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我試圖把你們造就成能讀偉大作品的優(yōu)秀讀者。
——納博科夫
我至今記得大學期間接觸到《文學講稿》的情形。那時候文學場正經(jīng)受先鋒文學的激蕩,從寫什么到怎么寫的位移上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大家開始嘗試對形式、內(nèi)容的主從關系進行重新思量。既然“怎么寫”被提上了新的高度,與之匹配的“怎么讀”也成為問題擺到了讀者面前。新批評、敘事學、形式主義、接受美學等多種思潮蜂擁而至。我與“文學講稿”的偶遇恰逢其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強調(diào)了受眾的主體性,不過一千個哈姆雷特中,也許有那么三五個更接近作品,也許有三兩個貼近作家的原意。當然,批評和閱讀不必以作家的原意為圭臬,但是如何獲得更加豐富、微妙而立體的感受,如何走上閱讀的正途,與作家進行隔絕時空的精神交流,與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tǒng)進行恰如其分的互動依然是一個富有挑戰(zhàn)性的難題。
至于作者納博科夫的多重身份:科學家、翻譯家、作家、教授……我就不羅列了,他出身的高貴約等于曹雪芹,但他比曹雪芹幸運些,處在一個更開放的時代,擁有流亡的可能。新版的納博科夫“講稿”分三冊,《文學講稿》收錄了對簡·奧斯丁、狄更斯、福樓拜、斯蒂文森、普魯斯特、卡夫卡等七位作家代表作品的講解。《俄羅斯文學講稿》講述了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和高爾基的重要作品,他甚至毫無懼色地為這些金光燦爛的名字排了座次?!短眉X德講稿》庖丁解牛般地剖析了文本,質(zhì)疑了這部作品傳播過程中增添的附加值,在質(zhì)疑的過程中他自己也對自己的偏見有所校正?!爸v稿”試圖教給我們閱讀經(jīng)典的方法,讓我們擺脫既定的成見“走到一部部名著的中心,走到作品活生生的心臟當中?!弊尲棺倒?靈魂隱藏的地方)去領略偉大作品的藝術之美,這是納博科夫的發(fā)明。我們總是讓認知功能優(yōu)越于審美娛樂功能,殊不知身體是個復雜的系統(tǒng),身體有自身的意志??吹侥承┘毠?jié),我們的嘴角會噙笑,另一些段落卻讓我們淚如雨下,某個字眼則讓我們虎軀為之一振,某段話語讓我們掩卷長嘆。閱讀是對全部感官的喚醒。
在一個盛行瀏覽、搜索、掃描的淺閱讀時代,重新溫習《文學講稿》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納博科夫十分推崇福樓拜所言“誰要是能熟讀五六本書,就可以成為大學問家了”。《文學講稿》為我們勾勒了19、20世紀歐洲小說“高峰”的大致輪廓,并展示了“熟讀”、細讀、精讀的方法,“細”與“熟”才能從瀚海的海洋中獲取珍寶。追隨納博科夫如果不能讓我們“成為大學問家”的話,至少可以為我們獲得文藝海航的“壓艙石”,培養(yǎng)專注力和感受力,腹有詩書,氣定神閑,慢下腳步面對這個你追我趕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
對一位當代的中國讀者,“講稿”更重要的意義是糾偏,因為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過于強調(diào)事功,美其名曰經(jīng)世致用?!爸v稿”的核心是凸顯文學的藝術性,在納博科夫看來藝術感是“詩道的精微”與“科學的直覺”的結(jié)合,這和中國文學傳統(tǒng)從創(chuàng)作到批評都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性恰好抵牾?!对娊?jīng)》的開篇《關雎》要求以禮儀規(guī)范欲望,強調(diào)了文學教化功能?!墩撜Z·陽貨》認為《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還是強調(diào)文學的認識教育功能。這些共同塑造了中國文化的事功傳統(tǒng),歷史淘選留下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先天下之憂而憂”、“天下興亡”到內(nèi)憂外患之際的呼告“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以及《講話》提倡的“兩為”方針,不約而同地強調(diào)文學的教育、宣傳、動員的功能。美和自由的一面被壓抑,審美和愉悅被輕視,這一面恰恰是人類精神追求的動力所系。追溯我國文化傳統(tǒng),一方面文學的地位很高,古代以詩文取仕,今天的中小學也沒有一門功課的課時會超過語文;另一方面,由于重視的偏差,我們培養(yǎng)出來的讀者總是希望從文學作品中得到具體的人生知識、價值觀念或道德教誨。記得每學完一篇課文后,語文老師要求歸納中心思想,基本句式是“本文通過……講述了……鞭撻了……或者歌頌了……”這種直奔目的地的話語方式扼制了我們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就像廖冰兄的漫畫,裝在壇子里的人會長成壇子的形狀一樣,我們的思維被“目的地”統(tǒng)治十幾年之后喪失了生長性和可塑性,滿腦袋裝的都是歌頌或鞭撻,急于從作品中辨認出所謂的好人、壞人,至于中間地帶和沿途旁逸斜出的風景都被忽略。當我們見到一座建筑時,首先想到的就是用它來干什么,是做博物館還是歌劇院,空間會不會浪費,這種功能性追求幾成定式,使我們忽略了建筑本身是一種可以慢慢欣賞的藝術。甚至我們看一幅畫的時候都會本能地先想要把這畫掛哪里,是書房還是餐桌邊,這種想法不請自來,簡直讓人惱火。大量平庸的學術論文云山霧罩,靠幾個概念支撐著,如果將術語抽離,這些評論就像沒有鋼筋的水泥屋子轟然倒塌;沒有武功只靠閃亮武器的戰(zhàn)士是無法徒手戰(zhàn)斗的。面對一篇匿名的新作,很多依賴理論工具的批評家無從下手,無法憑感受對文本本身做出高下判斷。他們的評論建立在“詩”外功夫上,借助于作家的成長經(jīng)驗、地域、時代、流派等等外部因素索引而成。文學專業(yè)教育強化了這種傾向。納博科夫質(zhì)疑的正是這種有關閱讀的“正方形的常識”,提倡回歸美妙而深長的意味。
中文系的課程大體是由文學史構(gòu)筑的,中國古代文學史、外國文學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三門功課下來,美好的大學時光就悄悄地溜走了。所以當我讀大學第一次接觸到《文學講稿》時眼前一亮,原來我們歸納主題的讀法漏掉了好多內(nèi)部的細節(jié),心里存留的是幾個干巴巴的標簽以應對考試,正如納博科夫所謂《包法利夫人》是“譴責資產(chǎn)階級的作品”,這個標準答案在我記憶中同樣適應于莫泊桑的《項鏈》、《我的叔叔于勒》等作品??墒情喿x的百感交集分明告訴我們標簽的局限,楊梅和蘋果都酸,但不同的酸必須親自去品嘗。剔除自身的感受去遵循既定的思潮流派、主題題材等標簽無疑是削足適履。學習作家的閱讀方法可能是一種有效的糾偏和有益的補充,讓我們擺脫概念的束縛和名著的壓迫,適當?shù)乜酥谱∏笾臎_動和代入主人公的幼稚想法,重新放任審美的觸角去親近文本,尊重感官去體驗物我兩忘的境界,沉浸閱讀后又能抽身而出,保持適當?shù)木嚯x去審視文本和反思自己的閱讀行為。閱讀是一種能力,不是一個海綿吸水般的被動過程,而是心靈的吐故納新,是大腦與各種感覺系統(tǒng)合奏的交響樂。閱讀能力同樣需要培育、訓練,在反復實踐中提升。
納博科夫1899年出生于俄羅斯一個上流社會的家庭,在掌握俄語之前已經(jīng)能用英語、法語閱讀,少年時代即對歐洲的名著十分熟悉。由于國際政治形勢動蕩,他受十月革命的影響被迫流亡歐洲,后又因妻子是猶太人而被迫流亡美國。他一生居住過很多地方,生活經(jīng)歷相當復雜,興趣愛好廣泛,他對蝴蝶的興趣、對美的熱情持續(xù)終生。上海譯文出版社這次翻譯出版了納博科夫絕大部分作品,“講稿”收錄的是他20世紀40年代在美國幾個大學開設文學課的講義,后經(jīng)整理和編輯出版,大體上保留了手稿的風貌。
擔任教職之前,納博科夫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大量小說,這種實操經(jīng)驗使他在閱讀過程中更容易觀照形式的奧妙?!爸v稿”收錄了納博科夫為每部作品手繪的圖表,有地圖、蟲子、花……各式各樣的圖片給我們留下了鮮明的印象,有利于形象地復原敘事的情境。我們常常談文學教育要啟發(fā)學生的想象力,納博科夫早就這樣實踐并以此自得,他曾經(jīng)回憶自己的教學生涯:“我所得到的最好報償,是那些在十年或十五年之后給我寫信來的學生,他們在信中說,他們現(xiàn)在明白了,當時我給他們上課時,要他們設想一下翻譯錯了的愛瑪·包法利的發(fā)型和薩姆沙家中房間的布局等是什么用意……”他熱衷畫圖的癖好也得到學生回憶的佐證,這應該看成他對形象思維的具體實踐。當然更為稱道的是他的觀點“風格和結(jié)構(gòu)是一部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边@句話看上去有些偏頗,但我以為在智商上比較自負的納博科夫覺得“偉大的思想”是通過“風格和結(jié)構(gòu)”來傳遞的,你抓住風格結(jié)構(gòu),思想自然而然會來到你身邊,所以他倡導與之匹配的閱讀方法,他關心的是表達人物性格的諸種方法,情節(jié)推進、矛盾設計,人物的模樣、環(huán)境的陳設以及故事的合理性等等。一位經(jīng)驗豐厚的作家在閱讀作品時,他的目光往往更為挑剔,眼珠的轉(zhuǎn)動頻率高于常人,所以能落到蒙塵的暗角,發(fā)現(xiàn)那些作家偷偷設下的小機關。
我想從我個人最感興趣的兩位女性形象——愛瑪和安娜——來談論納博科夫的獨到發(fā)現(xiàn)與闡釋。選擇這兩篇一是因為題材相似,都是女主角外遇后自殺。二是納博科夫?qū)@兩個作品更為傾心。納博科夫出身上流社會,受過良好的文學教育,福樓拜、托爾斯泰都是貴族,更易引發(fā)共鳴。三是《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從面世之后即引發(fā)巨大的社會反響,前者被認為有傷風化而被告上了法庭,后者被認為是一場“社會大爆炸”,隨后得到了文學界尤其是很多知名作家的頌揚,如《包法利夫人》被左拉、詹姆斯、薩特等人的推崇,略薩甚至為之寫了研究專著;《安娜·卡列尼娜》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予“盡善盡美、歐洲無二”的評價,并讓普魯斯特、海明威等外國作家心悅誠服。越是偉大的作品傳播得越廣越遠,后世的闡釋越多,作家們受其影響也越大。即便如此,納博科夫的講稿至今依然流光溢彩,不斷出現(xiàn)他為復原小說場景所繪制的插畫使得圖文并茂。
1857年《包法利夫人》面世,少女愛瑪成為包法利夫人之后由于對浪漫愛情的向往先后兩次出軌,兩位情夫雖然初衷不一,本質(zhì)上都很庸俗,始亂終棄;勒樂的逼債雪上加霜,面臨情感與物質(zhì)的雙重困境,愛瑪吞服砒霜自殺。納博科夫認為“小說表現(xiàn)的是人類命運的精妙的微積分,不是社會環(huán)境影響的加減乘除”,他的詳細分析也指向“微積分”。愛瑪是一位受過貴族教育的“布爾喬亞”,即資產(chǎn)階級,此處強調(diào)的是對物質(zhì)生活的關切,小說細致地出示了嫁妝的數(shù)額,疾病治療的費用,愛瑪在服裝、皮箱以及奢侈品上的花銷……讓愛瑪絕望的是愛情,但致愛瑪于絕境的是負債,于是小說回應了“譴責資產(chǎn)階級”的主題,玫瑰的問題落實為面包的問題。
福樓拜對浪漫主義文學的貶抑態(tài)度也藏在他描述愛瑪閱讀的字里行間,愛瑪所受的教育的虛幻性在很大程度上毀壞了她的精神健康,她不僅喪失了文學判斷力,也喪失了生活中識別人、事的能力。納博科夫認為小說的主題是顯而易見的事物,他要講解的是作品的風格、結(jié)構(gòu),所以他著力分析了“多聲部配合法”,這正是福樓拜為追求“交響樂般的效果”使用的手法?!爸v稿”再現(xiàn)了兩位情人眼中的愛瑪:賴昂看見壁爐的紅色火光似乎照透了愛瑪?shù)纳碜?,后來,情場老手羅道耳弗眼中的愛瑪則肉感得多。小說寫到第一次見面時賴昂的頭發(fā)是金色的,實際上是棕色的。這里既有火光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指賴昂身上散發(fā)著愛情純潔的精神光芒。納博科夫還詳細分析了福樓拜的“結(jié)構(gòu)式轉(zhuǎn)換”——“在同一章內(nèi)以盡量自然、流暢的方式進行轉(zhuǎn)換”,為此他舉了好些例,比如開篇介紹包法利讀書時從主觀陳述轉(zhuǎn)換到客觀陳述;在賴昂赴巴黎前夕,鏡頭在愛瑪和賴昂之間切換。福樓拜就是用這種不動聲色的切換方式讓不同的人物出場、離別,和日常生活一般不經(jīng)意。納博科夫著重分析了展覽會一幕,主要人物均匯聚于此,商人勒樂讓咖啡館老板破產(chǎn),藥劑師郝麥驚呼“有這等驚人的禍事”一語雙關,咖啡館老板的悲慘命運隨即降臨愛瑪身上,而且愛瑪服下的砒霜來自郝麥的藥店。商人勒樂和藥劑師郝麥也從側(cè)面對愛瑪施加迫害,愛瑪?shù)乃酪蛑哂辛烁鼮閺V延的意義。愛瑪受時代的影響,資本主義鼓勵個人放縱欲望,愛瑪、包法利、勒樂、郝麥以及她的兩位情夫都展示了人性的弱點,他們的性格深處隱含著他們命運的神秘走向。浪漫星空對人類具有永恒的召喚力,而不能理性認識人生、不能忍受人生平凡的“愛瑪”到處都有,所以愛瑪才至今依然光芒閃爍。
福樓拜與親友的通信是納博科夫分析的有力旁證,信箋回顧了他寫作《包法利夫人》“嘔心瀝血”的過程,福樓拜寫得非常慢,修改得格外仔細,花了四年零四個月,從一千八百多頁修訂成五百頁,“靠對話交流與性格對比的手段來取得戲劇性效果”。對于福樓拜這樣精妙入微的現(xiàn)代作家,如果使用社會-歷史批評有點像在使用榨汁機,只留下渣滓而讓營養(yǎng)豐富的果汁白白地流走了。像福樓拜對浪漫主義不以為然一樣,納博科夫?qū)ΜF(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等標簽也進行了質(zhì)疑,他提出的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年輕健康的丈夫從未在夜間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身邊!但是這正吻合他對小說家的要求——“魔法師”,“愚鈍、笨拙、遲緩、毫無魅力”的包法利對妻子的愛也不曾被愛瑪感受到,正是對平庸、麻木的包法利感到失望使愛瑪出軌尋找激情,最終走向死亡。
二十年后,安娜降臨。安娜的悲劇大于包法利夫人,她是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丈夫是官員,經(jīng)濟闊綽,即使她搬離了家庭丈夫也依然給她送錢,所以她到死也不曾經(jīng)歷愛瑪?shù)慕?jīng)濟困窘。安娜死于內(nèi)部生命的覺醒,愛情讓她與整個虛偽腐朽的上流社會對抗,她的精神光彩斐然。但是,包法利夫人要比安娜誕生早二十年,從開風氣和傳承性來看,我們能看到托爾斯泰是站在福樓拜的肩膀上另辟蹊徑。托爾斯泰讓主角安娜與副主角列文的故事雙線推進,從城、鄉(xiāng)不同的方面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我們比較容易注意到的是敘事空間和作家意圖的分配,安娜的婚外情導致的結(jié)果是自殺,列文與吉娣的婚姻卻帶來新生;安娜代表的大城市上流社會消費型的生活方式,而列文代表鄉(xiāng)村貴族地主生產(chǎn)型的生活方式;至于敘事時間的偏差讀者往往不大經(jīng)意。由于小說是雙主角制,所以納博科夫在講稿中特別為我們算了一筆時間賬,三個主要家庭,七個主要人物各自的時間表。只有同時考慮敘事空間和敘事時間,全景圖的拱頂設計才能在我們心頭浮現(xiàn)。納博科夫說:“任何傻瓜都能看出托爾斯泰對通奸的態(tài)度,但是要欣賞托爾斯泰的藝術,優(yōu)秀的讀者必須樂意去想象,例如一百年前從莫斯科開往彼得堡的夜班火車的布置。圖表在此幫助極大?!痹谒磥?,將作品的文字轉(zhuǎn)換為圖表是一種鍛煉藝術感的方式,也是培養(yǎng)優(yōu)秀讀者的必經(jīng)之途。心理學的成果告訴我們,文字和圖像的匹配是在連通左、右腦,使我們更為專注,感受力和記憶力都得以加強。
我們常常談“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環(huán)境對人物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具體到作品,“薩姆沙家中房間的布局”(《變形記》)和“夜班火車的布置”(《安娜》)的確是重要的情節(jié)因素,這就是主角活動、思考所面對的情境,夜班火車逼仄的環(huán)境中所做的壓抑的暗黑的夢預示著安娜后來的厄運。
當讀者還在金碧輝煌的大廳徜徉時,納博科夫早已穿過玄關來到后院,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從后花園的一朵花、一只鳥判定主人公的興趣,從蛛絲馬跡中按圖索驥,抓住通向作品的細節(jié)、風格與結(jié)構(gòu)。比如意象,《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火車與《包法利夫人》中的馬車,安娜是在車站與沃倫斯基相遇,當時是一位車道工悲慘地死于車輪下;最后安娜在車輪下自殺,與沃倫斯基在車站永別。始于車站,終于車站,首尾呼應。從解救哥哥的婚姻危機導致自身陷入婚姻危機,火車將她快速帶離她原有的生活軌道;馬車將包法利帶到愛瑪身邊,卻又載著愛瑪去與情人約會,她與賴昂的馬車之旅沉悶而突兀,一點也不浪漫,事與愿違。又如揶揄,《包法利夫人》中郝麥在賣弄自己的知識時不斷穿幫,“這是一個問題”這般如雷貫耳的名句到他這里竟然成了剛從報紙上學到的,而“驚人的禍事”一語雙關成為包法利夫人命運的讖言;比如色彩,那種憂郁的藍色不斷地在包法利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時刻穿梭;比如道具,安娜那個猶如魔法的小手提包等等。這些細小之處往往蘊藏著作家縝密的用心,只有那些在創(chuàng)作上下過苦功的人才能從長篇中將其玄妙解讀出來。
納博科夫?qū)ψ陨砭⒒拈喿x趣味是極度自信的,對他自己這雙長期寫作培訓出來的“千里眼”是自負的,愛瑪?shù)陌l(fā)型不過是信手拈來的一例,他看到字里行間的機關、隱喻、暗示和嘲諷。他的講稿注重調(diào)動讀者的主體性和想象力,最大限度地復原敘事情境,從人物的服飾、發(fā)型到生活起居的場所都要能夠像臨摹一樣栩栩如生。文本是心靈之間的一架橋梁,微妙的情緒、光明的理智在閱讀和寫作中雙向流動。閱讀名著仿佛身臨其境,肉眼能看到人物在走、在說話、在活動、在沉思,“天涯共此時”。如果包法利夫人不能活生生地長在我們心中,她的命運就無法與我們休戚與共,福樓拜在她臨死時的眼淚就白流了,我們對砒霜的苦味無法感同身受。同樣我們知道托爾斯泰對于通奸的態(tài)度,但是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對于安娜深深的同情,他對于安娜的純潔和深情的辯護,作家對于筆下人物的復雜感情遠非他寫作前的觀念可以打發(fā)的。納博科夫非常重視表現(xiàn)人物的手法,在解讀《曼斯菲爾德莊園》時專門分析刻畫人物性格的四種方法。他對暗示、呼應、嘲諷等技藝的分析讓人信服。經(jīng)典能夠通過具體的個人遭際通達整個人類的命運,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卓越的魔法師,能夠讓世世代代的讀者心悅誠服。這套“文學講稿”在“讀什么”方面可以說是歐洲名著薈萃,大致可以窺見現(xiàn)代小說的綽約韻致。
從“長時段”來看,世界現(xiàn)代文明發(fā)端于歐洲,地理大發(fā)現(xiàn)、文藝、工業(yè)、政治革命均源于此。歐洲不僅生產(chǎn)思想,也生產(chǎn)“品味”,從可見的奢侈品到不可見的生活方式,歐洲為我們提供了思想和審美的摹本。當我們談論小說這種具體的文學樣式的時候,我們心中的原型就是歐洲小說,由塞萬提斯、狄更斯、福樓拜、托爾斯泰他們構(gòu)筑的堅實世界。納博科夫?qū)@些偉大的小說進行庖丁解牛、條分縷析、顯微闡幽的分析,高處相逢的得意連同小小的促狹均滲透在話語之間。在他的學生口中,這門課直接被冠名為“納博科夫”,這真是無上的榮耀。今天,這套經(jīng)過整理出版的講稿由于未經(jīng)他本人的細致審定而留下一些不足,比如引用原文過多,講得太細,講稿邏輯性不如論文;納博科夫比較少將作品置于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去,他不關心社會、歷史、現(xiàn)實等外部因素,他強調(diào)作品本身是一個自足的世界。如果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背景會對深入理解作品的思想和作家的意圖有幫助,但納博科夫的意圖也許正是糾偏,在他看來,捕捉作品的主題是讀者的本能,閱讀過程會自動獲得。他要面對的是有難度的閱讀,將讀者改造為閱讀經(jīng)典的理想讀者,所以他親自示范了“用脊椎骨”閱讀經(jīng)典的方法。直立行走、為之一振、正襟危坐等成語都對脊椎提出要求。
閱讀是最便捷、最有效的自我教育。狄金森說:“沒有一艘船能像一本書,也沒有一匹馬能像一句跳躍著的詩行那樣把人帶向遠方?!遍喿x和寫作一體兩面,互相促進,名著呼喚優(yōu)秀讀者,理想讀者造就偉大的作家?!段膶W講稿》也促進了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他一生大量創(chuàng)作,其中《洛麗塔》為他獲得了國際性的聲譽,這部小說戲仿了大量名作,被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在《泰晤士報》上評論為1955年最佳的三部曲小說之一,并驅(qū)散了《日瓦戈醫(yī)生》在美國持續(xù)半年之久的宣傳熱度。
納博科夫?qū)懽鞯木M得益于閱讀,他信奉的是“重讀”、“熟讀”,他的講稿呈現(xiàn)了這個不厭其煩、其細、其詳?shù)倪^程。與古人所曰“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異曲同工。現(xiàn)代科學實驗顯示閱讀可以改變我們大腦的生理結(jié)構(gòu),且語言和思維密切相系,閱讀不僅幫助我們理解文學文本,亦幫助我們理解世界和人生。
納博科夫的閱讀實踐別開生面,自成一體,既呼應了20世紀上半葉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歐美新批評以及語言學轉(zhuǎn)向等批評探索,也細致入微地展示了小說家對這一文體的審美感受力。這套文學講稿至今依然有益,是對“目的地”話語方式和文學史體系規(guī)訓出來的閱讀有益的補充。我們仿佛能夠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他的課堂,聽他正在布置每堂課首先必須完成的作業(yè)——將文字轉(zhuǎn)換為畫面,左、右腦同時啟動,各路神經(jīng)緊急啟動,“脊椎骨”立即接收到發(fā)射來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