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一鳴
(安徽財經(jīng)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蚌埠 233030)
“頂”字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詞,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金文寫作“”,籀文寫作“”。許慎《說文解字》釋曰:“都挺切,顛也;從頁,鼎聲。”[1]本義是指“人體的最高部位”,即頭的最上端。如下例:
(1)過涉滅頂,兇無咎。(《周易》)
(2)姬隱于齊,肩高于頂。(《莊子》)
隨著時代的變遷,現(xiàn)代“頂”一詞,除了特殊場合或構(gòu)詞語素中保持本義之外,還產(chǎn)生了諸多其他義項。如:承受、擔當、支撐、代替、迎著、沖撞等,甚至還虛化為副詞。如:
(3)頂奇怪的是稱自己為“鴻漸同情兄?!保ā秶恰峰X鐘書)
(4)對人也許算得上頂好的磨練。(《1994年報刊精選》)
此外,“頂”還可以做量詞,如:一頂帽子。在名詞到副詞、量詞的語法化鏈上,“頂”語義經(jīng)歷了多次演化,過程復(fù)雜動因多樣。目前,學(xué)界僅對“頂”字表程度進入現(xiàn)代漢語的過程(趙軍,2004;聶志軍、唐亞慧,2011;丁嬌、吳熹,2011)以及其量詞用法的產(chǎn)生和歷史演變(何余華,2014)有所研究,但對其整體綜合變化狀態(tài)還描寫不夠,更缺乏運用相關(guān)語言理論進行科學(xué)解釋。
本文依據(jù)CCL語料庫,從歷時角度對其分化過程進行考察并從認知角度嘗試做出解釋,希冀為漢語同類副詞的研究提供借鑒。
在先秦文獻中,“頂”是低頻字,《詩經(jīng)》《楚辭》以及諸子散文等語料中的出現(xiàn)率并不高,除了以上(1)(2)用例外,僅有如下例:
(5)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是猶以足搔頂也。(《韓非子》)
(6)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子》)
(7)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列子》)
上例(5)(6)“頂”字語義仍然指“人體頭部的最高處”,但例(7)開始指向“山的最高處”.
這種意義在漢代進一步增多,魏晉以后就更常見??梢姡趯嶋H的語用中,“頂”字語義在戰(zhàn)國中后期開始了第一次分化,即從“人體最上端”映射到“物體最上端”。分化后的“頂”字不僅可以指“山的最高處”,還可以指“天的最高處”“樹的最高處”“宮殿的最高處”等等。如:
(8)今不稱九天之頂,則言黃泉之底。(《淮南子》)
(9)樹頂鳴風(fēng)梠,草根積霜露。(《昭明文選》)
(10)林端出綺道,殿頂搖華幡。(《全唐詩》)
(11)瀑頂橋形小,溪邊店影寒。(《全唐詩》)
完成第一次語義分化后,“頂”字由專指泛化到普指,語義內(nèi)涵轉(zhuǎn)移,使用范圍擴大。言語事實的表征顯示,人們在認知事物并對其進行話語表述時,往往存在以自身做參照的習(xí)慣,并形成認知上的以己度人或以己度物的傾向。儲澤祥先生(2010)在研究漢語空間短語時曾指出:“人類的語言表達總是以人類為中心,人類的身體經(jīng)驗,可以使人類認知事物前后左右甚至上下方位。”[2]
在這過程中,人們根據(jù)對自身的認知,將自身特征投射或類推到被認識的事物、事態(tài)身上。比如“人體”與“山體”詞語的對應(yīng),人體詞語“頭”“腰”“腳”等,山體詞語“山頭”“山腰”“山腳”等,這種對應(yīng)性暗示著隱喻(metaphor)思維在人類話語表述中的活動,用一個認知域的事物去理解、表示另一個認知域的事物??梢?,作為人類自然存在的一種認知機制,隱喻在語義的擴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這也是“頂”字語義分化的前提和基礎(chǔ),在語用需要的刺激下,這一前提和基礎(chǔ),就將“頂”字語義由“人體”概念向“物體”概念轉(zhuǎn)化了。
“頂”字的第一次語義分化,給“頂”字的語用帶來兩個方面的變化:
首先,“指稱”或“指代”的閾限變化,由早期專指轉(zhuǎn)而泛指,增強了“頂”字的語用適應(yīng)性,不僅能單用,而且還能降格為語素組成新的詞語,能產(chǎn)力加強,語用空間得到拓展。
其次,為“實”轉(zhuǎn)“虛”提供可能。“實詞虛化”是語法化的典型途徑,其過程常常伴隨著原詞詞義范圍的擴大和使用頻率的增高,在擴大與增高的語用環(huán)境中,話語中蘊含的“自我”性成分容易介入到原詞詞義當中,迫使語言單位或結(jié)構(gòu)體攜帶上人類思維的“主觀性”(subjectivity)。主體主觀性的滲入是語言演變不可少、不能忽視的力量。[3]“頂”語義由人體向物體映射,正是這種力量參與的結(jié)果,其實質(zhì)是主體將客體事物主觀化,這為“頂”語義以后的虛化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語用環(huán)境。
不過,以上兩種變化僅發(fā)生在“頂”作為名詞的內(nèi)部,還沒有觸及性質(zhì)的改變。換句話說,“頂”字的第一次語義分化沒有突破名詞的邊界,只是原始詞性內(nèi)部語義的擴大,其句位、句法功能還沒有絲毫的改變,要想繼續(xù)發(fā)展還需要在新的語用中尋找新的分化途徑。
靜態(tài)“頂”演化為動態(tài)“頂”,是“頂”字的第二次語義分化。該次分化使得“頂”字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改變,即由原名詞變成了動詞,其語義功能、句法功能、語用功能等增加了諸多動詞性特征,“頂”字的語用范圍得到進一步拓展。
語料顯示,該次分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首先,名詞“頂”里隱含的動作性的語義特征呈現(xiàn);其后,該特征在語境中不斷強化;最終,導(dǎo)致表動作的動詞“頂”獨立出來。
隱含動作性語義特征的名詞“頂”的出現(xiàn),大體在魏晉到隋唐五代時期,這一時期“頂”字語用出現(xiàn)了一種新情況,那就是,能出現(xiàn)在主位結(jié)構(gòu)的主語位置。如下例:
(12)貪魃之狀,頂有千眼,亦有千口。(《唐文拾遺》)
(13)太原城及諸村貴賤男女及府官上下盡來頂禮供養(yǎng)。(唐《佛經(jīng)·入唐求法》)
(14)手執(zhí)蓮華,頂戴佛像。(唐《佛語錄·大唐西域記》
這種新情況在秦漢時期不曾有過。那時,“頂”字只出現(xiàn)在動賓、介賓、定中結(jié)構(gòu)的后置位置,如“滅頂”“搔頂”“摩頂”“于頂”“九天之頂”“樹頂”“殿頂”“瀑頂”“其頂”等。在新的句子中,如例(12)組成“頂有XX”結(jié)構(gòu),例(13)組成“頂禮VP”,例(14)組成“頂戴XX”結(jié)構(gòu),該類結(jié)構(gòu)中“頂”字均處在前置位置,其性質(zhì)雖然還是名詞,但動作的施受關(guān)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已由其前的受事性成分變成了施事性成分,隱含的動作特征開始外露,即“用頭去頂(支撐或承載)某某”。其中,“頂禮”一詞(今已固化成詞)中的“頂”字的動作性特征尤其明顯。據(jù)《漢典》載:“頂禮,指跪下,兩手伏地,以頭頂著所尊敬人的腳,是佛教徒最高的敬禮”。顯然,該例中的“頂”字動作性特征顯化。
北宋中后期,隱含動作性語義特征的“頂”字的使用頻率日益增高,動作特征受到強化,最終,導(dǎo)致動詞“頂”出現(xiàn)。如下例:
(15)此僧出入常頂一笠。(北宋《朱子語類》)
(16)大士一日批衲、頂冠、趿履朝見。(南宋《五燈會元》)
(17)汝等諸人,個個頂天立地……(南宋《五燈會元》)
(18)第一強添幾個注腳,大似笠上頂笠。(南宋《無門關(guān)》)
(19)只見一個人背系戴磚頂頭巾。(南宋《話本選集》)
以上諸例“頂”呈三個顯性特征:其一,占據(jù)謂語位置;其二,后帶賓語;其三,均表動作。這三個特征是定性動詞的主要條件。可見,宋代“頂”已真正轉(zhuǎn)化成了名副其實的動詞。
依據(jù)賓語類屬,宋代動詞“頂”可分為兩類:一類賓語為帽飾名詞。如例(15)(16)(18)(19)等,該類例句數(shù)量很大,總比99%左右。足見這種形式為常規(guī)用法,句中“頂”可理解為“頭上戴著”,元明清往后,該類用法更多見;另一類,如例(14),為孤例。其后賓語為“天”,為非帽飾類名詞,此時,“頂”字意義不能理解為“頭上戴著”,可作“頭上承載”解,含虛擬的“支撐”性語義特征,這說明“頂”字的動詞意義在新的語用環(huán)境下在做進一步地引申。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元明清三朝案例擴增。如:
(20)婦人打水,著個銅盔,頭上頂水。(元《老乞大諺解》)
(21)曹軍大懼,皆頂著遮箭牌守御。(明《三國演義》)
(22)他頭頂風(fēng)扇,腳踏火車。(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23)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頂一碟腌菜葉兒。(明《今古奇觀》)
以上各例“頂”后賓語已泛化到各類物質(zhì)名詞,讓“頂”動作義由最初的“頭戴某某”向“支撐”義轉(zhuǎn)化,使得“頂”字的語境適配性更加寬松,搭配的靈活性更加增強,甚至例(23)的“頂”字的動作施事關(guān)系都已突破“人動”語境,由非人的“碗”來承擔,這樣,“頂”字不僅可以表示用頭支撐某某,而且還可以表示用物支撐某某,動作施為的主觀性變強,這為語義虛化打下了基礎(chǔ)。
元明清時期,現(xiàn)代動詞“頂”的主要義項基本都能找到例句。如下例(因篇幅限制,舉例僅以顯示義項類別為主):
A.沖撞、頂開
(24)第二箭,竟頂著頭一箭的稍上。(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25)你在里面發(fā)起性來,把個頭一頂,就頂他過一邊。”(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B.支撐、承受
(26)你們在外面掀著,我在里面頂著。(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27)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明《二刻拍案驚奇》)
C.迎著、面對
(28)迎著風(fēng),頂著砂灰、石子兒。(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D.代替
(29)王老實沒兒子,哥哥就頂他的名吃他的米。(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30)不知那一個頂了缺。(明《初刻拍案驚奇》)
(31)凡冒名頂替入操者,正替身俱以軍法捆打。(明《紀效新書》)
E.擔當
(32)這于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wèi)頂當祖軍一名。(明《初刻拍案驚奇》)
(33)頂著祖爺現(xiàn)成家,享這兒孫自在福。(明《初刻拍案驚奇》)
F.抵得上
(34)他一個人能頂一千人用。(清小說《三俠劍》(下))
(35)“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保ㄇ逍≌f《三俠劍》(中))
G.抵、抵住
(36)金頭虎趕緊打桌子底下鉆出來,用磕膝蓋一頂腰眼。(清小說《三俠劍》(中))
以上例句中“頂”的語義發(fā)展具有如下特征:
1.各類“動作義”分化方式多樣。大體三種情形:A型“原始義直接引申”,多發(fā)生在早期,如“頭戴某某”“頭頂著某某”,基本上都由“頭的最高部位”直接引申;B型“新動詞義的再次引申”。如:“沖撞、頂開、迎著、抵住”等義,基本都由“頭頂著某某”再次引申;C型“原始義和新引動詞義融合引申”。如“抵得上、頂替、擔當”等義。
2.具象向抽象演化。各項引申呈現(xiàn)層次性,早期以具象特征為主,以頭“戴、支撐、抵住”某種具體事物為表征,如例(24)(25)(26)(27)(28)等,后期出現(xiàn)抽象性表征,不限于具體事物,可以關(guān)涉抽象事物、事件等,如例(29)(30)(31)(32)(33)(34)(35)等。
演化動因可能來自以下方面:首先,語用需要促使“頂”字用量增大。如下表:
(表一)各時代“頂”字用例總數(shù)(CCL語料庫)
以上數(shù)據(jù)顯示“頂”字用量沿著時代更替逐步增加,元明清三朝呈現(xiàn)倍數(shù)增長,恰恰是這一時期“頂”字的動詞義項迅速擴大。語詞演化的事實表明,當一個語詞的使用頻率增高時,該語詞多維變化的態(tài)勢越活躍,高頻率往往是語法化背后的重要推手。
其次,口語生態(tài)空間日益向書面語生態(tài)空間滲透。元明清三朝話本、戲曲、小說等藝術(shù)形式逐步占據(jù)社會文化傳播的主渠道,傳統(tǒng)以文言表達為主體的書面形式開始讓位于以白話表達為主體的書面形式,表達形式的大調(diào)整勢必帶來用詞、用句的變化,最終,也會導(dǎo)致語義的變化。語料顯示傳統(tǒng)文言表述里沒有動詞“頂”,而俗講作品中卻很多,這恰恰證明了白話語境的發(fā)展促動了動詞“頂”的語義分化。
最后,漢語使用者認知思維的聯(lián)想類推以及漢語語用元素的自適與調(diào)整,也促動了動詞“頂”語義的延申與擴展。聯(lián)想類推是人類的共有思維范式,也是語詞、語義得以擴展的思維范式,不同概念域之間的映射,語言結(jié)構(gòu)體或結(jié)構(gòu)自身就會在特定語境的作用下造出新詞或新義。新詞或新義一旦頻繁使用,人們認知模塊就會將這一特定語境中出現(xiàn)的特定意義固化,最終導(dǎo)致新詞的產(chǎn)生或原詞里添加新的義項。
到了宋代,“頂”字開始“虛化”,虛化讓其概念性特征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功能性特征,句法上“頂”字可以進入句子的附加位置。具體分為兩種情形:
太田辰夫(1958)曾認為從元明到清代前期資料中絕對沒有副詞“頂”,可能是清代后期進入北京話的。[4]呂叔湘(1981)、張斌(2001)等先生只說是口語詞??梢?,該問題尚待探索。下面,結(jié)合語料庫(CCL)來考察,檢索顯示最早的例句出現(xiàn)在《朱子語類》中。如下例:
(36)星圖甚多,只是難得似圓圖說得“頂”好。(宋《朱子語類》
該例為孤例,但“頂”卻為副詞,理由有三:其一,句中“頂”失去了依托的具體事物,不具備名詞所指的語義特征,只純粹表量級;其二,占據(jù)狀位;其三,后接形容詞,且被“頂”修飾。這些都是副詞的典型性特征,由此可以斷定,副詞“頂”是在南宋時期出現(xiàn)的。不過,很少見。此外,《朱子語類》中還有另外兩個例句值得商榷,見下例:
(37)須是尋到頂頭,卻從上貫下來。(宋《朱子語類》(簡體字版))
(38)大要未說到頂上頭。(宋《朱子語類》(簡體字版))
該兩例聶志軍(2011)、趙軍(2004)兩位學(xué)者都認為是副詞,前者理由是該例“句中不存在具體事物,而只是抽象概念,并且由立體空間轉(zhuǎn)向了平面次序?!盵5]后者認為“具體事物的最高端虛化為抽象程度的最高量,這時‘頂’字就已經(jīng)是副詞了。”[6]我們認為該兩例“頂”字能否做副詞還值得商榷:其一,語義作為詞性判斷的標準,素來不可靠,無論具體事物、抽象概念,還是立體空間、平面次序,其關(guān)涉“頂”字語義映射到“最高處”(也可表達為“最頂點”“最極端”)是可以的,但與“頂”是否是副詞的性質(zhì)不存在必然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若結(jié)合前后文語境判斷,例(37)的“頂頭”文中指的是“為學(xué)者做學(xué)問的頂頭”,例(38)是“道的頂上頭”,均有名物所指,具備名詞概念屬性;其二,在句法功能上,例(37)的“頂頭”、例(38)的“頂上頭”分別做動詞謂語“尋到”“說到”的賓語,兩賓語具備物體性特征,并非“頂+方位”結(jié)構(gòu)。因此,例(37)(38)中的“頂”性質(zhì)仍然是名詞。
孤證雖然不足以證明南宋時期“頂”字語義已經(jīng)完全被虛化了,但“頂頭”“頂上頭”這類結(jié)構(gòu)的出現(xiàn)卻可以說明名詞“頂”字在“人體最上端”映射到“物體最上端”的運用中已經(jīng)演化出表示“程度最高”的語義特征,這種語義特征如果反復(fù)使用,且在認知模塊中固化,又經(jīng)常充當謂詞修飾成分,特例就容易變成慣常,這樣,“頂”字就真正虛化了。語料庫(CCL)顯示,這一過程是很漫長的,元明兩代仍然不見大規(guī)模虛化的跡象,也只是偶爾見于話本、小說類作品里,以下例句就是元明兩代“頂”字用作副詞的案例。(人工統(tǒng)計可能有出入,重復(fù)的只選一例做代表,如(39)中“頂富”,語料庫中有三例)
(39)雖不是頂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家了。(《元代話本選集》(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40)只如南北戲文,極頂好的。(明《初刻拍案驚奇》)
(41)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明《醒世恒言》)
例(39)(40)(41)“頂”字后搭配的成分分別是“富”“好”“尖”三詞,均是形容詞。修飾限制形容詞是副詞的典型特征,也是判定副詞的重要句法功能標準;另外,這組形容詞語義上還存在級差,“頂”與之搭配表達其最高量級,這也恰恰是程度副詞最典型的語義特征。綜合觀之,三例中的“頂”為副詞是可以肯定的。說明太田辰夫先生所說的“從元明到清代前期資料中絕對沒有”是不準確的,實質(zhì)上“頂”字從南宋到元明之際在古白話中正在悄悄地虛化。
到了清代,尤其是清末至民國時期,“頂”字虛化為副詞的案例越來越多,不僅通俗文獻中常見,就連《孫中山選集》這類正統(tǒng)作品中也常見,可見,“頂”做副詞已被各類語體廣泛接受。其虛化條件有二:
其一,適宜性的語義。“頂”做名詞蘊含的“最高位”,與程度副詞“最高量”的語義特征相匹配,在認知上容易相通的。
其二,靜態(tài)“頂”向動態(tài)“頂”的演化過程中主觀性(subjectivity)增強。沈家煊(2001)將這種力量歸結(jié)為言語交際中話語里蘊含的“自我”性成分。[7]一個詞能不能虛化,往往都伴隨著主觀化,主觀化介入言語活動,會將某些語詞原有的組合限制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正、突破而重新創(chuàng)造出新的表述樣式。[8]“頂”動化后恰恰具備了這種條件。
“頂”做量詞起源于何代?目前有三種說法:王力(1980,2004)的魏晉六朝說[8],劉世儒(1965)的唐代說[9],向熹(1993)的明代說[10]。因各位先生在著作中文字精短,未作細證,難以判斷孰是孰非。在此,依據(jù)語料庫(CCL)檢索來做定論。檢索顯示,“頂”做量詞第一例見于唐佛經(jīng)《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如下:
(42)李侍御送路物不少,吳綾十匹,檀香木一……氈帽兩頂……
該例“頂”定性為量詞有三個方面的依據(jù):語義上表名物、動作的語義特征都已脫落,純粹虛化為“計量單位”;句法功能上“頂”已入“名詞+數(shù)詞+量詞”結(jié)構(gòu);上下文語境上受前后語句的感染,“頂”當且僅當只能歸為“單位”類屬。不過,上例是整個隋唐以前語料庫中的孤例,依據(jù)“孤例不足證”的原則,定論唐代是量詞“頂”的轉(zhuǎn)借期不可靠。語料顯示真正量借的時期在南宋至元代。如下例:
(43)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南宋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44)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南宋話本《簡貼和尚》)
(45)只見一個人裹頂彎角帽子。(南宋話《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46)見一頂轎兒,兩個人抬著。(南宋話本《碾玉觀音》)
(47)裹一頂半新不舊烏紗帽。(元《元散曲》)
(48)門上掛一頂半新半舊斑竹簾兒。(元話本《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49)頭上帶一頂蘇樣的百柱鬃帽。(元話本《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50)檢出一頂青紗帳來。(元話本《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51)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元話本《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52)又與了他一頂帽子。(元話本《玉堂春落難逢夫》)
依據(jù)“不十不立”的訓(xùn)詁立論傳統(tǒng),以上南宋至元代早期的十個案例可做立論對象:形式上各例“頂”字置身于“數(shù)量名”結(jié)構(gòu)中,語義上不具備實詞內(nèi)涵,語用上介質(zhì)粘合性特征明顯,且純粹表單位。可以斷定,“頂”字量詞化的完成是在南宋到元代這段時期。原因為何?案例也大致顯示出端倪,“頂”進入“數(shù)量名”結(jié)構(gòu)后與之結(jié)合的名詞為兩類:一類“頭巾、帽子”,如例(43)(44)(45)(47)(49)(51)(52)等;另一類“轎子、帳子、簾子”,如例(46)(48)(50)等。前者為人頭上裹戴的物件,用“頂”來計量,實在是人頭數(shù)來轉(zhuǎn)借物量數(shù),這是詞匯化“類轉(zhuǎn)”(conversion)[11];后者是在前者語義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映射,由計量“頭戴(或裹)物”類推到計量“一切有頂?shù)钠魑铩?,這樣,“頂”字做量詞的語用范圍泛化,計量功能被夯實。
語料庫(CCL)真實再現(xiàn)了“頂”字的歷時演變情況,現(xiàn)代漢語“頂”一詞的存在狀態(tài)正是歷時分化在共時平面保存的結(jié)果。從歷時研究中可以看出,先秦時期“頂”字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起初以名詞呈現(xiàn),用來指稱“人體的最高部位”,隨著語用的展開,古人類推心理發(fā)揮作用,通過轉(zhuǎn)喻將“人體的最高部位”映射到“物體的最高處”,語義泛化指稱范圍擴大;魏晉時期“頂”做名詞在高頻使用下,隱藏在名詞背后的活動特征被激活,表動作狀態(tài)的細節(jié)得以呈現(xiàn),開始以“頭戴某物”或“頭頂某物”為表征的動作義開始使用。其后,元明清三朝隨著語用擴張動作義被抽象化,引申出“支撐”“承擔”“沖撞”“抵住”等意義。其間,口語使用空間的擴大,漢語內(nèi)部表達語體的大調(diào)整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宋代以后,“頂”做實詞的語義主觀性日益增強發(fā)生了虛化,一面演化為副詞,另一面轉(zhuǎn)借為量詞,這是語用需要促使詞語功能再分析的結(jié)果?!绊敗弊终Z義分裂揭示了漢語名詞內(nèi)部的一些演變規(guī)律,這為探尋漢語“名轉(zhuǎn)副”現(xiàn)象提供了很好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