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玥
一、引言
1996年在我的內(nèi)心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年份……我感受最大的變化,是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怪事,比如學校里很多同學都走了。他們離開了田林新村,再沒回來的打算。比如我的幾位親人也搬離了這里,曾經(jīng)封閉、和美的童年的安全感、完滿感被徹底打破。從那時起,我對于世界的認識,才得以清晰、緩慢地展開。
——《舊時迷宮》,2012a
我住過三個工人新村。曹楊新村、田林新村、上南新村,至今依然住在新村里,這是我三十年來的全部人生。我所了解的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社會交往、婚姻及男女平等、語言與娛樂并將之整理成文字販賣以維生……全部的起源同樣都產(chǎn)自于新村生活?!靶麓濉睕]落了,它的沒落無聲無息,卻不免令依然身處其間的人,從心底生發(fā)出憐惜與追緬。
——《新村里的空間、時間、世間》,2017b
在曾經(jīng)的上海,工廠制造的商品無處不在,工廠也缺乏新奇感?!@個工業(yè)的時代在上海歷史上并不算長,它曾經(jīng)是我童年記憶的全部,也是觀看世界的基本模式,直到它悄悄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我并不算理解它。因為寫小說的關(guān)系,我才記錄了一些往事?;仡^看看,會發(fā)現(xiàn)這并不算是“文學上?!钡闹髁鳎皇且粋€聲部。
——《家族生活的多重宇宙》,2020c
生于1980年代末,在上海工人新村里長大的作家張怡微,沒有趕上工人新村與新村住戶最為風光的年代,卻生逢城市大開發(fā)、住房商品化與新一輪城市空間版圖的重新分配。對外界充滿探索欲的成長期,與周遭環(huán)境的沒落正面相逢,這種奇異的張力,在張怡微處澆鑄了一段特殊的“工人后代”對工人家庭生活史的記憶與見證,成為她觀看世界、認識自己的起點。當“一人住新村,全廠都光榮”的共和國篇章翻過,她筆下的工人新村,更多地染上了小市民的凡俗煙火氣與“看不到變動的希望”的父輩的戚容。
2007年左右,張怡微開始有意識地告別青春校園敘事,轉(zhuǎn)而關(guān)注上海家庭的日常倫理。在習作階段,寫了《今日不選》 《我真的不想來》等以新村家庭為背景的成長主題小說。工人新村自此成為20歲的張怡微找到的“更寫實的立足之地”d。從那時算起,張怡微對上海工人新村及其文學再現(xiàn)問題的覺察、理解和詮釋,走過了從自發(fā)到自覺持之以恒的十五年。隨著現(xiàn)實中工人新村日益凋敝,張怡微愈加認識到這一寫作素材的寶貴,也在纖敏的回憶與瑣細的家庭起居記錄里,融入了更多對空間變遷、社會分層與城市想象范式的反思。學界對張怡微的討論,大多圍繞題材論上的“家庭”或“世情小說傳統(tǒng)”展開,對家庭鑲嵌其中的物理空間即工人新村卻鮮少有效的討論。本文嘗試梳理張怡微的工人新村書寫,意在指出,張怡微不僅寫出了私人情感、倫理意義上的“家變”,后者與更復雜開闊的“世變”動態(tài)相連。處于個人、家庭與城市間的工人新村,正是勾連“家變”與“世變”、接通“父輩”與“我輩”的文學中介。
近年來社會學、城市史、文化研究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一些對工人新村的反思性研究。比如,起初新村的居住權(quán)多是勞模、干部等少數(shù)人的福利,難以解決工人住房困難;又比如,在房屋質(zhì)量、配置設施、布局設計上存在許多不便利之處。在文學研究領(lǐng)域,更令人關(guān)心的則是工人新村在城市文學的審美譜系里有多少更新的潛能?!笆吣陼r期”的小說、電影、畫冊里,作為先進城市象征的工人新村符號為人們所熟知,它們展示計劃經(jīng)濟時期整齊、樸素、朝氣昂揚的社會主義美學,也是國家兌現(xiàn)“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政治承諾與宣傳圖景。e但新時期以來,尤其是老上海“懷舊熱”商業(yè)文化興起后,工人新村地位一落千丈。在“誰能代表上?!钡臓幷撝校瘞扉T壓倒工人新村成為強勢的上海建筑新地標,后者則日益淡出大眾視野。f近年來只有《繁花》等極少數(shù)的文學作品,發(fā)掘出了一些上海工人新村書寫的新面向。g
開篇的引文,可以視作張怡微這些年的一則反思側(cè)記,一系列核心問題在自我梳理后逐漸浮現(xiàn)。比如,作為成長敘事的“內(nèi)”與“外”,個人內(nèi)在的心靈波動、工人后代的情感結(jié)構(gòu),怎樣與工人新村的外部空間體驗互相穿透與支撐?在年輕一代的筆下,淡出歷史舞臺的“工業(yè)上?!迸c消隱中的城市工業(yè)空間能否在文學中重獲生機?又比如,在花園洋房、石庫門、弄堂、摩天大樓主導的“文學上?!毕胂笾刃蛑猓裉煲绾沃v述一個工人社區(qū)里的上海,接通霓虹燈光圈外的另一種“海派文學傳統(tǒng)”?
“發(fā)現(xiàn)”工人新村看似是張怡微基于成長際遇的自然選擇,實則有著獨辟蹊徑的立意與苦心。沿著這些問題,在小說虛構(gòu)與城市史、街區(qū)建筑、集體記憶、階層印痕、日常生活的交界處,作為文學空間的“工人新村”也涌現(xiàn)出值得進一步挖掘的潛能。
二、田林新村作為“原風景”
新中國成立后,為配合“消費型城市”向“生產(chǎn)型城市”轉(zhuǎn)型的工業(yè)化任務,解決迅速增長的城市人口與職工住房緊張之間的供需矛盾,借鑒蘇聯(lián)模式的工人新村建設計劃被提上日程。1951年,作為試點項目的曹楊新村成為上海第一座工人新村,此后相繼有了“兩萬戶”等工人住宅的大面積開發(fā)。半個世紀以來,這種布局規(guī)整,由3-6層磚混結(jié)構(gòu)住宅構(gòu)成的行列式小區(qū),已成為上海最具特色的住宅類型和城市景觀之一。在世紀末加速的舊城改造中,不少工人新村被拆除,居住工人新村的身份尊嚴與優(yōu)越性被抹去,被物質(zhì)空間衰頹的“老破小”取代。而不再熱鬧的工人新村依然留有社會主義城市建設的烏托邦印記,也是幾代人真實的居住環(huán)境,這其中就包括張怡微這樣的“新村第三代”。h
根據(jù)自述,張怡微生于一個典型的工人家庭,外婆是紡織廠工人,母親在無線電廠工作,父親則是海員。五歲從曹楊新村搬入田林新村后,張怡微在此地居住了整整17年。與建國初期率先得到開發(fā)的曹楊新村等地不同,田林地區(qū)的工人新村主要崛起于1980年代。i田林位于上海市區(qū)西南角,曾長期歸上??h管轄,直至80年代仍留有相當?shù)泥l(xiāng)野風貌。張怡微回憶童年時的田林“就是一整片汪洋般的農(nóng)地”。j在城市化浪潮襲來之前,整齊劃一的工人新村與小閘鎮(zhèn)的農(nóng)舍、棚戶隔街相望。這種地理位置偏僻、發(fā)展遲緩、城鄉(xiāng)雜處卻不乏生機的“另類上海經(jīng)驗”,正是田林的特殊所在。
日本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提出“文學的原風景”概念,指稱作家固有的、自己形成的空間?!拔蚁胧窃谠撟骷矣啄昶诤颓啻浩谛纬傻摹某錾狡甙藲q,根據(jù)父母的家、游戲場以及親友們的環(huán)境,在無意當中形成,并固定在深層意識之中。多年以后帶著不可思議的留戀心情回想起時,小時候不理解的那些風景或形象的意義會逐漸得到理解?!眐工人新村堪稱張怡微的“原風景”,它最初出現(xiàn)在作家筆下時總是籠罩著童年的光暈。這種“封閉、和美的童年的安全感、完滿感”也可以從工人新村自給自足的配套設計中得到解釋。田林地區(qū)從住宅、學校、醫(yī)院、公園、賓館到殯儀館一應俱全,在單位制未解體前,工人家庭的“內(nèi)部頂崗”制度也維持著工作資源的循環(huán)穩(wěn)定。在張怡微早期關(guān)于“消失的小閘鎮(zhèn)與田林”的作品中,新村的“原風景”還未褪去青春敘事的痕跡。其作品更多時候借助少年主人公的惘然之口懷念逝去的家園景象,抒發(fā)“青春夢被踏平”的感傷與懷舊情緒,尚未有太多回應深層社會變遷的自覺。l
廣告媒體打造的“大上海形象”,與工人新村中陳舊的建筑、清貧實惠的生活氣息、過時的政治記憶相去甚遠,張怡微由此覺察出工人新村在上海文學光譜中的缺位。走在新村的街道上,“沿街可算是最上海不過的風貌,卻沒有什么像樣的文藝作品去留意它”。m為了反撥這種被“包括在外”的失語感與錯位感,張怡微以田林為據(jù)點,正面打開“仿佛是上海的背面”的工人新村文學世界,對城市空間中心/邊緣的權(quán)力劃分提出質(zhì)疑。事實證明,“上海想象”越是固化,其內(nèi)部就越容易出現(xiàn)源自真實生活經(jīng)驗的分歧與反叛?;蛘卟环琳f,正是固化的城市想象生產(chǎn)出了它自己的解構(gòu)者,為城市地圖注入了重繪的動力。
在復旦大學攻讀創(chuàng)意寫作學位期間,張怡微從王安憶處獲得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寫作的系統(tǒng)訓練。n王安憶關(guān)于“寫你熟悉的事情”的教導,令張怡微對工人新村做了大量文獻功課;正式動筆前為主要人物寫傳的要求,也讓張怡微從“自我”轉(zhuǎn)向?qū)Ω篙叧砷L史的考據(jù),在“元場景”的寫作練習里為幾代新村人的經(jīng)驗建檔。這些都構(gòu)成張怡微的碩士畢業(yè)作品《你所不知道的夜晚》重要的準備工作。
《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是張怡微對父母一輩青春往事的“紀實與虛構(gòu)”,也是她迄今唯一涉足1950-1980年代的作品。女主人公茉莉的原型是張怡微的母親,在她丈夫何寶榮身上也有張父的影子。小說用大段文字鋪陳田林新村的歷史沿革,以此為序幕,家住田林路65弄的“工人新村的女兒”茉莉登場。盡管敘事聲音青澀,這樣的開場仍能看到《長恨歌》的影響(第一章鳥瞰上海弄堂世界,引出“典型上海弄堂的女兒”王琦瑤)。張怡微將筆墨焦點落在上海內(nèi)部的“城/鄉(xiāng)”分野上:田林人住在城鄉(xiāng)交界處,以“這里也是上海,我們也是上海人”自我安慰,卻總?cè)滩蛔∠蚰侥莻€以繁華的淮海路為軸心的上海傳奇,飽受“合法城市身份”的誘惑與折磨。
因此,對茉莉而言,“恢復真正的上海人”(身份)的焦慮,既結(jié)構(gòu)性地內(nèi)在于田林人尷尬的地理-身份處境之中,又表現(xiàn)為少女時期苦悶、隱秘的身體與精神內(nèi)耗。響應國家政策號召,茉莉在身不由己的空間遷移中長大成人:搬出建國西路多層洋房——寄養(yǎng)在常州鄉(xiāng)下——搬入田林工人新村——插隊閔行塘灣鎮(zhèn)——回城——嫁入大自鳴鐘何家,每處地名、每種住宅形態(tài)都刻有頑固的空間價值等第。在新時期歷史轉(zhuǎn)軌時刻,茉莉借一場婚姻逃離工人新村,重返“城心”,看似是反抗革命話語對個人價值的壓抑,實則付出了家毀人亡的慘痛代價。
在此,田林新村扮演了一個相當曖昧的空間符號,它提供“家”的庇護,但集體生活的桎梏、落后的物質(zhì)條件又與茉莉的小布爾喬亞上海夢水火不容。茉莉逃出新村的“絕情”,在于把“家”的價值也一道否定了,以至最后陷入彷徨。這種兩難,與其說是人物的,毋寧說是作者本人的——小說在一個戲劇沖突激烈、血肉模糊的切面上戛然而止,不少歷史褶皺處理含混,未能找到妥善安置主人公身心歸宿的答案。《你所不知道的夜晚》對1950-1980年代的理解、對人物身世的體察多少帶有去歷史化的隔膜感。張怡微也承認結(jié)尾的倉促,稱其“像另一個故事的前戲”,“還沒有寫完”。但這種“前史”整理工作,仍為她講述“子一代”的新村故事打下基礎。在她此后幾年的寫作里,工人新村得到了更熨帖于“情”與“史”的價值重估,被驅(qū)逐的“家”也在更復雜的空間-倫理單位中被尋回。
三、“家宅”與離散
上海工人新村在1990年代后的式微,原本是新城開發(fā)、舊城改造全面啟動后客觀的現(xiàn)象,其能內(nèi)化為作家深刻的個人記憶,與“離散經(jīng)驗”的沖擊密不可分。在張怡微筆下,“離散”的具體形態(tài)既有親密關(guān)系的破碎,也包含工人新村自身的拆遷和消失。但對張怡微而言,恰恰是現(xiàn)實中的離散,促使她以文學的方式重新錨定、凝結(jié)了工人新村中“家”的意義。此乃“離散”與“團圓”的辯證法。
在散文《舊時迷宮》中,張怡微回憶了1996年接連發(fā)生的家庭變故:外公突然離世,陰差陽錯地耽誤了父母升級房產(chǎn)以挽救婚姻的最后機會?!爱敃r正值第一批置換房屋的潮流,我們?nèi)叶既ヅ砥中麓蹇催^房,幾乎就要下定,無奈出了如此變故。而后我父親離家,我和母親索性就在田林扎根似地住下,頑固得很,也看不到變動的希望。”o父母分道揚鑣,親戚們搬出田林新村,張怡微就讀的田林三小也有不少同學出國,從此音信杳無。張怡微與母親成了“留在新村里的人”,初嘗被生活淘洗、棄置于隊列之末的酸楚。用小說里的話說,“是父母的分離令我逐漸揭開了成人世界的面紗,也是原生家庭的逐漸瓦解令我意識到生活的嚴酷”。p
如果放入一個更大的歷史鏡框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連串事情的同時發(fā)生,并非完全出于偶然。1990年代中期,商品房小區(qū)建設速度加快,住房產(chǎn)權(quán)改革令新村里的房屋變成了可交易的商品,引發(fā)新村工人前所未有的居住流動。具備經(jīng)濟能力的原著居民選擇離開,搬入品質(zhì)更高的社區(qū),或加入移民大潮。但同一時期國企改制、工人大面積下崗,一部分本就拮據(jù)的新村工人更難以改善住房條件。新村從其內(nèi)部產(chǎn)生了個體與家庭進一步的社會分層、分流,形成“混得好的都搬出去了,不會留在這種地方”的自我認知。q新世紀以后上海房價快速上漲,一再錯失置換房屋良機的人,不得不接受徹底留下的命運。毋庸置疑,原生家庭的殘缺,是張怡微一再寫作的主題。但如果沒有這種更大的“世變”鏡框,“家變”或?qū)H僅是一樁樁私人意外與情感糾紛,但張怡微顯然不愿止步于此。找到穿透“家變”與“世變”的方法,對于作家來說,是離散后的個體如何修復創(chuàng)傷,重建新的情感聯(lián)結(jié),追問更大的群體命運的關(guān)鍵。
在名為“家族試驗”的寫作計劃里,張怡微先后寫了十幾個非常規(guī)家庭的離合悲歡,涉及離異、再婚、單親、失獨、喪偶、過繼等,“試圖寫一些非原生家庭卻擁有‘不是滋味的團圓”。r“試驗”一詞,可以理解為對多元家庭形態(tài)的探索,以“反家庭”的實驗姿態(tài)提出對傳統(tǒng)家族文化的懷疑;也可以視作個體以“家”為媒介,在血緣、倫理、情感等界面觸發(fā)的試煉與考驗。在這其中,具有強自敘傳色彩的《細民盛宴》是唯一的長篇小說,也是“家族試驗”總綱性的作品。s女主人公袁佳喬的父母離異后各自重組家庭,她的成長不得不在四個大人間周旋,一邊應付世事人情的重負,一邊摸索成人成家之路。在袁佳喬父母離婚的段落,張怡微投入了最大的情緒與筆墨,并楔入了大量對1990年代工人新村、工人命運的思考。
與不少講述國企改制的“陣痛敘事”不同,《細民盛宴》沒有正面刻畫買斷工齡、工人集體下崗的宏大歷史,而選擇用未成年的女兒——工人家庭下一代成員的旁觀之眼,敏銳地捕捉了一場婚變風波前后大人的落魄情狀。小說中的父親是一名海員廚師,母親是無線電廠職員。在父親出海的日子里,袁佳喬目睹了母親秘密的婚外戀。此時正逢國企改制浪潮襲來,父母情感生變,工作與生計也陷入危機。母親被迫從科室轉(zhuǎn)崗到車間流水線,繼父曾是工會文藝骨干,在工會解散后只得提前退休。繼父怎樣入侵、瓦解她的三口之家,袁佳喬都看在眼里?!案鞣N轉(zhuǎn)折時代的驚慌與不安,令他和我本無一技之長的母親有了越來越多惺惺相惜的共同話題。他們對老廠有感情、對舊時代有感情,甚至對食堂里做的蝴蝶酥和雞胗鴨胗都有感情。他們那么重情重義,又怎會對彼此沒有感情?”t女兒的聲音是微諷的,但在用“重情重義”來調(diào)侃下崗工人的出軌動機時,又不免透露出對這個群體命運因果的哀憐。作為改革中被損害的弱者,父母與繼父繼母同為“這個時代掉隊的人”,他們身上的共性大過了愛恨制造的分裂,也令一切為了分擔風險、保障生活的重組顯得情有可原。作為這場婚變的目擊者,袁佳喬盡管受傷,卻也表達出了最大的不忍之心?!都毭袷⒀纭返暮诵木€索之一,正是經(jīng)由主人公對時代涼薄嬗變的親身體會,走向?qū)Α案篙吂と恕泵\與抉擇的同情之理解,抵達和解。
值得辨析的是,漢語的“家”實則含有不同方向的意指。家族成員關(guān)系的“家庭”(family)、物理居住空間的“家宅”(house)、身心歸屬感的“家園”(home),我們至少能從中分出這三層含義。過去對張怡微的評論,大多側(cè)重第一層面的“家庭”(其中又涉及血緣倫理親情、婚姻關(guān)系、生育制度與代際互動等),卻很少論及“家宅”與“家園”,但后者同樣是理解“家”不可或缺的維度。
“我和我父母的家,在上個世紀興建的工人新村筒子樓里,是一間小小的一室戶。”u新村中的舊家宅,是三口之家曾親密棲居于此的物證與記憶容器。在倫理意義的家解體后,空間意義上的家充當了親緣關(guān)系的剩余物?!鞍峒摇眲t等于宣告舊家共同體的徹底終結(jié),被張怡微寫出了生離死別般的慘痛:“好像真正的結(jié)束是從那一刻才發(fā)生的,我、我父親、我母親,在我們?nèi)嘶钪臅r候,再也沒有了一個完整的家。而當我們死時,也將分崩離析地屬于三個墓冢?!眝這種對“家宅”物理空間執(zhí)拗的占有欲,還曾在《豐年記》 《櫻桃青衣》等小說里出現(xiàn)?!都毭袷⒀纭防镉绕涓挥邢胂罅Φ囊卉S,是將“完好的工人新村”與“完整的家”相互疊合,彼此轉(zhuǎn)喻。“家”與“工人新村”一體化的價值,在破壞性的場面里得到進一步強化:
我只能眼睜睜地目睹著日常里喪失,是以這樣具體、理性的面目一點一點鋪展開它的破壞之力。直到很久以后,當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工地,看上海各個新村怎么拆房子?!肮质帧币稽c點地鑿著樓房外墻,倏忽就落下一個電風扇,不經(jīng)意又掉了一面墻,一個陽臺倒塌了,一只馬桶噗噗地墜入廢墟之上。每一寸土地上曾有過多少愛恨都顯得極其輕盈,也極其虛無……w
齊美爾指出,在空間的社會建構(gòu)里充滿了人的情感意義的投入,而且與時間相比,空間對于社會形式的“固定”能力更強。在他看來,人們本質(zhì)上更容易觸及的是空間,對那些制造了劇烈情感震撼的事件而言,記憶與空間場景尤為密不可分。x在張怡微筆下,無論指向“家變”還是“世變”,工人新村的拆遷景象正是這樣將記憶結(jié)晶化的產(chǎn)物。經(jīng)由一種空間性的語言,時間被塑造成一座可視化的有機體:樓體外層剝落,暴露出碎裂的內(nèi)臟,居民樓的拆除,提醒著童年家庭生活、工人新村與工人地位崇高的歷史徹底一去不返。隨著新時代一點點積累成顛覆的強力,舊時代的家、家宅與家中人終成廢墟。
四、“工人后代”的文學位置
“沒有在上海生活長大的人,大體是分不清楚什么是弄堂、什么是石庫門、什么是新式里弄、什么又是新村的。日益崛起的新興住宅又以破竹之勢篡改著這座城市尚未冷卻的居住記憶。”y借助“土生土長”的在地認知優(yōu)勢,上海作家一直在找尋住宅特色背后的生活真意。隨著工人新村成為張怡微具有個人特質(zhì)的小說基地,其“工人后代”的身份認同也趨于明朗?!昂臀乙粯咏?jīng)歷的上海年輕人還有很多……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工人的后代們當然會有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自己對父輩的認識,自己的審美,自己見過的一生一世?!眤理解這種“工人后代”的要義在于,第一,不同于階級、職業(yè)屬性意義上“工人”身份的繼承,它更像是基于血緣和共同生活經(jīng)驗的代際傳續(xù)與情感紐帶。第二,“我們”取代了“我”的孤立主體,隨著背景相近的80后、90后在建筑、美術(shù)、傳媒與文學等領(lǐng)域分別作出探索,一個工人新村后代的生活、情感與知識共同體也初具雛形。張怡微尤為強調(diào)這種同代人結(jié)構(gòu)的力量,用她的話說,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影子,“我沒有不認識自己的理由,我在他們所有的微小的抉擇中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未來”。@7
不過需要辯證看待的是,一方面,這種更確鑿的身份立場賦予了作家更具批判力的目光。比如在《細民盛宴》中,張怡微表達了對消費主義文化重新彌漫于上海的憂慮,這是在《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時期的傷感、懷舊未能撬動的面向。但另一方面,作者接受了作為工人后代的身份,卻無須僅僅局限在單一化的階層或子女親族觀念里。隨著1990年代后工人與工人新村的解綁,在新村的生活世界里,至少還有鄰里,有流動的新的陌生人的相遇,協(xié)助她不斷調(diào)校新的視角去看待曾經(jīng)持有的價值。
在結(jié)束了對兩代人青春往事的“過去時”寫作后,張怡微將焦點再次拉回“現(xiàn)在進行時”的新村。摹寫新村里的人情百態(tài),也是為了打破外界對工人家庭單調(diào)、刻板的傳統(tǒng)印象。我們因此讀到了滬方言耐人尋味的話外之音,居住環(huán)境的摩擦煩惱,還有完美體現(xiàn)了小市民生活智慧的“晾衣桿政治”——新村主婦通過古怪的勞動暗中較量,搶奪晾衣的公共空間資源,卻未嘗沒有一種相惜的情誼與樂趣。在《春麗的夏》里,退休女工春麗與丈夫經(jīng)營一家新村照相館,接的訂單卻多是老人的遺像。這里面有他們的老工友,也有社區(qū)里的老鄰居、舊相識。“拍攝遺像”的營生在此被抽象為一個群體處境的借喻。由于許多居民都是垂暮的退休工人,工人新村里常年籠罩著一股死亡、衰敗、被遺忘的氣息,除了小說,也能在《殘酷新村斷想》 《新村里的幽冥人間》等散文中讀到。@8但有人離開,就會有人搬進,新村悄悄變換著人間。群租房里的外來務工人員,樓內(nèi)外快遞小哥、外賣騎手的身影,以最逼近當下的生活情狀,不斷要求作家作出新的應對。@9
要破譯眼下的新村生活密碼,為混沌的現(xiàn)狀賦形并非易事,一如《度橋》的男主人公是從事表情包研究的社會學博士后,卻無法讀懂一個新村里陪伴他長大的“交通協(xié)管員”:一個冒充交通協(xié)管員的失能者,二十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地指揮、維持著工人新村里的道路秩序,但大部分居民從未覺察她的虛假身份。這個“新村畸人”形象是高度象征化的,濃縮了今日擺蕩于錯亂的舊慣性與真相之間的新村秩序。張怡微因此將工人新村比作一個“充滿道具,但劇本還沒有寫好的地方”,“如今的工人新村并未消失,且日常生活又一次成形,新的情感邏輯也隨之建立起來,那倒是我真正感興趣的部分”。#0這個歷遍時代沖刷,不斷被擊沉,又不斷被新的歷史內(nèi)涵修改的地方,或許恰恰蘊藏著文學性的轉(zhuǎn)機與富礦。
至此,我們可以將張怡微的工人新村書寫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始于對童年遺失的生活方式的懷念,在城市化背景下梳理新村歷史,建立自己的“原風景”并抒發(fā)對工人新村的景觀懷舊。第二階段,隨著作家“工人后代”身份意識的覺醒,以家庭為透鏡,呈現(xiàn)1990年代至世紀之交社會變革中工人、工人新村的命運,并在離散視野里重新錨定工人新村的家園意義與情感向心力。第三個階段,試圖從當下工人新村雜蕪、散漫的日常生活流中提煉新秩序,在與陌生人的碰撞中,創(chuàng)造更多的新村他者故事。這是從工人新村的“前世”轉(zhuǎn)向“今生”,也是一個情感落地、將知識轉(zhuǎn)化為行動的歷程。這樣的轉(zhuǎn)變對于張怡微或者說一個年輕寫作者的意義,在于催動其走出個人經(jīng)驗與情感的框限,駕馭虛構(gòu),去認識復數(shù)的他者與敞開的現(xiàn)實世界。
如研究者所言,在日趨全面的上海文學空間測繪中,如何用不僅是給城市經(jīng)驗“做加法”的方式打破固化印象,仍是一項未完成的工作。但可以確定,因為文學的言說,城市經(jīng)驗的流變才變得更加易于把握。在上海這樣擁有強大城市文學傳統(tǒng)的地方,找到與城市之間的“位置”關(guān)系尤為重要。#1人們已經(jīng)可以清晰地看到,工人新村不僅是一個中性的物理空間,更是一個生活世界——一個擁有自身歷史、居民、道德準則和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與整座城市有著深刻聯(lián)系的空間和社會單元。隨著張怡微這樣年輕一代居民的成長,新村也生產(chǎn)出了把故事繼續(xù)講下去的人和他們的“文學位置”。值得一提的是,近幾年除了寫作,張怡微還積極參與到包括重走上鋼新村的城市漫步、“探微工人社區(qū)的情感結(jié)構(gòu)”等線下活動中。這些出入于文學內(nèi)外的實踐,使得“從現(xiàn)實中來”的工人新村閱讀、知識與想象脫出紙面,打通了“回到現(xiàn)實中去”的互動途徑。舊的空間規(guī)則瓦解,新一代的言說與行動,勢必釋放出重新占有空間的潛能。這潛能正不斷召喚、充實著上海城市文學中一個獨特的聲部。
【注釋】
ajo張怡微:《舊時迷宮》,《上海文學》2012年第8期。
b@7#0張怡微:《新村里的空間、時間、世間》,“One·一個”2017年3月16日
c張怡微:《家族生活的多重宇宙》,《文藝報》2020年12月18日。
dy張怡微:《啞謎道場——幾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記》,《我自己的陌生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頁、133-134頁。
e小說《上海的早晨》、電影《千萬不要忘記》《今天我休息》中工人新村的片段與鏡頭,都是此類討論的經(jīng)典案例。相關(guān)研究可參考羅崗:《十七年文藝中的上?!肮と诵麓濉薄罚端囆g(shù)評論》2010年第6期;徐剛:《“工人新村”與城市空間的文學建構(gòu)》,《文藝理論與批評》2013年第1期。
f參見《誰更代表上海?石庫門VS工人新村》,《解放日報》2003年8月20日第6版。朱大可:《誰主沉?。汗と诵麓錠S石庫門》,《南風窗》2003年第12期。
g相關(guān)研究可參考賈海濤:《工人新村經(jīng)驗與居住空間透視——從插圖看〈繁花〉》,《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h楊辰在其上海工人新村演變史研究中,將新村工人的社會身份分為“新村第一代”與“新村第二代”。依據(jù)楊辰的劃分標準,張怡微應屬于從祖父母輩起就居住于工人新村的“新村第三代”。見楊辰:《從模范社區(qū)到紀念地:一個工人新村的變遷史》第四、五章,同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i1950年代后期,隨著上海自動化儀表一廠、上海玉石雕刻廠、上海電視一廠等工廠企業(yè)遷入,田林地區(qū)的工人住宅初具雛形。至1980年代,田林地區(qū)從上??h劃歸徐匯區(qū)管轄,被列為上海市新辟的12個居民住宅小區(qū)之一。
k[日]奧野健男:《文學中的原風景》,集英社1972年版,第29頁。轉(zhuǎn)引自[日]蘆原義信:《街道的美學》(上),尹培桐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頁。
l這些早期作品主要收錄于短篇小說集《舊時迷宮》。關(guān)于張怡微的寫作與小閘鎮(zhèn)變遷之關(guān)系,可參考沈軼倫:《張怡微:滄海桑田小閘鎮(zhèn)》,《解放日報》2019年3月1日第11版。
m張怡微:《大自鳴鐘之味》,《你所不知道的夜晚》,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頁。
n張怡微多次談到王安憶的教學對自身寫作的影響。見《寫作課的秘密》《故事開始了——王安憶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記錄》,收入《我自己的陌生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4 年版;《課堂內(nèi)外的王安憶》,《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6期。
ptuvw張怡微:《細民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頁、39頁、64頁、65頁、44-45頁。
q#2楊辰:《從模范社區(qū)到紀念地:一個工人新村的變遷史》,同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2-144頁、13頁。
r張怡微:《我所理解的世情小說》,《名作欣賞》2014年第25期。
s“家族試驗”創(chuàng)作成果已結(jié)集出版,包括長篇小說《細民盛宴》(2017),中短篇小說集《櫻桃青衣》(2017)和《家族試驗》(2020)。
x[德]齊美爾:《空間社會學》,《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論文選》,林榮遠編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z張怡微:《幽谷與過渡》,《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17年第6期。
@8這組文章均來自張怡微在“One·一個”上開設的專欄《上海新村故事》。
@9張怡微:《窗外的騎手》,“One·一個”2018年8月24日。
#1朱羽:《懸置移情的寫作與上海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方式——關(guān)于〈繁花〉的瑣思》,《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