轉(zhuǎn)移和提升到了一種祥和的文化生存層面，完成這種轉(zhuǎn)移與提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兒童性色彩的建構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一、西海固民間生存

通過仔細分辨，我們發(fā)現(xiàn)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中的西海固民間生存背景實質(zhì)上并沒有殊異于其他作家對西海固地域生存環(huán)境的書寫，也是貼著西海固的現(xiàn)實鋪展的敘事。差異在于作家及作家筆下的人物如何對待和認知那份苦難。在對苦難生存背景的書寫上，郭文斌是忠實的，甚至也做了許多典型的呈現(xiàn)，苦難生存在他的筆下依舊是西海固民間生存中的常態(tài)，是慣常的甚至是恒常的存在。但對苦難的呈現(xiàn)不是作家的目的所在，而是在苦難之上，他更著意于那些生之美好與生之神圣，著意于對苦難大地上棲居的詩意的呈現(xiàn)。

首先，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呈現(xiàn)了西海固民間生存中慣常存在的苦難。

郭文斌寫故鄉(xiāng)西海固的苦難生活時并不是俯視，他秉持的是溫暖平和的情懷與超越此在的心態(tài)。他結合自己的童年記憶和人生經(jīng)驗書寫了自己熟悉的鄉(xiāng)土世界，寫出了鄉(xiāng)土世界里鮮活的生命和對生活的理解，一種任憑風吹雨打都無法消磨的生命激情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營建。但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也從不回避西海固的苦難與貧窮，他也體察到這片土地上人們對于苦難與貧窮無能為力的忍耐與接受?！都舻丁肥枪谋笞髌分邢鄬怃J地表現(xiàn)物質(zhì)資料的匱乏對民眾生存造成苦難的篇章。作品描寫了一位身患重病的妻子在一個平常的日子為丈夫和孩子做了夠吃49天的餅子之后結束了自己生命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西海固民眾在貧窮苦旱中的生存無奈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即使在《大年》《點燈時分》等集中書寫“吉祥如意”主題的篇章中，生存的酷烈依舊存在，只是從故事的前景轉(zhuǎn)向了故事的背景。不管是前景還是背景，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從未回避過故鄉(xiāng)的貧窮與苦難，對于那里的生存者而言，貧窮與苦難是慣常的，慣常到本來如此的地步。

其次，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呈現(xiàn)了西海固民間生存中葆有的生之美好。

郭文斌并不否認苦難與貧窮，但他看到了存在于西海固民間生存中更重要的、比苦難更為巨大的“美好”，并用孩童的視角來強調(diào)這份美好，從而與文本外的現(xiàn)實社會形成鮮明的對照。正如荷爾德林的詩句“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這份“美好”、這份“安恬”、這份“寓言”式的生存狀態(tài)正來自西海固民間生存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謝有順說：“中國當代文學慣于寫黑暗的心，寫欲望的景觀，寫速朽的物質(zhì)快樂，唯獨寫不出這種值得珍重的人世……郭文斌為我們寫出了一種值得珍重的人世?！敝x有順：《世界是人心的鏡像——讀郭文斌的〈吉祥如意〉》，李建軍主編：《郭文斌論》，第186-188頁，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商業(yè)化、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拉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利潤”成了全世界角逐的焦點。然而，無論“利潤”如何增長如何膨脹，都挽救不了人類日陷愈深的精神困境，信仰萎縮、激情缺失成了這個時代某些群體共有的病癥。《吉祥如意》用孩童的視角寫了作者對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回憶，寫了存在于西海固地域上的“生之美好”。這也是郭文斌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回憶中的鄉(xiāng)民與今天的人們追求的目標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今天的人們“采”的是具體而實在的艾，是純物質(zhì)的欲望，而記憶中的鄉(xiāng)民所“采”的是氤氳于山頂?shù)摹凹槿缫狻?，物質(zhì)的艾倒成了“采”的形式而已。今天的人們追求得過于實在過于具體過于狹隘，生活失去了應有的美感，人們在獲取豐厚的物質(zhì)之時陷入內(nèi)心的空虛與虛無。《吉祥如意》告訴我們，我們需要的物質(zhì)化的東西無需太多。當娘將端午的花饃饃分了又分放在孩子們的手上時，他們卻舍不得吃，因為那一牙花饃饃已遠遠超越了饃饃本身的含義，其中有娘的辛勞、娘的祝福、娘的愛。

章仲鍔先生在《短篇小說：回顧、現(xiàn)狀與前瞻》中談到三年一屆的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評獎時，認為題材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探索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獨到發(fā)現(xiàn)，依然是一些作家孜孜以求的目標。他認為《吉祥如意》正是郭文斌捕捉到了生活獨特的“美”并體現(xiàn)出了獨特的審美傾向，“這是一篇以優(yōu)美雋永筆調(diào)描寫鄉(xiāng)村的優(yōu)美雋永，凈化著我們?nèi)找娓≡瓴话驳男撵`的作品”。章仲鍔：《短篇小說：回顧、現(xiàn)狀與前瞻》，《中國作家》2008年第12期。

《吉祥如意》《大年》《點燈時分》等篇章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生活經(jīng)驗：美好就是一切的和諧，即大自然與自我的和諧共存，人與人的和諧共處，男女兩性的和諧共生，人與自我的和諧共融。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好的、人世是美好的。當然，更多的是作家內(nèi)心“故土”及生存的美好。

再次，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呈現(xiàn)了西海固民間生存中的神圣感。

郭文斌不僅寫出了以淡泊與平常心稀釋和化解苦難的西海固民間生存，還寫出了在貧窮苦旱中詩意的生存，同時，更寫出了西海固民間生存中的神秘、神性與神圣?！饵c燈時分》中娘說麥稈是用來敬神的，要放在高處，不然就弄臟了。六月不明白麥稈怎么能敬神呢。娘說麥稈本身并不能敬神，但是一旦做了燈捻就能敬神了，于是六月就覺得這麥稈一下子神圣起來。這種從點滴開始的神圣縈繞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使得那慣常的生存神圣不可侵犯，使得生存中的那份美好持久而牢靠。生存之神圣正是郭文斌對西海固民間生存的深層理解：不欺物、不欺人、不欺心。

天地萬物都有生命、有靈性，甚至帶著神性。獻月神前五月和六月洗了手臉，然后才往院子里抱炕桌，端燈盞。因為這炕桌燈盞不是給自己的，是用來獻月神的。雖然不是宗教儀式，僅僅是生活中的一個小細節(jié)，但全家人都以信徒一樣虔誠的心理在準備這個過程。獻完月神，五月和六月給各個房里端燈盞，不僅每人一個，甚至牲畜、樹木都有燈盞。當六月往梨樹下放燈盞時，他看見樹里走出來一個人從他手里接過了燈盞，六月心里升起了一種特別的溫暖，覺得那不再是梨樹，而是他們家的一個親戚。人們用平等的心去對待一切，從而獲得一份感動，獲得一份寧靜。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欺物、不欺人、不欺心的同時認真而虔誠地生活，從而超脫也超越苦難，獲得美好。那美好、那神性就在于點滴生活中，在于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中。因此人們從不忽略細節(jié)，他們相信神明，一切都是有“講究”的。生活不是宗教，細節(jié)不是宗教教義，人們卻信仰生活，尊重細節(jié)，付出著比宗教更虔誠的情愫去堅守那份“講究”，并世代相承相續(xù)。郭文斌懂得故鄉(xiāng)的生存，那是將每一個細節(jié)當作一個盛大莊重的儀式去完成的生存方式。因此，他筆下的鄉(xiāng)民才得以安適、安恬地生存于西海固這片貧窮苦旱之地，并演繹出生存的神圣。

郭文斌具體面對的是西海固的民間生存，其寫作的氣質(zhì)卻遠遠超出了地域的界限，而是提供了一種普遍的生存范式。對待苦難的常態(tài)、從貧窮苦旱中獲取更深厚的美好、帶著神性的生存是郭文斌對于西海固民間生存的理解，也是其對美好人情人性的理解，更是其對于世界的理解。作品通過兒童性色彩的建構合情合理地實現(xiàn)了對苦難中美好的發(fā)現(xiàn)與塑造。

二、兒童性色彩的建構

20世紀末期，西海固一度被聯(lián)合國定義為人類不能生存之地。在文學作品中，從張承志的《心靈史》開始，西海固大地無論在異域還是在本土作家筆下都是一片苦土、焦土，渴望水是西海固永遠的情結。西海固作家筆下的悲劇基本上都是生存悲劇，很少有政治悲劇、社會悲劇、歷史悲劇和性格悲劇，他們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著人物與環(huán)境的不屈抗爭。相形之下，郭文斌卻恰恰在這個不毛之地中書寫出了一種驚人的美好，當《吉祥如意》等作品亮相后，讀者普遍表現(xiàn)出“被一種美震驚的樣子”。

在鄉(xiāng)土小說的書寫中，“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經(jīng)歷了一個從萌生、繁盛、蛻變、斷裂、復歸到再度新變的復雜而曲折的遞進過程”。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第1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在這個過程中，對于鄉(xiāng)土的書寫大致可以分為兩個派系。一派是以魯迅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寫實派，另一派是以沈從文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浪漫派。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過一個漫長的摸索期，在《點燈時分》《大年》《吉祥如意》等篇章受到讀者的好評之后，其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qū)δ旯?jié)文化的描寫，集中反映西海固民間生存中美好神圣的一面，在對其“安詳”說逐步充實的過程中，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在“禪”意的基礎上又多出了自覺的說教成分。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主要是傾向于鄉(xiāng)土浪漫一派的。李興陽認為：“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屬于周（周作人）、廢（廢名）、沈（沈從文）、汪（汪曾祺）一路，有‘京派的韻味與色彩。郭文斌居住于繁華的城市，卻把心靈之根留在鄉(xiāng)村，他說：‘對我而言，西海固這個名字，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個地理概念，他更是我心靈深處永遠的溫暖和懷想?！崩钆d陽：《安詳?shù)拿袼兹松c成長中的天問——郭文斌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論》，《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4期。無論是從現(xiàn)實的角度講，還是從西海固文學的表達傳統(tǒng)角度來講，郭文斌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顯然是特殊的一例。在他的作品中，多的是傳統(tǒng)文化與文字的纏綿而非現(xiàn)實的艱難與文字的糾結;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多的是吉祥如意式的祥和而非貧窮苦旱式的激烈。為達到祥和的目的，作家回避了現(xiàn)實矛盾，有意以回憶的情感狀態(tài)從孩童視角入手構筑詩意的敘事。這樣的敘事氣質(zhì)與策略使得其作品中流露著一股濃郁的兒童性色彩。總體說來，這種兒童性色彩主要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對童心、童趣和童語的呈現(xiàn)上。

首先，以童心看待世界。

在郭文斌的小說中，尤其是那些具有濃郁年節(jié)氣氛的篇章中，常常采用孩童視角進行敘事。這樣一種敘事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作家超越功利的審美追求與心境，而這樣的追求與心境則出自作家淡泊寧靜的人生態(tài)度之中，存在于作家葆有的那份天真爛漫的童心之中。

郭文斌將安詳平和的心態(tài)與未泯的童心結合起來書寫著多情的鄉(xiāng)土。當他帶著這樣的心態(tài)去觸及故鄉(xiāng)中的貧窮苦旱時，那份貧窮苦旱也變得溫潤了許多，苦難中的沉重、壓抑與沉默被剝離出來，留下的是一種平和安寧的生活的常態(tài)。

當現(xiàn)實的苦難來得太過于沉重太過于壓抑時，當成人世界帶來無盡的苦惱和紛擾時，天真、純潔的情感變得越來越少時，兒童視角為現(xiàn)實的書寫帶來了清新和純真，對苦難的表現(xiàn)方式也變得不那么金剛怒目、慘烈不堪?！饵c燈時分》中六月的感受呈現(xiàn)出兒童思維與想象世界的奇妙結合，“娘一樣的月光”“懷著一個月亮”，這樣的比喻與敘述也是只有未長大的孩子才有的思維與感受方式。從這樣的文字中也可見得作家對世界的感知方式與其語言的詩性特質(zhì)，他是懷著一顆如兒童般純潔干凈的心靈去回味故鄉(xiāng)的明月的，他是持有詩性語言的言說能力的。

事實上，僅僅從明明、亮亮、五月、六月、臘月、正月、忙生、地生、白云、牧牧等一串富有詩意的名字中，讀者即能獲得許多關于郭文斌作品內(nèi)容的信息。那些孩子，似乎是文明初始之時，剛剛誕生的，剛剛被命名的。童心是郭文斌創(chuàng)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種寫作姿態(tài)與心態(tài)。當那些詩意的名字被放置在具有濃郁民俗民間色彩的年節(jié)里時，氤氳于整個篇章中的便是一種散發(fā)著香氣的美好。那些純粹純潔的孩子也是在這樣一種傳統(tǒng)的禮俗和習俗中完成了自己的成長儀式。

其次，以童趣化解苦難。

因為總是帶著一顆童心看待世界，所以郭文斌小說中的細節(jié)與情節(jié)總是有獨異之處，他總能以童心發(fā)現(xiàn)童趣，以童趣化解生存的苦難。正如白燁所說：“郭文斌常常采用童年視角，用孩子的眼光打量一切，用孩子的心靈感受一切，字里行間漫溢著一種清醇而溫暖的童趣?？梢哉f，他是在別人忽略不計的生活縫隙發(fā)現(xiàn)情趣和尋找詩意的?！卑谉睿骸秳e致在童趣——簡說郭文斌的短篇小說》，李建軍主編：《郭文斌論》，第55頁，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童趣是構成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兒童性色彩的一個重要方面。正是充溢于生活流程中的那些童趣在很大程度上消解著辛酸、無奈。在文本世界中，正是那些別致的童趣支撐著純潔無瑕的童心。因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采用了兒童視角這一獨特的敘事角度，因此作品中自然隨處都是發(fā)生在明明、亮亮、忙生、地生、五月、六月這些孩子之間的童年趣事。例如《大年》中明明和亮亮在院子里的互相追逐，這是一個再簡單再樸素不過的游戲，沒有玩具、沒有游戲規(guī)則，甚至亮亮都不知道明明為什么要跑，自己為什么要追，但因為孩子的無目的性，使得這個游戲十分有趣，因為快樂，便互相追逐互相嬉戲。這樣一個互相追逐互相嬉戲的游戲在《吉祥如意》中得到承續(xù)。從形式上講，《大年》中是弟弟追哥哥，弟弟小，所以就漫無目的地去追哥哥，感覺很美好就追逐著。在《吉祥如意》中是姐姐五月追弟弟六月?！傲乱贿吪芤贿呎f，養(yǎng)個母雞能下蛋，找個干部能上縣。但五月總是追不上六月。這連她自己都奇怪。平時，她可是一下就能把六月壓到地上的。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有私心的。她就是不想追上。她只是喜歡那個追。”雖然五月還不能理解和體會愛情，但她朦朦朧朧的關于情感的認識在萌芽。作家用童年趣事的形式將一個少女初始萌生的懵懂的內(nèi)心世界細膩別致地表達了出來。即使在祖父的葬禮上，孩子們沒有眼淚，沒有生死離別的深刻憂傷，有的只是對熱鬧的尋覓，對于爺爺?shù)乃缿延械闹皇且环N淡淡的朦朧的失落而已。西海固生活中的貧窮、沉重被童趣化解，文本世界中彌漫著兒童性的美好與純真。

再次，以童語觀照心靈。

除去在童心童趣，郭文斌作品中俯拾即是的是那些兒童式的語言。它們詼諧幽默，卻不是成人世界里那種在理性思考之后的嘲諷或辛酸。這些孩子的話語正是他們天真無邪的童心的一種反映。在文本中，作家正是通過這些孩子的話語去反觀成人世界的。

在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孩子的話語大多是在對話中來顯現(xiàn)出兒童性色彩的。這樣一種兒童的話語方式，在郭文斌那些以兒童視角敘事的作品中，首先起到的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其次，也是作家的一種敘事技巧。例如在《點燈時分》中，六月一直纏著娘追問，問到后來，娘就引出奶奶常說的一句話“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東西越要舍”。為了引述出這段富含人生哲理的話語，作家在故事情節(jié)設置上讓六月沒完沒了地去追問。還有一些連父親也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作家便將其留給讀者一道去思考。

當然，在一篇童年視角的小說里，必然要用兒童的口吻講故事，并伴以兒童的話語。郭文斌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在讓具體的人物形象用兒童的思維方式去說話行事的同時，還將這些兒童的話語與民間敘事形式、民間敘事本身相結合，呈現(xiàn)一種人類最樸素最原初的敘事方式。這就是郭文斌“童語”的深刻之處。例如，在《開花的牙》中，牧牧和忙生之間的對話。那種回環(huán)往復、互問互答或者自問自答的敘事方式，是西海固民間敘事的重要講述方式之一。在這樣一個古老的形式中，包含著人類認識自我的愿望，也是西海固以民間講述的藝術形式保存下來的人類兒童期的話語形式之一。郭文斌將文本中具體兒童形象的語言跟人類童年期的語言形式以及童年期人們認識自我的愿望用一段兒童對話加以呈現(xiàn)，使得文本中的兒童話語不僅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起到了積極作用，更讓這樣一段話語成為人類生命創(chuàng)造形式的寓言與童話。

另外，作家在使用兒童話語的時候，還將一些民間兒歌直接引入作品?！半p雙核桃雙雙棗/雙雙兒女滿地跑/坐下一板凳/站下一大陣”“艾葉香/香滿堂/桃枝插在大門上/出門一望麥兒黃/這兒端陽/那兒端陽/處處都端陽……這兒吉祥/那兒吉祥/處處都吉祥……”在這些兒歌中，更直接地呈現(xiàn)了西海固民間生存中人們對于吉祥如意生活的追求。

三、兒童性色彩的成因

有人質(zhì)疑郭文斌作品中的“吉祥如意”背離了西海固的真實現(xiàn)狀，就此我們更應當仔細分析郭文斌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去表現(xiàn)那貧窮苦旱的故鄉(xiāng)生活。筆者認為郭文斌鄉(xiāng)土小說之所以寫得如詩如畫，與作家的早期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個性以及在寫作過程中所采用的童年視角和其回憶中鄉(xiāng)村的封閉性等因素密切相關。

第一，敘事上兒童視角的采用。

郭文斌一系列引起文壇關注的年節(jié)文化小說如《大年》《三年》《吉祥如意》《點燈時分》《中秋》《寒衣》等作品，均從兒童的視角出發(fā)，去探尋存在于生活中被年節(jié)集中放大的鄉(xiāng)風民俗。

用孩童的視角看待世界時，一切都變得十分美好。比如《開花的牙》中的牧牧，家里死人應該是個悲痛的事，可是年幼的牧牧還沒有被成人世界的情感邏輯完全控制，他并不十分懂得死人對于親人是件悲痛的事，甚至不明白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來來往往帶著怪異表情的人們，是奇奇怪怪的殺雞端獻瓜瓜的儀式，從兒童的天性出發(fā)，他認為這是件好玩的事情，是一場游戲。孩子的眼睛里熱鬧是第一位的。這樣的情感體驗完全異于成人的情感體驗。武淑蓮《回望童年——郭文斌短篇小說〈開花的牙〉的獨特視角及“童年理念”》一文認為作家通過該故事梳理了一種讓人深思的“童年理念”，即“將兒童看作是獨立于成人的個體，讓兒童享有與其身心發(fā)展相適應的童年生活，并為以后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武淑蓮：《心靈探尋與鄉(xiāng)土詩意》，第201頁，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10。對于孩子而言，生死處于混沌狀態(tài)，他們甚至在親人離去的場面中尋找著屬于自己的歡樂，貧窮與苦難此刻成為一種混沌狀態(tài)。

在敘事上采用兒童視角，使得郭文斌的作品充滿了濃烈的孩童氣息，在孩子的思維與感受里，更容易看到的是生活中美好的成分，甚至是異于成人世界的另一個世界。

第二，成長之累和城市生活之累的對照。

在散文《憂傷的驛站》中，郭文斌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想起節(jié)日，心就被憂傷浸透。而年尤甚。歡樂，如一顆杏子，被跟在童年之后的成熟一棍子打落了。”成長之累幾乎是每個人必經(jīng)的心理歷程，只是成長本身所帶來的傷痕在某些人那里深一些，尤其是在那些心性敏感纖弱的人那里。成長所帶來的倦意與恍惚是巨大的，沉沉地壓在作家心頭。為排遣這巨大的負累，他將注意力轉(zhuǎn)移至回憶里。而回憶中最遙遠最美好的莫過于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是生活細節(jié)將那些童年的歡樂固定成永恒的記憶。作家將這種成長的隱痛明確地書寫在散文《子在川上曰》一文中。

與此同時，郭文斌還承受著從鄉(xiāng)村生活進入城市生活的心理之累。城市的物質(zhì)文明程度遠遠高于鄉(xiāng)村，跳出農(nóng)門過上輕松富裕的城市生活是西海固父輩們對子輩們最大的期望和最美好的祝福。然而，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是容易的，斬不斷的是情感的紐帶。童年時代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影響著像郭文斌這樣“跳出農(nóng)門”的每一個人。從早期精神分析學的角度講，人的早期經(jīng)驗，決定人的性情與言行舉止，會影響人的一生，或者，從根本上說，郭文斌的文化之根是深植于農(nóng)耕文明中的。離開鄉(xiāng)土，意味著失去了出發(fā)地，意味著失去了根本，成為一個懸浮者。

盡管無論從哪個角度講，西海固都代表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難生活。但作為一種早期生存經(jīng)驗，鄉(xiāng)村的苦難被記憶剝離了許多，只有那些無憂無慮的爛漫記憶留存了下來。故鄉(xiāng)正如精神母親，無論如何落后貧瘠，對于孩子而言她就是血濃于水的母親。因此，當郭文斌站在熱鬧的城市之中時，常會生出“迷失之感”，甚至“索性站在陽臺上，面向老家”，這時“身心一下子踏實下來”。面向老家的方向回憶沉思良久之后，作家有所頓悟，城市的生活早已打破內(nèi)心的寧靜，當生命擱淺在喧囂的城市生活之中的時候，便是“離開生命的樸真太遠了，離開那盞泊在寧靜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燈太遠了，離開那個最真實的‘在太遠了”。這種遠離鄉(xiāng)村生活的失落感常常在作家心頭泛起波瀾。

第三，作家的個性因素。

作家多是心性敏感纖弱的一類人。唯其如此，才具有更強的洞察力，才能比一般人感受得徹底、深刻。其次，才是他們對語言的獨特把握能力?？v觀郭文斌的創(chuàng)作，留給讀者的是一個心思細敏的形象，尤其在他的散文里。例如《一片蕎地》里，將母親生病去世這個過程中的每一個細微的情景做了無比細膩的描摹，一方面表達了作為兒子在失去母親時的悲痛，另一方面也刻畫出了情感纖弱的兒子形象。面對親情、愛情這樣的人間至情時，每個人不免會柔情萬種。而郭文斌的敏感心性還在于面對那些再平凡普通不過的瞬間所生出的心靈震顫。

在敏感的心性中，郭文斌又是一個對美有執(zhí)著追求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幾乎不表達惡俗。這是作家個性的一種直接反映。很難在郭文斌的作品中找出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拒絕惡俗，呈現(xiàn)美好，平和安寧的個性氣質(zhì)決定了他的拒絕與他的呈現(xiàn)。在文學與生存之間很難用一個符號去詮釋它們的關系。作家們會因個性的不同，審美追求的不同，用不同的文學手段去表現(xiàn)或者再現(xiàn)生存。郭文斌的作品無疑是帶著濃郁浪漫氣息的，表達著他的社會理想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短篇《水隨天去》引起了文學界關于知識分子在當下生存中的矛盾與隱遁的爭鳴。郭文斌探討了知識分子在當下這個喧囂的時代中的價值失衡感。小說中的知識分子代言人“父親”最終消失了，不知去向。這樣的結局是郭文斌表達自我心聲的一個側(cè)面，更有對自我生命感受的釋放。在無處可去時，童心童性可謂是一劑良藥。

第四，回憶中故鄉(xiāng)的封閉性。

在郭文斌那些詩意氣息濃厚的小說中，尤其是其采用兒童視角進行敘事的篇章中，西海固的生活是一個十分封閉的自足體。明明、亮亮、五月、六月幾乎看不見城市文明，在他們生活的世界里，最遠的地方是上街。比如《吉祥如意》中五月和六月上街去買花繩，但那個街也是離村落不遠的鄉(xiāng)上，依舊是在鄉(xiāng)村世界里穿行。至于城市文明，在這些孩子的世界幾乎是不存在的。因此，貧窮苦旱只有在與城市文明的對比中才得以凸顯。

比如在小說《呼吸》中，水水在昏迷中做了個夢，夢見天降大雨。雨水對于西海固的人們來說僅僅是個夢。當水水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她看見了藥瓶里清澈的液體。郭富水告訴水水說那是城里人每天都喝的清水，水水便疑問為什么他們不搬到城里去。對于水水而言，唯一的與城市發(fā)生的關系就在那瓶液體里，城市其余的部分依舊是個朦朧神奇的影子。郭富水告訴水水只有考上大學才能到城里去，這不單是文本里的情節(jié)，也是來自西海固民間生存中的情節(jié)。孩子們上學的直接目的就是跳出農(nóng)門，走向城里。而對于那些沒有被城市文明沖擊的孩子而言，貧窮苦旱完全是一種生活的常態(tài)，沒有必要驚詫，更沒有必要抱怨。在本來如此的環(huán)境中成長，人們只能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去尋求生活的安詳和諧。因為封閉，沒有對比，亦無所謂好壞，人們暫時享有了一份心靈的安寧。

第五，作家早期的鄉(xiāng)村生存經(jīng)驗。

雖然小說是虛構文體，但敘述者無論如何都帶有真實作者的烙印，反觀，真實作者的部分側(cè)影總倒映在敘述者身上。郭文斌雖然生在貧瘠落后的西海固，和每一個西海固的孩子一樣經(jīng)歷過貧窮苦難。但在郭文斌童年的生活里，他也如每個西海固孩子一樣，感受更深的不是貧窮苦旱，而是父母親人的愛以及氤氳于生活之中的那份美好。

在小說《大年》里，那個為了孩子可以做任何犧牲的“母親”的形象在作品中被凸顯得可親可敬，這樣的偉大母親在西海固大地上卻也是平凡普通的一個。是她們樸素而偉大的忍讓、犧牲令孩子懂得了生活中最可寶貴的東西，是母愛讓生活在貧窮苦旱中的孩子擁有了溫柔、溫潤的內(nèi)心，有了可信賴的依偎。另外，從小說中那個傳統(tǒng)文化代言人身份的“父親”給村人寫對聯(lián)，讓孩子給其他親房、村人送饅頭、梨等各種食物的情節(jié)看，作品中以作家童年記憶為原型的孩子在其生活中處于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優(yōu)越狀態(tài)，也會帶給年幼的孩子一種優(yōu)越感。在封閉的鄉(xiāng)村中，在未成熟的認知中，這種優(yōu)越感奠定了回憶中鄉(xiāng)村美好的情感基礎。

綜上所述，郭文斌作品中呈現(xiàn)出了西海固獨特的一面——吉祥如意，它是溫柔、溫潤、溫馨的。郭文斌將西海固文學中對苦難自然生存環(huán)境的書寫轉(zhuǎn)移和提升到了一種祥和的文化生存層面，完成這種轉(zhuǎn)移與提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兒童性色彩的賦予與建構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作者簡介】馬曉雁，寧夏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王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