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
當代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喬納森·弗蘭岑,曾在一篇關(guān)于艾麗絲·門羅的評論中“表白”,他喜歡短篇小說,因為它會讓作家“無處可藏”:“你不能靠喋喋不休一路披荊斬棘;讀到最后一頁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如果你沒什么可講,我很快就會知道。”即便是一遍遍講述同樣的故事,短篇小說也需要作者創(chuàng)造出新鮮的人物和情境,“在此過程中所運用的才華屬于最好的那種。”讀到《一無所有的春天》《五顏六色的黑》之前,我對作者彭湖一無所知,不好貿(mào)然根據(jù)這兩篇小說評斷她的敘事才能,但我相信,其中已顯露無遺:她對這個世界有話想講,并且,有話可講。
有意思的是,短篇小說雖如弗蘭岑所言,會讓作者“無處可藏”,但敘事進程中作者往往試圖藏起一些東西,或是會邀請閱讀者一同在情節(jié)的縫隙中找尋點什么?!兑粺o所有的春天》中最令我感興趣的線索,便隱藏在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與疲憊不堪、試圖放棄的兒子之間。阿爾茨海默病這種蠶食人類記憶與語言、認知、行為能力的疾病,雖正式得名不過百年,但在逐漸邁入老齡化社會的今天,我們身邊已時有所聞。就像當年被稱為“文人病”的肺結(jié)核一樣,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特殊的癥狀,及其帶給病患照護者的沉重壓力、所引發(fā)的家庭和社會問題等,很容易激發(fā)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的同情和聯(lián)想,成為文學(xué)與影視作品關(guān)注的對象。由此帶來的問題是,若創(chuàng)作者沒有對病患與照護者生命體驗的深刻認知,而僅視之為隨意調(diào)取的素材,很容易落入既有套路之中?!兑粺o所有的春天》中被捉襟見肘的生活與照護父親的壓力逼至懸崖邊緣的兒子,經(jīng)歷了一次次自我拷問與辯駁之后,終于說服自己要設(shè)法丟棄父親。讀至此處,依照某種常規(guī)化的閱讀期待,讀者不難預(yù)料到小說結(jié)尾兒子必將幡然悔悟,回頭奔向父親,而這時恰恰最能考驗作者能否擺脫套路,為人物找到回轉(zhuǎn)的動力。
“我的心臟跳得飛快,揣在兜里的雙手劇烈地顫抖,緊張得仿佛手里握著一把刀,正準備殺死某個人”。剛剛丟棄了父親的“我”埋頭鉆進人群,像條野狗一樣逃開,直到“迎面吹來的江風(fēng)穿透了我”,那個瞬間“自己就像一張紙,被某種冰冷的東西猛地扎破了一個洞”,“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個春天……”當作者彭湖將此前敘事中耐心布下的暗線一條條收緊,閱讀者的情緒似乎也跟著被調(diào)動起來,屏住呼吸,放慢腳步,與人物一同逼近那個被故意隱藏起來的秘密——他準備“殺死”或者說希望在生活中消失的那個人,并非已成拖累的父親,而是從三十年前起一直困在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在那個遙遠的春天,人聲鼎沸的夜市中,父親前去給兒子買肉串,把五歲的他獨自留下,久久沒有返回。孩子從自己的視角仰視,世界突然變成一口井,而他就像井里惶然無措的蛤蟆。當父親滿心喜悅地返回,渾然不知自己的兒子在這一刻“忽然懂得了孤獨”——“我突然看見了一根蛛絲從世界之外垂墜下來,豎立在我眼前。它那么細長又那么脆弱,以至于我不敢伸手去拉扯它,唯恐它無法承受我的體重,就這樣連帶著世界一起,斷成兩截?!北闶菑倪@一刻起,那個已了解到何為孤獨的五歲孩子便一直困在他的身體中,改變了他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以致成年之后的他認定,正是孤獨這種晦澀的情感,讓自己的人生拐入了后來的方向,“沒能成為我想要成為的自己”;如果沒有那根纖如蛛絲的細線,他應(yīng)該會“變成一個理性的,像石頭一樣越發(fā)冷漠的大人”,而不是現(xiàn)在這個被對生活的厭煩“循序漸進地侵蝕著”的自己。他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將“這個無法挽回的過錯”歸咎于父親,為此遷怒于他,當父親的病情日益加重后,他終于放棄再扮演那個恭順的兒子,三十年后重新來到小吃街,計劃讓父親和當年那個五歲的自己一起徹底消失。然而在最后一刻,那根纖如蛛絲的細線還是扯住了他,讓他猛然想到,此刻同樣“站在喧囂的世界里,找不到家”的父親,“也會像當初的我那樣恐懼和憂傷嗎”?
《一無所有的春天》中的父親,也如許多同類題材的小說影視作品中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一樣,雖然記憶已被病癥侵蝕得殘缺不全,唯獨沒有忘記自己的親人,沒有丟失那份綿延不絕又洶涌澎湃的愛。然而作者彭湖從萬千境況相似的父與子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講述的那一個父親、那一個兒子,將他們連接起來的不只是基于血緣與共同生活記憶的親情,還有一種更為深刻的共情。在她筆下,這種共情與人海之中的孤獨感其實一體兩面。小說中,為了哄騙患病之后依然癡迷于讀信的父親,兒子翻出泛黃的信件,抄寫過程中“模糊地勾勒出父親的形象,那是一個我不曾見過的陌生的男人。文化教員,上課愛掰粉筆頭,喜歡打籃球、騎自行車、釣魚,他深受學(xué)生的喜愛,也擁有聊得來的朋友……然后所有人都長大了,所有人都老去了,所有人都遺忘了”。在一兩個瞬間他甚至“害怕有朝一日,我也會完美地復(fù)刻出他的一生”。從日漸衰老、因病癥而逐漸喪失自我意識的父親身上,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突然意識到父親其實也一直在扯著那根蛛絲般的細線“攀爬”,對孤獨做著無望的抵抗。這根細線將現(xiàn)在的他、五歲的他以及人生各個階段的父親連接在一起,“放逐”或“殺死”其中任何一個,細線都會斷裂,讓他從空中墜落。當他懸崖勒馬,重新牽起父親的手回家,也就是選擇重新接納了五歲時那個初嘗孤獨滋味的自己和現(xiàn)在這個雖困頓無助、卻終究沒有被生活所“石化”的自己。與記憶一天天遺失、終將變成一張白紙的父親相比,小說結(jié)尾的兒子,更像一個尋回丟失之物的人。
《五顏六色的黑》里,也有一種作為隱喻的疾病——通感癥。“與文學(xué)里所說的修辭手法不同,通感癥是一種罕見的精神類病癥。在患者的感覺系統(tǒng)中,數(shù)字和詞語是有顏色的,不僅如此,甚至還可能伴有形狀、質(zhì)地和情緒?!毕啾扔诎柎暮D?,通感癥對于患者看似并無危害,甚至?xí)樗麄兇蛲ǜ泄僦g的聯(lián)系,賦予他們異常發(fā)達的感性和藝術(shù)才能,“有資料顯示康定斯基、納博科夫、維特根斯坦、費曼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屬于通感癥人群”。而這篇小說關(guān)注的并非抽象意義的病狀,而是讓我們看到“這一個”具有通感能力的女孩宋寶寶,以及她為此承受的精神傷痛。宋寶寶擁有異于常人的色彩感受力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能從別人眼中的黑色中看到五顏六色。然而她的繪畫天才在家里、在學(xué)校卻被漠視,并因無法畫出常人眼中好看的畫而一次次被嘲笑。因為老師當眾羞辱,撕掉她心愛的素描本,“她也追著四散的碎紙片跳了下去”。與阿爾茨海默病題材一樣,寫這類具有超常才能、不見容于俗世的人物,也有種種慣性化的做法。彭湖這篇小說之所以獨特,原因之一,便在于通篇從旁觀者、中年女畫家“我”的視角講述,用殘缺的記憶碎片拼出女孩流星般的人生,又從二人關(guān)系中剝離出某種復(fù)雜難言的情緒:宋寶寶的素描本讓“我看到了洋溢的天分與充沛的激情”,但又使得“我感覺到緩慢而尖銳的疼痛,就像從我的驕傲里忽然抽出一根不能示人的細絲,我知道那是我的嫉妒。這種感覺難以啟齒……”連接起二人的那條情感細線,交纏著激賞、同情以及嫉妒,但又應(yīng)該不止于此。宋寶寶身上既有“我”所不具備的天分和激情,也有某種“我”在俗世的磨損中喪失的純粹與強韌。
客觀地講,小說對中年女畫家形象的塑造與挖掘,稍顯不足。倒是在宋寶寶與其母親身上,發(fā)現(xiàn)了某種更深層次的映射。女畫家這樣剖析她的老同學(xué)、宋寶寶的母親梁文文:“我記得梁文文的眼神,委屈的,怯懦的,但又在某個縫隙里艱難地渴望著愛,就像今時今日的宋寶寶……她的桀驁是從她的自卑里生長出來的,就像一棵從夾縫里鉆出來的歪脖子樹,丑陋,倔強,但又生機勃勃。她長成了自己最為厭惡的樣子,在基因里銘刻上憎恨的痕跡,從她的母親到她自己,而后過渡到她的女兒身上……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無法跳出的死循環(huán)。”由是觀之,梁文文對女兒宋寶寶的忽視與輕慢,除了要討好老公、寵溺兒子之外,也包含著更為復(fù)雜的情感:她從女兒身上分明看到了一部分的自己,并為此而恐懼,用刻意的疏遠、厭棄“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當那個精靈般的小女孩意外隕落,“梁文文總在家里哭,沒人知道她在哭宋寶寶還是在哭自己”。而其他人只會嘆息,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為了一個破本子干出這樣荒唐的事情”。在成年人的眼光里,宋寶寶心靈不夠健全,行為荒唐怪異,即便是認同其繪畫才能的“我”,也寧愿相信那是一種異常、一種病癥,就像“這世上有些人就只適合陰影和角落,只適合被遺忘和忽略”??勺x完全篇,似乎又能聽到作者彭湖的一聲嘆息:小女孩的“通感”能力之所以顯得特別珍貴,皆因大多數(shù)成年人選擇關(guān)閉與世界連通的感官,成為前一篇小說所說的那種“像石頭一樣冷漠的”人。或許他們中有不少原本也具有這樣的通感能力:“美妙的音樂能讓他們嘴里產(chǎn)生某種食物的味道或是聞到某種花的香氣,文字和數(shù)字都擁有各自的顏色,而快樂的情緒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一只奔跑的小貓。”
《一無所有的春天》《五顏六色的黑》這兩個短篇表面在寫疾病狀態(tài)和異于常態(tài)的人生,由此挖掘出新鮮的人物和情境,但其內(nèi)里關(guān)注的還是人與世界之間根本性的關(guān)系,更具普遍意義的孤獨與疏離、共情與通感?;蛟S作者彭湖感興趣的是攀著連接人與世界、人與人的那一根根細線,將人生隱藏的另一面翻轉(zhuǎn)給我們看。盡管她的小說還有待進一步打磨,有時會因刻意追求俗世感和煙火氣,未能充分展示出屬于她自己的敘事聲調(diào),我依然期待,聽一聽她未來的作品,對這個世界,還有哪些不一樣的話想講。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