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華
新世紀文學敘事的鄉(xiāng)村,不再是被啟蒙的基地,也不是被政治教化的場所,而是一種心靈的寄托與守衛(wèi)之地。這個時期作家已由過度關注鄉(xiāng)村倫理秩序和鄉(xiāng)村地方文化等精神層面轉移到鄉(xiāng)村的現實生活和生存的根本問題,由刻畫人物外在形象轉移到挖掘人物內在生存欲望和心理世界,從而在某種程度上真正地把握住了鄉(xiāng)村農民生存的精神特質?!拔覀兊恼鎸嵣罱洑v不僅僅是對鄉(xiāng)村和城市的最獨特形式的經歷,而且還包括對二者之間的許多中間形式以及對新的社會、自然組織的經歷?!盿這也可以說是對新世紀鄉(xiāng)村農民生活經歷的真實寫照。鄉(xiāng)村,以及往返城鄉(xiāng)之間的地帶始終成為鄉(xiāng)村文學書寫的有效空間,生存的游移、心理的渴求到精神和生命的雙重疼痛是作家對鄉(xiāng)村文學深刻的社會體驗和生命感受,而人文關懷和理解疼痛又是作家至上的一種情感表達和理性思考。
一、城市異鄉(xiāng)者:在流動的空間承受精神的疼痛
社會轉型會給傳統(tǒng)鄉(xiāng)村帶來一系列的變化。傳統(tǒng)寧靜的鄉(xiāng)村被現代文明打破,消費文化刺激了人們傳統(tǒng)的消費觀念,鄉(xiāng)村固有的生存方式遭到根本的改變。城市空間為廣大鄉(xiāng)村農民提供了廣闊的就業(yè)出路,同時也給他們帶來心靈的精神創(chuàng)傷。這個時期,作家并沒有寫出農民背離土地后生存的絕望心理,而是寫出“他們逃離土地的強烈愿望以及開拓土地以外新的生存空間的主動姿態(tài);離土農民也不再是在城市尋找類似土地以外新的穩(wěn)定可靠的生產資料,以維持其鄉(xiāng)民式的生存原則和價值觀念的‘祥子們,他們以嘗試與傳統(tǒng)農民人格抵觸的商業(yè)活動的方式,體驗與土地沒有直接依附關系的人生”。b他們在新的生活空間呈現出新的個性特征和豐富的內心世界,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帶來精神的痛苦。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寫作相比,新世紀作家更傾向于把農民的生存和精神作為人物描述的核心和焦點,“揭示生活中的苦難,往往能給人以直接和強烈的痛感,它能激起人們對弱者的同情和憐憫,還能引發(fā)人們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和思考,因此,書寫現實生存之‘疼自有其意義”。c
付秀瑩近十年的鄉(xiāng)村寫作很有代表性。她與鄉(xiāng)村有著某種割不斷的血肉情結。寫鄉(xiāng)村,幾乎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直覺和本能。全球化語境下的鄉(xiāng)村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付秀瑩現今棲居于京城,似乎在內心深處強烈地感受到文化的斷裂,于是,她以個人的記憶和人生體驗穿越時空,重新對鄉(xiāng)村進行編碼,自覺地構建一個“芳村”世界。但付秀瑩的精神還鄉(xiāng),并不是去刻意建構一個浪漫的鄉(xiāng)村世界,讓心靈有一個安全的棲居之地,也不是以城市的眼光去批判鄉(xiāng)村的愚昧與落后,肯定城市生活,而是借助鄉(xiāng)村文化來醫(yī)治在城市生存過程所遭遇的精神創(chuàng)傷,消除其內心的疼痛。這在長篇小說《他鄉(xiāng)》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小說典型地寫出了鄉(xiāng)村女孩翟小梨通過考大學離開鄉(xiāng)村進入城市不斷追求、超越自我的疼痛故事。留在省城求職的痛苦經歷,面對丈夫家庭的冷漠態(tài)度,來到首都愛上有婦之夫的消沉與墮落,遭遇上司騷擾的被動與無奈,陷入官司的繁雜與困頓,成為小說敘述的主線。翟小梨遭遇這些疼痛的經歷,不僅是她個體性的精神直接表現,而且無意中驗證了我們普遍具有的人生感受和體驗。
新世紀的鄉(xiāng)村不再是封閉自足的空間,已突破了既定的領域,延伸到了城市的邊緣地帶?!白骷覀兊乃伎加赡切┛侦`的形式技巧問題,轉向對進城農民的生存現實和悲劇命運的關注。”d荊永鳴《大聲呼吸》主要敘述了王留栓與妻子,劉民與秀萍在城市遭受身份歧視帶來精神疼痛的尷尬局面。他們雖然置身于城市,但行為方式和思維習慣,仍然是鄉(xiāng)村式的。秀萍到北京打工四五年,還不能和城里人的觀念接軌。他們身在城市,心卻在鄉(xiāng)村。他們在城市不僅遭受物質窘迫的痛苦,還要遭受精神的折磨,乃至性的侵犯。城市不僅掠奪了他們生存的物質空間,而且也占據了他們的精神世界。王留栓的妻子被老板玩弄,備受精神刺激,深受羞恥和屈辱,讓他失去了理智,準備從劉民那里拿著菜刀與老板拼命,最后被阻止,悲劇才沒有發(fā)生。農村女性為了在城市立足,她們必須承受巨大的精神疼痛,付出更多的代價。在荊永鳴大多數小說中,他幾乎“用血和淚來控訴城市文明給這群候鳥帶來的肉體與靈魂的雙重痛苦”。e再比如,楊豪以報告文學的形式反映社會現實,懷著對這類群體真情的流露,憤怒的吶喊,沉重地直逼進城打工青年群體悲慘生活處境,對某些不合理的因素進行評判?!吨袊r民大遷徙》敘述了社會轉型期農民工進城謀生而體驗到疼痛的生活故事。該報告文學一方面寫了進城打工妹的屈辱受難的疼痛歷程,另一方面又寫了打工仔在不同行業(yè)諸如工作環(huán)境、福利待遇和人格尊嚴等方面所遭遇不公的問題。這部報告文學幾乎以全景式俯瞰了鄉(xiāng)村弱勢群體在大都市生活的艱難處境,以及經歷疼痛的生命歷程。另外,黃傳會報告文學《中國新生代農民工》也反映了農民工問題,并提出解決問題的對策和方案。這些作品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
鄉(xiāng)村文學普遍敘述了農村年青一代進城的生活軌跡,精細地捕捉到了他們的生存狀況和心理動態(tài),反映了社會轉型期普遍存在的生存遭遇和挫折,有效地揭開了他們精神疼痛的傷疤。打工詩人羅德遠以親歷者的身份寫了一系列詩歌,反映打工詩人生存的游移和精神疼痛的現實圖景。“我寫詩的手指因此疼痛不止/你不會流淚吧 蚯蚓兄弟/為鄉(xiāng)音飄渺 為命運多舛/透過土壤深處 我分明看到/你沒有了腳 便試著匍匐前行/失去了手 干脆用頭顱去耕耘” (《蚯蚓兄弟》,《詩刊》2005年第10期)。這首詩歌以“我”與蚯蚓對話,并對蚯蚓的那種精神加以贊嘆,而“我”同樣處于生活在社會中的底層,也深受“蚯蚓精神”的啟發(fā)?!拔摇辈⒉灰驗榈匚槐拔⒍艞壢松淖非?,相反,即使在很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里,遭遇精神的痛苦,也不會向命運低頭?!澳吧某鞘泻屯絼诘谋甲?讓我選擇 孤燈下用文字/換取我們生存的權利/蚊子讓我相信/為一個人活著是幸福的/與我同室而居的蚊子/溫暖了我寂寞的心靈/讓我在黑暗中堅持如一/如果一生的等待/只是一種適應/我還會在歲月里奔走/我相信我還有別樣的魅力/即使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也會令一只蚊子耳目一新”(《與一匹蚊子同室而居》,《北京文學》2003年第11期)。游移于城市的打工仔在遭遇精神疼痛同時,還通過內在的生命力消除自身的精神疼痛。
打工詩人的詩歌透視出富有質感的時代特色,直抵生存?zhèn)€體精神領域。他們來到陌生的城市,盡管遭遇到肉體上的傷痛和精神上的“工傷”,但是依然要以廉價的身份去獲取勞動的報酬,以此來維持生存。彝族詩人吉克阿優(yōu)在飽受鄉(xiāng)村落后生產條件的體驗后,只有高中學歷的他,只身闖蕩城市,尋求生存的空間,但是艱苦的勞動環(huán)境激發(fā)了他的詩意才華,寫作了詩集《打工的彝人》,其中《一個彝族農民工的煩惱》 《逃婚的彝族打工妹》 《在平湖放牧鄉(xiāng)愁的彝人》 《在城市,我是一只羊》 《農民工與城市的距離》等詩歌最能體現詩人的文化身份和血緣關系,并繪制了城市與農村的物理距離,當兩者拉近時,又與城市因心理距離產生了阻隔。打工詩人遭遇到的這種情緒與煩惱,正是對當代進城打工仔具有普遍意義上的心理回應,并有力地推動了社會的改革與進步。
王祥夫的短篇小說《疼痛都在看不見的地方》篇幅雖然不長,但是文本敘述卻很有藝術高度和思想深度。作者以豐富的生活經驗和思想哲理穿透社會現象的表層,深入到個體肌理的內驅,把脈內心的疼痛感,預示著一種社會整體性的存在狀態(tài)、文化秩序重建和社會發(fā)展格局的個體精神表現形態(tài)。小說故事很簡單,緊緊圍繞李小奇的個體生活,以及由此產生性病的精神痛苦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他與趙麗的結合完全沒有實質性的婚姻前途可言,而大學畢業(yè)三年都沒有找到工作的趙麗卻依靠李小奇找工作,寧愿委身于李小奇也不覺得這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問題是趙麗大學畢業(yè)后三年,完全依靠自己的身體,出賣自己的靈魂,才導致身體傳染了病毒。趙麗為了在大城市生存,不得不忍受著精神的疼痛,繼續(xù)與有著穩(wěn)定經濟收入的李小奇同居,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這種選擇的寫作,就是寫作者心靈滴血的疼痛,是疼痛中的文學救護?!眆作者寫出了在社會轉型過程中類似于這類群體普遍的生活經驗、心靈歷史,以及隱秘在內心的疼痛感,以此尋找一種精神力量,實現最基本的人生理想。即使在奮斗過程中有過失敗,他們也不甘心于現實的困境與艱難,而是忍受著內心難以啟齒的疼痛感執(zhí)著地生存下去。
遲子建中篇小說《踏著月光的行板》敘述了一對夫妻在兩個城市打工,為了生存過著艱苦的生活,他們不僅在物質層面感受到了生活的疼痛,還要受到精神的折磨。遲子建以女性細膩的筆法,敏銳的眼光,獨到的心理判斷,捕捉到了女性隱秘的心靈世界,以及描繪出男性對女性時刻提防的復雜心理。相比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情感基調顯得格外沉重而殘酷。不過,盡管主人公們遭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但是他們骨子里仍然散發(fā)出溫暖的清香和愛意,因為,他們有一種更為內在的力量戰(zhàn)勝精神的疼痛和苦難。
二、留守鄉(xiāng)村者:在孤獨的時間暗流忍受生命的疼痛
伴隨著鄉(xiāng)村大量青年勞動者轉移到城市打工和生活,鄉(xiāng)村剩下了婦女、兒童和老年人,這不僅給鄉(xiāng)村發(fā)展帶來了致命的內傷,還給這批鄉(xiāng)村留守者造成生命的疼痛。這種疼痛是孤獨而無助的,也是必須面對的。問題的關鍵是,現代文明正在以強勁的勢力滲透到鄉(xiāng)村,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元素發(fā)生撕裂和搏斗,鄉(xiāng)村逐漸失去它強大的文化優(yōu)勢,這樣,鄉(xiāng)村生命的個體不但沒有減輕心理的疼痛感,反而加重了生命的疼痛。因此,在鄉(xiāng)村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往往憑借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體驗和想象,深入地進入農民的心靈世界,并通過多種文體形式、以悲憫的情懷來審視鄉(xiāng)村農民日常生活中的心理渴求,以及表現出的疼痛心理,繼而作出對生命的體悟和哲理性思考。
阮梅長篇報告文學《世紀之痛:中國農村留守兒童調查》多層面、多方位地審視了社會、家庭與個體之間的內在關系,既有飽滿情感的疼痛陳述,也有有理有據的事實分析,充溢著作家對農民的親切感情。作家不僅把龐大的留守兒童群體作為關注對象,而且以此為契機,激發(fā)全社會都來關注這類弱勢群體,讓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生活充滿陽光,心靈得到健康發(fā)展。這部報告文學對當前鄉(xiāng)村具體問題進行理性的審視和價值判斷,不僅具有文學性的意義,而且還有社會學的現實意義。需要指出的是,牛車的長篇報告文學《空巢》可以說是深入到基層生活一線,真切地感受了隱藏在留守兒童心中的成長秘密,體驗到了心靈成長的疼痛。在社會經濟大潮來臨、基礎教育改革和社會結構轉型時期,作家竭力展示不同層面人物的成長和生存命運,這成為這部報告文學敘述的重心。同時,作家尤其意識到那群留守青少年心理和精神成長過程中面臨的諸多問題也擺在我們面前,正經受嚴峻的現實考驗。
農村留守老人也是作家關注的話題,潘靈中篇小說《一個人和村莊》具有穿透力和時代感。小說以一種內在式體驗和悲憫的情調直抵個體心靈的空間,把生活的方式、生存的姿態(tài),以及精神的苦難與肉體的疼痛打撈出來,還原現實的鄉(xiāng)村生活面貌。一些學者認為這是一篇荒誕而富有寓言性的故事,而我認為這恰恰寫出了現實生活中鄉(xiāng)村生存的本質?!班l(xiāng)村現實的問題既是廣大鄉(xiāng)村的問題,也與中國社會整體的發(fā)展直接相關?!?g可以說,丫口村是中國廣大鄉(xiāng)村的一個社會縮影。在城鄉(xiāng)結構化轉型過程中,留守老人包伍明面對村民們陸續(xù)離開鄉(xiāng)村進城生活,而自己獨守丫口村這片荒涼的土地。地方政府善意地請他到鎮(zhèn)上居住,即便斷了他的電源,也沒有阻斷他的鄉(xiāng)村情結,他始終默默地堅守著荒涼的丫口村,每天與羊群為伴。實際上,包伍明對現實的生活處境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明白在丫口村“一個人怎么樣活著本身就是問題,怎么樣死掉就更是問題”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包伍明的疼痛一方面來自胃病帶來肉體的疼痛,另一方面是村民們一個個離去,而留下他一個人獨守荒涼的鄉(xiāng)村,以此帶來心理的疼痛。他也試圖盡最大的力量減輕疼痛來實現生命的價值,比如他對陳老漢的幫助、對陳光宗的撫慰、對挖“神樹”的肖三兒責罵,給尹小貴的啟發(fā);還比如他做夢都在種莊稼;再比如他堅守鄉(xiāng)村文化,過春節(jié)時,用羊來代替離開鄉(xiāng)村的一個個人,把這些羊群組織起來,自辦聯歡晚會。盡管包伍明憑借個人的力量難以阻擋現代社會發(fā)展的潮流,但是包伍明在精神上得到了升華。
可以看出,社會轉型也給留守鄉(xiāng)村女性帶來深刻的影響。物理上的距離阻隔了她們對親人的思念,心理上的距離又造成了她們心靈的傷害。她們既要想念著與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又要承載著鄉(xiāng)村農忙季節(jié)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同時還要忍受著生理的需求。這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疼痛不斷襲擊著她們弱小的身體,觸動了她們孤獨的魂靈,而作家憑借道德良知和悲憫情懷,執(zhí)著地去展露她們的心靈世界,挖掘她們隱藏于內心的那份沉重的疼痛感,無疑給讀者帶來心靈的強烈震撼。比如孫惠芬《歇馬山莊》 《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作家將這些留守在鄉(xiāng)村的女性置于現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化相互撕裂的漩渦中,忍受著心靈的苦悶,面臨著精神價值的選擇,不僅寫出了女性隱秘的內心世界,還寫出了她們生命的疼痛?!鞍褜θ祟愋撵`意義的叩問作為自己的使命,把對人的命運和生存的思索當作自己的本原性問題,它在敘事中維護人類的基本價值,在對生命現實的深切反思中充滿詩意光輝的憧憬?!県因此,新世紀鄉(xiāng)村文學既把精神的疼痛推向并轉化成生命的疼痛,使疼痛具有生命的現場感和使命感,又在表現精神疼痛過程中肯定了個體的存在意義,以及對生命價值永不停息的審問和追求。
在社會發(fā)展歷程中,鄉(xiāng)村留守女性無論在社會學層面,還是文學層面,都在學術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關注留守女性生存中的困境和孤獨,關懷女性情感世界中的婚戀悲劇和離別情懷,剖析倫理視野中的人情與人性,以及由此產生的心理疼痛,成為作家敘述的隱含主題和藝術審美的內在表達。“從農民現代主體建構的角度來說,文學對農民形象的塑造不僅需要揭示其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遭受到的苦難、傷害與不公,更應揭示其現代主體建構所面臨的‘內在人格蛻變的艱難?!眎這些留守在鄉(xiāng)村的女性,既承擔體力的負重,又遭受情感倫理的困惑。例如,遲子建寫鄉(xiāng)村女性的小說《花牤子的春天》,詳細地描摹了留守女性在丈夫離開自己進入城市打工后,獨自承擔家里所有的勞動,寫出了勞動的具體場景,以及由此產生的精神疼痛。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留守鄉(xiāng)村的女性,還要面臨性的侵略和人格尊嚴的侵犯。比如,趙本夫《無土時代》中村長憑借手中的權力,可以對留守村莊的女性任意地偷襲和霸占。這無形中給留守女性帶來了生存的威脅,也給她們心靈造成嚴重的傷害。
作家寫出了鄉(xiāng)村農民普遍生存的疼痛感,并對此進行有力地揭示和理性的批判。“寫作是將體驗過的人生再體驗一遍,任何作品都是作家的自畫像,因為人的一體性,越是自我得深切的作品就越有普泛性?!眏曹永的鄉(xiāng)村小說也是不能忽視的。他的大多數作品既沿襲黔西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的因子,又充滿現代文化的氣息。即便是寫一件極小的鄉(xiāng)村生活故事,都以絕妙的藝術手段把個體生活的微妙心理、苦難生活,以及樸素的人生追求表達出來,純樸而自然,情真而意切,真正還原了鄉(xiāng)村個體生活的原貌。《花?!?《埋伏》 《暗夜》 《屠夫》 《世上到處都是山》 《香火》 《龍?zhí)丁?《憤怒的村莊》 《捕蛇師》 《我們的生命薄如蟬翼》 《兩棵姓曹的樹》等小說,對黔西鄉(xiāng)村人性的深入探測,對人生命運疼痛的盡情吟唱,對人尊嚴的反復強調,對生存困境的不竭追思,對鄉(xiāng)村生活經驗的暢快而沉痛地書寫,較全面地展現了鄉(xiāng)村生存的命運,揭示了作家冷靜、清新而獨有抒情色彩的語言表達天賦和敘述的藝術才華。同時,曹永從鄉(xiāng)村現實生活層面直抵鄉(xiāng)村人性的深處,盡情地展現了鄉(xiāng)村個體生命的疼痛,并把這種疼痛的感受無限地放大,在陰暗的角落尋找希望的心靈之光,以此獲得一份內心的寧靜。
三、文本外的作家:在城鄉(xiāng)的生存空間思考和理解疼痛
伴隨著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的快速轉型,作家肩負著歷史的使命感、時代的責任感,深入到鄉(xiāng)村生存?zhèn)€體的底部,牢牢把握住生存?zhèn)€體的種種遭遇,深切地理解他們的生存和心靈的疼痛,在展露人性復雜心理的同時,使鄉(xiāng)村文學真正回歸到對人類生存的“鄉(xiāng)村精神”的關注上來。無論是寫鄉(xiāng)村,還是寫離開鄉(xiāng)村到城市生活的農民工,作家應該通過對時代的感觸和思考,寫出他們自己與時代、與離別故土的心理疼痛,寫出人格的尊嚴與人道情懷。人的疼痛不僅是指向肉體,也指向人的靈魂。人只有在經歷了疼痛感之后,才會在人生的道路上獲得幸福感。沒有經歷過疼痛生活的人,也不會理解生存、生活的內在含義。只有把握好人生的疼痛感,才會體悟到人生的滋味。同時,抓住人生的疼痛感,也能夠捕捉到鄉(xiāng)村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痕跡,在某種意義上感受和捕捉到廣大鄉(xiāng)村民眾心靈跳動的脈搏。
在鄉(xiāng)村寫作層面,賈平凹無疑是當之無愧的杰出代表。他的大多數鄉(xiāng)村小說集中反映了198O年代鄉(xiāng)村改革、199O年代市場經濟全面開放、新世紀城鎮(zhèn)化等鄉(xiāng)村歷史的變化歷程。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主要有《浮躁》 《秦腔》 《古爐》 《高興》 《帶燈》 《老生》 《極花》 《山本》。賈平凹在對鄉(xiāng)村農民進行批判的同時,更多的是給予他們深切的同情、關懷和理解,給他們的生活灌注了豐盈的血液,給他們生存的空間留下一絲亮光,從而凸顯出農民堅韌的主體精神。尤其是《高興》更能夠體現賈平凹的這種情懷。劉高興帶著夢想離開鄉(xiāng)村移入城市,以拾破爛為生,與城市生活的各種苦難抗爭并獲得精神上的勝利。作家“在城市文明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價值的沖突上,更多的是關注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價值以及精神的痛楚和裂變”。k同樣是寫進城農民打工的題材,孫惠芬《吉寬的馬車》與賈平凹《高興》表達出迥然有別的藝術旨趣。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申吉寬在城市生活的遭遇就沒有劉高興那么幸運。吉寬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來回奔波和折騰,當城市無法接納他時,他又返回鄉(xiāng)村,而鄉(xiāng)村又拒絕接納他,他又不得不返回城市,再次體驗城市生活,以此消除精神與肉體的疼痛。“土地的捆縛必然同時推動掙脫與走出,桎梏勢必強化背叛沖動?!眑“申吉寬的馬車只能掛在墻上,作為一種遠去的關于鄉(xiāng)土與家園的記憶?!?m
在邵麗的文本敘事中,她給予鄉(xiāng)村農民更多的是理解和同情,并為這些農民疼痛的傷疤尋找救治的出路。比如《明惠的圣誕》中急于改變鄉(xiāng)村身份的明惠經歷了城市的傷痛,也沒有實現改變城市身份的愿望,最后在絕望中消除了城市帶來的疼痛。《小秋的玉米田》是一篇充滿隱喻而富有詩意的小說。主人公小秋本來有著相對美好的城市生活環(huán)境,可以和父母在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奇怪的是小秋與兩個弟弟不同,她對城市具有一種天生的反感情緒,與城市保持一種天然的距離。于是,她違背父母的意愿,從小回到鄉(xiāng)下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她初中畢業(yè)就留守在奶奶的身邊種玉米,也拒絕了父母去城里生活的邀請。在鄉(xiāng)下,小秋的生活是幸福的,也是充滿詩意的。但是這種充滿詩意的鄉(xiāng)村被以城鎮(zhèn)為標志的現代文明吞噬。這場農村的城市化運動,讓小秋們失去了種玉米的權利和機會?,F代城市發(fā)展和文明理念造成了傳統(tǒng)型鄉(xiāng)下農民不僅是心靈的疼痛,還帶來了肉體的傷害。最后小秋和丈夫郝晴天不得不去另一個地方承包土地繼續(xù)耕種來治愈精神的疼痛與創(chuàng)傷。
近幾年來,80后作家孫頻在書寫鄉(xiāng)村生活的疼痛感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她的小說集《疼》 《鹽》等,以詩意般的筆法深入地敘述了社會生活中各類人物生命的疼痛感受,以及在充滿疼痛感的生活中那份執(zhí)著和勇敢的精神。孫頻以具有穿透力的眼光俯瞰社會世態(tài)人生,真實地捕捉到了生存在各種角落不同階層人士的痛苦經歷。孫頻一味地寫出了她筆下生活中不幸的人以及不同的人生命運,她把筆下的人物寫得很陰暗,對日常生活充滿痛苦和無奈,但是孫頻并沒有消極地寫出她們的墮落與消沉,而是在感受人生疼痛的同時,盡情地挖掘出她們在疼痛生活過程中那份執(zhí)著和堅強,并給予深深的理解。
孫頻的內心世界是沉穩(wěn)而豐富的,詩意而富有哲理的。她對鄉(xiāng)村人們的日常生活往往以異樣的眼光去打量和審視,以此把脈各種不同人物的內心世界和生命感受。她的大多數中短篇小說幾乎都穿透出個體生命的疼痛,并理解疼痛,以及在這種疼痛感中尋求出路?!渡怼窋⑹隽耸藲q離開呂梁山鄉(xiāng)村混進群眾演員中的楊紅蓉深受屈辱的悲慘奮斗人生。楊紅蓉沒有讀過大學,經過兩年的努力,依然還是一名群眾演員。為了省錢,她和七八個女群眾演員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過著極端艱苦的生活。楊紅蓉進城求生,與其他人選擇的道路不同。她想在城市有自己的房子,立足于城市生活。她充分利用自身獨特的優(yōu)勢——優(yōu)美的臀部,于是她大膽地去裸替,幻想掙足錢買房子,把母親接到城里來住。可是令楊紅蓉沒有想到的是,當掙足了錢后母親檢查出腦癌晚期。母親經歷了人生最后的疼痛和掙扎,最后趁女兒不在時割腕自盡了。楊紅蓉在城市經歷了一番打拼,房子和母親都沒有了。最后她在城里找了一個并不愛的人匆匆結婚,不僅沒有消除精神的疼痛,反而加劇了生命的疼痛感。
探討人的存在意識與當代社會發(fā)展的緊密關系,書寫人生體驗的疼痛感,挖掘人在疼痛的感受中隱藏的人性的復雜與人生的迷茫,思考人生與生存欲望之間的同構,以及在這種命運鋪排中形成的生命感受和命運認同,這是孫頻的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力,也是鄉(xiāng)村小說敘述的主體?!读房梢哉f是作者最喜歡的一篇中篇小說。小說敘述了下崗母親與女兒之間隱秘的關系,以及女兒失去父親以后,帶著母親回到離別四十多年的故鄉(xiāng)交城縣安放父親骨灰的故事?;氐洁l(xiāng)村,作者以旁觀者的視角敘述了舅舅以及兩個表兄在鄉(xiāng)村的凄慘生活境況,從細節(jié)處也寫出了他們卑微而吝嗇的性格特征。作家“直面底層,直面苦難,并不僅僅限于悲情苦境的平面描述和悲劇展覽,而是要反思悲劇何以發(fā)生,挖掘苦難的根源”n。這種由生活的苦難造成鄉(xiāng)村人性惡的一面,被作者生動地展現出來,有力地揭示了鄉(xiāng)村農民生存的疼痛與命運的悲劇?!敦郎怼芬员瘧懙那閼褜懥肃l(xiāng)村一個叫常勇的女孩與流浪漢楊德清共同生活所遭遇的凄慘故事。爺爺最疼痛的是自己離開世界后常勇如何獨立生存的問題,于是教會她算命的生存本領。在遇到流浪漢楊德清以后,兩顆卑微而善良的心相聚在一起。為了生存,他們只有靠用鐵棍穿透臉頰自殘的祭祀表演維持生活。常勇在自殘后變成了“乩身”,開始進行神靈附體儀式的表演??墒菞畹虑逡詷O端的挑戰(zhàn)方式,嚴重傷害自己臉部等身體的代價贏得觀眾的認同,最終喪失了生命。常勇的命運悲劇并沒有結束,她幾乎被逼到了人的生命極限。當拆遷隊來時,她失去了最后生存的陣地。她以自焚的方式結束了卑微的生命。從小說的標題,我們就可以看出,“乩”本意就是占卜問疑。兩位農民最后以鄉(xiāng)村傳統(tǒng)“乩身”的方式結束了生命。瞬間的疼痛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也是有效地實現他們的需求并將需求合理化的一種存在方式。
鄉(xiāng)村是中國文學表達的起點,更是新世紀文學表達的重頭戲。新世紀鄉(xiāng)村文學注重對個體生存心理的敘事,著力于寫出個體的疼痛經歷和生命感受。作家生活體驗的疼痛經歷與作品中人物生存活動產生的疼痛心理形成某種同構關系?!八麄兊耐矗皇菃蜗蚨群蛦螌用娴?,而是在社會的每一根神經上,在人心的每一個細胞里,來自生命的深處,來自靈魂的深處,來自心靈的深處,所以真實,悲切,有強大的灼熱感和穿透力?!眔同時,新世紀鄉(xiāng)村文學的疼痛敘事,還寫出了鄉(xiāng)村的精神力度和生命厚度,這不僅表現在作家揭示出生存?zhèn)€體疼痛的傷疤,還在于對他們的傷疤給予理解和關懷,并挖掘出隱含在他們骨子里那股堅強的意志力和爆發(fā)力。
【注釋】
a[英]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劉戈、徐珊珊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93頁。
b丁帆等:《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34頁。
c周哲、賀仲明:《“疼痛”的揭示與“溫暖”的燭照——東紫小說論》,《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7年第24期。
d李興陽:《中國社會變遷與鄉(xiāng)土小說的“流動農民"”敘事》,《揚子江評論》2013年第3期。
e丁帆:《“城市異鄉(xiāng)者”的夢想與現實——關于文明沖突中鄉(xiāng)土描寫的轉型》,《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
f閻連科:《關于疼痛的隨想》,《文藝研究》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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