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元明之際,也就是十四世紀下半葉,是中國、東亞乃至世界歷史上的一個大轉折。不要說一三六八年明朝建立,蒙古時代橫跨歐亞的大帝國漸次崩潰,一四0五年跛子帖木兒去世,世界又回到東是東、西是西的狀態(tài);就說傳統(tǒng)中國這塊地方,統(tǒng)治者從蒙古人轉為漢族人,毫無疑問會帶來政治、思想、文化史的大變遷。不妨憑直覺想象一下,至少在華北這一原本屬于漢唐帝國的核心區(qū)域,從契丹、女真到元朝,居然有兩個多世紀一直是非漢族統(tǒng)治,按照某些偏激的說法是,這里“但知有夷狄,不復知有華夏”??墒?,到了一三六八年之后,這樣一大片地區(qū)又要重回漢族政治制度與文化傳統(tǒng)中,這一變遷將會是何等深刻和廣泛!不過,也許你會說,我憑直覺也會知道元明之際有巨大震蕩,但有關歷史變遷的這種震蕩,要怎樣通過具體而微的例證,讓讀者身歷其境地知道它的深刻和廣泛,從而體會到那真是一個歷史大關節(jié)呢?這恐怕就是專業(yè)歷史學者的責任了。
說到專業(yè)歷史學者的作用,我以為就是發(fā)掘各種文獻,打撈歷史細節(jié),恢復過去的圖景。幾年前,我曾去參觀日本古老寺院修復壁畫的過程,我總在想,歷史學者就得像這些高明的修復技師一樣,面對久已剝落得看不清原貌的殘缺壁畫,不能添油加醋,也不能自說白話,首先必須修舊如舊,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耐心,然后把壁畫還原。我以為,張佳的《圖像、觀念與儀俗》,就是把元明之際族群文化變遷的真實圖景,從漶漫不明重新修復到清晰生動,重新展示給讀者的一本好書。
關注歷史研究領域的人會察覺,近些年來,族群(民族)、信仰(宗教)、疆域(領土)、國家(帝國)以及文化(認同)這些關鍵詞都很受關注。那么,十四世紀下半葉的東部亞洲,橫跨歐亞的元代大帝國的崩潰,以及明王朝為中心的朝貢圈重新建立,在族群、信仰、疆域、國家與文化認同上的影響是什么?特別是當蒙古統(tǒng)治的元朝,變成漢族統(tǒng)治的明朝,在族群、文化和認同方面究竟發(fā)生什么變化?這個問題過去并不是沒有人討論,其實,宮崎市定、錢穆等著名學者就已經(jīng)有所論及。不過有意思的是,他們似乎都認定,元明之際并沒有什么“民族革命”,明朝推翻元朝時那些嚴分華夷、厘清胡漢的各種宣言,不過是朱元璋起事之后,為了爭取政治合法性,事后所做的宣傳。宮崎市定就覺得,元明之際的動亂中,沒有什么“攘夷”色彩,錢穆甚至覺得在元朝,就連漢族士人也沒有太多的夷夏觀念,所以,明朝推翻了元朝,并沒有“華夏重光”的喜悅。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元代之前的宋代,那種曾經(jīng)深入骨髓的胡漢華夷觀念究竟到哪兒去了呢?元代之后的明朝,干嗎要大張旗鼓地以夏變夷,在禮俗制度上大動干戈重回儒家傳統(tǒng)呢?元代的蒙古、色目、漢人、南人的等級區(qū)分,難道會輕易淡化族群之間的認同問題?宮崎市定、錢穆的這一判斷影響相當大,以致后來很多學者(如已故的川大蒙思明教授和北大劉浦江教授)都這么接著說,好像明朝取代元朝,不過就是“朝代輪回”或者“換個皇帝”。當然,如果按照這一看法倒也省事,一方面我們?nèi)匀豢梢皂樋谡f唐宋元明清,漢唐之后的中國文化確實綿綿不絕地連續(xù),而沒有實質性的斷裂;一方面則容易相信元帝國就像習慣說的那樣,他們進入中原就漢化了,因而他們也就是中國的一個王朝。
可是張佳很細心。他并沒有簡單地反駁這種宏大判斷,而是從細微處出發(fā),重新在云遮霧繞的文獻中,發(fā)掘歷史的蛛絲馬跡,修復這個政治、思想和文化史的大關節(jié)。在第二章《胡元考》中,他注意到明初朱元璋著名的《諭中原檄》里,那種強烈的夷夏觀念,表面上看很突兀,實際上卻淵源有自,絕不是無源之水。在元代其實它是有“根”的,“只不過淪為被遮掩與壓抑的思想潛流”。他指出,元代的思想言論環(huán)境并不因為蒙古人少統(tǒng)治寬松,而像藍文徵所說:“八九十年間,漢人之衣冠禮樂,悉仍舊貫,未曾剃發(fā)易服,思想言論著作亦自由?!逼鋵?,元代在某種程度上恐怕也如后來的清代,對有關胡漢華夷的言論都很忌諱和壓抑。當然空口無憑,張佳在書中發(fā)掘了很多過去人忽略的史料,證明元時期對漢人故國之思的壓抑,使得文化環(huán)境嚴密而敏感,人們常常只能“神銷意在而不敢出聲哭也”。由于這些真情實感并不能直接宣于書冊,而常常是以“典故”“度詞”“隱喻”寫出來,加上在清代再一次遭到刪削和涂改,粗心的研究者如果一閃而過,似乎就會覺得元帝國內(nèi)部各個族群真的是其樂融融,胡漢一家。
其實,這就像清代由于文字獄而導致記錄多有缺失。前些年,我曾在各種燕行錄即朝鮮人的點滴漏網(wǎng)記載中,看到不少清代這樣的現(xiàn)象:有關滿漢之間,他們在口談之后緊張掩飾,筆談之后焚毀滅跡。要知道,元代資料不僅比清代少,而且可能同樣經(jīng)過避諱胡漢華夷的清代人刪改,因此這類記錄更需要仔細發(fā)掘。在張佳的周密考察下,我們才漸漸看到,元代的漢族士人也一樣,提到“文信公”(文天祥)就改說“顏魯公”(顏真卿),說到“季宋”就改稱“季漢”,傳統(tǒng)文學修辭中的用典比喻,成了遮掩政治意圖的方便技巧,刻印出版時的改字、挖字,成了逃避災禍的不二法門,他們心知肚明“當代公卿,不免嫌疑避忌”,所以,這種民族主義情感和觀念就被文獻重重遮蔽。
在張佳的考證下,我們看到了元朝漢族士人的夷夏觀念,仍然不斷通過比喻和典故頑強地表現(xiàn)。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潛流,才會在元代末年鼓蕩出“漢兒皇帝出世也”這種胡漢對立的民族革命聲響,而《諭中原檄》的出世,也就不再是思想史上孤立或突兀的一環(huán)。
在歷史上,族群之間的差異,會帶來文化上嚴酷的壓抑和自我壓抑,而統(tǒng)治族群的位置反轉,也總是帶來文化取向上的變化,我們不必因為追求現(xiàn)代國家的民族和睦,為歷史上族群文化的彼此壓抑現(xiàn)象隱諱。已故范文瀾先生就說過這個意思,一九八0年,《歷史研究》刊登了他寫于一九六二年卻始終沒有發(fā)表的遺稿,文中就說到,古代帝國統(tǒng)治下的民族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完全依靠力量對比,大小強弱之間,根本不存在和平共處、平等聯(lián)合這一類的概念”。元代壓抑漢族人的故國之思和文化認同,而明代一旦恢復漢族統(tǒng)治,也同樣迅速采取去蒙古化政策。在這個時候,重新確立漢人傳統(tǒng)禮儀衣冠,重新強調(diào)傳統(tǒng)儒家的社會秩序,貶低蒙古時代的各種文化,便從“潛流”變成了“顯流”。
這一文化變遷雖然容易想象,但也需要實證。張佳此書從文獻、圖像和考古資料幾方面尋找到非常有說服力的具體資料。他從宋元明三代的“番族題畫詩”中,看到族群關系變遷史中,北宋的胡漢妥協(xié)、南宋的夷夏緊張、元代的“無遠弗屆,天下大同”和明代的“用夏變夷”(第一章);從“深檐胡帽”的流行與衰落中,看到北方異族風格的金代幔笠,如何在漢人的南宋和受到漢風影響的高麗受到抵制,如何在元代隨著夷夏意識的淡化而在亞洲各地流行,又如何在明朝日益激烈的夷夏情結影響下淡出民眾的日常生活(第四章);他也從宋金元華北墓室壁畫的興盛和明代墓室壁畫傳統(tǒng)的突然衰退中,發(fā)現(xiàn)明朝為了改變元朝“貴賤無等,僭禮敗度”而重修禮制、整齊風俗,甚至采取唐宋所沒有的法律手段,對墓室房合的建筑規(guī)格、色彩、裝飾都加以嚴厲規(guī)定,以國家權力干預社會生活,從而使得傳統(tǒng)中國藝術史上特別讓人感興趣的墓室壁畫,在明代初期之后驟然消失,從這里也看到了明代中國重回漢族傳統(tǒng),并建立起等級森嚴的社會秩序(第七章)。
“番族題畫詩”“深檐胡帽”、墓室壁畫,這些過去關注并不充分的史料,看上去不起眼,但被發(fā)掘出來后,便有力地呈現(xiàn)了元明之際文化的巨大變化。需要補充的是,收集這些史料需要細心和耐心,需要閱讀大量的文獻,如果讀者看到那么多番族題畫詩、那么多有關胡帽的圖像與文獻,以及第七章附錄《陜晉冀豫魯五省宋金元明壁畫墓統(tǒng)計表》中列舉的有詳細出處的一百一十四座宋代壁畫墓、一百一十座金代壁畫墓、八十六座元代壁畫墓,以及征引的各種文集文獻(很多文獻往往并沒有電子文本),也許你會知道,這細微處的發(fā)現(xiàn)其實并不容易。
元明之際真是歷史大動蕩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文化變遷,并不只涉及傳統(tǒng)中國,也波及周邊區(qū)域。近來,超越國境的區(qū)域史或者全球史,口號喊得很響,熱心者也不少,但真正要把歷史中超越王朝疆域的文化互動發(fā)掘出來,還是要通過具體的資料,比如對戰(zhàn)爭和移民、外交往來、物質流動和商品貿(mào)易、疾病和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觀念、風俗和文化等領域的考察,看它們?nèi)绾纬搅苏?、軍事和制度的王?帝國邊界,構成了另一個交錯的歷史世界。
禮儀衣冠就是一個涉及東部亞洲的文化現(xiàn)象。在原本只是歐洲的地方文明,還沒有在所謂“近代”變成全球普遍文明之前,傳統(tǒng)漢族中國人總是認為,華夏禮制其實就是行之天下皆準的普遍文明,漢唐衣冠就是普遍文明的象征。元代“剃辮發(fā),襲胡服”,在明朝看來就是野蠻,而“復衣冠,如唐制”,在明朝看來就成了文明。在傳統(tǒng)中國還在充當東部亞洲文明代表的時候,似乎這種來自古代中國的普遍文明,規(guī)定了漢文化圈中國家、社會與人的等級、標準和秩序。按照所謂“不知禮,無以立”的傳統(tǒng)說法,所謂文明就是適當?shù)亩Y儀衣冠,知禮儀衣冠的是文明人,不知禮儀衣冠是禽獸。這種文明觀不只在中國,對東部亞洲區(qū)域影響也相當深刻。張佳在此書中的論述,超越了元明中國,他著意討論了朝鮮半島從深受蒙古風俗影響,到轉為崇拜大明衣冠的過程。正如他第五章的題目《衣冠與認同》所說,衣冠只是“符號”,但涉及重要的“認同”;而第六章中則討論了明清時期朝鮮通信使與日本的外交往來中,所發(fā)生的拜謁、贈禮、國書等方面的禮儀之爭。其實想一想,這應當和歐洲傳教士、英國使節(jié)來華發(fā)生的叩拜、文書等禮儀之爭一樣,同樣涉及對“文明”的認同和“文明”的競賽。對于中國與歐洲之問的禮儀之爭,很多人都意識到這是兩種文明的沖突,然而對于東亞內(nèi)部的這些禮儀之爭,我們能否同樣注意到它的意義呢?本來,無論是拜見之禮、贈送禮物還是外交文書的格式,都只是些不涉及實質的象征,但是這些象征一旦和國家尊嚴、實際利益、政治權力等發(fā)生關聯(lián),它的意義就非同小可,就好像張佳所說,也是“小物件與大歷史”。
明代從元代那里奪回東部亞洲的文化指導權,明初太祖、成祖兩朝,通過懷柔和威嚇交替的外交策略,重建了明朝為中心的朝貢體系(無論是否真的成為體系),通過下西洋宣示了天朝的威儀(無論是否真的威震了南海諸國),也重新推廣了華夏的制度與儀俗(無論在異國是否真正落到實處)。那個時代,東部亞洲尤其是通用漢字深受儒家影響的區(qū)域,確實曾經(jīng)形成了某種共同文化。其中,從受蒙古影響很深的高麗蛻殼而出的朝鮮,似乎變得比明朝還明朝,比中華還中華??墒?,由于朝鮮“事大交鄰”,左邊是宗主國明朝,右邊是交鄰國日本,在東北亞它成為以小博大,四兩撥千斤的軸心,所以,它在東北亞洲的政治操作和文化表現(xiàn),就格外有意義。這一點從張佳的有關論述中就能看到,因為通過具體而形象的大明衣冠在朝鮮,日韓官員的互相拜見,使節(jié)們接受敵國饋贈,以及邦交文書的書寫格式等等,他已經(jīng)把這個時代東北亞洲各國的文化動向與微妙差異,敘述得非常清楚了。
多年來,我們都說做學問最好的方法就是“小口子進大口子出”,用簡約的方式說是“從小看大”,或者用理論方式說是“微觀切入,宏觀論出”。問題是,這種進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樣做學問,需要學者廣泛收集資料,仔細閱讀文獻,費盡心力把文字典冊下面藏著的彎彎曲曲都鉤出來。因此,傳統(tǒng)的“細讀”就很必要,包括對文字進行??保瑢τ涊d進行比對,對亡逸的史事進行鉤輯,對傳世文獻之外的碑志、圖像甚至實物進行收羅。但是,這些方式在習慣于搜索引擎和依賴數(shù)據(jù)庫做學問的當下,也許是太傳統(tǒng)了。不過我仍覺得,傳統(tǒng)有傳統(tǒng)的意義,有些歷史問題恐怕并不是只靠網(wǎng)絡資源,甚至只靠E考據(jù)能解決的。
如果你看張佳這部著作的論述,也許你會特別感覺到,他看書非常仔細,而且他總是要再三回頭查閱原始文獻,以此作為研究的基礎。在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yè)接受的文獻校勘、注釋和考證的訓練,在他的研究中,也許起了很大作用。他不僅常常要對史料中那些表現(xiàn)漢人華夷觀念的“虜”“胡”“寇”之類詞語,是否經(jīng)過清代人刪改進行核查(比如第二章“附錄:元刊史書諱闕舉例”),也要對過去文獻中本來就用典故和隱語表達的觀念,加以考證和詮釋。我們不妨看有關胡帽的那一章,其實,這個涉及胡漢文化變遷的個案,就是從《明太祖實錄》有關詔令中“深檐胡帽”這一句的校勘開始的,這一句的“檐”當作“簷”,而“深檐”為古代冕服中的蔽膝,而“深簷胡帽”則是女真與蒙古的胡帽,由此才開始引出了下面的問題(第四章)。
也許,最典型的例子是第三章有關元代濟寧路一個也里可溫家族的考證。張佳從《巨野縣志》《闕里志》《鄒縣志》《山左金石志》等文獻中,發(fā)現(xiàn)了濟寧路留存有十通按檀不花家族碑刻,在這些碑志文獻中,他發(fā)現(xiàn)了按檀不花這個家族來自阿里馬里(Almaliq),即今新疆霍城縣,蒙古時代察合臺國都。從至元十年(一二七三),也就是南宋滅亡前幾年,按檀不花就擔任元代顯赫的后族弘吉刺氏封地濟寧府的達魯花赤,后來長達三十七年,他都是這個地區(qū)的行政長官??墒?,就是這樣一個元代的非漢家族,卻世代奉行景教。張佳從他們家族五代十九人中,考定六人有景教教名,從他們看似佛教的信仰中,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謹守景教的大齋期,從殘缺的碑文中,指出他們曾在當?shù)亟勺敖探烫谩6野刺床换ǖ牡诙€兒子騷馬(一二六一至一三三五),就曾經(jīng)擔任“管領也里可溫掌教司官”。盡管后來他們漸漸融人中國傳統(tǒng),就像張佳說的“隱入歷史”,但這一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填補了陳垣的名著《元也里可溫教考》的部分缺失,讓我們重新思考元代族群與宗教究竟有多少樣式的存在,以及進入明代之后各種族群與信仰又怎樣融入以及湮沒在漢族與漢文化之中。
這是一部好書,它也記錄了作者張佳博士的研究軌跡。從上一本著作《新天下之化》開始,他就一直在重新敘述元明之際思想文化變遷過程,他特別指出明初的這一段嚴厲的漢族傳統(tǒng)制度與文化重建,對于中國甚至東亞文化史的重要性。但是我要說明,無論是張佳還是我,都不是漢族中心主義者,并不認為歷史上這種“華夏重光”,對中國文化有多么光榮和榮耀,我們都認為華夏文化是融合與疊加,兼容了種種非漢族元素而形成的。但作為歷史學者,我們只能按照史料敘述歷史,而且都試圖努力地回到歷史起點,盡可能擺脫成見也就是所謂“后見之明”的糾纏來敘述歷史。
因此,我們希望在文獻中重建歷史,在歷史中發(fā)現(xiàn)過去,從過去透視現(xiàn)在。元明之際的族群文化變遷,給傳統(tǒng)東亞和中國的文化帶來深刻影響,也給今天如何重新敘說東亞與中國文化史留下很多思考。從這一點上看,張佳這部史料扎實、敘述清晰,由小見大的著作,就值得特別推薦。
(《圖像、觀念與儀俗:元明時代的族群文化變遷》,張佳著,商務印書館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