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懷古
所有的懷古都是懷念自己,如此而已。到?jīng)鲋?,現(xiàn)在的武威,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之前,確確地沒有去過。在雷臺漢墓的地宮之中穿行,一個人觀看時的感覺,好像在替墓主人巡視一樣。在馬踏飛燕和兵俑車輦儀仗的雕塑面前,骨頭里也響著忽遠(yuǎn)忽近的馬蹄聲。而出城到天梯山石窟的路上,我又想到馬賊,甚至在這里駐牧過的諸多游牧民族如烏孫、大月氏、回鶻、吐蕃、黨項、羌等等。最好玩的,我總覺得自己就是當(dāng)年河西節(jié)度使王忠嗣將軍帳下的一個兵士。
關(guān)于這個人,現(xiàn)在知道的很少了。他父親名叫王海賓,也是一員猛將,卻在松州,即今天的四川省松潘縣與吐蕃作戰(zhàn)的時候壯烈犧牲。他戰(zhàn)死的原因,是薛訥、杜賓客、郭知運、王晙、安思順等人嫉妒王海賓的戰(zhàn)功。起初,以王海賓為先鋒,而后故意不加增援,致使王海賓遭敵圍困,力戰(zhàn)而死。時,王忠嗣年方九歲,被李隆基收為義子,在宮中,與太子李亨同吃同住。后王忠嗣為河西節(jié)度使,韜略戰(zhàn)術(shù),勇謀過人,多次擊潰進(jìn)犯的吐蕃軍隊,使其不敢再越邊界。李隆基時期,國家強(qiáng)盛至極,邊疆將帥獲得軍功,而獲得個人升遷,蔚然成風(fēng);邊境將領(lǐng)常故意騷擾和激怒吐蕃,從而引發(fā)戰(zhàn)爭。王忠嗣為河西地區(qū)最高軍政統(tǒng)帥,在任上固邊強(qiáng)民,屯田置物,常說:“今(與吐蕃)爭一城,得之未制于敵,不得之未害于國,忠嗣豈以數(shù)萬人之命易一官哉?”且“嘗謂人云:‘國家升平之時,為將者在撫其眾而已。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徼功名耳?!贝送?,王忠嗣也曾上書李隆基,云安祿山必反,宜早做防范。被李隆基貶為漢陽(今武漢市漢陽區(qū))太守的第二年,王忠嗣暴卒,年四十五歲。
王忠嗣被免去職務(wù)到最后莫名其妙地暴死,皆是上下讒言與構(gòu)陷之原因。時李林甫為宰輔,唐軍又在石堡城即今青海省樂都區(qū)作戰(zhàn)失敗,主將董延光將過錯推在了時任河西節(jié)度使的王忠嗣身上;李林甫擔(dān)心王忠嗣會搶了他的位置,遂在李隆基面前極盡讒言,李隆基怒,下詔押解王忠嗣入京,擬處斬,后其屬下哥舒翰以自己的“官爵贖忠嗣罪”,使得王忠嗣得以幸免,但不久也暴病而死。就此,《舊唐書·王忠嗣傳》云:“忠嗣因青蠅之點,幾危其身,讒人之言,誠可畏也!”
悲夫!用人之人,必是人中之人,上上之人,大智之人。一般人等、王侯將相,即便謀略空前,也還只是一個所謂權(quán)謀者、一個所謂的帝王的棋子而已。王忠嗣之可惜,不僅是李隆基一個人的,也是整個帝國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其身后遭受的冷遇也令人覺得悲涼。類薛仁貴、秦瓊之人,與之才略相比,何其等而下之,而民間傳說之多,附會之說,不勝枚舉。英雄果真寂寞,人心最難測量。至天梯山上,拜謁臨水的大佛,心中莊嚴(yán),虔誠油然而生。與當(dāng)?shù)嘏笥颜f起高僧鳩摩羅什,我就急著想去拜謁鳩摩羅什寺了。寺中,據(jù)說有他的舌舍利。天梯山中的佛像和佛龕,大抵是鳩摩羅什在后世的變相。我俯身拜謁。心里念著愿天下蒼生健康平安,獨沒有求財。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一個不怎么熱衷于錢的人,即便是在經(jīng)濟(jì)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想著如何發(fā)財。但我只對自己的基本保障擔(dān)憂。一個人,一生所有所耗,大抵是有定數(shù)和定量的。這一點,也是佛家的思想。
令我沒想到的是,我居然邂逅了一位民歌王子。他叫趙旭峰,也是一位小說家,同時也是天梯山石窟管理局的干部。他的民歌唱得端的是令人心醉。“送哥送到紅柳灘,紅柳灘上紅柳多。紅柳葉子往下落,紅綢褲褲往下脫?!庇秩纾骸叭飦頊缌藷?,親哥哥用腳蹬,尕妹子也是個明白人,心里邊知道你想的啥壞慫?!比绱说鹊鹊母柙~,卻令人覺不到一點的色情味道,反而心神空冥,肉身潔凈。我也忽然明白,真正的俗,其實是不令人心生邪念反而會感恩并且消除內(nèi)心的罪孽的。聽到動情處,我對趙旭峰說,你唱一首,我喝十杯酒!最終,只能是大醉,夜里回武威,是詩人謝榮勝把我背上樓的。早上醒來,方才知道,睡在謝榮勝家里。這份情誼,我至今不敢忘懷。仔細(xì)想,這是我迄今為止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另外的,大抵是一種無意識的醉或者“投機(jī)”。次日早上,吃酸湯面,覺得解酒。再去拜謁鳩摩羅什。
這個天竺人,果真是天降之奇才,其年幼時,三果羅漢曾預(yù)言說,鳩摩羅什三十五歲之前能夠恪守戒律的話,將是一位不世之人,佛法由他傳遍蒼生,并會親自超度多數(shù)人。事有湊巧,鳩摩羅什三十五歲那年,呂光大軍入西域,俘獲鳩摩羅什。呂光逼著鳩摩羅什與龜茲國公主婚配。鳩摩羅什不從。呂光令人以烈酒灌醉鳩摩羅什。鳩摩羅什被迫破戒。隨軍至涼州路上,鳩摩羅什曾告誡呂光說,部隊宿營之地,不太好,將有洪水至,傷數(shù)千人。呂光不信。果真,夜間洪水滔滔,數(shù)千人喪生。這時候的武威,名曰姑臧。呂光返回,苻堅為姚萇逼迫自縊身亡。呂光趁機(jī)自立。
當(dāng)年“正月,姑臧大風(fēng)。(鳩摩羅)什曰:不祥之風(fēng),當(dāng)有奸叛,然不勞自定也。俄而,梁謙、彭晃,相系而叛,尋皆殄滅。至光龍飛二年,張掖臨松盧水胡沮渠男成,及從弟蒙遜反,推建康太守段業(yè)為主”(釋慧皎《高僧傳》)。如此等等,鳩摩羅什之殊異才能,每每言準(zhǔn),不可思議。至呂纂滅,后秦姚興迎鳩摩羅什入長安。姚興要求鳩摩羅什留下“圣種”,以錦衣玉食供之,并女色圍繞不輟,逼迫其再次破戒。鳩摩羅什無奈,然其意志堅定,雖身惹繁花,仍舊堅持翻譯佛經(jīng),并自喻說:“譬喻如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勿取臭泥也?!保ㄒ幫希?/p>
鳩摩羅什大抵是自釋迦牟尼之后,在中國影響最大的天竺高僧。其第二次破戒,信佛者效仿,也娶妻生子。就此事及現(xiàn)象,鳩摩羅什則吞鋼針之后對眾人說,誰可以如我這般吞鋼針而不身死的,可效仿。如此等等,頗具魔幻色彩。十二年間,鳩摩羅什“凡所出經(jīng)論三百余卷。唯十誦一部未及刪煩。存其本旨必?zé)o差失。愿凡所宣譯傳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眾前發(fā)誠實誓。若所傳無謬者。當(dāng)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爛”(引處同上)。他的舌舍利便存放于武威羅什塔。
我將身去拜謁,面對高塔,心中靜氣盎然。念想鳩摩羅什一生傳奇,此等人物,此等造化和功德,千年不遇不說,具有強(qiáng)烈的天賦神授的意味。以此推論,人之為人,自然有其活著的方法策略,也是有其難以言說的命運軌跡?!陡呱畟鳌分杏涊d:“什嘗作頌,贈沙門法和云: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這心山明德、清音九天,實在是令人神往的至高境界。
對于鳩摩羅什之破戒,如我在當(dāng)時,大抵也會效仿。這就是智者和愚者、神者與凡人的區(qū)別,也是領(lǐng)袖與常人的區(qū)別。離開武威的時候,忽然又想起霍去病,武威為其所開河西四郡之首,然霍去病卻未能如鳩摩羅什之功德廣大,也是澤被眾生與沙場殺戮之霄壤差別。我很無聊地想,倘若能夠遇到當(dāng)下武威市的決策者,必定建議他們?yōu)橥踔宜昧⒁蛔鸬裣?,并廣傳其事跡。國之良將,因其正,無流蜚之事,世人便少牽強(qiáng)附會,以至于如此才略之人,身后竟然也如此的寂寞,實在令人心有戚戚。
當(dāng)然,今天的武威城中,還有眾所周知的西夏碑,也頗令人傷感。戰(zhàn)爭使得很多人喪生,而民眾,也常常成為殉葬者??蓱z盛極一時的西夏,長期與遼金宋分庭抗禮,其疆土也曾為西北之最大,可惜,最終卻淪亡于蒙古大軍鐵蹄,自此一蹶不振不說,且后裔也難覓了。
列車向西,古老的涼州——今天的武威漸去漸遠(yuǎn),在古老的走廊上,大漠戈壁,夕陽殘照,萬般恢宏,也萬般地蒼涼、浩瀚。閉目假寐之際,不由想起并小聲吟誦岑參不怎么出名的《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一詩:“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fēng)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ㄩT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避囘^山丹,想起眾多如美麗乳房的山丘,青草披拂,風(fēng)一吹過,便是一道道的綠浪,匈奴人曾在此駐牧,婦女用“紅藍(lán)花”來涂紅嘴唇。如匈奴冒頓單于最寵愛的那個閼氏,大致也是用過的吧。也就是這一位閼氏,在冒頓的匈奴大軍于大同白登山圍困劉邦十萬大軍的時候,陳平用計,使人賄賂她,而終使冒頓大軍網(wǎng)開一面,劉邦及其部眾得脫。不然,歷史大抵是會改寫的。
但歷史永遠(yuǎn)都不會改寫,即便是冒頓在白登山擒獲并殺死了劉邦。歷史,盡管看起來無序,可細(xì)讀之間,其中的詭異和蹊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關(guān)于焉支山,我在多年前來過一次,并寫了幾句詩歌:“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羽箭的人群,在草地上尾隨野鹿和狼群/焉支焉支,殺戮的軍團(tuán)/在高原的核心,用戰(zhàn)刀和銅器侵略外圍/焉支焉支,逃跑的孩子和老人/有一些羊肉落進(jìn)流水,血液洗白了祁連山的月光和凝眉/焉支焉支,我坐在一塊云上,看到大地的庭院里/一大片向日葵,青稞青青,閃亮的鳴鏑/這可能也是一種原罪,于今,人類還沒有好好懺悔?!?/p>
絲路上的金昌
這當(dāng)然是一條著名的、偉大的、貫通古今中外、光華燦爛的道路,德國人李?;舴野阉Q為“絲綢之路”。相對于這條道路形成的歷史,李?;舴业拿嵌虝旱?,但學(xué)界卻異口同聲、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它。絲綢之路,偉大而浪漫的名字,從古老的中國一直延伸到埃及、地中海沿岸,甚至出現(xiàn)了史前時期的法老墓葬。在歷史蒙昧?xí)r期,絲綢與黃金等價,是另一種貨幣,通行和風(fēng)靡于整個歐亞大陸。十字軍有過東征,絲綢路上其他民族也掌握了這項技術(shù)。在高仙芝,甚至整個唐帝國在“西域”遭到徹底失敗的“怛羅斯之戰(zhàn)”時期被俘虜?shù)闹袊瞥娛慷怒h(huán),帶著中國的技術(shù),沿著歐亞大陸向西直達(dá)波羅的海,然后由海路返回。在他的《經(jīng)行記》當(dāng)中,記載了一個中世紀(jì)的中國唐朝人,在世界上的孤獨行跡。
正如法國的于格叔侄在其《海市蜃樓中的帝國》一書中所說:“每一個前往絲綢之路的人,歸來時總是與眾不同。”這句話的間接意思是,凡是動身去到偉大的絲綢之路上的人們,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歸來之后,他們都攜帶了無盡的傳說,也經(jīng)歷或者創(chuàng)造了某種奇跡。因此,古老的絲綢之路向來就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更是文明和物質(zhì),流轉(zhuǎn)世界的早期通道,尤其是在海洋橫亙于人類的腳步之前的那些年代。雪山、大漠、駝鈴、綠洲、湖泊、草原,以及暴風(fēng)雪、塵暴、雪崩,馬蹄上的騎士與冷兵器,商旅眉毛上的塵土,干裂嘴唇上的血漬,和親者的車輪,卷起狼煙的戰(zhàn)斗軍團(tuán),游牧隊伍,猶如蛇群奔行一般的白塵……啃食苜蓿的汗血馬、跳胡旋舞的異族歌姬、出塞作戰(zhàn)的詩人、兇悍的盜馬賊、殺戮的彎刀、誦經(jīng)的僧侶,如此等等,“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峰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多少詩篇匯集的博大與悠遠(yuǎn)之地,構(gòu)成了絲綢路上璀璨的光輝,并且與日俱增,一直普照著人類的今天。
從古長安出發(fā),越過秦嶺,進(jìn)入伏羲之地,再到蘭州,渡黃河,烏鞘嶺宛如劍鞘,山頂?shù)陌籽┧坪跞祟悆?nèi)心綿延千年的哀愁。河西之地,做過國都的涼州,是李世民家族的發(fā)祥地之一,再向西行走,迎面而來的大戈壁像是一塊巨大的生硬的鐵板,赫然橫在眼前,給人以迎頭重?fù)?。荒蕪之地,向來與死亡緊緊關(guān)聯(lián),瀚海澤鹵,象征著某種人生甚至人類的絕望和沮喪??墒?,早些年間,這里完全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至少有水源、草地、樹林,雖然一直在風(fēng)沙中被侵蝕,但仍舊有人在這里生存和居住。
周朝的時候,這里的民族被稱為西戎。這個名字現(xiàn)在聽起來陌生而又帶有詩意,可在周人眼里,卻是經(jīng)常騷擾他們邊境、劫掠財物的居住或者游牧在西邊的蠻夷之族。即《祭公諫征犬戎》中所謂的“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是也?!对娊?jīng)·采薇》也說:“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豈不見戒,獫狁孔棘”?!睹献印ち夯萃酢芬嘤小疤跏卵鳎耐跏吕ヒ摹钡染?。
在金昌站下車,回身一看,就可以看到一座大山,上半部分潔白而蒼茫,下半部分則顯得黝黑,且溝壑縱橫。這就是祁連山。出自匈奴語系,意思是“天山”。“天”就是匈奴信奉的最高的神。法國歷史學(xué)家勒內(nèi)·格魯塞《草原帝國》中說:“像斯基泰人一樣,匈奴人基本上是游牧民,他們生活的節(jié)奏是由他們的羊群、馬群、牛群和駱駝群而調(diào)節(jié)。為尋找水源和牧場,他們隨牧群而遷徙。他們吃的只是畜肉(這一習(xí)慣給更多是以蔬菜為食的中國人很深的印象),衣皮革,被旃裘,住氈帳。他們信奉一種以崇拜天(騰格里)和崇拜某些神山為基礎(chǔ)的,含糊不清的薩滿教?!?/p>
西方學(xué)者大部分帶有不可掩蓋的傲慢,這在他們對于中國的敘述和觀察當(dāng)中,時常會出現(xiàn)。勒內(nèi)·格魯塞也是世界著名的學(xué)者,但其在敘述薩滿教時候,口吻是輕慢和自以為是的。實際上,薩滿教是真正的原生性宗教。它和基督教、道教、佛教等完全不同的是,薩滿教沒有創(chuàng)始人,完全是在某種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下,人群自我發(fā)生的一種以神靈的崇拜和信仰為基礎(chǔ)的宗教。
昆侖山乃是萬山之宗,昆侖山是中國之“祖龍”“祖脈”所在?!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钡澜虒⒅鳛樵继熳鸷突煸傻牡缊?。
這也說明,原始的萬物有靈的信仰和崇拜,不只限于匈奴人,更不只限于中國人。為祁連山命名的匈奴人,他們以為天地自然萬物都是有靈性和具備某種力量的,如龐大的山系、寥廓的牧場,以及身邊的水流、巨大的石頭、人難以攀登的巨大石崖、超出經(jīng)驗之外的樹木,以及難以用常理和生存經(jīng)驗解釋的人事物。我不覺得這種信仰和神靈崇拜有什么不妥,特別是當(dāng)人們處在蠻荒和蒙昧?xí)r期,產(chǎn)生一種基于身邊萬物,以及天地之間的有神論的信仰和崇拜心理,對人心何嘗不是一種安慰?好在,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乃至這個人類社會,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無所不能、無所不可的程度??茖W(xué)的越來越神通廣大,技術(shù)能力的無孔不入,以至于人類的生活空間越來越趨于透明化。
這當(dāng)然是好事,同時也是悲劇。
因此,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觀察山川河流,乃至整個世界的存在方式、人類的未來,以及諸多事物的內(nèi)在性與發(fā)展性,已經(jīng)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了。如對祁連山的考察和概括,已經(jīng)不再像匈奴和古民族那樣籠統(tǒng)指認(rèn),而是以科學(xué)的方式,測算出它的具體長度和寬窄度。簡要說,祁連山東西長800公里,南北寬200公里到400公里,海拔在4000米至6000米之間,其西端為當(dāng)金山口,與新疆的阿爾金山脈相接;東端則銜接黃河谷地,秦嶺、六盤山與其相鄰。自北而南,分別有大雪山、托來山、托來南山、野馬南山、疏勒南山、黨河南山、土爾根達(dá)坂山、柴達(dá)木山和宗務(wù)隆山等多座高峰,其最高峰為疏勒南山的團(tuán)結(jié)峰,海拔達(dá)到5808米。
這一座宛若游龍的山系,至張掖肅南,便與今之金昌相接。也就是說,金昌乃至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甚至村鎮(zhèn)和沙漠戈壁,都是同氣連枝,不可分割的。有賴于祁連山雪水的融化和潛行,干旱的河西走廊才具備了人居的基本條件。換句話表達(dá),有了祁連山,河西才有人的存在,才會在絲綢之路興盛時期,積攢和輸送更多的文化和文明,即使在現(xiàn)在,祁連山仍舊是河西諸多城市村莊的母親一樣的存在。
而轉(zhuǎn)身過來,在金昌市的西北,是另一個高聳之地。它的統(tǒng)稱叫作阿拉善臺地。這一片處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之間的綠洲——即便是被漫漫黃沙分割成許多個小塊水草地的荒蕪之地,其歷史也是深厚的。阿拉善這個名字,也出自匈奴語系,即賀蘭山的音轉(zhuǎn)。匈奴強(qiáng)盛之時,它的賀蘭部駐牧于此。可以想象,賀蘭山、龍首山、曼德拉山上至今留存的巖畫,大抵也有匈奴人的痕跡。而靠近現(xiàn)在金昌的部分,則是匈奴休屠王的駐牧地。在秦始皇時期,這里名為北地郡。
隨后是漢武帝的勝利,這一帶也盡入西漢帝國版圖。每一塊大地上,都浸漫著無數(shù)的鮮血,也都埋下了無數(shù)的骨殖。將士和邊民,戰(zhàn)爭的勝利和失敗,民族和民族,政治集團(tuán)和政治集團(tuán),勝敗得失,都是以犧牲諸多的人命為基本代價的。在很多人眼里,阿拉善高地,只不過是一片荒涼的大漠瀚海,只不過是一紙倉央嘉措的傳說,以及關(guān)于弱水河的動人故事,還有額濟(jì)納每年十月的金色胡楊。而它的悲壯悲情歷史乃至深厚的文化底蘊,一點都不亞于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再論及居延漢簡,阿拉善高原,也真的是人類的精神富饒之地。盡管它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總是沉浸在無盡的黃沙之中,在形如深井的天空下,與狂浪無際的風(fēng)塵沙暴、發(fā)菜、鎖陽、蓯蓉、甘草、雙峰駝及肥碩的牛羊一起漫步于浩浩蕩蕩的時間。
(選自2021年第5期《中國作家》)
原刊責(zé)編" 俞"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