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于飛,翙翙其羽;鳳凰于飛,鳴于高崗。
記憶里的往事,總會自帶光芒,仿佛經(jīng)了時間這道“霜”,在歲月里越發(fā)滄桑,而故鄉(xiāng)尤甚。
故鄉(xiāng)的名字叫“翙崗”。聽村里老人們說,關于名字的由來,有許多個版本。無論哪個版本,其實都只為一個故事而來。這故事一直在村中流傳,口口相傳的結果,便是無從考證;但也正因為人人都在傳誦著,所以從未懷疑過它的真假。
當年父親跟我說故事的時候,正好我們在大源溪旁,清澈的溪水自上而下,不斷翻滾,將溪里的石頭沖刷得又滑又亮。山野的風吹來,帶著草木的清香,在這四顧無人的田野上,河水在歡快地跳躍著,我腦海中的畫面也在不斷翻騰著。
翙崗是個好地方,可以“萬代出諸侯”,這是風水先生對孫鐘說的。孫鐘是東吳大帝孫權的爺爺,他要為他的母親即孫權的曾祖母找風水寶地。據(jù)說那一天,浩浩蕩蕩的隊伍已到了翙崗大源溪畔,可是孫鐘臨時卻又改變了主意。他想,萬代諸侯不如一朝天子,于是將下葬地方改到邊上的烏石山,那是個出“一朝天子”的另一好去處。這一臨時決定讓抬杠的師傅無從下手,肩上扛著的又不能放到地上,于是,慌亂之中只能大聲喊著“回杠,回杠”。回杠,即掉頭的意思?!盎馗堋?,諧音“翙崗”。
又有老人說,是“悔”,后悔的“悔”,東吳雖出了一代天子,卻未能讓子孫萬代諸侯不斷傳承下去,孫家后人懊悔不已,于是稱之為“悔崗”了。
其實無論選與不選,最終結果都是令人心生后悔;也不管是悔還是不悔,這個地方就在念念不忘中長在了他們的心上。
老人們認真地敘說著,絮絮叨叨著。他們說得越迷離,村莊在我的心里,就越發(fā)閃閃發(fā)光。就在這些傳說中,留下這樣一個執(zhí)念:翙崗,是個好地方。
翙崗是個好地方,這話還得別人來說,于是元末著名的隱士劉基劉伯溫來啦。
劉基,字伯溫,元末明初的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是明朝的開國元勛,以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著稱于世。據(jù)說當時民間廣泛流傳著這一句話,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tǒng)江山劉伯溫;前朝軍師諸葛亮,后朝軍師劉伯溫。
元至正二年(1342)秋,劉基結束了長達七年的宦游生涯,“隱居”桐江一帶。據(jù)說,劉伯溫一路云游,尋訪明主,到了翙崗。
翙崗村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桐廬縣城東南方,它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村莊東南靠龍門山脈,東臨大源溪,西北為丘陵緩坡,作為交通要道,自古人丁興旺。
站在高崗望四方,且看人間萬千氣象。
這一天,劉伯溫就站在了翙崗的山岡之上。山算不得有多高,也就幾百米的樣子,可是當他蹙著眉頭,背著雙手,往那一站時,分明看出了一番別樣的景象來。
但見群山從黃楊尖飛舞而下,一路蜿蜒逶迤,到大廟山附近,忽然山勢抬起,有如老虎做威狀,靜靜地鎮(zhèn)守著這一方天地。
再俯瞰而下,山腳的村莊里煙火裊裊,人煙阜盛,那雞叫狗吠之聲、市人交談吵鬧之聲,嘰嘰喳喳地混雜一起,一片喧嘩,讓人聽不清誰是誰。而這嘈雜的聲音里,傳達出的分明是一種人丁興旺、村莊繁茂的煙火氣息。
回頭看看南面,海拔733米的三峰尖,就像是一個個衛(wèi)士守護著這一方水土。都說靠山靠山,這個村莊可真的是有大片的靠山呀。一座香火旺盛的千年古剎華林寺,與這青青的山岡一起,守護著這片古老而繁華的村莊。華林寺建于五代吳越時期,傳說鼎盛時期有僧人五百余,還聽說杭州靈隱寺也曾派人前來取經(jīng)。
有山的地方,怎能少了水的身影。且看村莊的一側,大源小源兩條溪流一路潺湲而下,那清清的溪水,自山澗而下,一路歡歌而來,讓這古老的村莊更加清秀迷人。
這里的山,清秀挺拔;這里的水,清澈透涼;這里的千年古剎華林寺,香火旺、環(huán)境幽。如此的山清水秀,又有王者之氣,他覺得這里是個龍盤鳳翥的好地方,于是便決定留了下來,在華林寺附近設館教學。他還題了“鳳翙高崗”四個字。翙,鳥飛或鳥叫的聲音。鳳翙高崗,百鳥朝鳳,在他的《虎鎮(zhèn)山記》里,感慨翙崗這一幅“天然圖畫”,十分“暢我幽情”。
于是,翙崗,不再只是個傳說,而是有據(jù)可依、有史記載的好地方。
好山好水,民風淳樸,在自然清靜之中,自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翙崗有兩條街,老街穿村而過,新街則依偎一旁,像鳳凰的翅膀,一頭連著過去,一頭連著未來,讓村莊展現(xiàn)不同的模樣。在翙崗村的老街上,有一片古建筑群,共有80幢古建筑。這些古建筑多數(shù)為清乾隆、嘉慶和道光時所建,主要以徽派為主,院落相連,黑瓦白墻,參差錯落,像一幅江南水墨畫,古樸滄桑,典雅有致。
沿著老街一路曲折蜿蜒而來的,是一條清清的水澳。翙崗村近大小源山,兩山又分有大小源溪,地下水資源優(yōu)質豐富。早在南宋構村之始,即開始營建村落水系。至今,在石橋頭的暗渠中,還保存著明代正德年間的重修題刻。水澳貫穿南北,穿村而過,它既方便了村民們洗菜、淘米、飲用等生活需要,同時也滿足了村外大批的農田灌溉需要。
這里的水,冬溫夏涼,常年流淌。只要想起村莊,記憶里就一定有水澳的身影。無論是孩提時候,與小伙伴們來水邊嬉戲;還是年長些,來這里洗衣淘米,記憶里的水澳總是充滿著歡聲笑語。這里既是勞動的場所,也是村民們交流信息、傳情達意的好去處。
站在青石板的臺階上,伸出手去,掬一捧清澈的溪水,讓浪花在掌心舞蹈,那種清涼的感覺,傳遍全身,讓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極是舒爽。溪水清澈,直視無礙,水澳底下的細石、水草,還有細細碎碎的小石子,都可以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岸邊,女人們總是會拿著木質榔頭,噼噼啪啪地敲打著,那樣的畫面溫馨而美好,總是令人夢回故鄉(xiāng)。就像別在歲月風塵里的一朵小花,總在時光散發(fā)著縷縷的幽香。
我的家,在翙崗。老屋,就處于老街和新街的接壤處。
老屋,名叫康吉堂,四戶人家,四間房,屋子都是南北向,中間是天井和廳堂。東西穿堂與敬吉堂緊緊相連,中間隔著一條極細極細的弄堂。每年夏天到來的時候,這條細細的弄堂,便是我們乘涼消暑的好去處。
青青的石頭,散發(fā)出絲絲的涼意,若這時候弄堂里傳來一陣陣的風,哪怕只是時有時無,也簡直是種奢侈的享受。炎熱的空氣里,人對于涼風的觸覺會變得異常敏銳,當風拂過身上,像是整個人在山泉水里浸了一下般,每個毛孔都覺得很舒爽。
有風沒風,老人們照例是搖著蒲扇的,或者是自己編織的麥秸扇。她們搖著扇子的樣子,總讓我覺得很有美感。經(jīng)歷歲月的風霜,銀絲讓她們顯得格外安詳,沒有質感的發(fā)絲,隨著扇子的揮舞落下,微微地在耳畔飛舞輕揚。那時候我甚至羨慕,什么時候我也能如此白發(fā)蒼蒼。
西廂房的奶奶,總是安安靜靜地搖著她的蒲扇。她深邃的目光中,似乎飽含著許多的歲月滄桑;她看向我時,目光總是很柔和清澈。人少的時候,她會對著我說話,溫柔的話語里,總會透出一番鏗鏘的力量。
高中以后,我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求學,參加工作,在另一個地方安家。一天天過去,故鄉(xiāng)漸漸在遠離,但對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卻日漸深刻。它就像心靈上的繭,剝落的是時光,堅硬的是記憶。
我總是會想起,老屋頂上的馬頭墻,在藍色的天幕下不斷向著遠方延伸,灰色的色調在光陰的打磨下日漸暗淡。每到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屋檐滴滴答答地落著,小時候的我總是呆呆地望著,仿佛這一幅畫里有無盡的遠意。老屋門前的石級上,有著許多的坑坑洼洼,父親說那是屋檐水滴滴下的,它讓人見證著滴水穿石的道理。每天清晨,父親從水澳里挑來清清的泉水,這一幕,也和老屋一起,深深地長在我腦海里。
一個村莊的發(fā)展,離不開幾代人的努力。
鄉(xiāng)村振興的號角響起,村莊又開始了它美麗的嬗變。在光陰的腳步中,老街開始蛻變;剝去歲月的風塵,又散發(fā)出新的生機。
徜徉在老街上,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高大的牌門,門上題有“鳳翙高崗”四個大字。門前的幡旗迎風飄揚,讓牌門更顯大氣豪放。牌門上的楹聯(lián),是書法大師們的墨寶,他們胸中有錦繡,筆下走龍蛇,在一片龍飛鳳舞中,讓老街富有別樣的風姿。
有故事的村莊,總是耐人尋味。就在老街的中心位置,清清的水澳之旁,一座簡單而不失雅致的村史館赫然顯現(xiàn)。古樸的外墻、質樸的內飾,讓樸素之風撲面而來。就是這樣的老舊氣息,就是這樣古舊的老什物件,將故鄉(xiāng)的前世今生,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一幅幅長長的卷軸、一件件老舊的物品,讓我們不斷回望,曾經(jīng)的風雨滄桑;適時展望,今后的風云輝煌。
兩幢老屋,康德堂和敬吉堂,經(jīng)過修繕整治,成為老街上的標桿,它們以自己的獨有魅力,吸引著路人駐足觀賞。廂房的木格窗、天井里的太平缸,還有抬頭可見的四角天空,那都是時光里的一串串符號,告訴著我們光陰里曾經(jīng)有過的故事。
書法屋、剪紙館、篆刻工作室等,也紛紛入駐老街,讓這條文化的長廊充滿藝術的氣息。老街,在新時代里愈見明媚韻致。
如今的翙崗村,就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鳳凰,吸引著世人的目光。許多的知名企業(yè)、特色民宿紛紛加入,不斷地豐富著村莊的內涵與底蘊。二○一三年,翙崗村被列入第二批中國傳統(tǒng)古村落名錄。鳳凰,展翅飛翔;翙崗,乘風破浪。
遠山如黛,隱隱迢迢中,有悠悠鐘聲傳來。伴隨著晨鐘暮鼓,一幅江南水墨畫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翙崗村的人們,又開始詩意地棲息著。
鳳凰于飛,翙翙畫中山岡;鳳翙高崗,歌我心中守望!
(選自2020年第5期《浙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