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義
自然意象是中國古典詩歌建制的基礎,它與農(nóng)耕社會的節(jié)奏韻致十分匹配,舉凡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風雨雷電、一花一葉皆是詩意運行的活塞。一百年前的那場運動,打破了和諧、對稱、優(yōu)雅、精致的詩情畫意,伴隨自由、解放的大潮和都市化進程,與古典自然意象迥然有別的大量物象紛紛涌入詩歌:齒輪、煙囪、汽笛、火車、鐵軌、傳輸帶、時鐘、噸位、油箱、吃水線……春風得意,上下蹁躚。詩歌出現(xiàn)了“改寫”勢頭。勢頭之一是,人體器官也積極響應詩歌的叛亂起義。上世紀50年代,臺灣最前衛(wèi)的洛夫,最早走在前面?!妒抑劳觥返?7首就出現(xiàn)“手”——“散發(fā)”——“脊骨”——“腳底”的連續(xù)性器官運動,如果再加上殘留物“灰燼”,則是高密度的身體出場了。《黑色的循環(huán)·月曜日之歌》更是推出身體的主動性:“我用鏟子挖開肉身。/埋下去/一盆紅炭的夏季//我渴/我來回走動/我掉頭向一堆灰塵跑去/我把冷卻后的思想/全部從性器官中/排出”。尤其數(shù)篇反復出現(xiàn)的“傷口”,已然成為洛夫身體器官的重要標記。但不管洛夫的風格、類型、手法怎樣變化,都預示著一個前瞻信息:身體器官與身體意象不僅完全可以自成體系,參與現(xiàn)代詩的共建工程,且能夠勝任重要角色。
最簡單的道理與推理是,人體是個精密的小宇宙:單大腦就有一百億個神經(jīng)細胞,全身有三億根肌肉纖維、大小血管一千多億條、舌頭一萬個味蕾、皮膚二萬八千個毛孔、鼻子能嗅四千種氣味、肝臟能進行五百種化學反應、一生的心跳三十億次、打出的噴嚏一百七十七公里/時,神經(jīng)的傳遞速度二百八十八公里/時、肺的吸收面積達十三萬平方厘米……人體的翅膀稍一翕張,現(xiàn)實、社會的各個角落,都可能聞到一股風吹草動;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風暴乍一卷起,亦可在隱秘的海馬溝內(nèi)落下深深的刮痕。如此豐富的身體資源早已成為顯礦,即便敦厚老實者如陳義芝之輩,也有聲有色地宣示《身體是交通工具》,身體的網(wǎng)絡通道何其美妙新鮮:“腳踏車 單戀/火車 性呼喚/摩托車 私奔/飚車 性高潮/公交車 結(jié)婚/塞車 性壓抑/出租車 偷情/砂石車 遇人不淑/老爺車 陽痿/肇事車 性暴力”。
其實,遠不止于車輛交通與身體的密切關系,整個世界都可看成從身體器官推及到萬物萬事的隱喻(從山口、山頭、山腰、山腳到瓶頸、針眼、鞋舌、燭淚),形成地久天長的同構(gòu)性,這就不奇怪上世紀80年代伊始,隨著身體意識“覺醒”,肋骨、子宮、胎盤、臍帶、經(jīng)血、陽具、肺葉、指甲……迅速配合都市化的“硬件”潮流,大規(guī)模組裝了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文本,其中還夾帶不少負面的東西,隱喻與轉(zhuǎn)喻性的墓穴、尸腐,還有汗?jié)n、血污、白帶、陽痿、便秘……紛紛集結(jié)成身體的一個方面軍。
女性體液是首當其沖的突擊隊,夏宇率先使體液成為主體的延伸物,具有“說破”的首功,在保守的年代里打開了一條任性的表現(xiàn)管道。顏艾琳接著大肆發(fā)揮生理性因素,一則開展“情欲-經(jīng)血”新面向,一則強化“情緒-經(jīng)血”舊關聯(lián),夸大且反思,使之趨于立體化。江文瑜又帶進“語言詩派”的視野與方法,刻意操作體液的反諷功能,使體液成為挑戰(zhàn)體制或權(quán)力的利器。她們的共通處在于,全都走上了“得體”的反面,形成不馴的體液與不羈的文字相互生產(chǎn)的結(jié)構(gòu)。而博士醫(yī)生出身的陳克華,更具解剖學的專業(yè)優(yōu)勢。小小伽馬刀,對準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將簡單的結(jié)締組織,接通人生關系之網(wǎng)。病床之外、器官之內(nèi)——整個軀體就是社會、現(xiàn)實、人性的中介與縮影。瞧,他抽取的八塊肌肉:“肱二頭肌。你愛我嗎?/陰道收縮肌。用過請棄于字紙簍。/腹直肌。愛國、愛民、愛黨。/闊背肌。告訴你一個民族英雄的故事。/上額肌。讓我們永遠追隨神的腳步。/橈側(cè)伸腕肌。服從、服從、還是服從。/咀嚼肌。拳頭,枕頭,奶頭。/吻肌。你從未感到過虛無嗎?”(《肌肉頌》)假借對肌肉的提審,毋寧是對制度、意識、存在的質(zhì)疑、拷問。在這里,身體器官充當了解放戒律、突破禁區(qū)的風鉆。
截止到陳克華,臺灣的身體寫作很可以畫上一個圓滿句號,但,斜刺里還是冒出了一匹黑馬、一個另類的唐捐:從魯迅的背影里走出來的他,帶幾分“故事新編”的神鬼力道;同時遠遠地告別洛夫,告別那一抹古典溫情與眷念的挽留。他口銜《意氣草》(其實已是很成熟的曲調(diào)),轉(zhuǎn)戰(zhàn)《暗中》,以怪制怪,實施“無血的大戮”,而后在學人舞臺上,打出一套金臂鉤、銀掌手,讓人不敢小視。唐捐不同于另一位教授江文瑜,直裸爆裂的情欲山摧海崩;不同于孫維民,在屎尿的樣本中留下宗教感光,也區(qū)別于陳克華,遼闊的肉欲感拖曳虛無的尾巴,他更多是在主體的變身中植入魔怪元素,成就魔幻詩寫范式。
三十年歷程,學府出身的唐捐,儼然變成三甲醫(yī)院的全科大夫,熱心幫你掛號,親自操作X光射線,分析隱藏在纖維里的陰影,取出化驗單,順手推你一劑靜脈注射;再檢查舌苔,在厚薄潤燥里穿刺你的癥候,借助胸腔鏡或腹腔鏡,從微創(chuàng)的血污里刮出一堆潰爛或一粒結(jié)石……當然,來自鬼魅世界的思維與處方,有些超出方塊字的艱澀,有些我們看得還不太明白。
回顧身體書寫的背景,尼采可能是第一個將身體提到重要位置的哲人:“肉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此論斷何其發(fā)聵震聾,一掃身體的大小誤區(qū)。與尼采相反,身體在??履抢?,是被改造、被規(guī)訓、被權(quán)力、被話語、被奴役的“監(jiān)獄”。百年之間,各種說法鋪天蓋地?!吧眢w的地位,是一種文化事實”(鮑德里亞)?!拔覀兊纳眢w就是社會的肉”(約翰·奧尼爾)身?!笆澜绲膯栴},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梅洛·龐蒂)。顯然,身體的重要性早就不脛而走。而身體與詩歌的密切關系,同樣不言而喻。美國學者馬克·約翰遜堅持,“所有寫下的詩歌都是身體性意義的證言”,約翰·奧尼爾則強調(diào)“身體形象一直都是宗教、科學、法律和詩歌的母胎”。
不容否認,身體書寫具有無限廣闊的前景,身體之于政治、權(quán)力、知識、話語、性別、自我、審美、審丑,乃至消費,已然敞開形形色色的通道。身體成為靈府、祭臺、尊嚴與自由的居所,也成為魔鬼的附身、邪惡的淵藪;身體在一晃之間成為堵槍眼的沙袋,也在一念之差中化作花瓶、時尚與搖錢樹;身體是經(jīng)驗、體驗不說謊的圣經(jīng),充當陰晴雷電的風向標,同時也是心思、花樣最多的魔術師;身體是靈感、冥想、創(chuàng)造的發(fā)動機,也是工具、驛站、容器與黑箱。當人性與身體的正能量開采到一定程度時,一般都會發(fā)生適時的偏轉(zhuǎn)、逆轉(zhuǎn)。偏偏是這個筆名叫唐捐(本名劉正忠)的教授,放棄正宗的詩道,繼續(xù)在網(wǎng)上意味深長地化名“唐損”,讓“兩兄弟”巧妙、對稱性地結(jié)成同盟,輪番地進行飛蛾撲火。
為防止無謂的燒焦,唐捐很懂得變身。變身意味著人對現(xiàn)實拘囿的掙脫、破解。比起大千世界,個體實在太渺小,個體只有尋求自身的應變——主要在意識區(qū)域——對信仰、圖騰、集體無意識、原始意象、語用模式的應變,才可能獲取精神的慰藉與休憩,緩解生存苦痛。唐捐在詩歌世界中的變身主要有“五變”:人神變、人獸變,人與人變、人與物變、物與物變。人與神之變:有阿母與西王母的“互換”(《游仙》);圣母瑪麗安與小母親的“混同”(《罪人之愛》)。人與人之變,有在《忘形篇》的搭車里,沙丁魚般的擠壓,變成瘦矮的“異己”;人與獸之變,有標題《我的弟弟是狼人》,本身就一目了然,無需置喙;還有《在天之靈》的列祖列宗們,被供奉而蛻為蛀蟲,成為陽世間游走陰魂;人與物之變:是父親的一連串咳嗽,變?yōu)闃渖侠劾鄣孽r紅果實,化作永不凋謝的“庇蔭”(《蔭》);在《忘形》的“飲酒”中,因酣興而產(chǎn)生人與器皿(酒瓶)之交換;而物與物之變:是詩人在那個夏天,執(zhí)行了一項《神圣的任務》,讓“所有的西瓜,都長得像豬”,把矛頭指向臺灣當局防范不力的“口蹄疫”……唐捐的“變身”沖動,緣于現(xiàn)實的形體拘囿,形下的文明壓抑,促成汲汲營營的渴求,化為身體頻頻反動,在各種視角與位階下,逼近被掩飾的隱秘部位,沖破難以言說的不自由。
在大量變身過程中,有一個明顯癥候,那就是不時伴隨著自穢自虐自戕。什么時候,人體排泄的穢物:汗液、精液、唾沫、鼻涕、淚屎、狐臭、惡露被充分動員起來,成為身體詩學的負面涂料:“頭發(fā)聳立如狼毫沾滿腦汁與精液”(《降臨》)?!敖?jīng)血涕淚 溶熱騰騰的膏湯”(《逆招魂:帶妳游地獄》)。最經(jīng)典的案例,是那一個“痰塊”:“他用報紙接住口里爆出的雷電 一口痰便在我的詩里 渲染擴散”(《我的詩語父親的痰塊》),且不說理論上對何謂詩意做出顛覆與重新定義,單是信手拈來這一不潔分泌物的迅速啟用,足見詩人對審丑美學的傾力開掘。
除自穢外,自虐是另一種開發(fā):
上面新制的風雷,下邊過期的藥物
我吃了一些,旋即拉肚子——
拉出脾胃、拉出肝膽、拉出心臟與腦髓
——《狐戀1999》
有人將身軀種入坐墊
栽培靈感,卻長出疲憊
疲憊將頭顱灌成扁扁的木瓜
玄黃的肌膚包裝著虛無
里頭只有淚的種子
——《心靈唱盤》
自虐不夠,再加上自戕:
聽到髭須生長的聲音,拿出銳利的
刮胡刀。但是下巴光滑,胸口
卻有一條好看的疤痕。拉開疤痕,
像拉開拉鏈……
——《黑暗》
我煮熟了自己
褪下一層厚厚的皮
制成皮鞋皮衣皮帶
沿街叫賣。
——《明月》
對于身體與身體器官的反抗與摧殘,應該理解:實在是人在走投無路之際的“絕地反擊”。從心理學上講,自虐自殘者大都處于被迫害的處境,極端者可能反彈出報復或自殺行為,通常急需尋找宣泄或轉(zhuǎn)移的出口。我們也應該充分意識到,生活的極端融解了詩性的極端,我們怎樣在虛擬與實在、假定與真實之間獲取更大的信服力。
《暗暝七發(fā)》是身體詩的代表作,開始是自我解嘲、自我拆卸:
請用笑聲
洗去我嘴邊的囈語
再拿起刮胡刀,深入肺腑
求你將甜言灌入我的胃腸讓我
順利拉出一團糾結(jié)多年的噩夢
最后是:
汗水撥弄著皺紋,手指彈打著
肌肉。我在演奏自己的身體
感觸沿肋骨攀升,在頭蓋骨
附近與冷氣邂逅,纏綿
遂生出夜色……
擺脫“就事論事”的窠臼,入乎其內(nèi),超乎其外,進而把身體提升到可以“演奏”的境界,這是身體輸出的最大功率。比之大陸世紀之交的“下半身”那些肉欲的粗鄙,看來更具藝術耐力。
鄭慧如據(jù)此發(fā)揮道:當詩人以身體為情景的訓練工具,以神氣與其他個體摩擦生熱、相互取暖時,就表現(xiàn)爆炸的、活化的形色;當詩人把插曲式的技藝拿來作為語意及感覺系統(tǒng)的雙重編碼時,就表現(xiàn)潛在的、象征的形色;當詩人以身體為刺激感覺的總受體,用神氣來偵測形色時,就表現(xiàn)直覺的、猛烈的身體感。四種形色的身體感,由此可以建立逼視自我的重寫個人生命史;建立對抗社會體制的荒野地帶;也建立起意念放射身體的主播空間。
不錯,建立身體的博物館、器官的博物館,從眼袋到膽囊、從腦干到卵巢,每一處肉身都可通向思想與靈魂,通向無限廣闊的世界。人的身體主要由四種元素與九種微量元素構(gòu)成,每一種都是絕佳的館藏。由于唐捐的努力,繼陳克華后,身體器官參與了對世界的想象與改造;更由于身體器官是通向精神的最佳“樹突”,人們在獲取與觀察靈魂的影像時,無疑大大增強了像素。唐捐善于在幻境、夢景、實景“三維”時空中遨游,集資冥界鬼神狐仙、起用體內(nèi)各種器官硬件、收集生理各式軟件,進行主客體間相互置換或肢解,演繹出殘酷美學,或許能成為身體書寫的另一種“發(fā)明”?
在《大規(guī)模的沉默·后記》里唐捐自剖道:“我在鬼神之際落筆,清楚地感知鬼神的干預,祂們或者扶著我的手,教我寫東或?qū)懳?,或者粉墨登場,在我的筆下游走……總之它們穿梭于眼耳鼻舌,請托我鼓舞我脅迫我四面張開廣闊的感應網(wǎng),于一切事物,體認其鬼神的質(zhì)素。”稍后在與楊佳嫻的一次對談中,他進一步細說道:“我的詩即是在進行‘變神圣妖孽的行動’,無論主題結(jié)構(gòu)、語言莫不如此。所以必須先有一個圣體先于我的魔體而存在,我才能加以蹂躪、毀容、污染。圣體在這里,既是被膜拜的,也是被戕害的、被攝食的對象,因此它也是犧牲品?!惫蚀怂幌б云淙馍?,深入魔怪核心,創(chuàng)設出一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人間地獄或地獄人間。他用詩性的思維表達《降臨》的初衷,人們只有認領他的機心,才會接受他的古怪:
拜請拜請 拜請?zhí)奕夤喂悄倪迦咏蹬R
降臨降臨 降臨我這衰朽疲憊污濁的肉身
讓神經(jīng)系統(tǒng)接契著陰陽 風雷從心底發(fā)韌
讓手中的筆勃起如針筒 將神奇的字詞
制成疫苗種入病態(tài)的萬物 于是我寫
我這樣寫:巫者之詩 神靈之旨
——《降臨》
其實,唐捐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魔怪意象只是一種手段。反逆?zhèn)鹘y(tǒng)的“背德”以及褻瀆身體的權(quán)力,才是他著墨的重頭戲。他操弄庖丁解牛的技藝,穿梭在釋家及民俗信仰的立場,獨力搬演一幕幕血淋淋妖魔化情境,把種種卑弱的形下物質(zhì)與宗教的神暋與魔怪力量作了一個巧妙連結(jié),達到召喚“卑賤”的神秘能量,以獲得某種“妖魔化”的快感與樂趣,達至“吾喪我”境地。通過“逆崇高”運行,對扭曲后的文明進行反控與反制,此類病癲式的“傾扎”,帶來的是幻滅的凄美。
冠名魔怪,是魔幻模式(時空顛倒、人獸交匯,錯位變形,黑色幽默)率領荒誕與怪誕哼哈二將,聯(lián)袂上演的新“封神演義”。但它謝絕拉美神話的加入,反轉(zhuǎn)拓植華夏元素,更多則是取自活生生的當下、在場,包括對當下、在場的妖魔化演繹。
先看人世間的魔幻現(xiàn)實,《銬在一起》揭示了生存的怪圈:手表和手表的影子把我和我的影子銬在一起;手表的影子把表針凍結(jié)了;影子把我和一家餐館銬在一起。它似乎在宣講??玛P于被規(guī)訓、被制服、被奴役的理論——人與物、人與人、人與自身,互為監(jiān)獄與牢房的關系,從而制造永無結(jié)局的循環(huán)?!段液臀业氖矣选钒咽矣炎兂梢恢徽焱陆z的蜘蛛,同時擄走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在蛛網(wǎng)上重織,簡直就是卡夫卡的《變形記》的翻版,不同的是,自我異化與“他化”同時進行,“來,來,跟著做”,多么誘惑的聲音——公然推行合法性才是最可怕的鎖鏈?!端莱怯浭隆防^續(xù)異化的記錄,人走入升降機再也出不來,逐漸變粗變長的大廈把人消化掉”。這讓所有住民都染上被“匿名”、被“注銷”的恐慌癥?!渡袷サ娜蝿铡犯臑閯游锏娜嘶黄迫双F兩界,共同演繹一出人類饕餮的荒誕劇?!段业乃阑睢分敝浮八廊サ奈掖┲钪墨F皮”,身體意淫代表身體行動,更寓言著一個族群的行尸走肉。確乎這個世界充滿剝開祖墳如同剝開烤焦蕃薯;這個世界使豬蹄病蟄入嬰孩的靈魂,營營青蠅用黑色的血液洗臉;這個世界叫碩鼠在廟堂里分贓布道。人間的異化折射現(xiàn)實的丑陋,鬼魅居住的地獄,投影社會的亂象,絕望之刻,詩人只得用傷殘的身體,進行“招魂”:
魂兮歸來 回到久違的地獄家園些/尖刀山上光如熾 污血池藕花香些/無救與無常 揮汗栽種頭顱些/羊頭和豬面 含笑收割美麗的器官些/鐵丸美 沸羹甜 還有那些水銀灌大腸些//魂兮歸來 回到快樂的地藏工廠寫/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的石磨里 肉體解散兮/細胞重組 不再有膚色階級與性別些/精血涕淚溶成熱騰騰的膏湯些/在龐大的機爐里 孕育全新的品種些
——《逆招魂:帶你回地獄》
從未出世,早已入土
世界是一座堂皇的塋墓
保養(yǎng)著死尸。不讓腐味
泄漏侵擾高枕上的神
從未作人,早已成鬼
愛與恨只是蛆蟲的運動
哭與笑則是它的排泄物
所有的行為都叫腐爛
所有的事物都叫棺木
神說過:有一天
要來開棺驗尸
——《宇宙》
等待神的“開棺”,某種程度上意味著自我審判,而自我審判有各種方法,帶著陰毒的魔怪面具是其中別出心裁的一種,我想也是兇險而極具智慧的一種。唐捐動員身體的所有器官,參與對人生、人性,乃至社會的涂寫,他游走陰陽兩界,給詩歌界帶來驚恐,給美學帶來驚顫。他不是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模仿,倒像是隔代的“遺腹子”。問世之后,他一直就在“跳蚤”與“龍種”之間尋找轉(zhuǎn)換。成氣候者,算是龍之傳人,失敗失利失誤者,棄如草芥。
在整個魔怪詩寫過程中,詩者的最大顛覆,當屬重塑“阿母”。阿母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形象,眼下完全被卑賤化、雜糅化。阿母的變形、變態(tài)、變意,展示多種可能的天地。東方的西王母,儼然一副豹尾虎齒,居然能“分泌甜甜的電流/哺乳一切饑渴的耳目”,同時賦予其現(xiàn)代性的“中核子反應爐”(《游仙》)。西方的圣母瑪利亞,被稱為年輕、陌生而美麗的小母親,結(jié)果被詩者演繹為“請容許我用這傷殘的身體取悅妳”(《罪人之愛》);且在地獄的鍋爐里,讓原本具有血緣、親情、倫理的“阿母”,多了愛人、情人、受虐者、施虐者四者合一的成分(《我用傷殘的身體》)。
統(tǒng)觀整個身體寫作,處理單純的生理器官相對容易,一旦介入外部世界,則要難上一個檔次。要么插上桑塔格的“隱喻的疾病”路標,要么注射福柯牌的“瘋癲”藥劑,越過及格線當不成為問題,但面對意識與精神(尤其是變態(tài))的心靈世界,就棘手多了。本能、無意識、潛意識、原欲、沖動、快感、夢魘、力比多……來無影去無蹤,要多深有多深,要多復雜有多復雜。平時默不做聲,一經(jīng)攪動,潘多拉的魔鬼便爭先恐后紛紛出籠。欲望的蝙蝠,帶領人們占領一座座無底洞穴;無意識領域,堪比詭譎的百慕大,隨機翻造的分裂癥隨機組建妄想型王國;含苞欲放的力比多,隨時引燃大火,燒毀大片大片理性的森林;而貪得無厭的本能快感,吃掉的何止是精神的金山銀山……這一切,都使得身體寫作日益亢奮又日益焦灼。在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身體寫作引向魔怪維度的唐捐,將何去何從?
請捏碎吾鳥之蛋蛋并親聆吾鳥之念念:
謝了,前輩。
請打開吾腦之尿罐并惠賜雨露之甜甜:
謝了,前輩。
請壓扁吾腎之蛞蝓并親摸體液之黏黏:
謝了,前輩。
請捏碎吾心之宇宙并重建理學之榮光:
謝了,前輩。
請剝開吾屁之兩瓣并輕噬核心之幽香:
謝了,前輩。
請蒸煮吾肝之切片以為美味之下水湯:
謝了,前輩。
請染指吾肺之慘淡并充實夢境之黯黯:
謝了,前輩。
并行推進的排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于莊穆的頌贊中引吭“假唱”,帶著反諷、譏刺,鞭笞那個“老人”與“暴力”結(jié)合的團伙。恭敬的請辭,控告凌遲年輕的力量,明朗的冷嘲熱諷,雖少了晦暗的魔怪成分,但骨子里依然充滿各種人體器官的交集,成為重新發(fā)射的彈頭——對準當局那個僵朽的政體。
在《無饜的青春》中,則用對比性話語返回青年自身:
青春,蛇吞象的驚人場景。
無意義
我喜歡蛇吞象的驚人場景。
無目的
在南方的沼澤地,我們仿若赤裸的
毒物浸泡在
無價值
自家分泌的甜美毒液,領三千公費,
度荒唐一生
無所謂
既回應前行代席慕蓉的名篇《無怨的青春》,已然不是那種純潔纏綿的憂傷,也追和同輩黃源玠的《青春·雨日·記憶》中的燥切、峻急,直接用審視的態(tài)度重新梳理走過的人生,在每行句子的后面,都做出斬釘截鐵的價值判斷,直指欲壑難填或虛無人生。從外在世界的剝皮到自身的曝光,著實進行了一場施洗,而其手法確乎與眾不同。
比之前三部詩集“器官——魔怪”書寫,唐捐利用青春期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加大后現(xiàn)代的異質(zhì)化特征,且相當駁雜,如啟用自制的三字經(jīng)、四字經(jīng),插入大段散文詩夾雜大段說明注釋,將文言半文言臺語日語破英語注音符號進行混合,與東晉嵇康《聲無哀樂論》進行互文,采用ABC三段式的奏鳴曲,借用金庸《倚天屠龍記》的“七傷拳”,在《南海血書》插入四段“后設”,在《三臺電腦和它們的主人》引入倉頡輸入法,在《小賦別》中對三詩人的句法進行“套用”,對洛夫名句《因為瘋的緣故》進行同音翻造,《所有病的我通通要》充滿俚俗諺語民謠歌謠的糅合、《出賽曲》在“賽”字的能指滑動上,添加超量的潤滑劑,《九九歡樂頌》甚至把繞口令嫁接到似無關聯(lián)的文本里。但凡天文地理、古籍今文、網(wǎng)絡科技、雅語方語、襲用套取,皆成了唐捐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猛然間,突感到眼前這位臺大驕子,莫不是當年林耀德的“轉(zhuǎn)世靈童”,且比林——玩轉(zhuǎn)得順溜?
當然有些地方用力過猛,有些刻意,抓狂而顯艱澀。還不如旁出斜逸,回到某種具體、可愛的小清新,叫人眼睛一亮,像路邊店有特色的飲食:
章魚燒 燒掉了假山的牢房綻放
欲望。燒燒燒
燒仙草 草上的露珠是唾液的光芒。草草草
草莓牛奶冰 誰把片皇后制成了
銼冰。冰冰冰
冰咖啡 非爽亦非非爽非夢亦
非非夢。啡啡啡
菲律賓炒面 面里有些人面裸蟲
蠕動。面面面
……
——《Ⅵ食字路口》
并置、諧音、頂真、接龍,通過能指的滾動,帶出食色天王的吃喝笑鬧,頗具諧趣,也算是行軍途中,一次開心的野餐吧。
A段
你蚱來時,我心正蜢。
山有些麒,湖有些麟,
愛的胸螳,卡住一螂。
白薔黑薇,似燦實爛。
笑蚯哭蚓,狼徘羊徊。
時間的齟啊空間的齬,
我怎能糊掉美好的塗。
可能,作者是把它當作獻給魔怪饗宴的一點調(diào)劑佐料,換換口味。筆者卻樂觀其成,最好成為未來廚藝的一份新思路(此思路可延伸為語感、節(jié)奏、音樂性、口語化、精準度、契合度的強化)。筆者的意思不外是,在多種元素混合中,游戲也好、嬉笑也罷,怎樣以多一些新鮮的詩性濃度、沖淡固化的習氣。一如健美競技,大塊菱角分明的肌肉群展演或許過于突兀過于“鐵疙瘩”,適當轉(zhuǎn)為柔婉的美學線條,豈不兩全其美?
老話曰:“日拱一卒無有盡,功不唐捐終入海。”憑著劉正忠教授的才華,他的魔怪書寫到了一個圓滿階段,同時也到了一個可能轉(zhuǎn)機的岔口。在第五部詩集的封面上,那只跳著又哭又笑的“蚱蜢”,可是個狠家伙,能一口氣從印巴大陸飛到撒哈拉沙漠。我一直在想,這頭擁有超強蹦躍與遷徙能力的蝗爺,有幾分是自畫像呢?那么,在它(他)的腦后,是等待回歸、回到駕輕就熟、自如出入的“冥界”,還是“等待”前頭——有靈招手,重啟來路?
? 劉正忠:《現(xiàn)代漢詩的魔怪書寫》,學生書局2010年版,第305頁。
? (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張念東、凌素心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頁。
? 王曉華:《身體詩學:一個基于身體概念的理論圖式》,《中國文學批評》2019年第2期 。
? (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態(tài)——現(xiàn)代社會的五種身體》,張旭春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頁。
? 鄭慧如:《身體論(1970——1999·臺灣》,五南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72-2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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