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臻
(天津師范大學 歐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壬辰戰(zhàn)爭的發(fā)生,固然是多種因素導致的結果,但其中一個不可否認的因素是日本試圖改變東亞封貢體系、謀求地區(qū)霸主地位,但日本并未實現(xiàn)戰(zhàn)前既定的目標,爭奪東亞霸權的侵略企圖最終被粉碎。戰(zhàn)后,日本為了重新體現(xiàn)本國在東亞地區(qū)的政治地位,首先積極尋求與朝鮮開展各種關系,但朝鮮對日本持有抵觸情緒,在無奈迎合的情況下,保持戒備心理。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日本政府主動提出和談并示好,朝鮮對此抵觸與戒備。
壬辰戰(zhàn)后,日本執(zhí)政者積極謀求改善與鄰國朝鮮的關系。朝鮮宣祖三十二年(1599)七月,日本負責對朝鮮交涉事務的豐臣調信致函朝鮮國釜山官員,提議與朝鮮恢復戰(zhàn)后友好關系,即“自今以往,兩國屬和”。(2)[朝鮮王朝]《朝鮮宣祖實錄》卷115,宣祖三十二年七月辛酉,《朝鮮王朝實錄》(下同),第23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影印本1955—1963年版,第645頁。對于日本的講和提議,朝鮮備邊司表示反對,認為此時朝鮮與日本交往,則朝鮮的實際情形必會暴露于日本人面前,從而招致再次被侵犯。時任國王宣祖贊同備邊司的看法,令官員拒絕日本的議和,“勿令上來”(3)《朝鮮宣祖實錄》卷115,宣祖三十二年七月甲子,第23冊,第647頁。,由此,戰(zhàn)后日本政權首次(4)陳文壽著作中表明日朝首次議和時間“在一五九八年十二月或一五九九年”(《從戰(zhàn)爭走向和平——第一次朝鮮戰(zhàn)爭后日本與中國和朝鮮關系研究》,第166頁);王煜焜也指出,壬辰戰(zhàn)后日本與朝鮮的議和交涉“始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三月”(《萬歷援朝與十六世紀末的東亞世界》,第110頁)。筆者認為,此前的往來一是僅為對馬島島主的個人行為,二則書信中“多有悖慢之語”(《朝鮮宣祖實錄》卷110,宣祖三十二年三月丙戌,第23冊,第588頁),故不能視之為戰(zhàn)后日本官方與朝鮮謀求議和的最早記載,正式的請和要求應該以此(即1599年7月)為準。提出與朝鮮通交的愿望未能實現(xiàn)。
日方并不甘心于初次交涉的失利,又連續(xù)派人到朝鮮做工作,如宣祖三十三年(1600)四月,日本執(zhí)政者通過對馬島島主宗義智表示,希望兩國能夠和好“偃干戈”。(5)《朝鮮宣祖實錄》卷124,宣祖三十三年四月戊子,第24冊,第56頁。宣祖三十四年(1601)六月,日本講和使臣橘智正攜帶文書,以遣返人口的名義,帶領壬辰戰(zhàn)爭時期俘獲的朝鮮人員,乘坐船只??扛?,謀求與朝鮮和談。朝鮮大臣并不認同日本的議和誠意,戶曹參判金玏指出,日本官員來到朝鮮是別有它謀,“或索要該國獻納,或要挾求通中國”(6)[朝鮮王朝]金玏:《栢嚴先生文集》卷5,“呈文”,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刊: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下同)第50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0年版,第124頁。,主張嚴詞拒絕日本的要求。都監(jiān)提調黃璡也表示,日本的和好請求難以接受,曰:“許和一事,非但口不敢言,抑亦耳不愿聞。”(7)《朝鮮宣祖實錄》卷139,宣祖三十四年七月己亥,第24冊,第272頁。受大臣的影響,宣祖令日本使臣限期離境,并要求本國邊將“收聚天兵之落留我境者,作為一屯以示之”(8)[朝鮮王朝]鄭經世:《漢陰先生文稿》附錄卷3,“謚狀”,《韓國文集叢刊》第65冊,1991年版,第543頁。,做好軍事防范。
不過,為了能夠促成與朝鮮的講和,日本仍然將俘獲的朝鮮人陸續(xù)送歸朝鮮,以期獲得朝鮮方面的好感,如宣祖三十五年(1602)八月,14名倭人率“被虜(朝鮮)人口二百二十九名而來”;宣祖三十六年(1603)三月,對馬島主宗義智派遣橘智正將“擒(朝鮮)人男女八十五名”護送至朝鮮。(9)《朝鮮宣祖實錄》卷153,宣祖三十五年八月壬辰,第24冊,第403頁;卷160,宣祖三十六年三月庚辰,第24冊,第463頁。此時,日本政壇實際執(zhí)政者為德川家康。對于日方派使臣到朝鮮的示好舉動,宣祖心存疑慮,曰:“家康者攝伊國事,威暴如秀吉,日夜練兵蓄糧,等待天兵盡撤,將要再犯本國?!?10)[朝鮮王朝]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22,“請留兵奏”,《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1991年版,第494頁。為此,宣祖指令地方官員接收日方送還的人口,同時采取三條對策:一是運用籠絡之策,“姑與之羈縻,以紓其難”;二是加強軍事防范,“修繕防備”,確保朝鮮的邊境安全;三是利用倭兵忌憚明朝的特點,請明朝派官員坐鎮(zhèn),以此威嚇倭人,即“如得一委官,來蒞邊上,則可以借重威,而善為之圖”。(11)《朝鮮宣祖實錄》卷164,宣祖三十六年七月丁丑,第24冊,第503頁。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是否與日本對馬島開展友好關系,朝鮮諸大臣很早就將建議上報明廷,如四道都體察使李德馨報稱,“近日賊之累遣使乞和曲折,一一明白敷奏天朝”(12)[朝鮮王朝]李德馨:《漢陰先生文稿》卷3,“請令廟堂量處留兵便宜箚”,《韓國文集叢刊》第65冊,第319頁。,宣祖采納廷臣建議,讓備邊司致書上國明朝,表示要聽取明王朝的意見。朝鮮的這一舉動,其一是朝鮮方面對于與日本議和,心理上應該是傾向于拖延之策,只不過以明朝為擋箭牌來搪塞日本,故聲稱本國大小事情,皆需首先稟報皇朝,“況講和之事,不可不待準可”(13)[日]《朝鮮通交大紀》卷4,“萬松院公”,慶長五年條“朝鮮邊將復日本書”,日本名著出版社1978年版,第10頁。;其二是朝鮮為了體現(xiàn)出對明朝的尊重,消除明朝對朝鮮私自開展外交的疑慮,誠如李德馨所言:“訂約之時,必請?zhí)乒賮砩W,可免大虞?!?14)《朝鮮宣祖實錄》卷143,宣祖三十四年十一月辛酉,第24冊,第320頁。彼時的明朝,萬歷皇帝已近垂暮之年,無力也無意于治國理政,對國外之事更是懶得過問,因而在給朝鮮的回書中,并未給出明確的贊成或反對意見,只是讓時任經理朝鮮事務的總督萬世德“酌議以聞”。(15)《明神宗實錄》卷366,萬歷二十九年十二月甲子,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966年校印本,第6842頁。萬世德也不愿意承擔責任,于是告訴朝鮮根據本國實際情況確定是否與日本和好,曰:“量貴邦之力,為權宜之謀,渠果求和,可許則許”(16)李德馨:《漢陰先生文稿》附錄卷2,“漢陰先生年譜”,《韓國文集叢刊》第65冊,第505頁。,這實際上默許朝鮮自行決定是否與日本交往。當然,作為朝鮮的上國,明朝還是注意維護屬國朝鮮的利益,警告日本當權者德川家康不要覬覦朝鮮,即:“務要堅心學好,不可陽與朝鮮講和,陰懷異圖。”(17)《朝鮮宣祖實錄》卷189,宣祖三十八年七月戊寅,第25冊,第85頁。
其二,日本提出恢復通信使制度,朝鮮對此由抵制到迎合。
朝鮮半島與日本借助地緣優(yōu)勢,很早就建立了外交關系。朝鮮太祖李成桂建立王朝后,對日本采取“交鄰”的外交策略,此后的太宗、世宗繼續(xù)推行這一政策。世宗十年(1428)十二月,朝鮮派出正使樸瑞生、副使大護軍李藝等組成的通信使團作為官方正式使節(jié)前往日本(18)《朝鮮世宗實錄》卷42,世宗十年十二月甲申,第3冊,第156頁。,此為朝鮮派遣赴日通信使之始。壬辰戰(zhàn)爭發(fā)生前,朝鮮曾數次往日本室町幕府及豐臣政權派遣通信使,不過隨著壬辰戰(zhàn)爭的發(fā)生,通信使制度中止實施。
壬辰戰(zhàn)爭后,宣祖三十五年(1602)十二月,日本執(zhí)政者派橘智正到朝鮮,同慶尚道監(jiān)司李時發(fā)商談,在表達了“同心欲和也,豈有他哉”的思想后,進一步提出要求,希望朝鮮恢復此前派遣通信使到日本的制度,即:“和事雖今日未定,明春內,通信使稱號,家康所在處,必須往來,可以遷延其禍?!?19)《朝鮮宣祖實錄》卷157,宣祖三十五年十二月壬辰,第24冊,第433頁。
對于日本的通信使交往要求,時任領議政李德馨堅決主張回絕,曰:“通信使再往而兵禍再結,則通信使非惟不當遣,蓋亦不須遣也?!?20)[朝鮮王朝]姜沆:《睡隱集》卷3,“依禮曹答馬島文”,《韓國文集叢刊》第73冊,1991年版,第53頁。時任右參贊李廷龜認為此事要從兩方面來分析,一方面這可能是日方的一個陰謀,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日方“真欲新修鄰好”,因此,為避免給日人留下不友好的口實,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派朝鮮的伶俐人到對馬島中“詳探彼中情形,兼以為羈縻之策”。(21)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28,“通信議”,《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15頁。在隨后與日本使臣的交涉過程中,李廷龜指出,對于日本欲與朝鮮開展官方通信使交往一事,朝鮮需征得上國明王朝的同意,即:“敝邦事無輕重大小,悉聽皇朝裁處,不敢有一毫擅越?!?22)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答對馬島主義智及日本忠摩州太守行長等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1—382頁。不過明朝對于此事,同樣未給與明確答復。
既然明王朝不干涉朝鮮與日本的交往,加之曾被擄到日本后又放歸朝鮮的慶尚道河東幼學金光上疏建議國王“差信使遣日本”(23)《朝鮮宣祖實錄》卷171,宣祖三十七年二月戊申,第24冊,第575頁。,以迎合日本的要求,于是宣祖三十七年(1604)三月,宣祖派僧人惟政率團前往日本釜山。不過,鑒于“日本素無誠信”(24)《朝鮮通交大紀》卷4,“萬松院公”,慶長九年條“朝鮮國禮曹參議成以文奉復日本國對馬州太守平公足下”,第21頁。,朝鮮雖同意與日本恢復使臣往來,但未正式派出通信使。
宣祖三十九年(1606),日本執(zhí)政者德川家康加快了要求朝鮮派遣通信使的步伐,兩次派出使臣橘智正到朝鮮,先是于正月“念(廿)五日,差橘智正以來”(25)《朝鮮宣祖實錄》卷198,宣祖三十九年四月壬戌,第25冊,第187頁。,接著又于十一月“差倭橘智正,到釜山求復通信使”。(26)《朝鮮宣祖修正實錄》卷40,宣祖三十九年十一月丙寅,第25冊,第699頁。此時的朝鮮,面臨著“北虜南患”的周邊威脅:鄰境的女真人崛起且不時騷擾朝鮮邊境,南方又倭患不斷。為了遏制女真人及倭寇,朝鮮需要交好日本政權,以防止多面危機。于是翌年(1607)初,以日本改過自新為名,“今者貴國改前代非行舊交之道”,朝鮮派出呂祐吉為正使、慶暹為副使、丁好寬為書狀官的“回答兼刷還使”使團前往日本?!叭共贿h千里海陸,到敝邦”(27)[日]《通航一覽》第3部,卷93,朝鮮國部69,“兩國書儀物并信使御暇等”,慶長十二丁未年五月,東京國書刊行會1913年版,第87、89頁。,使團帶有致德川家康的國書,要求遣返壬辰倭亂期間被擄往日本的朝鮮人,以此檢驗日本是否真誠友好,即:“不于此時,盡還被擄男婦,則貴國雖稱改‘前代非’者,其誰信之?”(28)《朝鮮通交大紀》卷5,“萬松院公”,慶長十二年條“朝鮮國禮曹參吳億齡致書日本執(zhí)政閣下”,第15頁。之后,朝鮮光海君九年(1617)和仁祖二年(1624),朝鮮又以“回答兼刷還使”的名義分別派遣禮曹參判尹壽民、吳百齡(29)《通航一覽》第3部,卷103,朝鮮國部79,“執(zhí)政書儀并諸向三使贈答”,元和三年八月,第210頁,以及寬永元甲子年,第213頁。出使日本,其主要任務仍是“專為刷還被擄(朝鮮)人一事”。(30)姜弘重:《東槎錄》,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編:《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2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頁。
總之,壬辰戰(zhàn)爭后的日本與朝鮮重建邦交關系,經歷了長期的反復過程。日方出于從朝鮮獲取經濟利益以及擴大日本在東亞地區(qū)影響力的考慮,主動遣使通好于朝鮮,并建議恢復通信使制度作為兩國正式官方交往機制;朝鮮盡管也有同日本恢復外交關系并借機從日本索回被擄人口的愿望,但出于對日本的不信任,“家康狡詐,似不當致書我國,而如是先之,其書似偽耳”(33)《朝鮮宣祖實錄》卷208,宣祖四十年二月壬子,第25冊,第310頁。,因而雙方交涉初期朝鮮拒絕日本的議和及通信使提議,并高度戒備、防范日本。由此,日本方面非常憤怒,即:“倭人橘智正來請信使,朝廷不許,橘倭忿怒多有兇言。”(34)[朝鮮王朝]孫起陽:《聱漢先生文集》卷2,“歲時飲”,《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 11冊,2006年版,第206頁。之后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1636年,日本才得以與朝鮮恢復正常通信使制度。個中原因,是由于當時東亞地區(qū)的政治秩序發(fā)生了較大變化,朝鮮剛剛遭受清朝的軍事打擊(“丙子之役”),被迫脫離明朝的封貢體系而成為清朝的屬國,但朝鮮王廷又從心底里不認可清朝,所謂“一朝遭變,有此不得已之舉”(35)《朝鮮仁祖實錄》卷36,仁祖十六年五月乙亥,第35冊,第21頁。,故他們此時迎合日本的要求,同意與其開展通信使形式的外交關系,實際上也有抵制清朝的因素。
日本作為一個島國,對外貿易依賴性較強,其貿易的對象主要是明朝和朝鮮。隨著壬辰戰(zhàn)爭的發(fā)生,日本與明、朝之間的貿易盡行中止,“兵興后,絕開市”。(36)(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320,“朝鮮傳”,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558頁。戰(zhàn)后,明朝嚴禁本國與日本通商貿易,謂“清查緣引,嚴禁壓冬……治以通番引寇之罪”(37)《明神宗實錄》卷476,萬歷三十八年十月丙戌,第8987頁。;在此情況下,日本只能轉向對朝貿易,而耕地不足、物資貧乏的對馬島,更是迫切需要與朝鮮開展經貿往來,以獲取生產資料及生活必需品。在日本多次請求下,朝鮮與日本進行了一定范圍的交易,但雙方貿易開展過程較為曲折。
在壬辰戰(zhàn)后的朝鮮宣祖朝,日本數次向朝鮮王廷提出開展通商貿易,如宣祖三十三年(1600)四月,日本官員橘智正前來朝鮮,以遣返俘獲的朝鮮人為由要求和好,并“乞通關市”(38)[朝鮮王朝]趙慶男:《亂中雜錄》卷4,庚子年(1600)4月,韓國民族文化推動會:《大東野乘》,朝鮮古書刊行會影印1977年版。;宣祖三十七年(1604)七月,德川家康通過對馬島遣返朝鮮被擄男女,并“乞照舊交市”。(39)《朝鮮通交大紀》卷4,“萬松院公”,慶長九年條“朝鮮國禮曹為告諭事”,第23頁。但朝鮮擔心與日本開市會“啟他日無盡之患”(40)《朝鮮通交大紀》卷4,“萬松院公”,慶長十年條“李德馨陳倭情劄”,第34頁。,故對日本的求款通商置之不理,遲遲未答應與日本開市貿易。宣祖四十年(1607)四月,德川家康再次派使臣到朝鮮,申明本屆政府“盡反秀吉所為”,表示誠心與朝鮮通好。朝鮮把此事又上報明廷。明神宗采納兵部的建議,讓朝鮮“相機以御,及時自固,審利害察情實,在該國自計”(41)《明神宗實錄》卷432,萬歷三十五年四月庚戌,第8174頁。,亦即由朝鮮自行決定是否與日本通商貿易。既然明朝默許,朝鮮自此與日本開始進行一些貿易,允許日本商人“赍持物貨,往來交易”。(42)[朝鮮王朝]李好閔:《五峰先生集》卷8,“禮曹答對馬州大守平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59冊,1990年版,第442頁。
光海君元年(1609)三月,德川家康派遣正使玄蘇、副使平景直率人員來到朝鮮釜山請求開市,表示:“自今鄰好不違,則大幸?!?43)《朝鮮光海君日記》(重抄本,太白山本)卷6,光海君元年四月壬申,第26冊,第321頁。對此,朝鮮大臣表示抵制,例如司諫院持平樸汝梁就持堅決反對態(tài)度,他指出開市會給朝鮮帶來后患,即:“他日無窮之禍,可勝言哉”,因而建議“勿為舉行”。(44)[朝鮮王朝]樸汝梁:《感樹齊先生文集》卷3,“請勿許日本人開市”,《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8冊,2005年版,第450頁。但光海君為了借機緩和日本海盜對朝鮮的侵犯,也是基于物資互通有無的目的,遂與德川幕府最終確定開展通商貿易的“己酉約條,二十余年間紛紜不決之交涉,至是始恢復”。(45)[日]林泰輔著,陳清泉譯:《朝鮮通史》,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170頁?!都河霞s條》共十三條,內容如下:
一,島主處歲賜米豆共一百石事;一,館待有三例……;一,國王使臣出來時,只許上副船事;一,島主特送三只……;一,島主歲遣船減定二十只事;一,受職人歲一來朝不得遣人事;一,平時受職人則免罪為幸今不舉論事;一,船有三等……;一,凡所遣船皆受島主文引之后乃來事;一,島主處依前例圖書成給……其真?zhèn)芜`格及無符驗船還入送事;一,無文引者以賊論斷事;一,過海糧,對馬島人給五日糧,島主特送人加給五日糧,國王使二十日糧事;一,他余事一依前例事。(46)[朝鮮王朝]金指南、金慶文:《通文館志》卷5,“交鄰·萬歷己酉約條”,韓國藏書閣數據庫http://yoksa.aks.ac.kr。
可以看出,此條約中,對歲賜米的數量、接待禮儀、歲遣船的規(guī)格、圖書贈送、過海糧的補給等,都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不過,雖然朝鮮與日本簽訂了通商貿易條約,但是在與日本貿易往來過程中,朝鮮對貿易采取嚴厲限制措施。例如,按照朝鮮與日本的約定,雙方在釜山的倭館開市貿易,朝鮮方面嚴格限定貿易物品的種類,“嚴禁參皮,唯許以米布交易”;(47)李德馨:《漢陰先生文稿》卷6,“疏箚”,《韓國文集叢刊》第65冊,第357頁。到了光海君二年(1610)九月,備邊司更是以釜山倭館開市時間不合理,致使日本人長期久留且有“潛商之弊”為由,減少開市時間,進一步限制物品交易,即:“自今以后,每三日一次許令開市,使之公同買賣,天朝禁用蟒龍緞外,各色緞子以下,并為勿禁?!?48)《朝鮮光海君日記》(正抄本,鼎足山本)卷33,光海君二年九月辛亥,第31冊,第565頁。
對于在朝鮮釜山倭館的開市貿易,作為上國的明朝盡管表示默許朝鮮“諸物盡許開市”(49)《朝鮮通交大紀》卷5,“萬松院公”,慶長十四年條“朝鮮國禮曹為相考事節(jié)到付對馬島進香船只出來云”,第21頁。,但并不等于完全放任不管,例如,明朝傅指揮限定到釜山的日本人歲遣船數量為“二十只外,不可濫數”。(50)《朝鮮光海君日記》(重抄本)卷26,光海君五年十月癸卯,第28冊,第112頁。同時,為了有效防范日本人有可能對朝鮮造成的安全威脅,明朝只允許日本人在倭館開市而禁止他們到朝鮮京城,“不許上京”,并且明朝經理楊御史將諭文“張掛于釜山館門”(51)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禮曹堂上答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2頁。,以示告誡。既然是上國的意見,朝鮮自然是必須聽從并嚴格執(zhí)行。
實際上,在對待與日本的通商貿易問題上,光海君時代的朝鮮還是很希望與日本開展交往,以便獲取日本物資,補充本國之需,比如日本的胡椒、丹木、硫磺等,皆為朝鮮彼時所需之物。朝鮮對日貿易的積極態(tài)度可以由以下兩件事體現(xiàn)出來。其一,針對日本對馬島人迫切需要到朝鮮京城進行通商貿易的請求,朝鮮禮曹判書李廷龜曾致書對馬島主,說明本國之事全由明朝做主,“悉遵天朝指揮,毫不敢擅越”,因而要求日本遵守明朝禁令,如此朝鮮則奏報明朝,以期明朝允許日本人到朝鮮京城。其二,針對朝鮮東萊刺史沒收倭商白銀引發(fā)的與日本摩擦一事,東萊刺史說明,是執(zhí)行朝廷律例打擊潛商行為,故希望日本嚴加約束潛商,如此可“使兩國共享無疆之?!薄?52)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禮曹堂上答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2頁。由此看來,朝鮮方面還是愿意促成與日本貿易的。
朝鮮仁祖執(zhí)政后,在對待與日本的通商貿易問題上,采取的是有限度的交往。仁祖七年(1629)六月,對馬島派遣歲遣船到朝鮮,朝鮮同意接收歲遣船,但鑒于以往歲遣船存在的弊端,朝鮮要求日本加強對歲遣船貨物數量的控制,切勿攜帶違禁物品,即:“若又過此限,決無容許之理。”(53)《朝鮮仁祖實錄》卷20,仁祖七年六月甲寅,第34冊,第330頁。對于日本每年前來朝鮮貿易的船只數量,朝鮮予以縮減,即:“三十(船)之舊例,又以壬辰之入寇而減為二十。”對于貿易數量減少的原因,朝鮮禮曹判書李廷龜解釋,一則是由于日本違約“非我朝之變約也”,另一方面,朝鮮也確實有一些實際困難,即:“況沿途館宇未復,上京勢有難便,本道物力殘破,接遇難比平時?!?54)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答對馬島主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0—381頁。
到仁祖統(tǒng)治后期,朝鮮與日本的通商貿易有了一定的發(fā)展,這應得益于清朝對朝鮮與日本貿易的認可。仁祖十五年(1637)正月,朝鮮與清朝結成君臣關系,清太宗在向朝鮮國王頒布的詔諭《丁丑約條》中明確宣布:“日本貿易,聽爾如舊。但當導其使者赴朝,朕亦將遣使至彼也?!?55)《清太宗實錄》卷33,崇德二年正月戊辰,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冊,第431頁。盡管清太宗表示會監(jiān)督朝鮮與日本的貿易,但畢竟聽任朝鮮與日本“如舊”開展貿易,這就為雙方的通商貿易提供了便利條件。于是當年十一月,當日本人要求購買朝鮮的良鷹、良馬、野鳩時,朝鮮禮曹即令慶尚道官員籌集良馬等物資賣給日方,即“鷹、鳩則不可創(chuàng)開新視,令司仆寺,買馬以送之”。(56)《朝鮮仁祖實錄》卷35,仁祖十五年十一月壬申,第34冊,第709頁。翌年七月,日本提出購買朝鮮特產“貴國蒼鷹、黃鶯等物,愿得優(yōu)數貿去”(57)清崇德三年七月甲子,《朝鮮國來書簿》第2冊,轉引張存武、葉泉宏編:《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1619—1643),臺北“國史館”2000年版,第287頁。,朝鮮對此要求也予以滿足。
由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圍繞壬辰戰(zhàn)后朝鮮與日本之間開展的通商貿易,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是朝鮮與日本出于各自物資需求的考慮,雙方都有通商貿易愿望:日本需要朝鮮的棉布等物品,朝鮮需要從朝日貿易中獲得“倭銀”以便購買明朝的絲織品(58)刁書仁:《朝鮮使臣的白銀私貿及其對東亞貿易的影響》,《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11期。,不過由于朝鮮對日本一直心存敵意,處處設防,故交易過程中充滿諸多不和諧因素;二是盡管明朝對二者的通商貿易持默許態(tài)度,但并非聽之任之,而是有所干預,至于清太宗之所以許可朝鮮與日本貿易,是出于清朝也想參與到其中從而獲取自己所需物品的考慮,“(清)從日朝貿易中獲取實利,若不允許朝鮮同日本繼續(xù)貿易,自身利益將受到損害”(59)薛明:《清入關前的對日認識》,《清史研究》2012年第2期。,如此一來加速了朝鮮與日本貿易的發(fā)展。
壬辰戰(zhàn)爭后,由于日本多次派人到朝鮮,要求議和以及開展通商貿易,而朝鮮也曾派出通信使到日本,這樣在外交人員往來的過程中,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爭端。我們分別了解一下宣祖朝、光海君朝、仁祖朝的外交人員往來爭端情況。
壬辰戰(zhàn)爭結束之后第一年,即宣祖三十二年(1599)七月,對馬島主宗義智派遣船主康近送差官三名到釜山,卻遭到朝鮮扣留。為此,日本官員致書朝鮮釜山地方官,質問朝鮮為何未放還日本使臣:“貴國留之……是亦不放還,不知何謂乎?”斥責朝鮮此舉為不義行為,曰:“恐是小人之事,而不寬仁之道乎?”(60)《朝鮮宣祖實錄》卷115,宣祖三十二年七月辛酉,第23冊,第645頁。而宣祖三十五年(1602)十二月,日本官員橘智正攜帶國書到朝鮮時,宣祖鑒于本朝剛剛遭受日本侵略,對日本執(zhí)政者成見極深,故未接見日本使臣一行,只是派軍門標下官員孫文彧與橘智正見面,“略為措辭回答”(61)《朝鮮宣祖實錄》卷161,宣祖三十六年四月丁亥,第24冊,第466頁。,這顯然是在禮節(jié)上不重視日本的體現(xiàn)。
光海君執(zhí)政后,繼承前朝宣祖的對日政策,明確限制日本使臣到朝鮮。光海君即位年(1608)十月,日本使者曾提出要“上京進香”,朝鮮領中樞府事李德馨表示反對,他認為“許之上京,則其弊不可言”(62)李德馨:《漢陰先生文稿》卷6,“疏箚”,《韓國文集叢刊》第65冊,第357頁。,光海君贊同此意見,令禮曹大臣以“國有大恤(宣祖去世)”為由,“不許上京”。(63)《通航一覽》第3部,卷120,朝鮮國部96,“報聘”,慶長十三戊申年,第404頁。朝鮮方面拒絕日本的“上京”請求,體現(xiàn)出朝鮮并不重視對日本的外交。后來,在日本多次請求下,朝鮮才允許日本人可以“上京”。多年之后的光海君九年(1617)八月,朝鮮正使僉知中書府事吳允謙、副使行護軍樸梓等“一行員役四百二十八人”來到日本,祝賀德川秀忠滅亡豐臣氏成為大將軍,受到德川秀忠的接見,所謂“秀忠具公服坐上堂,使臣就堂中”(64)李景稷:《李石門扶桑錄》,《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1冊,第277、308頁。,此說明日本方面對于朝鮮使臣還是較重視的。
仁祖執(zhí)政時期,鑒于中國明與后金(清)政權交替、動蕩不安的情況,因而有意識地改善與東鄰日本的關系,加強使臣往來互動,例如,仁祖二年(1624),仁祖王派使臣鄭岦、姜弘重、辛啟榮到日本,祝賀日本幕府將軍德川家光的嗣立,并帶去致德川家光的書信,曰:“賢王光承令緒,思繼舊信鄰好之意,寔切慶傕,茲遣近臣,顓備賀儀。”(65)[朝鮮王朝]金尚憲:《清陰先生集》卷16,“國書致日本國王”,《韓國文集叢刊》第77冊,1991年版,第221頁。日本方面對朝鮮使臣表示,要以真誠之意對待雙方的交往,所謂:“兩國交歡惟在信義,接待使臣亦當以誠為主,不可有一毫詐偽也?!?66)姜弘重:《東槎錄》,《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2冊,第23頁。盡管如此,朝鮮還是嚴格限制日本使臣往來朝鮮王京,例如,仁祖七年(1629)六月,朝鮮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對馬島使臣隨意到朝鮮京城,理由是當年訂立“己酉約條”時規(guī)定,日本來使只能到境上傳書而不許進京,“遵行勿撓者,數十年矣”,因而不能隨意破例,“貴島亦必知感也”。(67)《朝鮮仁祖實錄》卷20,仁祖七年六月甲寅,第34冊,第330頁。
朝鮮限制對馬島使臣前往朝鮮京城的做法,招致對馬島主的不滿,他們向朝鮮提出抗議。為此,朝鮮禮曹判書李廷龜致書對馬島主,駁斥他們的非友好行為。他指出,日本發(fā)動的壬辰戰(zhàn)爭,造成朝鮮與日本“不容共戴一天”之仇恨;壬辰戰(zhàn)后,鑒于日本主動派使修好,對馬島主也表示“悔罪自新,革面求款”(68)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答對馬島主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0—381頁。,朝鮮不念舊惡與日本重修友好,但朝鮮畢竟短時期內難以消除心理上的陰影,故要對往來的日本使臣有一些限制。針對對馬島主在言辭方面對朝鮮多有不恭,“顯有悖慢之語”的情況,李廷龜予以抨擊,認為對馬島主此舉“別有異圖,故欲生釁”,指責對馬島主不但不感恩朝鮮的寬宏友好,反而變本加厲,“悖語相加,自絕于天”。(69)李廷龜:《月沙先生集》卷59,“禮曹堂上答義智書”,《韓國文集叢刊》第70冊,第382頁。
朝鮮王廷指責日本在外交禮儀中的不端行為,日本出使官員也對朝鮮方面頗有微詞,仁祖十六年(1638)正月,日本使臣曾列出與朝鮮之間七個爭端問題,即:“一曰:交易貨物,不如舊,唐路不通而然耶?因北狄之難耶?二曰:朝鮮使價入日本,則拜于上壇之間,日本送使,則拜于沙中,未知禮樣如何。三曰:歲賜米、太,勿書賜字。四曰:封進價三字,亦不可書。五曰:書翰中,對馬島稱以貴州。六曰:使船來泊處,以石筑之,俾免風波。七曰:石筑未易,則改筑館宇云。”(70)《朝鮮仁祖實錄》卷36,仁祖十六年元月丙戌,第35冊,第4頁。日本使臣指出,日本對于朝鮮使臣非常重視,“拜于上壇之間”,而朝鮮則對日本使臣不夠尊重,“拜于沙中”。雙方各執(zhí)一詞。
總之,壬辰之后朝鮮與日本關系發(fā)展過程中,雙方在外交人員往來方面存有較多爭端,諸如朝鮮限制日本使臣赴京城、外交禮儀中言語沖突以及接待規(guī)格不對等諸問題,這一則說明朝鮮對日本缺乏信任,二來也反映出朝鮮與日本在國力上的“博弈”。
綜上所述,壬辰戰(zhàn)爭后,應日本的要求,在明、清王朝的默許下,朝鮮與日本開展議和與通商貿易,雙方建立起交鄰關系,維持了250余年的和平往來。但在朝鮮與日本重新確立邦交關系的過程中,朝鮮對日本成見較深,心存芥蒂,并不信任日本,故二者關系并不融洽。這應該是長期歷史積怨、壬辰戰(zhàn)爭傷害、彼時矛盾沖突等幾個原因促成的。
第一,朝鮮曾長時期內受到日本倭寇的襲擾,因而對日本人有很深的歷史積怨。由于地理位置相鄰的原因,日本海盜經常到朝鮮沿海進行武裝搶掠。例如16世紀的朝鮮中宗五年(1510)四月,由于朝鮮釜山浦僉使禁止倭人與朝鮮邊民開展貿易,此舉激怒了倭人,于是倭酋大趙馬道、奴古守長等率倭四五千名“圍城焚蕩城底人家,煙焰漲天”。(71)《朝鮮中宗實錄》卷11,中宗五年四月癸巳,第14冊,第422頁。明宗十年(1555)五月,三浦倭寇因與朝鮮邊將結怨,于是加害朝鮮邊將,并聯(lián)合對馬島倭寇多次襲擊朝鮮沿海,危及到朝鮮的邊防安全,即“連年侵邊,今又如此”。(72)《朝鮮明宗實錄》卷18,明宗十年五月辛亥,第20冊,第271頁。日本海盜對朝鮮居民頻繁騷擾的殘暴行徑,使朝鮮民眾積聚起對大和民族的仇視情緒,因而在與日本人交往過程中必然有所抵觸。
第二,壬辰戰(zhàn)爭對朝鮮造成的直接破壞性,“廟社丘墟、生靈魚肉”(73)《朝鮮通交大紀》卷4,“萬松院公”,慶長五年條“朝鮮邊將復日本書”,第9頁。,給戰(zhàn)后的朝鮮國家和社會帶來了多方面的深刻影響。首先,戰(zhàn)亂造成朝鮮政局動蕩,國王無心執(zhí)政,“愿得一日退休”(74)《朝鮮宣祖實錄》卷119,宣祖三十二年十一月辛未,第24冊,第10頁。,朝廷大臣以患病等為由紛紛要求辭職,地方官員則因國庫空虛不愿赴任,即“官庫蕩竭,固非凡庸之人所可堪任”(75)《朝鮮宣祖實錄》卷114,宣祖三十二年六月丁酉,第23冊,第636頁。,這嚴重影響了國家官僚機構的建設;同時,統(tǒng)治階級與下層民眾的矛盾進一步激化,“民不恃官,官民仇敵”(76)[朝鮮王朝]李魯:《松巖先生文集》卷3,“上梧里李體相元翼”,《韓國文集叢刊》第54冊,1990年版,第52頁。,導致政治秩序混亂。其次,戰(zhàn)爭傷亡造成朝鮮軍隊數量減少,史載,“各項軍士,僅在三分之一”(77)《朝鮮宣祖實錄》卷118,宣祖三十二年十月戊寅,第23冊,第685頁;卷121,宣祖三十三年一月丁巳,第24冊,第23頁。,兵源不足勢必造成國防空虛,從而在國內平叛及防御外侮方面埋下隱患。其三,戰(zhàn)亂使朝鮮各地生態(tài)破壞,出現(xiàn)衰敗荒涼景象,史載,“東土驛騷,遍及八路”(78)[朝鮮王朝]李時發(fā):《碧梧先生遺稿》卷3,“陳西路民弊箚”,《韓國文集叢刊》第74冊,1991年版,第438頁。,戰(zhàn)亂使人口銳減、經濟殘破,例如,海西一路“經亂之后,蕩敗無形”(79)《朝鮮宣祖實錄》卷157,宣祖三十五年十二月壬子,第24冊,第434頁。,朝鮮民眾的生存環(huán)境日益惡化。這一切加深了朝鮮對日本的仇恨之情,正如宣祖所言:“敝邦君臣痛心切骨,義不與貴國共戴一天?!?80)《通航一覽》第3部,卷93,朝鮮國部69,“兩國書儀物并信使御暇等”,慶長十二丁未年五月,第83頁。如此一來,日本欲實現(xiàn)與朝鮮國家關系的正?;?,必然是難以達到之事,“在我(朝鮮)固無先自通好之理”。(81)《朝鮮通交大紀》卷5,“萬松院公”,慶長十一年條“朝鮮國禮曹參議成以文奉復日本國對馬州太守平公足下”,第8頁。
第三,戰(zhàn)后朝鮮與日本關系發(fā)展過程中也確實存在著諸多矛盾,如上述朝鮮因對日本不信任而產生的戒備防范心理、兩國通商開市貿易過程中的摩擦、外交人員往來之間的禮儀爭端等彼時現(xiàn)實問題,這對雙方繼續(xù)開展關系增添了阻礙因素,以致在較長時期里雙方之間處于僵持狀態(tài)。
通過上述內容,我們可以得出兩點認識:第一,壬辰戰(zhàn)后,朝鮮和日本都試圖與對方發(fā)展關系,但其過程不順利,此反映出東亞地區(qū)兩個國家交鄰關系的演化情況。就日本而言,其經歷了長期的戰(zhàn)國時代,發(fā)動對朝鮮的壬辰戰(zhàn)爭又遭受重創(chuàng),戰(zhàn)后日本執(zhí)政者轉而注重發(fā)展國內經濟事業(yè),而這需要有一個穩(wěn)定的區(qū)域國際環(huán)境作保障,在日本欲設法同明朝開展關系而無果的情況下,它試圖與朝鮮改善緊張的政治關系,恢復正常邦交,并發(fā)展對外貿易。而從朝鮮方面來看,其同日本交往的動機,一是欲借機要求遣返在壬辰戰(zhàn)爭中被擄獲到日本的本國人口,二來也想通過與日本開展貿易解決本國的物資之需,三是面對明、后金(清)對峙的局面,朝鮮意在實現(xiàn)外交關系的多樣化,“誠信交鄰(日本),以壯國勢”(82)[朝鮮王朝]《尊周匯編》卷之紀年三,仁祖朝三,辛巳年十一月,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藏本,第4冊,第118頁。,由此朝鮮與日本之間進行了一些人員往來及開市貿易等活動。但是,雙方關系開展的過程較為曲折,究其原因,在于長期以來朝鮮對日本倭寇的負面歷史記憶,尤其是壬辰戰(zhàn)爭期間日本對朝鮮的軍事入侵,導致朝鮮民眾對遭受的戰(zhàn)爭傷害認知深刻、難以釋懷,“至痛在心,久猶未忘”(83)《朝鮮通交大紀》卷5,“萬松院公”,慶長十一年條“朝鮮國禮曹參議成以文奉復日本國對馬州太守平公足下”,第8頁。,朝鮮敵視日本人的情緒較為強烈,很難從心理上認同大和民族,由此雙方開展關系并不和睦。
第二,明、清王朝在東亞地區(qū)秩序中的地位和作用十分重要。在古代東亞世界中,中國封建王朝一直是封貢體系中的天朝上國,其作為朝鮮和日本開展關系中“不在場的第三者”,“始終扮演著東亞秩序的創(chuàng)立者和維持者的角色”。(84)《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1冊,“《慶七松海槎錄》解題”,第203頁。如前所述,在朝鮮與日本恢復邦交關系、通信使交往過程中,都注重聽取上國明朝的意見,所謂“凡貴島求款事情,逐一報稟天朝,以俟處置”(85)《通航一覽》第3部,卷122,朝鮮國部98,“貿易”,慶長十八年癸丑,第433頁。;而明朝有時也對于朝鮮與日本通交之事予以干預,例如,明將“謂為日本反覆不信,而不之許矣”(86)《朝鮮通交大紀》卷5,“萬松院公”,慶長十四年條“朝鮮國禮曹為相考事節(jié)到付對馬島進香船只出來云”,第22頁。,還一度對德川幕府予以警告。正是由于明朝的作用不容忽視,因而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從日本與朝鮮兩國關系的角度出發(fā),而忽視東亞華夷體系整體,尤其是明朝作為華夷秩序中心國的主導作用”。(87)陳文壽:《從戰(zhàn)爭走向和平——第一次朝鮮戰(zhàn)爭后日本與中國和朝鮮關系研究》,第167頁。清朝與朝鮮締結君臣關系后,同樣注重管控朝鮮與日本的外交往來,而朝鮮也注意及時匯報其與日本的交往情況。如仁祖十七年(1639)七月,日本使臣平智連、藤智繩奉命來到朝鮮,仁祖馬上將此事報告給清朝兵部,并“附倭國來與朝鮮國書”。(88)清崇德四年九月癸亥,《朝鮮國來書簿》第2冊,轉引自張存武、葉泉宏編:《清入關前與朝鮮往來國書匯編》,第352—354頁。由此說明,清朝在朝鮮與日本開展關系中同樣具有重要影響作用。正是以朝鮮對明、清穩(wěn)定的封貢關系為基礎,構筑起了中朝兩國傳統(tǒng)政治秩序的基本格局;而由于壬辰戰(zhàn)后日本難以形成與中國相抗衡的政治態(tài)勢,故中國封建王朝依然在東亞地區(qū)政治秩序中處于主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