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在隋煬帝創(chuàng)立科舉制度之前,中國歷朝的官員銓選制度留給我們很多值得總結的經驗。
軍功與養(yǎng)士的銓選制給了世卿世祿制致命一擊
現(xiàn)有史料可稽的最典型的任官莫過于商周時的世卿世祿制。世卿制不僅王位是父死子繼或兄終弟及的宗法制,而且各級官職,也是在貴族內部世襲。
商周實行分封制,商王、周王的子孫,除儲位與在朝廷任重要官職外,余封諸侯,即封邦建國,享有特權;而職官世襲,官的子孫也世代為官,雖然不排除個別較為賢明的王、諸侯可能將某位才干出眾的平民或奴仆提拔到政府任職做官,如商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或也有低級官吏從平民中選任的,但這從來不是一種制度,而是取決于統(tǒng)治的需求。例如周公“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fā)”,就屬個別統(tǒng)治者需要人才。曹操吟詩“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內容。王、諸侯與官職世襲,待遇當然是如影隨形,這就是世祿制。合稱世卿世祿制,也就是王位、爵位、官職、待遇的世襲制度。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生產力的進步發(fā)展,使商周的世卿世祿制受到沖擊,因為它根本滿足不了社會發(fā)展變化的需要。在爭霸中,無適合的人才擔任官職,不但不能取得爭霸的勝利,甚至會“不用賢則亡”。于是各諸侯國紛紛改革:李悝變法、吳起變法、商鞅變法……這些改革、變法給了世卿世祿制致命一擊:在銓選官員方面,代之以軍功與養(yǎng)士。軍功就是按照作戰(zhàn)功勞的大小賞給爵位,即“食有勞而祿有功”和“使有能而賞必行,罰必當”。只有對國家立下功勞的人才能得到俸祿和爵位。在此原則下,對于組成軍隊的武士,也用一定的標準進行考核,“中試則復其戶,利其田宅”,就是經考試合格的武士,可以得到免除全家徭役的待遇,分到較好的田地、住宅。久之,無功無能、僅憑血緣關系享受官爵待遇者必然會被逐漸淘汰出局,“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國君的宗室如果沒有軍功,也不得列入宗室簿籍,其爵祿也隨之喪失。國君的宗族尚且如此,一般的貴族豈能例外?“所謂一賞者,利祿官爵專出于兵,無有異施也”。一句話,人們能否取得利祿官爵,唯一的條件就是軍功,而非血緣,制度面前大家平等??傊姽χ撇粌H可以使平民做官,還可以使農民取得田宅,經濟改善了,社會地位提升了。貴族沒有軍功,失去物質待遇,可能淪為普通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社會流動了,有活力有生氣,就會推動生產力進步。
養(yǎng)士之風盛行,是因爭霸,要圖強,諸侯國爭相延攬人才,以發(fā)展自己,遂有養(yǎng)士之風。如齊國在稷門外(臨淄城西門附近)建大公館,號“稷下學宮”,招文人學士上千人在這里講學論道,進行學術研究,稱“稷下學士”。著名的代表人物淳于髡、慎到、荀子等都曾在這里講過學。再如燕國的昭王筑黃金臺,置黃金于臺上,禮聘天下賢人智士。秦穆公為了得到身份低賤卻本領超群的百里奚,用五張黑公羊皮把他從楚國買來,授以國政,號稱“五羖大夫”。
養(yǎng)士最著名的,是魏國的信陵君、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楚國的春申君,號稱戰(zhàn)國“四公子”。這四人各養(yǎng)士數千人。賈誼《過秦論》述及養(yǎng)士尊士時指出:“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笔渴秤恤~出有車。
戰(zhàn)國時期的士是社會的新興階層。他們不受國家、宗族、經濟地位的限制,只要有文化、善談說,具備一定才能,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受到禮遇,甚至委以重任。從整個戰(zhàn)國的歷史來看,士是政治舞臺上最活躍的一支力量。做個不很恰當的比喻,這些士很有點類似今西方中產階級。士品類復雜,有在各諸侯國出將入相的,更多的是游說之士,也不乏雞鳴狗盜之徒。他們奔走于各諸侯國之間,為重用自己的諸侯國效力,成為那時各國政治斗爭的主角。像商鞅、吳起、李悝、范雎,以及搞“合縱”“連橫”的蘇秦、張儀,哪個不是士?養(yǎng)士之風一直延續(xù)到秦朝建立初,還未退出歷史舞臺,秦相呂不韋仍養(yǎng)士3000人。
養(yǎng)士風氣形成后,由此產生了許多流傳至今的故事:信陵君竊符救趙、千金市骨、雞鳴狗盜、完璧歸趙、負荊請罪、荊軻刺秦王、毛遂自薦、懸梁刺股、三寸不爛之舌……這些膾炙人口的故事,至今傳承不衰。
在戰(zhàn)國七雄中,秦能統(tǒng)一六國,其中一個原因是養(yǎng)士高于東方六國。所謂高于是指養(yǎng)士用士的“徹底”。東方六國養(yǎng)士,但所用的相,基本仍是宗室貴族。如齊國的田忌、田嬰、田文,韓國的公仲、公叔,趙國的奉陽、平原君,魏國干脆用太子做相,全是宗室貴族。而秦國則不然,所用相,既非宗室,甚至不是本國人,如商鞅是衛(wèi)國人,呂不韋是韓國商人,李斯是楚國平民,秦王“皆委國而聽之不疑”。所以,秦能兼并天下,實是銓選制度優(yōu)于他國,能集天下之人才為秦所用而致。熟悉中國歷史的毛澤東也說:“世界上人是人世間第一可寶貴的?!泵珴蓶|講的人就是人才,肯定不是庸才、蠢才。何況庸、蠢哪是才?
征辟制有利于不拘一格用人才
秦朝短命,二世而亡,很多制度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或根本沒來得及制定。兩漢的銓選制度,有軍功、察舉、征辟、貲選、任子等,但最主要的是察舉制與征辟制。
察舉制是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地方的郡守等高級官員根據考察,把品德高尚、才干出眾的平民與下級官員推薦給朝廷,平民授予官職,是官員的予以提拔。察舉定期進行,由皇帝下詔在規(guī)定范圍內進行,或在三輔(都城附近地區(qū)),或在全國舉行,或由朝廷直接派人到某地進行察舉。
察舉的名目很多,有賢良方正、賢良文學、孝悌力田、茂才、孝廉、直言極諫等,還有舉薦勇武而熟知兵法或掌握某種技藝的人。如漢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下詔:“與內郡國舉方正能言極諫者各一人,北邊二十二郡舉勇猛知兵法者各一人?!睗h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秋,舉勇武有節(jié)、明兵法,郡一人”。西漢時以舉賢良方正為多,東漢時以舉孝廉為多。其中大多出自普通人家。孝是指“善事父母”,廉是指“清潔有廉隅”。因此,孝廉最初分別是“孝”與“廉”兩科,所謂“孝以選民,廉以察吏”。西漢中期逐漸混同,到東漢時完全合為一科,稱“孝廉”。曹操即是通過舉孝廉入仕的。孝廉先到郎署任職,然后再由郎官轉遷為尚書、侍御史、縣令等職。而賢良方正與孝廉不同,孝廉側重于品行,賢良方正側重于文化與才學,到唐宋時成為制科的一項科目。
被察舉者,還需接受一次考試——策問,以考察被舉薦者的才干學識。具體做法是:皇帝出題,內容是關于治國理政方面的重大問題。策問內容依據難易程度分為甲、乙等科,策問試題一律密封。被舉薦者在現(xiàn)場任意抽取問題作答,叫做射策,最后根據射策的成績授予相應官職。董仲舒被舉薦為賢良文學,接受漢武帝策問,他回答的“天人三策”受到漢武帝贊賞,被任命為江都王的相。“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就是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的。
射策入仕試用一年,勝任即轉為正式官職,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進入編制了。若不勝任,撤職,舉薦人也要受到處罰。倘若受賄賂而舉薦,一旦查實,即刻免官。東漢順帝時,太尉施延在察舉中收受賄賂,坐實后免官。東漢時,因為“孝廉”一目舉薦者多,遂規(guī)定了每年舉薦孝廉的名額:郡國每20萬人口可以舉送孝廉1人,40萬人口舉送2人,以此類推;不滿20萬人口的,兩年推舉1人;不滿10萬人口的,三年推舉1人。對朝廷官員按官位高低,規(guī)定每年可舉薦孝廉的名額。根據《后漢書·百官志》的記載,三公可以舉茂才(即秀才,避光武帝劉秀名諱)各1人,廉吏各2人;光祿寺官員舉茂才四行(指敦厚、質樸、遜讓、節(jié)儉)各1人,察廉吏3人;中二千石每年可舉廉吏1人;廷尉、大司農每年各舉2人;將兵將軍每年可舉廉吏各2人;監(jiān)察御史、司隸、州牧每年各舉茂才1人;等等。后來又規(guī)定被察舉者年齡不得低于40歲??傊?,被察舉者有年齡限制,有名額限制,要參加考試,察舉不實要受處罰。察舉制是漢代銓選官員的正途。
征辟有兩個含義,“征”是征召、征聘,由皇帝直接聘請名氣大的士人到朝廷出任高官;“辟”是辟除,又稱辟署、辟舉,是中央政府聘請士人來不同部門任職做官,以及地方主要行政長官招聘士子為僚屬,簡單說就是高級官員任用屬員的一種制度,與征召合稱“征辟制”。如漢初劉邦欲廢太子而立趙王如意。呂后恐懼,請教張良,依計聘請名望很高的“商山四皓”夏黃公、園公、綺里季、角里來京輔佐太子。劉邦見太子羽翼已成,只好放棄另立太子的念頭。只不過“四皓”沒有正式安排官職。漢武帝得知著名學者枚乘(《七發(fā)》的作者)很有學問時,枚乘已老,但漢武帝仍舊派車接他進京做官。有一個叫魯申公的有名氣有學問,漢武帝派車接他入京,并致送“束帛”。中央政府也常常禮請文人學者來首都任職,擔任博士。如夏侯勝口才好,且精通禮、飾,被召為博士。疏廣精通《春秋》,朝廷慕其名征為博士。貢禹以明經潔行聞名于世,被征為博士。東漢時,被征名士往往被授予高官。光武帝劉秀即位之初,聽聞卓茂有才干,征至京師,任為太傅,“封褒德侯,食邑二千戶,賜幾杖車馬,衣一襲,絮五百斤”。杰出的科學家張衡,“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然而他精通天文、歷算,精于機械制作,于是漢安帝征他為郎中,再升遷為太史令。
征召是皇帝的人事專用權,直接給予被征者高官厚祿,不過不常用;辟除是官員自辟僚屬的選聘制度。與察舉制相比較,征辟制可以達到不拘一格用人的效果。
貲選是指富人向政府繳納若干資財,便可以自備車馬、裝備到京城聽候選用。最初商人是被排除在外的,漢武帝時放寬了這一限制。這種制度后來直接變?yōu)檎u官鬻爵。所不同的是西漢賣官收入歸政府,而東漢時賣官的錢就變成了皇帝個人的收入了。《資治通鑒》載漢靈帝說:“每嘆桓帝不能作家居,曾無私錢,故賣官聚錢以為私藏?!辟D選除非迫不得已,如國家財政危機一時解決不了,作為權宜之計,偶然為之尚能說得過去,一般不能出此下策,更不能成為人事制度。政府公開賣官鬻爵,上行下效,賄賂公行,廉恥全無,成何體統(tǒng)!其結果勢必國將不國,道德水準必如江河潰堤,一瀉千里而世風日下。
任子是官僚貴族子弟的一種特權,凡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任滿三年,可舉子弟一人為郎。如丞相瞿方進的小兒子瞿義是“少以父任為郎”;蘇武是“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大將軍霍光則是以兄(霍去?。┤螢槔商と牍倭抨犖榈?反對獨尊儒術的汲黯“以父任,孝(漢文帝)景(漢景帝)時為太子洗馬”。汲黯死后,漢武帝“官其弟仁至九卿,子偃至諸侯相”。這是商周“世卿世祿”世襲制度的流弊??梢?,凡是對權貴集團有利的東西很難退出歷史舞臺,它總要以各種形式頑強地表現(xiàn)出來。借用毛澤東的話講,就是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品評任官的九品中正制難脫人治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亂,隨著政治腐敗,掌控銓選權力的官僚朋比為奸,徇私舞弊,于是“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在這樣的背景下,九品中正制應運而生。
九品中正制,就是每州設一大中正,郡設中正,根據“身材德行”幾個方面,將本地人物評定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共九品,作為選任官員的依據。品第越高得官越大,品第低的只能任低級官。每三年評報一次,以定升降。這在初始階段,多少改變了州、郡等地方長官隨意薦舉的局面,能夠選拔出一些有真才實學者充實到官僚隊伍。如東晉的陶侃,出身寒微,列為下品。羊晫很欣賞陶的品行才識,在做十郡中正時,“舉侃為鄱陽小中正,始得上品”。初始時,中正官“論人才優(yōu)劣,非關世族高卑”,不看門第,注意人才優(yōu)劣和輿論的褒貶,保證了入選者的質量,確實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呻S著時間的推移,問題來了:“權歸右姓”(那時以右為上,“右姓”即指排列在前的望族大姓),豪門大族把持了大小中正之職,品評人物、選擇官員,均以門第為唯一標準,重家世,輕才德,從而出現(xiàn)了重重積弊。這種做法,使真正的賢能之士妄遭排斥,而閥閱膏粱子弟則高居顯位,最有名的四大姓“崔盧王謝子弟,生發(fā)未燥,已拜列侯,身未離襁褓,業(yè)被冠帶”。有才干的寒士只能發(fā)出“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喟嘆。西晉大臣劉毅指出其存在的嚴重問題有“三難八損”:
三難:人物難知,愛憎難防,情偽難明。
八損:門閥之弊:導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州郡之弊:難以一人之力了解一州之事;
舍德之弊:“才德優(yōu)劣易地,倫輩首尾倒錯”;
中正官之弊:中正官品人論事,“縱橫任意,無所顧憚”,又沒有法紀可制約;
超越實際之弊:缺乏品評人才的能力,聽信官府毀譽,既不是鄉(xiāng)議又不是考核,不倫不類;
虛飾聲名之弊:不重實際才干一味圖虛名,助長浮華而廢考績;
品評不實之弊:“以品取人,非才能之所長”。由于所依據的品狀不一致,標準混亂,名不副實;
私欲之弊:中正官所評“清濁同流,以植其私。”褒貶不明,是非混亂,以感情、私欲替代了標準。
綜上所述,我國在實行科舉制度前的銓選制度,始終是在人治窠臼中打轉,無實質性突破。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更何況人性缺乏嚴格的制度約束,其惡必然膨脹而恣意妄行,荀子強調“有治人,無治法”,即再好的制度也要靠人去執(zhí)行??扇诵允强坎蛔〉模巳艘宰龉贋樯?,極易敗壞官風。你教育官員不要貪污,他就不貪污了?所以,銓選制度最重要的是處理好法治與德治的主從關系。
(作者系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