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霞
王安憶近年似乎“盯”上了“物事”,繼《天香》 (2011)對刺繡工藝的精描細寫和《考工記》 (2018)對老宅“煮書亭”的雕琢刻畫之后,近期發(fā)表的《一把刀,千個字》 (《收獲》2020年第5期)又將目光轉向了“廚藝”。這回藉“廚藝”寫的是“淮揚菜”大廚陳誠(小名兔子,英文名“杰瑞”)及其父母和姐姐一家人在近半個世紀里的一番經(jīng)歷,一樣地活在平淡的俗世,沒有驚心動魄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循了《天香》和《考工記》的筆觸,王安憶寫“物事”實際還是在寫“人”,寫“人”的命運和情感,小小的爭斗、摩擦、無奈和竊喜;轉瞬即逝的記憶隱射在心靈之中就成了揮之不去的“故事”,“廚藝”不過是講述這些“故事”的“由頭”或“話引”。只是王安憶這回把筆觸從“滬上”延伸到了東北和美國,倒有點兒像是《天香》 《考工記》和在歐美轉了一大圈的《向西,向西,向南》 (2017)的綜合,“滬上”在其中成了連接東北和美國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轉接點。
《一把刀,千個字》分上、下兩部,上部主要講述陳誠在美國從舊金山唐人街的“黑戶”到紐約法拉盛的私家“宴席訂制”大廚的歷程,下部則重點回溯陳誠父母在東北的“家史”及在運動年代的一番遭遇;如果說上部是寫“今生”的話,下部就該當作“前世”來看了。不過,上、下部之間卻也并非全然是“由果而因”的關系——陳誠的“今生”雖然與“前世”之“因”有關,但并不是“前世”遭遇的必然邏輯結果,反倒像是陳誠自己順應了命運的某種自主的選擇。
猶如生活本身的瑣細碎片一樣,王安憶講述故事并不追求事件的完整和技巧上的曲折,所以,與其說她是在“講故事”,不如說她其實是在挖掘和描摹各式人物的零散“記憶”;“蒙太奇”似的畫面層層疊疊、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仿佛清晰可辨卻又混沌不明。如果依“前世/今生”的線索來看,大體的“故事”脈絡可以梳理如下:父親楊帆出身于揚州的一個小世家,為擺脫舊式家庭的煩擾,父親考取了遠在哈爾濱的工業(yè)大學,由此遇見了“校花級”的風云人物母親。母親生于哈市的一個教會家庭,天資聰慧、激情奔放,既是各類校園活動的積極參與者,也是成績優(yōu)異令無數(shù)男性仰慕的“女神”。大學畢業(yè)后,父母各自都在哈市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且機緣巧合地結成了夫妻,于是就有了姐姐鴿子和弟弟兔子(陳誠)。席卷全國的大運動來臨之時,母親參加了串聯(lián),回到哈市沉靜地貼出了她唯一的一張大字報“人民政權和群眾運動”,由此入獄并徹底失去蹤影。七歲的陳誠被母親的大學同學送到了上海由單身的嬢嬢撫養(yǎng),邂逅做廚師的舅公而開始幫廚,隨后拜嬢嬢夫家的公公單先生為師正式學習淮揚菜廚藝。運動結束,母親意外地被賜予了“烈士”的封號,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姐姐藉此被保送進了大學,并被公派留學美國,終至落戶美國;陳誠則拒絕了所有優(yōu)待,自行“下放”去了呼瑪林場做了食堂的廚師,而后輾轉也到了美國。由“黑戶”到取得“綠卡”,陳誠從舊金山的飯店小廚師慢慢變成紐約法拉盛頗有名氣的私家宴席訂制大廚,娶了當年上海嬢嬢家鄰居的女兒師師(師蓓蒂),解決了師師的居留問題,又幫父親移民到了美國,然后一家人吵吵鬧鬧地過起了平淡無奇的小日子。
王安憶講述的這個故事的背景是共和國成立以后從不斷運動到改革開放的一段歷史,這段歷史在新時期之初的文學描述中一般多呈現(xiàn)為控訴式的“傷痕”,或者追問式的“反思”,格調(diào)也基本以凝重和悲切為主。但在《一把刀,千個字》里,王安憶似乎刻意地淡化了這段歷史可能帶來的沉重,而將筆觸伸向了幾乎跟“宏大歷史”毫不相干的諸多瑣碎的“記憶”之中。在陳誠看來,父母屬于“多快好省”的一代,他們所擁有的記憶都只是統(tǒng)一的“革命加兒女”,“政治信仰也影響著生活方式”。父親是那種貌似有著堅定的信仰,實則只愿意順應時代風潮隨波逐流的小職員,所以對母親的大紅大紫、大起大落不是提心吊膽,就是諱莫如深。在陳誠的記憶里,母親也始終只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連姓名都沒有印象。少女時代的母親在她的白俄音樂老師洛娃眼中,曾是美麗的“艾比娜”(法語“山楂花”);在大學校園里,她是獨辯眾口的“貞德”;在工作單位,她是精通多門外語的頂級人才。母親生前是監(jiān)獄里死不悔改的罪犯,身后卻又成了報紙專欄里和俗世人眾心目中清醒而勇敢的“先知”、大無畏的“英雄”和“烈士”。但父母的一切對于陳誠來說似乎都毫無意義,反不如嬢嬢家床底下的食品罐、弄堂里小女孩跳皮筋時的歌吟、姐姐在冰封的松花江上溜冰的舞姿等等顯得清晰切近。當歷史被推進暗影里,切身體驗的“記憶”就會格外醒目。如果說父母一代是依賴“歷史”所賦予的“共名化”的“指稱”(革命者/反革命者)來確認他們的“自我”身份的話,那么,陳誠則是靠對自身“記憶”的盡力捕捉來“拼湊”出其“自我”的模糊輪廓的;在面對“我到底是誰”的問題時,“被動接受”與“自主建構”為兩代人劃出了一個明確的邊界。
幼年的陳誠一直是個沉靜寡言的“乖孩子”,陳誠對出生地的哈市印象只停留在大列巴、紅腸和姐姐的紅色圍巾上。陳誠的記憶開始于上海的單身嬢嬢居住的亭子間里,這里只有昏暗的閣樓、灰影里的沙發(fā)、散發(fā)著奶香味的餅干、分門別類的各式供應票據(jù)和整日里嘈雜喧鬧的弄堂?!澳峥怂蓙砹恕焙汀澳峥怂勺吡恕?,留給他的記憶只有琳瑯滿目的富足物品卻不準購買,以及數(shù)量有限憑票供應不得挑選的日常雜貨和嬢嬢的精打細算。陳誠被帶去揚州爺爺家時,最為深刻的記憶,是跟舅公的孫子黑皮一起借了月光在“個園”的竹影下踩“個”字。“竹枝搖曳,沙啦啦唱歌,無數(shù)‘個字下雨般蓋了層層疊疊。他和黑皮踩著地上的影,嘴里喊道:踏著一個,踏著一個!”這清晰的畫面不時地會從夢中跳出來,后來被他一直帶到了美國。黑皮要上學了,陳誠沒有戶口就只能隨舅公幫廚;嬢嬢曾借一部《紅樓夢》教陳誠識字記菜名,舅公則借一本黃歷教會了陳誠算術、天文、地理和人情。穿行在大運河和高郵湖的周邊,陳誠的眼中只有忙碌的人眾和流水般的菜肴,偶爾來探望的父親已經(jīng)變得陌生而遙遠。學了廚藝,回到上海嬢嬢家已能自食其力。物質(zhì)依然緊缺,但一道“冰糖肘子”卻也贏得了淮揚菜大師胡松源的外系后人單先生的首肯,陳誠終得虔心入門。母親重獲榮譽,陳誠得以返回東北哈市,卻拒絕了繼續(xù)上學,自行尋了個醫(yī)院食堂的差事,醉心于改淮揚菜的“鮮”為東北菜的“香”;躲得開的是父親與姐姐例行的爭吵,躲不開的是無處不在的眾人對“母親”的追問和對自己異樣的目光,陳誠索性躲去了呼瑪林場,跟不諳漢語的鄂倫春人雜居在一起?!澳赣H”之于陳誠,幾乎成了若有若無的符號,仿佛留存在記憶里,卻又不是自己的記憶,既揮之不去又無法割舍。猶如在竹影下踩“個”字,似乎踏中卻又空無一物。從哈市到上海和揚州,再回到東北,一圈輾轉,陳誠記住的是不同地域的口味和菜肴,隱而未顯的則是幾乎無處不在的“母親”的影子?!坝袀€隱身人,是媽媽?!驮谝灰怪g,母親的形象忽然變得清晰,在報紙頭版,宣傳欄櫥窗,雜志封面,俯瞰著簇擁的人群,好像是全國人民的母親,獨獨和他沒關系。他有些躲她呢,卻躲不開,從任何角度,那雙眼睛都看著他,有話要說似的?!标愓\也嘗試重建“母親”的影像,卻始終難以勾畫出清晰的圖景,如同相冊里被拿走了照片留下來的空框;出走美國,實際也暗含了想徹底擺脫這種陰影的意味。但故土生長,記憶終究只能被千絲萬縷的“根”系住,猶如美國的土地即使再肥沃,也生不出淮揚地界上的“軟兜”(鱔魚)。
在這部小說中,“個”字似乎是王安憶特別希望引起關注的一個關鍵字眼。竹影下的“個”字雖同為“個”,但每個“個”字卻也有各自的不同;人生天地之間,雖然同樣為“人”,仍有著不一樣的差異。時代在強力地將每個人塑造成為“同一”的類型,王安憶卻在嘗試從切實的生活境遇中剝離出那種只屬于個人的記憶與經(jīng)驗。陳誠和姐姐曾多次被人拿來與父母比照,看他們“誰”更“像”父親或者母親一些。血緣形貌或許有傳承,但在脾氣秉性上,姐弟倆都始終拒絕“活”成父母那般模樣,“生活比血緣更有塑造力”,“他自覺做不了母親的孩子”。這其實正是對中國文化中普遍的“趨同”意識的反思和抵制,正暗示著將“自我”從“群體”中剝離出來的渴望;也恰與魯迅的《傷逝》中子君的“我是我自己”的信念遙相呼應,啟蒙的要義即在于對作為個體的“自我主體”的自覺確認。生活在舊金山和紐約的華人,乃至亞洲人,在美國人看來都是同一副面孔,一如華人看美國人也是同一種類別一樣。但這些人自己卻有著各自的不同,這種不同不是來自形貌面相,而恰恰是出于各自的記憶對不同“自我”的塑造。身在美國的眾多華人,有著同一的東方人的面孔,既是竹影下各自不同的“個”字,也帶有東方民族特殊的印記;只不過這些印記都與歷史的風云變幻無關,而只跟個人曾經(jīng)的生活感受密切聯(lián)系著。早年移民美國的文玩店主胡先生,在國內(nèi)時有運動年代援越抗法,甚至偷渡越境香港未果的“革命”經(jīng)歷,但真正心儀的其實不過是“茶道”。越南籍華裔女子倩西身在大西洋賭場的工位上,卻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故鄉(xiāng)菜肴的味道。事實上,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國內(nèi)的上海、揚州、哈市、呼瑪,呈現(xiàn)在王安憶筆下的最為清晰的形象,都是這類身處歷史之中,卻又獨立在時代之外的“一個一個”的人物。為追求自由婚姻反叛家庭甚至不惜孑然一身直至終老的嬢嬢,把“上海是個灘”當作口頭禪的師傅單先生,機敏豪爽而特立獨行的鄂倫春少年,膽怯害羞的上海知青欒志超,故意尋姐姐打口仗的師蓓蒂,憨厚樸實的鐵廠工人爺叔和招娣。這些人物都生活在“同一”的歷史進程中,卻并沒有如陳誠的父母一般為“歷史”所左右,最終變成“同一”的革命人;他們自主選擇了屬于自己的“小”生活,由此讓自己成了竹影下“一個一個”形貌各異的“個”字。就陳誠的一面來看,這些人都與自己有關系,但又都是跟自己迥異的“他者”;也正是借助了對這些“他者”的追憶和比照,陳誠才辨認出了那個與眾不同的獨立的“個我”。而在王安憶的一面,她似乎倒是在刻意暗示:曾經(jīng)的歷史不一定都如教科書中所描述的那樣波瀾起伏,生活賦予每個人的“記憶”其實并非完全相同;各自不同的“記憶”標記著每個人自己曾經(jīng)生活過的“痕跡”,而這些彼此迥異的“痕跡”才是證明各個不同的“個體”的最為有力的證據(jù),它們遠比“同一”的灰色歷史要豐富鮮活得多?!靶≌f”本就應該是街談巷議、絮叨瑣碎的載體,不能把“小說”變成政治或歷史式的“大說”——王安憶一再強調(diào)小說家的責任是“講故事”的核心意旨也許正在于此。
從陳誠及其相關人物的“故事”中不難看出,王安憶所關注的“物事”——廚藝確實只是某種“話引/由頭”。干絲、熏魚、糖醋小排、紅燒甩水、油燜筍、腌篤鮮……一應被改造成“美國口味”的淮揚菜,引出的是對上海弄堂里嬢嬢家的林林總總的遙遠記憶;裝滿五花肉、小黃魚、八寶辣醬、薺菜豆腐、香腸雞蛋的食盒,不過是追憶爺叔和招娣的線索;眼前是盛著鳳雞、咸鲞、腌肉、蝦干、麻餅、油條的籃子,背后則是陳誠隨著舅公走鎮(zhèn)串鄉(xiāng)的身影;“記憶不在大腦,而在舌頭”,“培養(yǎng)口味的那道美食未必可食”,“口味最忌刁鉆促狹”,“淮揚菜,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氣,肉是肉,魚是魚,……絕無稀奇古怪,即便葷腥,也是茹素的葷腥?!薄跋?、皖、粵、魯、川、揚、蘇錫常,等等,……無論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頂級,就無大差別。”表面上說的是菜肴,實際里卻牽引著人間百世。“菜肴”可以成為連接人物關系以引發(fā)“故事”的“先導”,比如咸蛋黃之于黑皮,后腿豬蹄之于小毛,酸菜餃子之于鄰居阿姨;“菜肴”也可為“時間/歷史”打下“標記”,比如食品匱乏年代的各式票據(jù),市場開放時代的成捆大蔥。無數(shù)的個人在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年代吃著不同的食物,也演繹著各自不同的活潑潑的“故事”。
回到小說的標題《一把刀,千個字》,“一把刀”指的是“揚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中的“菜刀”,謂之“薄技在身”當可行遍天下自安衣食,既無關風云跌宕,也避免“嗟來”之羞。從隨舅公幫廚,到拜師學藝,再到烹制東北大菜,直至在美國把“淮揚菜”改造成“美國口味”,陳誠借“一把菜刀”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獨立而尋常的“個人”;這既是俗世的常態(tài),也正是生活的“本相”。由“一把刀”引出的“千個字”,則出自袁枚的兩句詩“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王安憶以之作為題記。月映竹葉,在地上“寫”出千萬的“個”字,踩“個”字只是陳誠和玩伴兒黑皮在童年時代的游戲,卻也是陳誠(連同其他人眾)試圖“捕捉”那些搖曳恍惚的“記憶碎片”的某種通道;“記憶”是自證自身“存在”過的唯一證據(jù),據(jù)此而言,王安憶真正希望落腳的也許恰恰是后半句詩中的“一身花”——命運的起起落落終究會在個人心靈的“布?!鄙蠟⑾滦切屈c點、或濃或淡的“花”影,雖零散疏落,卻總能夠提醒自己在俗世間活出了“人”樣兒,而不是個被時代標記出來的“符號”(如同被人們所稱頌的“烈士”母親)。
在《一把刀,千個字》中,王安憶所書寫的仍舊是市井俗人的“庸?!鄙?,這類生活在魯迅看來,大抵屬于“幾乎無事的悲劇”。但在王安憶看來,振臂一呼而能應者云集的“英雄”畢竟不是常有的,小人物的“庸?!被蛟S才是“生活”的本真常態(tài),在這一點上,王安憶更近于張愛玲。不過,與張愛玲筆下的犀利、冷峻、蒼涼和漠然相比,王安憶的筆尖透出的卻是一種“人心”的熱度?!把蹨I像決堤的洪水,傾瀉而下。他害怕回來,怵的就是這個,可怵什么,來什么。……他不敢亂動,也不敢擦拭眼淚,那里面的液體不曉得蓄了多少時日,又是怎樣的成分,滾燙的,燒得心痛。止也止不住,越觸碰越?jīng)坝?,幾成排山倒海之勢?!睆垚哿岬娜宋锸窃谝怨巯蛏钣懸八谩?,王安憶的人物則是在以近于執(zhí)拗的“執(zhí)著”品味著“生活”的點滴甜苦;功利的尺度是在以對個人得失的維護將自身從群體中剝離出來——成為孤獨的個體,品味生活則是借助對零星記憶的拼湊來完成對自身作為獨立個體的確認——“個體”是生活于群體之中的“個體”,“個體”借助與“他者”的關系來消除孤獨。如果說“現(xiàn)代”社會正在以“同質(zhì)化”的方式來消解個體的“差異性”的話,那么,王安憶似乎恰恰是在以重新“喚醒”生活中星星點點的“記憶”的策略,來重建個體對自身獨立性的確認。從更為廣泛的日趨同一的“全球化”生存境遇的角度來看,王安憶的這一書寫向路確實是有其特定的“世界”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