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琦 王芳
摘 要:《綠簾》是美國著名女作家尤多拉·韋爾蒂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不僅奠定了作者的文學地位,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始情懷。韋爾蒂致力于對小人物個體的書寫,孤獨是貫穿整篇小說集的基調。集中同名短篇作品《綠簾》講述了主人公拉金太太在經歷了丈夫意外的去世后一系列的心理和行為變化,本文試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對此篇小說進行解讀,以此探討主人公的心路歷程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情懷。
關鍵詞:尤多拉·韋爾蒂 《綠簾》 孤獨
尤多拉·韋爾蒂被西方文學界譽為短篇小說大師,在美國當代文學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毒G簾》是其首部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了十七篇作品,“故事中的許多人物都是會令北方波士頓人說‘不愿意與之交往的那種”,他們乍看起來像是偏居于冷漠南方社會一隅的“怪人”,但在韋爾蒂筆下,他們和茫茫眾生一樣在人世間掙扎、尋求。對小人物的書寫是現(xiàn)當代文學中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形式,韋爾蒂的作品之所以能夠具有別具一格的魅力,也得益于其細膩的人文關懷。本文選取了小說集中較少獲得研究者關注的同名短篇小說《綠簾》,以文本細讀的方法,在前人的理論基礎上對這個作品做進一步的解讀。
一、避世:一場精神圍困下的孤獨冒險
《綠簾》是一篇充滿敘事張力的小說,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沉悶庸常的南方小鎮(zhèn):某個夏日,拉金先生如往常一樣下班驅車回家,卻在臨近家門之時被一棵突然歪倒的巨大楝樹壓死,目睹丈夫死亡的拉金太太從此便如失去了靈魂的行尸走肉般,整日隱沒在自家花園中勞作,肆意生長的花木稠密得像一道綠色簾幕,形若高墻,將她與外界隔絕,直到某一天,她在恍惚中將鋤頭對準了黑人幫工杰米的頭顱……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使得小說頗具“南方哥特”式風格,但作為一名具有深刻人文關懷的作家,韋爾蒂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非意在單純創(chuàng)造驚悚或向讀者展示一個病理學上的病例。
小說正文從故事的中間部分開始講述,一開篇就塑造了一種打破平常規(guī)律狀態(tài)的天氣背景:這年夏季,拉金山鎮(zhèn)每天下午兩點左右準會落下點兒雨來,可是這一天都差不多到五點了,太陽依舊在空中炙烤著大地。小鎮(zhèn)上的女人都坐在自家窗前,搖扇、嘆氣,等著下雨。在“等待”這樣一個小說基調下,作者以拉金太太為主體,設置了三組處于失衡狀態(tài)的沖突力量。
第一,拉金太太與花園植被。太陽的暴曬、雨水的滂沱都阻止不了拉金太太每日在她的花園中忙活,“任何花草,只要她能弄到的或從郵購目錄上買到的,她都種上。她種得那樣稠密,那樣匆忙,那樣不假思索,絲毫不在乎鄰居們在養(yǎng)花俱樂部選種時的理念,比如如何構成合適的景觀,或者達致令人愜意的效果,甚至于顏色的協(xié)調之類”a。 表面上看,拉金太太是花園中這些植物的主宰者,但對于其在花園中的狀態(tài),小說中運用了諸如“笨拙、矮小”“古怪而膽怯”“淹沒”“神經繃得更緊”“纖細、莽撞”等類似性質的詞匯來進行描述,另外拉金太太也甚少剪枝、移栽或者固定花木,因此無序瘋長的植被日漸稠茂,甚至雜草也十分豐肥。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反而愈加襯托出人物生命力的缺失,隨著閱讀的深入不禁會讓人產生這樣一個疑問:在拉金太太的花園中,人到底是掌控著自然還是迷失于自然?
第二,拉金太太與自我主體。小說中故事的發(fā)生地拉金山鎮(zhèn)是以拉金先生父親的名字命名的,可以說拉金太太在小鎮(zhèn)上曾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主流人物。但丈夫去世后,她對人們的探望“并不領情”,而是選擇整日在自家花園中勞作,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好花朵朵,她自是一枝也沒有給誰送過;任誰生病離世,她也絕不會送花致意”(綠,171)。小說在前半部分采用第三人稱非全知敘述視角,并以小鎮(zhèn)上鄰居們的眼光對拉金太太進行“俯瞰”,將其塑造成一個逐漸偏離大眾的邊緣性人物?!懊刻煸绯?,或許都有人看見她走出白房子,邁著慢吞吞、幾乎是怯生生的步子,罩著件邋遢的工裝褲,經常頭發(fā)飄散著,沒梳到的地方還打著結呢”(綠,170)。這種不修邊幅的形象與每日早上在臥室窗前精心梳頭打扮的小鎮(zhèn)女人們形成了性鮮明對比?!八拇骄€輪廓分明。人們說,她從不開口”(綠,172)。自我意識和話語權的缺失,都在某種程度上暗示著拉金太太主體性的喪失。
第三,拉金太太與黑人杰米。相比于拉金太太對小鎮(zhèn)其他人前來拜訪并不領情的態(tài)度,在這一帶按日幫工收費的黑人小子杰米以“拉金太太也僅是偶爾容得下”的身份得以進入到其花園中。這一天,因為雨的遲到這樣一個偶然事件,再次打破了拉金太太的規(guī)律生活,使她在持續(xù)的勞作中毫無預兆地回想起丈夫去世時的場景——這是她一直竭力試圖遺忘的。記憶的閃回喚起她強迫性重復的本能,“生與死,她手握沉甸甸的鋤頭想道,如今生與死對她沒有任何意義,生與死只是她一直被迫要用雙手去實現(xiàn)的事情。她不住地追問:不可能去補救嗎?不可能去懲罰嗎?不可能去反抗嗎”(綠,174),于是她舉起鋤頭,對準了杰米無辜的頭顱。至此,韋爾蒂通過一層層矛盾的堆疊,將故事之弦逐漸引向最大限度。
在韋爾蒂早期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經??梢愿Q見原型批評中的漂泊原型,即主人公通過一系列冒險或探索經歷達到自我發(fā)現(xiàn)的目的。在本篇小說中,與其說拉金太太主動選擇了避世,不如說是被動地被看似偶然的外部力量拋入一場迷惘的探索之中。正如文中所提及:“某種程度上,她尋求的不是井然有序,而是多多益善,仿佛她特意要把自己的園中生活作為冒險進行得更遠更深入?!保ňG,170—171)冒險本是一種向外探索尋找、向內映照自我的過程,拉金太太卻在“綠簾”的裹挾之下,將自己置于愈加逼仄的境地,在重重的矛盾之中,逐漸喪失了自我的主體性,從而走向精神的困頓之路。
二、和解:花園中人與各種力量的平衡
在現(xiàn)實生活中,“簾”是一種遮擋之物,人們可借之塑造特定的幽閉空間,這個功能使其具有了兩方面的屬性:一是保護隱私,賦予主體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和安全感;另一方面,它的隔離作用也限制了主體與外界的交流,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束縛、剝離的意味。這兩種屬性,一種是主體的主動選擇,另一種則是選擇之后的被動附加。在小說中,“綠簾”指的是花園中野蠻生長的花草綠植所形成的天然屏障,拉金太太在“綠簾”的庇護下暫時實現(xiàn)了與外界的脫離,忙碌使其免受創(chuàng)傷初期傷痛回憶帶來的強烈感情沖擊。但從前文的分析來看,她以自我麻痹來對抗死亡陰影的嘗試是失敗的。沖突是創(chuàng)作者塑造文本的基礎,而對沖突的處理,才真正顯示出作家的深層創(chuàng)作觀念。
小說隨著拉金太太高舉的鋤頭達到緊張的高潮,就在這時,遲到了許久的雨滴開始落下來打在其手臂上,拉金太太小心地放下了鋤頭,靜靜站在原處感受著雨的輕柔?!坝旯夂吞柟獠煌曛腥f物都顯得熠熠生輝,不是因為反光,而是從內里,從其本身無言的結構里放出光彩”(綠,175),一場雨仿佛把拉金太太的生命力從麻木的軀殼中喚醒,韋爾蒂隨即轉變敘事視角,潛入拉金太太的感觀世界之中,一改小說前半部分沉悶壓抑的氛圍,用清新優(yōu)美的文筆將拉金太太對身邊自然景色的感受大段地描繪出來,細致地呈現(xiàn)出一顆被沉重的死亡陰影壓抑許久的心靈慢慢得到釋放的過程,“嘆息著,拉金太太把鋤頭拿低,小心地放到地面上,不讓它碰到生長中的花木。她靜靜地站在原處,挨著杰米,聽著落雨聲。雨多么輕柔。雨多么密集——這聲音宣告等待終于結束”(綠,174),就像一直緊繃的弓弦慢慢松弛下來,拉金太太一頭倒在花叢中,她終于獲得內心的安寧:“無窮無盡之物,無可抵擋?!保ňG,176)就像一場救贖,這場雨的降臨使得太陽光和雨光、自然力與人的生命力、拉金太太和黑人幫工杰米,甚至是生與死的矛盾在這一刻趨于緩和,達到一種平衡。
拉金先生因門前的一棵大樹喪命,這個看似偶然的事件樹立了人與自然的一種矛盾沖突關系。巨大的楝樹緩緩倒下,不僅奪走了拉金先生的生命,也象征著拉金太太精神世界的崩潰,強烈的陽光如同俯視眾生的神明居于小鎮(zhèn)上空,像鑷子般揪住拉金太太笨拙矮小的身影,瘋狂生長的綠植形若高墻隱沒了其間主人纖細的身影,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作者似乎在有意把自然塑造成一種與人對抗的無情的毀滅性力量。同樣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雨光”卻在此處被賦予了一種滋潤萬物的“生命力”的意象,也阻止了又一場悲劇的發(fā)生,由此,原本作為“施害者”的自然也兼具了“拯救者”的身份。另一方面,當拉金太太將鋤頭高高舉起對準杰米的腦袋時,身份也由原來的“受害者”變?yōu)榱恕笆┖φ摺薄.斃鹛乖诨▍仓胁皇∪耸聲r,只有杰米彎下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她動了動,差點成為“受害者”的杰米此刻也成了“拯救者”。相比于小說集中韋爾蒂一貫的冷靜客觀與寫實風格,這種通過特定空間內循環(huán)式的自我消解達到各種力量的平衡搭配和對立轉換,頗有些童話式的虛幻之感,這種取之于現(xiàn)實又超脫于現(xiàn)實的故事文本,流露出韋爾蒂本人的悲憫情懷。
三、短暫的治愈與普遍的悲憫
韋爾蒂筆下的主人公大都帶有一種孤獨、疏離的特質,實際上,對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那種陌生孤獨、憂郁痛苦以及人性異化的書寫也是現(xiàn)代主義作家格外熱衷的主題。作為一名敏銳的作家,韋爾蒂不僅能夠敏銳地觀察到社會中人物的疏離狀態(tài),同時也以強大的共情能力敏銳地感知到人物的孤獨內心,因此她的書寫既有一種俯視眾生的宏大視角,又在絕望處不經意間流露出悲憫的情懷。就像拉金太太,逃避、麻木、抱守殘缺、缺乏行動力,這樣的一個人物形象,如果掌握不好,會很容易塑造得令人生厭。韋爾蒂將其放置于面對死亡的境遇中,把人物放到自然中描寫,在大自然無法預測的毀滅性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面前,面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和終有一死的命運,人類是那么的無能為力與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短暫的治愈并不是小說的結局。從三個方面來看:一方面,拉金太太臉色慘白地倒在了花叢里,這里的倒下與導致拉金先生之死的楝樹歪倒暗合,有了死亡意象的關聯(lián),意味著拉金太太并非那么容易走出死亡陰影帶來的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作為個體的人類能夠體驗到的各種痛苦情緒其實也是具有社會性內涵的,也就是說這些感受是人人可以體會并能夠在人與人之間傳遞、交流的,但小說最后特意提到鄰居們紛紛關窗并發(fā)出含糊的噼啪聲,對應小說前半部分小鎮(zhèn)居民們從窗戶里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最后是黑人杰米,本來作為幫工是來幫助拉金太太移栽花木,卻在無意中經歷了一場死亡危機,最后在驚恐中跑出了花園。
韋爾蒂敏銳地捕捉到創(chuàng)傷性事件給人類帶來的三大后遺癥:主體精神的失落、人與外部力量的懸殊對比,以及悲劇命運的蔓延。
可以說,韋爾蒂清醒地認識到拉金太太的悲劇是個人悲劇、社會悲劇,同時也是一種命運悲劇。除去特定的時代因素,以拉金太太為代表的人類對生死奧秘的探尋注定是一場孤獨的冒險,亦包含著人類生存的永恒困境。韋爾蒂擅長以小人物來刻畫蕓蕓眾生,以小視角來探索人生奧秘,這位有著一雙藍色慧眼的女士,心懷著悲憫與熱情,就像她放下攝影專事寫作時曾說過的那樣:“我的愿望,應該說是我一向的熱望,不是判決式地按下手指,而是拉開帷幕,那落在人們之間無形的陰霾,那遮蓋住對彼此的存在、疑惑、人生的困窘表示冷漠的屏風。”
a 〔美〕尤多拉·韋爾蒂,《綠簾》,吳新云 譯,譯林出版社 2012年版,第171 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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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徐曉琦,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在讀;王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當代文學評論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