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閎
康健的人用不著醫(y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
(馬太福音9:12)
我們僅有的健康是疾病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在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中,滿是貴族的舞廳,鄉(xiāng)紳的莊園,驃騎兵的酒宴,遼闊的草原風光,同時也還有三套車上苦惱的車夫和廚房里苦命的女仆。果戈理首先將筆觸伸向了城市的市民生活場景,涅瓦大街上神情怪異的小公務員引人注目。但涅瓦大街兩旁住宅的地下室里,還住著一些更加怪異的人,他們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人公。隨著1861年農(nóng)奴制廢除,彼得堡(以及莫斯科、基輔等大城市)等流動人口急劇膨脹,地下室的需求量也越來越大?!暗叵率胰恕币渤蔀橐粋€特殊的群體。地下室雖然幽暗、逼仄,但對平民和窮人來說,卻是一個躲避彼得堡嚴寒冬季的安樂窩。當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則是孵化與地面世界相對抗的思想者的窠巢。一些形跡可疑的人蝸居在那里胡思亂想。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地下室人”形成了一個家族系譜。《窮人》中的杰符什金,《同貌人》中的戈利亞德金,《罪與罰》中的馬拉美托夫,《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斯涅吉遼夫,等等。他們都是兄弟。他們都是出自同一“母體”——同一件“外套”(果戈理《外套》),并與另一個俄羅斯家族系譜——“多余人”——形成對照和反差。但他們有時又往往是同僚或表親,多少沾親帶故?!兜叵率沂钟洝返诙轮?,“地下室人”與同學聚會一場,就可以看出這兩類人之間的黏著關系?;蛘咭部梢哉f,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階段,“多余人”開始發(fā)生分化,一部分依然混跡于上流社會的舞廳,或者妓院,另一部分人則住進了“地下室”。有時是斗室、閣樓(如《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群魔》中的沙托夫、列比亞德金等人的住處)。這個世界由破落貴族、退伍軍官、窮大學生、失業(yè)者、酒鬼、妓女諸如此類的人組成,與波德萊爾筆下的憂郁巴黎的情形有幾分相像。這些人在其他俄羅斯作家筆下,或多或少也被描寫過,一般而言,他們總是作家們要關心和憐憫的對象。這是俄羅斯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也描寫這些人,只不過他不是從外觀上做一種全景式的俯瞰,而是進入他們的住所,進入室內(nèi),并與他們一起蜷縮在那個幽閉的空間。更重要的是,進入他們的微觀的“內(nèi)在世界”。一份《地下室手記》,就是這個地下世界的“第一沉思錄”。
《地下室手記》在一開頭寫道:
我是一個病人。
這是一個清晰的判斷。它不是病人面對醫(yī)生的主訴。沒有醫(yī)生,只有病人對自己的判斷。“地下室人”首先是一個誠實的人。同時,他又是一個清醒的人。他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和狀況。這一姿態(tài)看上去與耶穌的門徒西門·彼得頗為相似。在那日,耶穌前來呼召彼得。當彼得意識到出現(xiàn)自己面前的不是一般人的時候,他大為震撼。彼得的回應是——
“主啊,離開我,我是個罪人!”(路5:8)
公開承認自己不良的身心處境,同時承認自己身心上的欠缺和病痛,這是精神哲學的起點,甚至也是宗教信仰的起點。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正是現(xiàn)代人類的精神哲學(存在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主要源頭之一,正如美國學者考夫曼所說:“《地下室手記》的第一章是歷來所寫過的最好的存在主義序曲”(考夫曼《存在主義》)。1864年《地下室手記》的發(fā)表,可以視作是現(xiàn)代主義的開端。從一定程度上說,不僅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人公群體,整個現(xiàn)代主義群體都是從“地下室”出發(f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傳記作者約瑟夫·弗蘭克指出:“20世紀最重要的文化新生事物——尼采哲學,弗洛伊德學說,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危機神學和存在主義——或者聲稱地下人屬于自己,或者通過積極的詮釋與他產(chǎn)生聯(lián)系”(約瑟夫·弗蘭克《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由的蘇醒,1860-1865》)。
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總是不停地自言自語,出聲地思想?!暗叵率胰恕焙紒y想,他的思想的嗡嗡聲,充斥整個地下室。是思想,而不是人物行動和事件,成為《地下室手記》等作品的主體部分,并奠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小說的主調(diào)。它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神的喜劇或人的喜劇,而是“思想的喜劇”。
“地下室人”公開承認自己的身心正處于一種病態(tài),而且很確切,就身體而言,是肝臟有病;就心理而言,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兇狠的人”,一個心懷惡意的人,一個心理很不健康的人。這是現(xiàn)代主義哲學對于人類自身的生存處境和狀況的一種極其清醒和自覺的判斷?!暗叵率胰恕钡牟?,就是現(xiàn)代人的通病?!暗叵率胰恕睂ψ约禾幘车奶钩?,并不是一種悔恨,這一點與西門·彼得完全不同。相反,他不得不以這種病態(tài)為基礎,成為對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的確認。但是,對于“地下室人”來說,重要的不是自我認知,也不是對疾病的認知。他相信自己有病,也相信有醫(yī)生和醫(yī)學有可能處理這種病態(tài),恢復健康?!暗叵率胰恕钡年P切在于,作為一個已然患病的個體在特定處境下的“自由選擇”。盡管這個世界滿是病人,而且也有人四處尋找醫(yī)生,甚至也有很多號稱“醫(yī)生”的人在世上游蕩,但“地下室人”的態(tài)度很特別,也很堅決——不去看醫(yī)生。他表示:
我不去看病,也從來沒去看過病,盡管我尊重醫(yī)學和醫(yī)生。何況,我還極其迷信;唔,即便如此,我仍舊尊重醫(yī)學。(我受過良好的教育,讓我不至于迷信,但我還是迷信。)不,我是因為賭氣而不去看病的。我無法向你們解釋清楚,我在這種情況下是和誰在賭氣;我也十分明白,我不去醫(yī)生那里看病,決不會使他們受損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做的這一切只會損害自己一個人,而不會傷及任何人。我之所以不去看病,是我故意不去看病。
“地下室人”顯示出不同一般的精神品格。他倒不是病篤亂投醫(yī),而是相反,他拒絕就醫(yī),而且是“故意”的?!暗叵率胰恕钡膽B(tài)度選擇,彰顯了現(xiàn)代人的自我意識的高度自覺。身體之苦痛令人難忍。一種肉體的不適,居然支配了人的全部生命,并導致肉體的死滅,而且,肉體之死滅,也就意味著“無”,人徹底歸于無有。如果人的價值完全依賴于有機體的物質(zhì)性的存在,那么,他跟蟲子的差別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冬天記錄的夏天印象》中記錄了關于自己身體狀況的感受:“我的舌頭發(fā)黃,證明我有病……‘難道人,萬物之靈長,竟是如此依賴自己的肝臟嗎?多么卑賤啊!’”疾病控制了身體,而身體又控制了自我意識和意志。終究,人不過是肉體(甚至是有病的肉體)的奴隸而已。
有病,這是確切無疑的,它也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選擇的結果。而唯其不去看病,拒絕對疾病的治療,不尋求生存之快樂,才有可能顯示意志對于物質(zhì)化的肉體的擺脫。他選擇接受疾病,并且要讓疾病成為其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主導性的部分?;诖朔N理由,“地下室人”宣稱道:
肝痛,那就讓他痛得更厲害些吧!
疼痛反而更能彰顯其生命存在。甚至可以說,沒有疼痛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因為它與這個世界的庸常無聊沒有什么兩樣。唯其疼痛,而且痛得更厲害,其生命的存在感方更為強烈。如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里展開了一場自我內(nèi)在的廝殺。他在尋找疼痛,尋找與世界的沖突和碰撞。另一方面,“地下室人”同樣也清楚地認識到自身的卑微和軟弱,這種人性特質(zhì)是可恥的和可鄙的,同時又是其自身無可擺脫的本質(zhì)。軟弱的肉體是其自由精神的囚籠。他對那些虛偽、體面的上流社會充滿了怨毒和敵意,尤其是對來自體面人的羞辱更是充滿了怨毒和惱恨。他尋求報復,要向某個他所痛恨的紳士挑戰(zhàn)??墒牵眢w卻背叛了他。當他與那位假想敵狹路相逢時,迎面而來的那位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而他卻不由自主地退縮到一旁。他的“以頭撞墻”般的雄心,轉(zhuǎn)眼間化為猥瑣的卑躬屈膝。在他的身體內(nèi),仿佛有兩個自我,一個雄心勃勃、威武不屈,另一個則低三下四、奴顏婢膝。這一主體人格分裂的主題,在小說《同貌人》中,發(fā)揮到了極致。
因其自身的孱弱,在“以頭撞墻”的過程中,只有遍體鱗傷,從肉體到精神的雙重損傷。在失敗中徒然地增加了新的屈辱。而現(xiàn)在,病痛,乃是對自身軟弱肉體的懲罰。在疼痛和恥辱當中,感受自身的存在,并建構其渺小的自我意識。甚至,他們以病痛為武器,向世界挑戰(zhàn)。病痛就是他唯一的武器。他們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是近乎一無所有的人們。如果連病痛都沒有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實在不足掛齒。因此,他不去看醫(yī)生,不打算療治這個疼痛的肉體,任其一味地走向無可救藥。唯其如此,方顯出其獨立的自由意志。被高揚的自由意志,只有走向死亡,才是其終極的實現(xiàn)。這與《群魔》中基里洛夫?qū)Υ劳龅膽B(tài)度同出一轍。在基里洛夫看來,唯其主動選擇自殺,并且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自殺,自由地支配和處置自己的生命,方顯出自我對生命的絕對主權以及絕對的自由意志。
當然,疾病跟自殺仍有所不同。自殺是自由選擇的結果,而疾病則是身體的不速之客。疾病仿佛是另一個獨立的主體,按自己的自由意志行事。然而,它同時又是潛伏在人的身體的內(nèi)部,它通過人的生命體征和癥候來表現(xiàn)自己,似乎也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有病的人,病征也是其生命的一部分,然而卻不是其所能夠自我支配的一部分。疾病軍團實在是生命的“叛軍”。這個居心叵測的不速之客,有時會緩慢地消耗人的生命能量,回贈以消瘦、發(fā)熱,潰爛,有時則會突然襲擊,用高熱、腫脹和疼痛擊打患者。它以自己既有的進程,踐踏人的身體,從生命的原野上席卷而過。這一進程并不因為你對它有充分的認知或缺乏認知而改變其襲擊的路徑和強度。疾病總是一意孤行,按照自身的法則行動,讓人有時或者經(jīng)常無法抵御,導致生命衰竭,直至死亡。列夫·托爾斯泰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寫到過前一種疾病狀況。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則偏愛表現(xiàn)疾病的突發(fā)狀況。
突襲性質(zhì)的疾病,最典型的就是癲癇。我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患有這種疾病。癲癇屬于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器質(zhì)性病變,呈間歇性發(fā)作?;颊咂綍r與常人無異,發(fā)作時幾乎無預兆地被昏厥和抽搐所控制。在那一時刻,人完全被生物化了,純粹只是一個有機體,而且像神經(jīng)系統(tǒng)遭受打擊的低等生物(比如蠕蟲或爬行動物)一般,分泌出粘液和泡沫。人在那些動物性分泌物中扭動,痙攣,然后緩緩地恢復過來。他不同于波德萊爾筆下的醉漢,不是因為酒精的作用而迷失和癲狂。他的心智迷失的病灶不是外在的,而是內(nèi)在的,是潛伏在自我的內(nèi)部和深處。
《白癡》中的梅思金公爵,一個高貴而又純粹的人,卻被這種疾患所苦。在某個瞬間,他將變成一個蟲豸,沒有意識,更別說理性了。梅思金的癲癇,將從“地下室人”開始的病患推向了極致。它將人的理性乃至意識徹底摧毀。每一次發(fā)作,都像經(jīng)歷一次死亡。但它又不是死亡,不像死亡那樣終極性地解決生命問題。它留下機體的生命體征,并讓它再一次活過來。仿佛經(jīng)歷了死亡和復活的偉大轉(zhuǎn)折。死亡陰險地潛伏在體內(nèi),隨時要發(fā)動一場致命的襲擊。弗洛伊德則將它解釋為被壓抑的“死亡本能”的歇斯底里發(fā)作(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
梅思金的病癥,與其說是臨床病理學的,不如說是精神現(xiàn)象學的。他的精神空間里,有兩種靈在拼命廝殺,將他的身體變成了戰(zhàn)場。那潛伏的某種惡的靈,癡愚的、邪惡的和死亡的靈,突然突破了他的理性、仁愛和敬虔的守護。
癲癇癥比其它任何病癥更能夠揭示人的動物性的一面,即便是公爵梅思金這樣的人,也無力抵御它的力量。在福音書中,也對這種病患的可怕力量有過描述。新約時代的人將這種病患與精神分裂癥一起,視為邪靈污鬼對人的附著。只有鬼魔一類的靈,才可能具備這樣巨大的惡性力量,并且,依靠人自身的能力和技術,無法驅(qū)除它。耶穌基督曾在格拉森和其他一些地方,遇到過這種患者。《馬可福音》有一處記載——
“夫子,我?guī)Я宋业膬鹤拥侥氵@里來,他被啞巴鬼附著。無論在哪里,鬼捉弄他,把他摔倒,他就口中流沫,咬牙切齒,身體枯干。我請過你的門徒把鬼趕出去,他們卻是不能?!薄灰娨d,鬼便叫他重重地抽風,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口中流沫。耶穌問他父親說:“他得這病有多少日子呢?”回答說:“從小的時候。鬼屢次把他扔在火里、水里,要滅他。你若能做什么,求你憐憫我們,幫助我們!”……耶穌看見眾人都跑上來,就斥責那污鬼說:“你這聾啞的鬼,我吩咐你從他里頭出來,再不要進去!”那鬼喊叫,使孩子大大地抽了一陣風,就出來了。孩子好像死了一般,以致眾人多半說:“他是死了。”但耶穌拉著他的手,扶他起來,他就站起來了(可9:17-27)。
從現(xiàn)代醫(yī)學角度看,這是一個典型的癲癇癥病案。耶穌以他醫(yī)治的大能,治愈了這位患者。靈里的疾病只能通過靈界的路徑來醫(yī)治。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從政治哲學的維度,揭示了這一精神癥候。某種鬼魔(邪靈)進入了人群,沙托夫小組就是這樣的一群,他們將成為社會的癲癇癥。而這一切,同時也是19世紀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癥候群。在他們身上所呈現(xiàn)出來的矛盾性,既是西歐現(xiàn)代性文化與斯拉夫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又是東正教神圣敬虔傳統(tǒng)與東方薩滿教傳統(tǒng)的沖突。艾娃·湯普遜把這一精神現(xiàn)象歸結為俄羅斯文化中所特有的“圣愚”(юродивый)現(xiàn)象(《理解俄國:俄國文化中的圣愚》)。從某種意義上說,薩滿交鬼巫術就是俄羅斯文化靈界的癲癇病灶,它與東正教的敬虔傳統(tǒng)結合在一起,在“圣愚”那里以歇斯底里的癲狂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也正是俄羅斯精神令人費解的秘密所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從癲癇癥中看到了理性的脆弱,它也預表理性危機時代的到來。19世紀流行的理性樂觀主義,如同風中的殘燭一樣岌岌可危。從某種意義上說,隨之而來的現(xiàn)代主義,正是這樣一種理性和意志的“癲癇癥”,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看到了這一病癥發(fā)作的后果。20世紀就是一個嘔吐的世紀,一個痙攣和抽搐的世紀。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已經(jīng)預示了發(fā)作前的那種神經(jīng)質(zhì)般的亢奮和不安。
癲癇同時又是反諷性地模仿了“死亡/復活”的生命變局,正如《馬可福音》中眾人所認為的那樣,“他是死了?!敝徊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它的死亡是虛假的,因而,它的復活也是虛假的。如果只是順應肉體的話,“復活”的盼望對他來說就是一場災難。一場可以預感同時卻無法回避的災難。這種不真實的“死亡/復活”情節(jié),難以忍受的肉體經(jīng)驗,折磨著梅思金(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身體,也折磨著他的理性和信念。
陀思妥耶夫斯基注意到,在理性迷失和毀滅的情況下,人跟一條蟲子就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暗叵率胰恕本涂释兂梢粭l蟲子——
現(xiàn)在,先生們,我要跟你們講一講我為什么連一條蟲子都做不成的原因。我只管講我的,你們愛聽不聽。我要向你們莊嚴宣告:我曾多次想做一條蟲子。
到了卡夫卡那里,人干脆就變成了蟲子。格里高爾·薩姆沙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蟲子的意念支配著他們,無論是19世紀的彼得堡還是20世紀的布拉格??ǚ蚩ㄊ峭铀纪滓蛩够?0世紀的繼承人?!暗叵率胰恕笔歉窭锔郀枴に_姆沙的史前時期,是后者的不安的夢,是他夢醒之前的狀態(tài)。當他一覺醒來,蛻變才真正開始?;蛘叻催^來也可以說,格里高爾·薩姆沙是“地下室人”的夢。格里高爾·薩姆沙在不安的睡夢中醒來之際,所努力維護的,就是其甲蟲硬殼之內(nèi)所殘存的理性。他仔細地分辨和判斷自己當下的狀況,并對自己的處境有相當清晰準確的認知。而且,在所有人因他的變形而震驚之際,他卻幾乎是“唯一保持著鎮(zhèn)靜的人”,而人類反而陷于恐慌和狂亂(卡夫卡《變形記》)。當然,隨著事情的進展,在甲殼之內(nèi)的理性,這一人類特有的本性,逐漸消失,理性像沙漏中的沙子一般,一點點地減少。一切都變得不可逆轉(zhuǎn)。最終,正如“地下室人”所說的:
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再變成另一種人了。
確實是無路可走了。而且,對于格里高爾·薩姆沙來說,是永遠不可能變成人了。連癲癇式的虛假復活都沒有。
地下室是一個適合胡思亂想的地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就是一份19世紀俄羅斯文化精神的病歷,“地下室人”及其衍生物,仿佛這個潮濕、陰暗的空間所孳生的毒蘑菇,裝點著俄羅斯的精神空間。在地下室里,一方面,身體的病態(tài)與空間的逼仄幽暗相表里;另一方面,身體的病態(tài)又與靈里的貧瘠苦毒互為表里。但現(xiàn)代人關心身體以及相關的物理世界。地面世界的法則,乃是屬乎物質(zhì)的法則,肉體的法則,也就是“地下室人”所說的“歐幾里得法則”。這種法則可以歸結為一則公式,即“二二得四”。一種堅硬的、毋庸置疑的和不可動搖的規(guī)律。它是健康的,沒有病態(tài)的。它與地下室的那種有病的和非理性的法則,形成了強烈反差。陀思妥耶夫斯基將其稱之為“水晶宮”法則。
水晶宮雄踞于地面上,與寒磣、濕暗、逼仄的地下室判然有別。水晶宮意味著堅固、明亮、舒適、輝煌和希望。地下室則擁有其反義詞。水晶宮理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處時代的社會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論敵車爾尼雪夫斯基曾在小說《怎么辦?》中,描述過這種象征著未來社會之完美圖景的水晶宮。那是車爾尼雪夫斯基筆下的代表人類未來和希望的“新人”的生活空間。這種水晶宮理念,早在傅立葉關于“法郎吉”的空想中,就已初具雛形。它起初只是一種關于天國的想象,是圣奧古斯丁的天國之城在地面上的投影。到了傅立葉那里,其輪廓漸次清晰。在小說《怎么辦?》中,車爾尼雪夫斯基賦予其明確的形態(tài)。它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同時還是一個倫理空間,一個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雙重美好的空間,其間滿是自由、平等、博愛、理性、善良和愛,是天國在地上的實現(xiàn)。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種理念,日后被列寧主義所繼承并予以現(xiàn)實層面的實現(xiàn)。水晶宮在蘇維埃條件下,演變?yōu)樘K維埃宮,一座偉大的現(xiàn)代人類精神象征的高塔,當然,由于物質(zhì)條件等方面的限制,它歸于流產(chǎn),僅僅是作為一種觀念上的象征,存在于蘇維埃的藍圖當中。這種偉大的宮殿,一方面是建筑材料和力學的奇跡,另一方面也是現(xiàn)代性的精神象征,即對于遠古時代人類僭越性的巴別塔的模仿。這種巴別塔沖動,并不只限于蘇維埃文化,自由資本主義也同樣有,甚至更強烈,并且由于技術和資本方面的優(yōu)勢,它還得以付諸實施,那就是矗立在石頭城巴黎的鋼鐵巨構——埃菲爾鐵塔。
盡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代尚無埃菲爾鐵塔,但水晶宮作為未來社會形態(tài)的象征,它確實于1851年的世界博覽會上,在倫敦被建立起來。它作為未來社會的物質(zhì)形態(tài),真實地展示在人們面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倫敦游歷期間,參觀過這幢奇跡般的建筑。而他從中看見了物質(zhì)主義和功利主義的荒謬的勝利,并使他聯(lián)想到論敵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社會烏托邦?!暗叵率胰恕睂τ谶@種矗立在地面上的物質(zhì)主義建筑物充滿敵意。在“地下室人”看來,即是遇到堅硬的理性之墻,是“二二得四”的鐵的邏輯枷鎖。理性主義者試圖在地上建立起“水晶宮”的世界,也就是華麗、宏偉的物質(zhì)主義宮殿。
《冬天記錄的夏天印象》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記下了這個來自北國寒冷世界的寫作者,對溫帶和亞熱帶歐洲的印象。他對物質(zhì)主義的西歐文化表現(xiàn)出一種不滿和蔑視態(tài)度,同時也對西歐現(xiàn)代主義文化催生出來的不斷膨脹的個人自由,表示深切的憂慮。在他看來,這種自由的癥候之一,就是所謂“拿破侖主義”。在他筆下的拉斯科爾尼科夫,即是將“拿破侖主義”推向極端的一個典型案例。居住在閣樓斗室的貧窮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可以看作“地下室人”的一個變種。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里滋生著惡。它的潮濕和陰暗,適合生長惡的毒蘑菇。這與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宮里綻放的美善花朵大相徑庭。然而,地下室卻是水晶宮的基礎部分。另一方面,這兩個部分又形成對抗。它們之間包含著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特有的鏡像辯證?!暗叵率胰恕币钥喽?、怨恨、歇斯底里的激情,乃至被張揚的病態(tài),來對抗地面水晶宮的堂皇、華美和伴隨著殘酷的溫馨。伊凡·卡拉馬佐夫揭示過這種人類理想圖景的可怕的一面。水晶宮的物質(zhì)主義的天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并非生命的希望所在。相反,它意味著人類在靈里的死亡?!暗窍壬鷤儯蓝盟囊呀?jīng)不是生活,而是死亡的開始了?!薄暗叵率胰恕闭f道?!岸盟摹钡奈镔|(zhì)主義公式,若作用于魂靈的世界,則意味著死亡,意味著消滅生命中的那些非物質(zhì)的部分:激情、情緒、情感、無意識沖動,乃至愛。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母國的一句諺語所說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則要關心眼淚,關心每一滴眼淚的價值,尤其是那些無助者哀傷的眼淚。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凡·卡拉馬佐夫提出的那一句質(zhì)疑,揭示了哀傷眼淚的價值內(nèi)涵:“哪怕認識了整個世界也抵不上孩子向‘上帝爺爺’哭訴的一滴眼淚。“在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應了來自《約伯記》的古老疑問。眼淚或者說痛苦的價值,不是認識論的,也不是經(jīng)濟學的,更無法用歐幾里得的定律或是“二二得四”的公式來加以衡量?!拔ㄔ肝业臒婪Q一稱,我一切的災害放在天平里?,F(xiàn)今都比海沙還重”(約6:1-2)。
想象一下,假如你正在建造一座人類命運大廈,目的是造福人類,給他們和平和安寧,但因此卻必須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殘害一個——總共就一個——小小的生命體,或就是那個用小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脯的小女孩吧,用她那得不到補償?shù)难蹨I為這座大廈奠基,在這種情況下,你會不會同意擔任這座大廈的建筑師?
伊凡挑戰(zhàn)弟弟阿遼沙的信仰和仁愛,這一挑戰(zhàn),更是對“水晶宮主義”的強烈批判。幾十年之后,安德烈·普拉東諾夫在小說《基坑》中,也提出了同樣的批判。那些正在為共產(chǎn)主義大廈而努力挖掘基坑的人們,在工地上遇見了一位幼小的孤兒。他們收留了她。她在吃過工人們給她的食物之后,躺在基坑便睡著了——
薩弗隆諾夫、沃謝夫和所有其他挖土的工人都久久地看著熟睡中的小生命,她將住在他們的墳墓,并在寧靜的布滿他們的白骨的土地上生活。
“同志們!”薩弗隆諾夫開始總結大家共同的感覺?!疤稍谖覀兠媲暗木褪菦]有知覺的實際的社會主義。從廣播喇叭和其他文化資料中我們聽到的只是路線,可是什么也看不見摸不著。而現(xiàn)在躺在這里的是創(chuàng)造物和黨的目標——即將成為全世界一分子的小孩!為此,我們必須盡快挖好基坑,早日建成大廈,用石墻讓孩子們免遭風吹雨淋,感冒害??!”
然而,那個名叫伊蓮娜的小姑娘最終仍無聲無息地死了。沃謝夫的信念被轟毀了。蘇維埃烏托邦容納不下一個兒童的身體,小女孩伊蓮娜的尸體足以將整個烏托邦大廈壓倒。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知般地預見了物質(zhì)主義巴別塔興起及其毀滅的命運,如同先知以賽亞在巴比倫的興盛時期預見了其傾覆一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偉大的現(xiàn)代都市彼得堡,就是現(xiàn)代巴比倫。
地下室是一種普遍的人類生存的物質(zhì)空間的隱喻,也是普遍的人類精神空間的隱喻。它當然有上與下的空間區(qū)隔,但同時還有內(nèi)與外的區(qū)分。關注空間區(qū)隔,是俄羅斯文學的一個傳統(tǒng),這與19世紀俄羅斯的階層壁壘之堅硬和難以破除的社會狀況有關。但這一分野并非唯一的維度。到了高爾基那里,這一區(qū)隔就被簡單化了。高爾基的戲劇《底層》,是關注社會層級差異的經(jīng)典作品,但他更多的是將其區(qū)分為“底層/上層”。進而將這一區(qū)分政治化,成為社會階級分割的空間隱喻。這種空間簡單化的傾向,在更早一些的涅克拉索夫(如《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那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高爾基的戲劇《底層》,與其說是繼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如說是繼承了涅克拉索夫。地下室空間隱喻中的精神性成分被嚴重削弱,消減殆盡。
而對于卡夫卡來說,這種地下世界的層級意義根本就不存在,世界的空間并沒有更多層次,只有上與下、遠與近、內(nèi)與外、大與小,以及幽閉與敞開的區(qū)分。因而,也就不可能用階層對峙或反轉(zhuǎn)的空間政治學等來解決問題。因此,卡夫卡的回應方式更為消極,他縮到地洞里去了??ǚ蚩ǖ摹暗囟础保瑥男螒B(tài)學上說,像是柏拉圖的“洞穴”(與之相似的還有笛卡爾的“火爐”);從心理學上說,則更接近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在其中,并不是沉湎于“我思”,而是充滿了焦灼不安。主人公清晰而精確的理性,狂亂的胡思亂想所包圍。
如果說,狂亂的胡思亂想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癥候的話,這種病癥也傳染到20世紀的中國,這個正在走進現(xiàn)代社會的古老國度。
疾病催生了現(xiàn)代社會。這樣說,既是歷史的,也是臨床的?,F(xiàn)代(或近代)社會從黑死病的污穢和恐怖中誕生,它首先將關于身體、疾病和醫(yī)學的認知,納入到現(xiàn)代科學認知的理性范疇。黑死病提醒人們,關注天體運行、擺錘計時、物體墜落等問題固然重要,但身體和疾病卻性命攸關。若不能很好地將這些問題認識清楚和加以解決,其他事務也無心打理。盡管“地下室人”不以身體的病痛為意,也不打算消除這些病痛,但他仍然相信醫(yī)學,承認它是科學,是真理的一部分。
對身體與疾病的認知,以及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是現(xiàn)代知識理性的重要起源之一?,F(xiàn)代中國的誕生,或多或少也與此相關。近代西方基督教傳教士帶來了現(xiàn)代科技,同時(甚至首先)帶來了現(xiàn)代醫(yī)學。現(xiàn)代醫(yī)院的誕生,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是最具優(yōu)先性的。病痛的解除,對于普通民眾來說,比知道地心說或萬有引力更迫切。他們至今也未必很清楚這些個知識的科學原理,但頭疼腦熱之事卻時時甚至一直困擾著他們。對此,反倒是本土知識分子缺乏明確的認識。出于傳統(tǒng)的天下興亡、家國盛衰家之大任的擔當意識,知識分子更關注國族的強盛以及相關的現(xiàn)代制度的建設。但那些對病患威脅有著切膚之痛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比如留學東洋的紹興青年周樹人。在經(jīng)歷了喪父之痛后,他走了一條與其大多數(shù)同時代有志青年不一樣的道路,他不是選擇學習政治、軍事、經(jīng)濟、法律等學科強國興邦之學科,而是選擇了醫(yī)學。
仙臺醫(yī)專的醫(yī)學生周樹人,在學習人體解剖學的同時,也思考民族文化精神問題。一張纏足女人的足部X光片,將這兩個相距遙遠的問題聯(lián)系在了一起。臨床醫(yī)學診斷學與文化批判,在方法論上是那樣的相似,幾乎可以使用同一套術語體系。臨床癥候?qū)W方法完全可以用于文化批判。如果將一個民族的文化看作是一個機體的話,那么,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的孱弱,需要給出一個準確的診斷。這正是新一代的知識分子的文化使命。年輕的周樹人認為,整個民族處于一種病態(tài),既是身體上的,也是制度上的,還是文化精神上的。并且,他與弟弟周作人一起,開始著手尋找文化病癥的療法。在他成為魯迅后,這種治療方得以全面展開。奇妙的是,魯迅曾在一首詩中寫道:“廿年居上海,每日見中華;有病不求藥,無聊才讀書”(魯迅《贈鄔其山》)。這看上去與“地下室人”的情形有相似之處,但他并沒有說明“不求藥”是因為不承認有病還是因為拒絕就醫(yī)。
對于國民性,魯迅做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于是,他從一個肉體的醫(yī)生轉(zhuǎn)向?qū)で箪`魂的拯救。魯迅寫道:“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吶喊·自序》)。從精神(或心理)層面來解決文化問題,乃至健康問題,顯然是身心醫(yī)學的思路。從這一點上說,魯迅的文化批判與古老的醫(yī)學思維是一致。身-心互為表征,互為隱喻。反倒與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在方法論上有一定的差異。文藝訴諸精神層面,似乎能夠從更根本上解決社會諸問題。這一點,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疾病觀相當一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重要的不是身體的病痛,而是靈里的病變?;蛘哒f,任何身體的病痛,都可以視作靈里病變的結果和表征。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一場疾病開始出發(fā)。
作為現(xiàn)代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作家魯迅以一個瘋狂的病例,開始了對中國文化病癥的診斷和療治。從《狂人日記》開始,魯迅的文學構造了一個病態(tài)的世界。首先是一場精神分裂癥,并在一段虛假的痊愈之后,進到肺炎、肺結核等致命的呼吸系統(tǒng)疾患。死亡則是頻頻發(fā)生的事故。
“狂人”從假想的“鐵屋子”里發(fā)出吶喊,他的胡思亂想,打攪了周圍人的迷夢。“鐵屋子”幻象是“地下室”在20世紀初的中國的投影。它與階層無關,甚至與實體空間乃至空間之內(nèi)外差別也都無關。它也不能像“地下室”那樣可以供人蝸居和進進出出,構成對地面世界的挑戰(zhàn)。它只是關乎一種堅硬、致密和幽閉的狀態(tài),僅此而已。無論是瘋還是不瘋,人群都處于“鐵屋子”之中。除非打破它,沒有其他空間存在。打破,才有可能進入“地下室人”所處的有內(nèi)外、上下等空間維度的世界,否則,只能在其間昏睡,直至窒息而亡。
《狂人日記》揭示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精神屬性——它首先是作為一份文化精神領域的病案而存在的。以病案的方式,呈現(xiàn)國民的身心狀況?!犊袢巳沼洝穭澇隽恕隘偪瘛迸c“日?!钡慕缇€,也劃出了“疾病”與“健康”的界線,整個新文化運動,至少是在魯迅那里,表現(xiàn)為界限兩邊的兩個世界之間的對抗。然而,這一界線是那樣的模糊和脆弱,以致究竟誰是瘋狂的人,究竟誰才精神失常,仍是一個問題,而且,始終是中國文化精神領域的基本的和難解的問題。這是魯迅筆下深刻的“瘋狂的辯證”。
舍斯托夫在論到《群魔》中的基里洛夫時,寫道:“自古以來苦行僧的緘口不言的實質(zhì)僅僅在于‘宣告一意孤行’,在狂人和理所當然的狂人——因為洞穴中只有死人不發(fā)狂——中間最后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nèi)祟愂澜纾础硇詮娂右?guī)律’由‘機體’經(jīng)驗創(chuàng)造的世界,確實是唯一可能的,確實是理性及其規(guī)律統(tǒng)治活人的世界嗎?”(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基里洛夫與“狂人”有相似之處,但基里洛夫反抗的是理性強權,“狂人”則相反,理性恰恰是其瘋狂意識的核心部分。在狂亂的洞穴里,理性反而成為瘋狂。如果“狂人”仍要堅持其理性的話,他的啟蒙的吶喊,必然顯示出某種“瘋狂”的特質(zhì)。啟蒙知識分子首先是一個“狂人”,或者說,他必須首先以自身的瘋狂,方能生存于這個瘋狂的世界。并且,這個運行久長的社會將要治愈他。事實上也確實治愈了他。他很快回歸社會,成為社會的一員,隨時等待修復鐵屋子的裂口,治愈其他人的瘋狂。
魯迅小說中最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化的,是《孤獨者》。孤獨者魏連殳面對世界時,一個“地下室人”走到了地面。魏連殳厭惡這個世界,他要挑戰(zhàn)世界,以自己的病患為武器,以自身的道德和精神的糜爛及惡,來腐蝕世界,讓世界病入膏肓。當然,最終的結局是,世界依然如故,孤獨者卻歸于死滅。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他認為世界自始至終沒有征服他,他以惡的失敗以及作為惡的載體的自身肉體的死滅,來宣告意志的勝利?!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袢恕倍嗌僖惨庾R到自己也屬于“鐵屋子”里的一員,屋子里的人的全部惡和罪,他都有份。他的治療似乎應該從其自身開始。于是,診查也就轉(zhuǎn)向了自身。魯迅借用了一個解剖學的術語,來表達這種自我審視和自我批判——“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而且,他對自己靈魂深處的所謂“毒氣”和“鬼氣”也很了解。散文詩集《野草》,即是這樣一部“解剖自我”的精神自白?!兑安荨芬矎浡叵率业臍庀?。它在文體上是尼采式的,意識上和調(diào)性上,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主人公的自我審視、質(zhì)疑和剖析,乃至在幽暗中的自我撕裂和自嚙,都與“地下室人”一脈相承。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幽魂和鬼魔,也在《野草》空間里頻頻閃現(xiàn)。
《野草》中有一篇《臘葉》,講的是“我”在翻閱書頁時,發(fā)現(xiàn)其中夾了一片干枯的樹葉?!拔摇弊⒁獾饺~片上有蟲蛀的孔洞,“明眸似的”回望。“我”自嘆道:“這是病葉??!”(《野草·臘葉》)這里固然有文人式的顧影自憐,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感知和自我肯定的手段,在病葉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對于病態(tài)事物的認同,是對一般意義上的正常和健康事物的拒絕。但這并非阿Q式的,將病態(tài)當作榮耀的“精神勝利法”,而是一種抗拒,拒絕加入那個健康的世界,盡管它并不像“地下室人”那樣打算向這個世界發(fā)起挑戰(zhàn)。
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無論是“地下室人”還是其變種,正如“地下室人”所承認的那樣,是“病人”,而不是醫(yī)生。他們所有的言談和行為,都屬于疾病的一部分,是病征,而不是治療。魯迅筆下的魏連殳看上去以一種進取的姿態(tài)突入世界,像是對世界的介入治療。但他的“以毒攻毒”的療法,也是傳統(tǒng)老例,最終歸于自殺式的自我覆滅,是更加致命的疾病的病程階段?!翱袢恕北敬蛩愠蔀檫@個時代的醫(yī)生,至少他自認為可以成為醫(yī)生。不料,他卻成了病人,或者說,他必須首先作為病人(受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癥)而存在,以瘋狂的方式介入這個彎曲悖謬的世界。從他的觀點看,世界瘋了,需要醫(yī)治、拯救;而從日常的外部世界的觀點看,有這種想法,就已經(jīng)是瘋了。這個瘋狂的人,他已經(jīng)失去了正常的感受和認知,以他瘋狂的眼光,將世界視為瘋狂;以他不正常的感受,將世界評定為不正常。這一點,跟幾百年前近代社會發(fā)生之初西班牙拉曼卻地方的那個瘋狂的鄉(xiāng)紳堂吉訶德一樣。
從《狂人日記》的結局來看,他似乎并沒有治愈這個世界,相反,他被這個世界“治愈”了。他的日記與其說是對世界的病案記錄,不如說是自己“瘋狂”的病歷,在康復之后,成為世界的笑料?!翱袢恕迸R床醫(yī)學意義上的康復,恰恰是靈里死亡。他回到那個文言文所表達的世界。如果他的“瘋狂”不能被這個世界治愈的話,那么,他將成為世界的“藥”。魯迅在接下來的另一篇小說《藥》中,揭示了這一結局。在“狂人”可疑的康復之后,更加嚴重的病患進入了敘事——華家的兒子一病不起。華老栓及其家人當然是病人,而且,他們渴望被醫(yī)治。他們以一種古老的方式尋求治療,謀求某種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他們被告知,另一個家庭——夏家——的兒子的血,就是一劑良藥。其結果只能是陷入更加嚴重的從身體到靈魂的雙重病痛當中。終于,華家和夏家的兒子都歸于死亡,被埋葬在同一個墓地。在小說《明天》中,單四嫂子的獨生子因為肺炎而夭亡。疾病滅絕了這個寡婦的希望。
相比之下,康大叔無疑是“康健的人”,從他的姿態(tài)和聲音中,可以看出這一點。他是一位健康的大叔,因此,他不需要醫(yī)生?!翱到〉娜恕辈恍枰t(yī)生。而所謂“醫(yī)生”,也是久病成醫(yī)。而他及其同僚正在將那個企圖治療世界的人(夏瑜)變成藥物。他們甚至從中牟利。他們非但不需要醫(yī)生,他們甚至以為自己就是醫(yī)生,他們?yōu)榻】禈淞⑵饦藯U,并要治愈所有跟他們不一樣的人。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他們將要消滅所有的不健康的人,以凈化社會。這種舉措并非只是理論上的,同時也是實踐上的。20世紀納粹主義的國族健康計劃,就是如此實施的。根據(jù)國家至上之原則,納粹醫(yī)生有計劃地消滅那些危害帝國健康的生命體,不只是猶太人和羅姆人,也包括殘疾人、智殘人、精神病人、遺傳性疾患者,乃至酗酒者、娼妓、同性戀者,等等。
“地下室人”跟諸如康大叔那樣的人不同,他是罕見地認識到并且承認自己是有病的人,是被病痛所苦的人。這一點,與西門·彼得自認罪人的姿態(tài)相似。但他并不打算解除這種痛苦,相反,對于痛苦的承認和忍受,成了他有別于庸常生活世界及其生存狀態(tài)的標志。他不但不諱言疾病,相反,他需要彰顯和宣揚自身的疾病,這甚至是其自我意識的核心部分?!拔沂且粋€病人?!边@不僅是“地下室人”的宣告,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白。
在新約時代,與西門·彼得的態(tài)度形成對照的,是那些自以為義的法利賽人。法利賽人恪守律法,其所行的幾乎無可挑剔。因而,他們自認為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從世界的角度看,這種說法并非毫無依據(jù)的自吹自擂。但從靈魂得救的角度看,法利賽人是最危險的。他們所自以為的靈里的豐沛,恰恰是他們不能得救的根源。自滿自義的靈,使他們陷于盲目。他們?nèi)諒鸵蝗盏嘏瓮麖涃悂喌慕蹬R,而當彌賽亞站在面前時,他們卻視而不見。這是法利賽人的可悲之處。
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知道自己面前站著的是誰,但他們不需要他。甚至,他們認為,這個不速之客的突然降臨,妨礙到他們地上的事業(yè),侵犯到他們的現(xiàn)實利益。人類已經(jīng)習慣了生活在世界上,天國的盼望是一種想象中的輝光,照見他們的前路。但僅此而已。實際上他們并不需要天國,或者說即便需要天國的實現(xiàn),也必須是他們親手搭建的。榮耀歸于他們這些天國的建設者。那個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奪走了偉大人類的榮耀。——這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宗教大法官”的故事的根本。宗教大法官用陰森的口吻,對面前的那個“你”,發(fā)了一通議論。這一通議論,是“地下室人”的牢騷的放大,或者說,是“地下室人”手記的神學版。
究竟需不需要醫(yī)生?以及誰是醫(yī)生?這是“暫時還很不清楚的一章”。
誰是病人?誰是醫(yī)生?這是一個問題。套用卡夫卡式的表達——我是病人,舉目不見醫(yī)生!
不僅“地下室人”不是醫(yī)生,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不是醫(yī)生,盡管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醫(yī)生。但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傳記中,我們可以得知,他的父親與其說是醫(yī)生,不如說是病人。他父親的行徑如同他筆下的老卡拉馬佐夫一樣,是一個心智障礙的惡棍??v觀整個19世紀俄羅斯,醫(yī)生何在?車爾尼雪夫斯基自認為是醫(yī)生,可以拯救國族于身心疾苦,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是病人,一種理性主義的偏執(zhí)狂。契訶夫倒真的是一位醫(yī)生,但在這位醫(yī)生的筆下,世界早已是沉疴遍地,并且,他并無妙手回春的信心。契訶夫?qū)⑸郴识韲扔鞒梢婚g巨大的“第六病室”(契訶夫《第六病室》)。它甚至與魯迅筆下的“鐵屋子”相去不遠?!安∈译[喻”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延續(xù)到20世紀,在索爾仁尼琴那里,病癥進一步惡化為一種惡性腫瘤(索爾仁尼琴《癌病房》)。在《第六病室》里,格羅莫夫喊道:“開門!要不然我就把門砸碎!”這也預示著俄羅斯的未來將面臨著一場暴力化的政治變革。正如“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箴言所指出的:“藥石不能治之者,以鐵治之;鐵不能治之者,以火治之。”一場鐵與火的革命呼之欲出。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那位著名的“日瓦戈醫(yī)生”本人,亦被革命所整治(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無論如何,被病痛所苦的人總在呼喚醫(yī)生。
不過,卡夫卡倒寫到了醫(yī)生。他有一篇小說就叫做《鄉(xiāng)村醫(yī)生》。這位年老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在大冬天的深更半夜,被人叫起來出診。他很想治好那位病危的孩子,可事實上卻無能為力。他被人按到患者的床上,像病人一樣。那位垂死者對他說,你非但沒有救命,反而擠占了死者病床的位置。而這所謂的傷口,病孩說,是我?guī)У竭@個世上的“美麗的傷口”,全部嫁妝。正如T.S.艾略特所說:“我們僅有的健康是疾病”。旁觀的孩子們像悲劇舞臺上的歌隊一般,以一段荒唐的歌謠,唱出了醫(yī)生的生存處境——
高興吧,病人們,
醫(yī)生正陪著你們躺在床上!
失敗的醫(yī)生被自己所遭遇的各種瑣事所攪擾,盡管他努力維護理性和作為醫(yī)生的尊嚴,事實上卻不得不一步步向病人蛻變,這與格里高爾·薩姆沙由人向蟲蛻變是同一條路徑,一條達爾文主義的反向的不可逆的路徑。那個倒霉的醫(yī)生喊道——
上當了!上當了!只要聽信一次騙人的深夜急診鈴聲——就永遠無可挽回了。
“地下室人”的回應是將疾病武器化,以病態(tài)的方式,像地面世界發(fā)動挑戰(zhàn)。這種方式,常常成為現(xiàn)代文化的基本方式,它甚至還會被藝術化為一種美學姿態(tài)。從夏爾·波德萊爾開始,現(xiàn)代主義美學原則即是一種病態(tài)的美學,是現(xiàn)代藝術家委身世界的“全部嫁妝”。從蒙克、達利等藝術家的筆下,可以看到這些美學“嫁妝”的豐盛和令人著迷的美感。
舍斯托夫關注到“地下室人”的反叛的勇氣,以頭撞那堵“二二得四”的墻,看上去像是悲劇英雄一般。盡管“地下室人”本人對英雄主義嗤之以鼻,但舍斯托夫仍樂意將這種“以頭撞墻”的精神和勇氣,視做破除人類理性迷思以及存在之荒誕處境的手段之一,亦即對現(xiàn)代病癥的一種療法(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保羅·蒂利希進而將這種反抗的激情稱之為“面向存在的勇氣”(蒂利希《存在的勇氣》)。如果把這種勇氣視作治療生命孱弱的手段,“地下室人”的反抗,不失為一種對生命的強力意志的張揚。
另一方面,“地下室人”的后繼者進而將這種病態(tài)的非理性力量,轉(zhuǎn)化為一種革命性的動力。壓抑的病態(tài)爆發(fā)出來,會有一種強大的爆炸性的力量。在《地下室手記》之后的諸篇小說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出這種力量的破壞性?!蹲锱c罰》揭示的是這種非理性力量的偶然性的爆發(fā)和獨狼式的個案,《群魔》則顯示出其群體的、有組織的和社會化的傾向?!吧惩蟹蛐〗M”的成員不再蜷縮在地下室里咬牙切齒,而是走向地面,來到“空氣清新的室外”,走向社會,并有組織地破壞和謀殺,對主流社會的密謀顛覆。《群魔》就是這一病癥急性發(fā)作的病歷。
阿爾貝·加繆的中篇小說《墮落》,是其在敘事美學和精神深度上最杰出的作品。但不難看出,它在整體上模仿了《地下室手記》、《群魔》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其中的那位喋喋不休的墮落者,就是“地下室人”、斯塔夫羅金、伊凡·卡拉馬佐夫混合起來的法國變體。好萊塢電影《蝙蝠俠》中的“小丑”,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地下室人”的傳人。如果他也寫過一本手記的話,那就是《地下室手記》的“現(xiàn)代美國版”。
陀思妥耶夫斯基關注的不是疾患的表征,而是其內(nèi)在的病灶。罪與病聯(lián)系在一起,在人及其所組成的社會,形成病灶。這也正是《罪與罰》以及《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題。從疾病認知這一點上看,他繼承了新約時代的疾病觀,即病痛乃是出自撒旦、污鬼,是邪靈破壞了機體的正常秩序,竊取了人的健康,乃至最終奪走生命。這在一定程度上啟發(fā)了弗洛伊德。后者企圖從人的心理層面,尤其是無意識深處,探尋人的身心疾患的根源,將病與“基本的和原始的罪惡”聯(lián)系在一起(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這也正是作為臨床醫(yī)學的精神分析學的哲學和神學基礎。離開了這一基礎,精神分析療法或淪為精神按摩術,或變成話語巫術。
據(jù)說,《地下室手記》最初版本的結尾,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了問題的解決途徑,提供了治療的方案。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他所信守的東正教立場出發(fā),認為希望乃在福音書中,在耶穌基督那里。這個結尾在初版時被書報檢查官刪除了。但在之后多次再版時,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并沒有打算恢復(茨維坦·托多羅夫《散文詩學》)。作為一部文學作品,現(xiàn)在的結尾也未嘗不可。并且,即便如此,我們?nèi)钥梢詮乃蟮淖髌分锌吹较嚓P的思考。在《白癡》、《卡拉馬佐夫兄弟》諸篇中可以看出,他試圖為“地下室”綜合征尋找救治方案。阿遼沙·卡拉馬佐夫從窒悶的農(nóng)舍走出來,來到“空氣清新的室外”,然而,那里卻有更多的麻煩,更大的壓抑。
方案不在人的思想中。人本主義和科學理性并不能從根本上療治人類的身心疾患。托馬斯·曼在《魔山》中,探討了這一問題。魔山不是地下室,相反,它處于世界的高處,那里空間開闊,空氣清新,于身心大有裨益。在達沃斯療養(yǎng)院,久病成醫(yī)的病人們高談闊論,人本主義者和神秘主義者激烈交鋒。他們嘗試種種方法救治自己的肉體,也思考種種方案解救人類的文化精神困境。甚至還有超乎物質(zhì)和理性的情感萌生。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沉靜而羞澀,有點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中的阿爾卡季·多爾戈魯基。美麗的俄國貴族少婦出現(xiàn)在他面前,給這個寒冷和危機四伏的山上世界,帶來了一絲暖意,就好像那些結核病人蒼白臉頰上的一抹潮紅??ㄋ雇衅掌届o的內(nèi)心被一種朦朧的“愛”所喚醒。這一點似乎呼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理想——美是這個世界唯一的拯救。但是,即便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對此也并無把握。而在《魔山》中,從卡斯托普那里,我們看到,這種出乎情欲本能的“愛”令人迷醉,但它卻像他們的疾病一樣,熱烈而致命??ㄋ雇衅找驉鄱静?,盡管也心甘情愿,但終究只能留下愛慕對象的一張X光胸片——那是死亡的陰影。小說最終顯示:達沃斯不能治療疾病,反而傳播疾病(托馬斯·曼《魔山》)。這也正是現(xiàn)代人本主義的困境所在。
正如我們在前文中所看到的,耶穌也治病,而且常常是首先需要處理那些有病的人,要叫“瞎子看見,瘸子行走,長大麻瘋的潔凈,聾子聽見,死人復活”(太11:5)。不僅如此,他差遣門徒出去,也讓他們“醫(yī)治病人,叫死人復活,叫長大麻瘋的潔凈,把鬼趕出去”(太10:8)。可見,解除身體的困苦,是福音事工的第一步。
拒絕承認病和罪的人,不需要醫(yī)生。文士和法利賽人就不認為自己需要醫(yī)生。承認有病而拒絕醫(yī)生的,也無法得救治。那些瘸腿的、瞎眼的,總是坐在路旁喊叫:“大衛(wèi)的子孫,可憐我吧!”于是,他們就能夠得醫(yī)治。
但耶穌來到世上,不是來開診所的。神的憐憫當然會惠及肉體,但更重要的卻是靈魂的救贖。病得醫(yī)治,罪得赦免,是相互關聯(lián)的。耶穌對那個求醫(yī)的癱子說:“小子,放心吧!你的罪赦了?!边M而他又問旁觀的文士:“或說‘你的罪赦了’,或說‘你起來行走’,哪樣容易呢?”(太9:2-5)。文士無言以對。讓癱子起來行走,或許有醫(yī)生能做到,但在地上赦罪的權柄,卻只有“人子”才具備。自以為義的人,自認為康健的人,將得不到醫(yī)治和釋放。所以耶穌說:“康健的人用不著醫(y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襾?,本不是召義人的,乃是找罪人”(太12-13)。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清楚,承認病和罪,是得醫(yī)治和得拯救的開始。他也從“地下室人”那里看到了人的理性對于得救的抗拒。正如加爾文所說的,人從本質(zhì)上是拒絕福音的?!暗叵率胰恕辈粌H拒絕了科學理性的臨床醫(yī)學的治療,也拒絕了來自圣靈的潔凈和安慰。這是人類理性和自由意志的極致,也是其終點。即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始終被罪所糾纏,正如癲癇癥對他身體的糾纏一樣。但無論如何,他的“地下室人”是對現(xiàn)代人從肉體到靈魂的處境和價值觀的深刻揭示。
柏拉圖的“洞穴”隱喻論及人類的自我意識的處境,背向光源,看到幽暗洞壁上巨大的精神投影。但他們卻被黑暗所捆綁,不認識光或無力轉(zhuǎn)向光。人類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試圖將洞壁的投影顯得更清晰一些,不要那么昏暗和模糊。然而,這種認知,終究不過是“影子的影子”而已,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自己的“地下室”處境。在當下世界處境下,人類的進步手段努力消除“地下室”,不僅是實體空間意義上的,還是精神空間意義上的??萍己臀镔|(zhì)的進步,讓生存環(huán)境更為敞亮和舒適。同時,精神分析和心理治療,也在試圖安撫和紓緩生存焦慮所帶來的種種心理疾患,甚至,精神治療正在被“百憂解”之類的抗焦慮藥物所取代?!暗叵率胰恕贝嬖诘奈镔|(zhì)條件和社會心理環(huán)境都在消失?!八m”理想正在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雙重層面得以實現(xiàn)。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知般的預言中,聽到“地下室人”持續(xù)的叫喊。只是它更壓抑,更低沉,也更歇斯底里。承認而持守疾病,以這種病態(tài)作為人之“自我意識”的根本”——這是現(xiàn)代人依靠自身難以擺脫的悖謬的精神處境。在“洞穴”火光的燭照的映像中,對著自我灰暗的“影子”怒氣沖天地吶喊——
讓地下室見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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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地下室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