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楊
在中國古代的應用性散文中,題跋是較晚形成的文體。宋、元、明時題跋創(chuàng)作呈現(xiàn)高峰。明人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概括說:“按題跋者,簡編之后語也。凡經(jīng)傳子史詩文圖書(字也)之類,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謂盡矣。其后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撰詞以綴于末簡,而總謂之題跋?!庇捎陬}跋創(chuàng)作乃圍繞“經(jīng)傳子史詩文圖書”等而展開說明或評述,其中多包含作家的文藝品鑒。可以說,想要了解中國古代文人的閱讀經(jīng)驗與得失優(yōu)劣,通過關注其題跋文的敘述內容及寫作策略來人手是頗為有效的方式。比如明代王世貞的題跋文,無論在作品數(shù)量還是選本批評中,都表現(xiàn)出蔚為大觀的風貌。尤其是王世貞的《讀書后》,集中地展現(xiàn)了他本人的讀書特點與閱讀效果。通過《讀書后》我們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中期唐宋派與復古派的復雜關系等文學史豐富內涵,更能夠將其作為典型個案總結出古人讀書經(jīng)驗的得失優(yōu)劣,這對于今人之如何閱讀與評判古代典籍當不無啟發(fā)。
王世貞現(xiàn)存題跋文一千余篇,其中書畫題跋是其主要內容。《讀書后》保存題跋一百五十篇,主要由評詩論文的內容所構成,體現(xiàn)了王世貞的讀書范圍與閱讀方式,在明代有較大影響?!端膸烊珪偰刻嵋分赋觯骸按藭局顾木恚瑸槭镭憽端牟扛濉芳啊独m(xù)稿》所未載,遂至散佚。其侄士騏得殘本于賣餳者,乃錄而刊之,名之曰《附集》。后吳江許恭又采《四部稿》中書后之文為一卷,《續(xù)稿》中讀佛經(jīng)之文為一卷、讀道經(jīng)之文為二卷,并為八卷,重刻之?!比绱思械卣宫F(xiàn)一位文壇領袖的讀書狀況與閱讀感受,不僅在明代文壇無出其右,即使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也頗為罕見。
通觀《讀書后》,令人印象最深的依然是王世貞的詩學修養(yǎng)與論文功夫。王世貞盡管以通才著稱,但與佛學、道家修養(yǎng)以及史學造詣相比,其真正的優(yōu)長之處是在詩文領域?!蹲x書后》的重要價值也在于有關文學的評論與鑒賞?!蹲x書后》中多數(shù)篇章寫成于作者晚年,與其他著作如《藝苑卮言》和《明詩評》相比,所表現(xiàn)出的眼界更為開闊,看法更為融通,集中體現(xiàn)了王世貞晚年“濟”的文學思想。為了堅持其復古的理論主張,他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曾堅持漢文唐詩的格調而不認可唐以后詩文,那顯然是受到其理論體系的限制。但其在真正談及自己的閱讀感受時,卻明顯超越了自我的理論局限,即在《讀書后》中留下了《書韓文后》《書柳文后》《書歐陽文后》《書王介甫文后》《書曾子固文后》《書三蘇文后》《書老蘇文后》《書蘇詩后》《書陳白沙集后》《書歸熙甫文集后》等。根據(jù)這些文章來判斷,王世貞對于唐宋詩文的閱讀,甚至可能與公安派不相上下。
《書陳白沙集后》中說:“陳公甫先生詩不入法,文不入體,又皆不入題。而其妙處有超乎法與體與題之外者。予少年學為古文辭,殊不能相契,晚節(jié)始自會心。偶然讀之,或倦而躍然以醒,不飲而陶然以甘,不自知其所以然也?!边B宋詩都很難認可的王世貞,居然對陳獻章的詩作如此別有會心,實在是令人吃驚。而王世貞在《明詩評》中卻這樣評價陳詩:“獻章襟度瀟灑,神情充預,發(fā)為詩歌,毋論工拙,頗自風云。間作度語,殊異本色。如禪家呵罵擊杖,非達磨正法。又類優(yōu)人出諢,便極借扣,終乖大雅。”二者相比較,便呈現(xiàn)出明顯的文體差異。盡管《明詩評》也肯定了陳獻章“襟度瀟灑,神情充預”,也承認其詩作的“頗自風云”,卻從詩歌體制格調上否定了陳詩。在此沒有涉及王世貞本人的感受,因為這是評詩,必須講究詩歌之“本色”。而在《讀書后》中,王世貞同樣批評了陳詩的“詩不入法,文不入體,又皆不入題”的缺陷,這與《明詩評》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但接下來便與自身的閱讀感受結合起來,他不僅承認了早年的“不能相契”,和自我“躍然以醒”“陶然以甘”的體驗,甚至承認了“不自知其所以然”的非理性感受。這也是題跋文體的特點使然,它無須全面或理性,也不必刻意照顧他人的情緒,而是圍繞題寫對象來真實談出自我的具體閱讀感受。
《讀書后》中的《書歸熙甫文集后》體現(xiàn)了王世貞題跋文更為重要的文學價值,反映出明代唐宋派與復古派的復雜關系。即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往往涇渭分明的兩種立場,在談及自我閱讀感受時則存在著許多重疊甚或共同的意識。這篇題跋文也為后人重新審視二者之間的“壁壘”提供了有效視角。該文雖是對于歸有光文章的分析評價,但著墨更多的是對作者與歸氏之間的交往經(jīng)過,以及對于歸有光古文創(chuàng)作的認識過程。王世貞說自己中進士時,歸有光也在士子中很有名氣,但由于運氣不好,幾次參加科舉考試都以失敗而歸。每次考罷,主考官都因為歸有光沒有考中而感覺非常遺憾,認為如果連歸有光這樣的名士都沒有錄取,豈不影響作為主考官的公正性??梢姰敃r歸有光在文壇上的顯赫名氣。后來,有一位姓朱的官員多次向王世貞討要歸有光的古文作品,但王世貞當時手中也沒有。朱氏于偶然間得到歸有光的古文集子,便拿來向王世貞炫耀。王世貞看后覺得此集子并非歸有光的最好作品,只不過是“杜德機”的賣弄之作,如果以此評價歸氏文章,那只能說小有成就而已,與其在文壇上的名氣頗不相符??芍跏镭戇€是了解歸有光的。但當時這卻招致友人的不滿,認為王世貞作為文壇領袖,不肯對其援之以手,實在難稱公道。歸有光在晚年終于中了進士,古文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但很快便逝世了。面對如此情景,王世貞充滿了遺憾與悔恨。王世貞與歸有光的關系,往往被文學史研究者描述成唐宋派與復古派之間的紛爭對立。尤其是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里引用王世貞《弁州山人續(xù)稿》中的《吳中往哲像贊》對歸有光的贊語:“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剪綴帖括,藻粉鋪張。江左以還,極于陳梁。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始傷?!卞X謙益將“久而始傷”改為“久而自傷”,并說這是王世貞晚年的悔過,說明了復古派的衰落??墒亲x罷此篇題跋文后,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王世貞與歸有光很早就有交往,也逐漸了解了歸有光的文章特點與成就,而且曾給予其較高的評價。歷史上文人之間的來往分合,恩恩怨怨,往往比文學史上寫的更為生動復雜。
而且,王世貞所遺憾傷感的,并非二人不能在文章觀念上進行溝通,而是多種有意無意的誤解造成了二人之間的隔閡。他在文中承認歸有光所作的序記文章“亦甚快”,但并非完美,認為“所不足者起伏與結構也。起伏須婉而勁,結構須味而裁,要必有千鈞之力而后可。至于照應點綴絕不可少,又貴琢之無痕”。只有認真閱讀過歸有光的古文,才能進行如此深入細致的討論與評價。不過王世貞也一直抱有深深的遺憾,“熙甫集中有一篇盛推宋人,而目我輩為蜉蝣之撼不容口”。因為對于古文風格的理解不同,導致了他們之間的一些隔閡。全文文筆生動,情感復雜,既有未能讀到歸氏優(yōu)秀作品所造成的偏見,也有自己年輕氣盛時的口齒傷人,是這些使得歸有光憤而反擊。作者如今想來,真是感慨萬端。王世貞題跋文所敘述的是否全為實情,其中是否有修飾與遮蔽,已經(jīng)難以理清。但由此引出的兩點認識非常重要:一是在文學史上文學流派之間大都不是涇渭分明的,所謂對立的文學觀念大多是后來的文學研究者虛擬構造的。從王世貞題跋文的閱讀經(jīng)驗里,看到的不僅是流派間的矛盾,還有許多相通之處。王世貞不僅倡言文必秦漢,而且對唐宋古文也有深入的了解,在此方面他完全有資格與歸有光對話交流,而這往往是前人所未曾加以關注的。二是文學流派之間并非都是理論觀念與創(chuàng)作主張之間的對立與爭論,還存在著種種復雜的人際關系,也存在著與理論觀念相糾纏的意氣之爭。此類讀書感受中所提供的生動細節(jié)展現(xiàn),成為了解當時文壇真實狀態(tài)的重要史料。而這些糾結復雜的心態(tài),以及細膩豐富的文思,都通過觀讀《歸熙甫文集》而娓娓道來。這也正是《讀書后》題跋文的價值所在。
王世貞自認為是大才、通才,也就常常目空一切地在經(jīng)史子集中放言高論。其實他的佛學、道家修養(yǎng)都很有限,史學造詣也難稱高超,更不要說明人大都不擅長的經(jīng)學領域了。所以他在文章中談論起這些內容來雖不能說毫無建樹,但常常捉襟見肘是在所難免的。從此一角度來看,王世貞在題跋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也相當有限,尤其從文章學的角度來衡量就更是如此。明人徐師曾概括題跋的文體特征為“專以簡勁為主,故與序引不同”,吳訥也認為題跋文的寫作“須明白簡嚴”,并強調“跋比題與書,尤貴乎簡峭”。而王世貞的題跋作品,如其“書道經(jīng)后”的《書真仙通鑒后》,對書中四十余條所涉人物事跡逐一進行補充辯證,既不像宋濂題跋之補史,又并非認真的考證文字,顯得頗為雜亂,無章法可言。
《讀書后》被四庫館臣認作奇特的著作,但若究其實,則無論在體例還是內容上該書都沒有太多的貢獻。從體例上說,早在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韓愈的《讀儀禮》《讀墨子》《讀鵑冠子》《讀荀》以及柳宗元的《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等讀書類題跋。盡管王世貞的《讀書后》在規(guī)模上遠遠超過前人,且結為專書,在體例上卻并無太多創(chuàng)造。韓、柳二人的題跋作品,大都屬于辯說類內容,意在糾正他人之偏見。因此其表達方式主要在議論,其價值主要在于眼光獨特而超越常人。比如韓愈的《讀墨子》,主要論證儒墨之關系,糾正戰(zhàn)國以來尚辯的風氣。他認為,儒生譏諷墨家的尚同、兼愛、尚賢和明鬼,但他舉出儒家圣人孔子的種種言行,來證明儒家也同樣尚同、兼愛、尚賢和明鬼,最后得出結論說:“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奚不相悅如是哉!”歷史上之所以儒墨相互攻訐,原因就是“辯生于末學,各務售其師之說”而已,其實這并非孔子和墨子本來的看法。最后表明自我的立場:“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韓愈的論辯思路是在孔、墨之問尋找出相同之處,然后得出儒墨必相用的結論來。文章用排比的句式,用學人皆知的孔子言行。一路比較而來,氣勢盛而論據(jù)足,顯示出善辯與氣盛的特征。王世貞《讀書后》卷一也有一篇《讀墨子》,他開篇說:“墨子戰(zhàn)國一賢士大夫也。孟子辟之,以為惑世誣民,若不可一日容于堯舜之世者。而后世如韓昌黎輩尚尊之以與孔子并稱,而上媲于神。愚以為皆過也。今讀其書,大抵皆平治天下國家之道,不甚悖于理?!彪S后便在如何合乎理方面進行了反復的申說論證。也許王世貞的論述較之韓愈更為詳細,但從題跋文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依然是韓愈的更為簡勁有力。因為孔子乃是儒家的圣人,只要說明墨子之道與之相同,自然會獲得有力的論證結果。盡管王世貞認為韓愈將墨子與孔子并稱頗為過分,但他從道理上來證明墨子之道的“合理”,不僅迂遠,而且拖沓,缺乏韓愈的氣勢與力度。從論述類型上看,王世貞所采取的似乎是和韓愈相近的思辨方式,或者說都是文人身份的論述。但王世貞這種思辨方式既缺乏漢學家的考證功夫,也沒有理學家的理論深度,依靠的是邏輯的嚴密與行文的氣勢,說到底還是以文章創(chuàng)作為目的。從此一角度來看,王世貞的《讀書后》既在學術上沒有多大貢獻,在文章創(chuàng)作上也缺乏特色。即使這些感受是作者的真實體驗,但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殊無可觀。
陳繼儒在《讀書后序》中夸贊本書說:“試取少年、晚年《讀書后》互味之,覺往時跌宕縱橫、標新領異,如織錦而問天孫,食肉而問禁臠,雖眩目爽口,或出于偏師取勝者有之。至是霜降水落,鑒空衡平,奏刀必中觚,發(fā)矢必中的,抓搔必中痛癢。斷案一新,精彩萬變,非筆隨人老,蓋識隨人老也?!本推鋵嵸|而言,陳繼儒的話是太過夸張了?!蹲x書后》中的許多議論都空泛不實,而且氣勢凌人、大言欺世的毛病并沒有比年輕時改變多少。比如其《書蘇子瞻諸葛亮論后》一文,就顯現(xiàn)出此種缺陷。蘇軾《諸葛亮論》認為:“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痹撐牡牧⒄撝饕墙⒃谥T葛亮以詐術取劉璋之地和曹操死后沒有用智謀離間曹植與曹丕這兩件事上,認為從本質上說三國是一個崇尚實力與智謀的時代。而孔明一方面使用智謀,另一方面又自稱仁義之師,這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文章最后說:“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碧K軾的論斷是否正確當然可以討論,因立場的不同而可以存有各自的評價。王世貞的文章針對蘇軾所持有的兩個證據(jù)進行反駁,認為劉璋乃叛臣故可取其地,曹氏兄弟則不可離間,從而否定了蘇軾的看法。王世貞的看法是否比蘇軾高明暫且不論,關鍵是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很成問題。蘇軾只用了一句“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來評價諸葛亮的做法。而王世貞卻一再譏諷蘇軾:“凡蘇子之持論甚至而事甚美。雖然,吾以為蘇子書生也,不識理勢,且又不讀書不考其時事?!庇谜Z雖然尖刻,尚在可接受的范圍。但最后居然反復斥責說:“愚以為蘇子蓋不特書生而已,一妄庸人囈語也。”這便已經(jīng)近于破口大罵了。故而王世貞在《讀書后》中所持論斷是否公允,所作評述是否客觀,則尚須后世讀者詳加審辨。從讀書態(tài)度上看,不同類型的人可能讀法、效果及感受區(qū)別很大,也很難說哪個更好??墒峭跏镭懺谶@里所表現(xiàn)出的頗有點反諷意味:明明自己也是一位以詩文見長的文人,連撰寫讀書感受都和韓愈、蘇軾大致相近,但他卻目空一切,對同類大肆詆毀攻訐,失去了讀書人應有的寬厚風度。
由此可見,《讀書后》中有關文學的評論與鑒賞反映出王世貞晚年復雜的文學思想,同時更是其作為當時文壇領袖的讀書方式與閱讀經(jīng)驗的集中體現(xiàn)。一方面,通過閱讀可知,明代中期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觀念,并非僅囿于復古與性靈相對立的單一模式。關注古人著述,不僅要理清不同文學流派之間相異的要素,更應該關注他們之間有何交叉與融通,盡可能理清當時文壇的真實狀況及其復雜內涵。通過此類讀書經(jīng)驗,后人可以意外發(fā)現(xiàn)文學史的諸多史實面相,從而糾正以前簡單抽象的歷史認知。研究王世貞,其《藝苑卮言》《明詩評》之類的體系性詩文理論著作固然是主要依據(jù),但同時以輕松隨意的題跋文為內容之《讀書后》一類邊際文獻,也是不可或缺的補充,否則便不可能完整地認識王世貞的真實面貌。另一方面,王世貞的閱讀感受也并非全都可取。盡管他著述等身,號稱通才,但依然是一位以詩文創(chuàng)作與鑒賞為主的文人。當其品味詩文作品時,能夠充分彰顯其獨到的眼光與審美的味覺,而一旦涉入歷史評判與思想史的領域,則其缺乏深度與意氣偏頗亦時時流溢而出。學者的讀書心得在不同領域會呈現(xiàn)出差異化的樣貌,如王世貞既有在《書陳白沙集后》中所展現(xiàn)出的別有會心,也有在《讀墨子》中所顯露出的迂遠拖沓。這些讀書體會雖出自一家之言、一人之手,但其成就卻有高下之分,價值亦有大小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