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星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1924年5月27日,在紹興縣議會年度第二十二次常務會議中,議員毛鼎培、徐維椿提出了一項關于紹興縣女子師范學校(以下簡稱“女師”)的新案。案由為“該校1924年度預算需款萬元以上,因縣自治費入不敷出,所增三千余元斷難籌措”[1],故擬停辦“女師”,將學生轉(zhuǎn)入同等學校,同時補貼每位學生二十元的書籍費用。面對突如其來的議案,部分謹慎的議員并未當即表示贊成,經(jīng)過一番辯論后決定將此事交付縣議會財政和教育二股聯(lián)合審查[2]。于是在29日的會議中,這項尚待審查的議案又重被提呈。得知此消息后,“女師”的學生反應異常激烈,在他們看來,毛鼎培等人停辦“女師”并非事出偶然,完全是一場醞釀已久的謀劃。因為自上一年冬季縣議會詆毀“女師”學校演出郭沫若新劇《卓文君》開始,雙方相互指責的輿論就一直沒有中斷,直到次年5月省教育廳才給出“公允”的裁決,但結(jié)果對“女師”不利。憤怒的學生和部分新派人士在29日沖進會議現(xiàn)場,試圖阻止議案通過,呈案議員毛鼎培落荒而逃。為避免事態(tài)激化,副議長徐繩宗向?qū)W生和民眾宣布取消該案。之后在紹興縣議會回復省教育會的函件中,學生們的行為被表述為“突有形似學界多人,來會騷擾”[3]。但在學生看來,這次沖擊議會的行動是反抗封建、爭取自由獨立之女權的正當學潮。據(jù)說在場參與驅(qū)逐議員者除紹興“女師”學生50余人外,尚有不明身份的紹興縣民40余人。由于1924年5月的《越鐸日報》現(xiàn)已全部遺失,我們很難了解當時的具體情況,但是在1985年浙江省青年運動史研究室所編的青運人物傳略中,一個隱藏在紹興第二小學擔任訓導主任的共產(chǎn)黨員及其領導的社會主義青年團(SY)團員,被描述為是這次行動的負責者(1)參閱《何赤華烈士傳略》《青年先驅(qū)者之歌:浙江青運人物傳略》(第一輯),杭州:浙江省青年運動史研究室1986年編印,第132頁。。紹興“女師”師生表演新劇《卓文君》何以激起地方議員興師動眾地討伐?地方女子師范學校的師生和議員們之間的沖突,又為何由一個革命黨團組織領導了此次行動?種種細節(jié)表明,1924年紹興“女師”的學潮運動和地方革命的動員之間存在密切的關聯(lián)。
在1920年代中國革命研究史上,關于地方革命力量如何形聚這一問題曾受到多位學者的關注,但基本上都圍繞著“政黨組織化”為中心展開研究。主要觀點有二:一是地方舊士紳加入新政黨完成新舊精英政治的過渡,二是地方新知識分子借助“民眾運動”推動地方力量的組織化[4]。在地方知識分子以“運動”的方式推進地方力量黨化的研究中,不少人忽視了新教育思潮和新學生群體在這一過程中承擔的作用。在1920年代的地方政治生態(tài)中,新文化通過教育立法首先在學校的推廣讓學生成為革命運動的急先鋒,而社會運動易于“政治化”[5]的特點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代又顯得格外突出。本文以1924年紹興“女師”的學潮為例,探尋新教育對1920年代中國地方政治力量重組的影響。
紹興女子師范學校原名明道女子師范學校,魯迅最親近的叔祖周椒生、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都曾在該校任教。在紹興地方多本革命史匯編書籍中,1924年紹興“女師”的學潮經(jīng)常被誤認為是因演出話劇《卓文君》而引發(fā)的“卓潮”(2)據(jù)中共紹興縣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紹興革命大事記1919—1949》“1924年5月”條記載:“是月底紹興女師學生演出《卓文君》《孔雀東南飛》等新編反封建戲劇,全城反響強烈?!痹凇?924年6月”條記載:“四日紹興縣議會以‘女師男女師生合演《卓文君》有礙風化’等為由,開會決定‘停辦女師’。消息傳出,女師學生強烈反對,奔走各地求援,呼吁各界同情?!眳㈤喼泄步B興縣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紹興革命大事記1919—1949》,1986年內(nèi)部印刷版,第50頁。后來的“文壇失蹤者”王以仁曾把1923年省立五中學潮發(fā)生的原因誤認為是沈肅文支持學生表演新劇《卓文君》(王以仁:《沫若的戲劇》,《民國日報·文藝周刊》1924年7月22日第43期),并不知情的王以仁在文中寫道:“但是沫若雖在狂呼,而奴性最深的中國人,卻誰也不曾被他喚醒!可憐我們浙江五中的校長沈肅文,因為排演這一本《卓文君》竟被那班鉆進鐵圈里面去維持風化的議員老爺們所彈克,終于把他的校長的位置犧牲!”也有人把1924年5月底學生反對“停辦女師”學潮誤認為是因為縣議會反對女師學生表演新劇《卓文君》。參閱李雯:《大革命時期的紹興女師》,紹興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紹興文史資料》(第4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頁。,但是實際的“卓潮”發(fā)生于1923年底,即“女師”學生在紀念學校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會上演出新劇《卓文君》而引發(fā)的學潮。1923—1924年間,紹興“女師”總計爆發(fā)了三次規(guī)模不等的學潮,三者之間存在密切關聯(lián)。因演劇而爆發(fā)的“卓潮”既可以視作是第一次學潮的延續(xù),又可以視作是第二次學潮的起因。早在1923年4月,因“女師”校長俞少村辭退了一位林姓新派教員,學生們發(fā)起了驅(qū)逐校長的運動(3)參閱張?zhí)幍隆缎梁ジ锩鼤r期紹興同盟會光復會會員略舉》,《辛亥革命紹興史料: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紹興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組1981年編印,第85頁。。俞本人原系辛亥革命時期紹興縣光復會會員,新政后即為紹興縣議員,同時擔任“女師”校長。此次事件起因于新派教員林某與舊教員意見不合而遭到排擠,被強令中途解職[6]。林“居心公直”頗受學生愛戴,學生要求校長挽留林教員并撤換舊教員何逸仙、阮平甫二人,不料校長不僅不肯答應反而對學生“大罵一番”[7]。本來驅(qū)逐教員的學運升級為驅(qū)逐校長,5月15日備受學運壓力的俞少村離職,隔日新派校長朱兆萃從上虞春暉中學調(diào)來就任[8]。
據(jù)《大革命時期的紹興“女師”》記述,朱兆萃執(zhí)掌校務后銳意革新,新文化風氣漸濃。他允許學生建立各種民主自治的社團,支持學生演出新劇,這些行為在當?shù)匾耘f士紳為代表的議員們看來是“不守本分”“大逆不道”。1923年11月17日,紹興“女師”為紀念本校成立二十周年而大演新劇。第一日演《虛榮》《鬼火》《孔雀東南飛》,到場觀眾達“千二百人以上”[9],第二日(18日)演出新劇《孤鴻》《小孩子是不懂的》《卓文君》。據(jù)一名叫“懷羽”的觀眾記述,演劇當晚“觀眾很多,而且人品又很雜亂”,劇場頗為紛擾。演《卓文君》時又突然下雨,只有少數(shù)“誠信鑒賞真藝術”[10]的觀眾堅持看完該劇。劇演之后,誹謗之聲即起。21日紹興縣議會第四次臨時會議中,毛鼎培臨時助議稱紹興“女師”演《卓文君》劇“演者不以為恥,觀者引以為笑談”[11],而男演員司馬相如未注明由何人飾演,分明是為了遮掩“男女同臺”的不光彩。一部分議員雖認為演劇情況未知,但是“女學生之不諳自由戀愛而特意提倡之確有未妥”。徐維椿又補充云該劇腳本已編入女校教科書“荒謬至極”,建議驅(qū)逐校長、撤換教員并呈請教廳加以懲戒。徐維椿的激烈主張很快遭到另外兩位議員的反對,但經(jīng)過表決,大多數(shù)議員同意函請縣署撤換“女師”校長(4)見《議會請撤“女師”校長》,《申報》1923年11月25日,第11版。文稱毛鼎培提呈的議案內(nèi)容為“縣立女子師范學校,于舊歷十月初十、十一兩日令學生演戲,內(nèi)有卓文君一劇,跡近誨淫且劇中扮演司馬相如之人系臨時由男教員代扮,大傷風化。函請縣知事顧知事立予撤換校長以昭懲儆”。。11月23日的第八日會議中,議員孫慶麟認為“女師”案實為文學上之表演,在杭州已經(jīng)演過未見議論,如果強行抵制則會留下“少見多怪”的口實,他提議將“撤換”改為“嚴于處分”[12],在場的20位議員多數(shù)同意通過。12月底,在徐維椿和毛鼎培提呈的《撤換縣立女子師范校長之提案》中,朱兆萃被認為有五項“違紀事實”而必須被撤換:“違背部令,校長兼五中課程每周二十個小時”(5)據(jù)朱兆萃的回憶,當時“女師”的薪水很微薄,“幸而有五中五師的兼課,可以略資彌補”。參閱朱少卿:《憶大白先生》(續(xù)),《中央日報》1933年2月14日,第4版?!斑`規(guī)任用五師、一師畢業(yè)生多人充當教員及教務人員”“濫用情面、不講衛(wèi)生”“極端斂財:學校演《卓文君》戲劇時曾登報廣告,觀戲券三角,中飽私囊”[13]。1923年12月28日,縣議會第五次臨時會議第十一天會議,第一議題就是“撤換縣立女子學校校長案”。匯報此案的人是徐維椿和毛鼎培,議員們改標題為“撤換縣立女子學校校長建議案”,建議縣知事“以懲溺職而維教育”[14],該案在當天三讀通過。學生們再一次被這種公開挑釁激怒,他們在12月30日向報界提交了集體宣言并逐一反駁縣議會給朱兆萃羅列的五條罪狀,認為此事系徐維椿和毛鼎培憑借“議會的聲勢”摧殘教育,宣誓不惜犧牲一切和議員們“奮斗到底”[15],同時向縣議會正副議長呈文表明反對撤換校長的決心。消息很快傳播到滬杭等地,“浙江旅滬學界”邵力子、周建人等12人聯(lián)名致信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和紹興縣知事,痛陳浙江教育正處在新舊蛻化時期,斷不能容“思想荒謬之人橫加干涉”[16]。由于此時恰逢省立第五中學驅(qū)逐校長沈肅文的學潮激化,紹興縣議會無暇顧及學生們的抗議?!芭畮煛睂W生的宣言雖然蔓延到滬杭報界,先后收到了來自北京、上海、杭州的支援電文,但總體上影響有限。1923年底,紹興縣教育局公布寒假時間自當年1月21日起至2月23日,舊歷新年的到來加之《越鐸日報》的停辦可能都使得這次學潮提前結(jié)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
由于寒假放假等因素,直到3月“女師”的議案才被重新提及。先由省議員陳惠民向省教育廳提交質(zhì)問“女師”演劇的議案,省議會向教育廳下達省署第66號訓令審查此事,教育廳復在4月5日發(fā)函令浙江省通俗教育會審查此事。據(jù)《申報》4月23日載,浙江省通俗教育會的審查意見:“查此案前奉鈞廳訓令審查,實值寒假停會,茲奉令催,遵即開會審查。察該劇本用意,以為千余年來我國社會對于女子束縛過甚,思有打破舊習以恢復其自由,立意未嘗不善,惟是學校選劇,須擇中正平和、絕無流弊者表演之,庶足以裨益青年,風示社會,否則一涉偏激,即難為訓。細按文君當日事情,揆之人情,雖不無可諒,然此種舉動,實不足以昭示社會,樹一般青年之模范。且查該劇本后幅,敘述文君對答其父及翁口氣,語多偏激,冒然演之,不特矯枉過正,有失社會之同情,且恐流弊滋多,轉(zhuǎn)啟青年之誤會,于教育原理,未能適合,是可斷言。職會以為各校學生,如欲演劇,盡多佳本,殊無采取此劇之必要?!盵17]不久后(4月25日),紹興縣署回復了縣議會年前關于撤換紹興“女師”校長的公函。據(jù)稱,縣署接到議會關于撤換校長建議函后,立刻委派勸學所審查朱兆萃各項“違紀事實”,經(jīng)審核議會所列舉朱兆萃的五項問題均不存在違紀現(xiàn)象。也許是為了平復雙方的情緒,《越鐸日報》在刊登公函的版面中同時刊登了《審查卓文君劇本之結(jié)果》,似乎有意要告知議會和學生們此事已經(jīng)結(jié)束。而后,浙江省教育廳就此事向省議會作了最終回復,結(jié)論及處理措施為:一、《卓文君》劇本不合教育原理,不得再演;二、對“女師”校長予以申誡[18]。這樣的結(jié)果無疑為省縣議會的議員們挽回不少面子,同時也安撫了學生們反對撤換校長的情緒。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事件的消歇。早在浙江省通俗教育會向教育廳回復審查結(jié)果之后,一位化名“鶻突”的人就在上海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fā)表了《紹女師“卓潮”尾聲中的池魚:教育原理》一文。據(jù)“鶻突”稱,此次議會反對“女師”校表演新劇《卓文君》實際上是借“戲劇之問題”來達到驅(qū)逐校長的目的。因朱兆萃擔任校長期間,在幾次教員任免事件中損害了地方議員們的利益。據(jù)鶻突透露,在浙江省通俗教育研究會審查《卓文君》劇本時,紹興籍會員陳純?nèi)撕土_迪光均主張可以表演,但是與紹興地方議員關系密切的教育廳第二科科員沈光烈則主張由教育廳下令禁止,而“甘作傀儡”的教育廳長張宗祥則只能宣布由沈主導的審查結(jié)果,因此對于這一次學潮來說,《卓文君》劇本更像是被“殃及的池魚”[19]。對于省教育廳處理的結(jié)果,“女師”學生和縣議員恐怕都不滿意。當縣議會在1924年5月底提出“撤銷‘女師’案”之后,二者之間的沖突再起。
前文已述,1924年5月底紹興縣議員毛鼎培等人提出“停辦‘女師’”案后,第二天(29日)“女師”學生和部分學界中人沖進會議現(xiàn)場迫使議長撤銷議案。相比于1923年底的“卓潮”,學生們和議會議員的直接沖突顯示了這一次學潮的激烈程度。沒有更多材料表明,紹興“女師”學潮在29日之后有后續(xù)的示威行動,但是“停辦女師”的消息很快在滬杭一帶傳播開去。熱情的函電來自學界、工商界、婦女界等多類組織,作為紹興地方“革命輿論”陣地的《越鐸日報》上,來自各界的“聲援”電文亦與日俱增。據(jù)目前報刊上刊載的電文統(tǒng)計,各界為支援此次學潮共發(fā)出函電14件,其中《越鐸日報》刊載9件,上海的《申報》刊載4件,《民國日報》刊載1件。相關電文刊載情況列表如下(見下頁):
毛鼎培等提案議員也許沒有料到,在短短的幾天之內(nèi)一場發(fā)生在紹興地方的教育事件被傳播得幾類于“全國皆知”。實際上,在5月31日的《申報》中就有人提前預料到這場風波的到來,“但地方一般士紳均認為縣議會之教育自殺政策,將來或不免與縣議會有一番爭執(zhí)”[20]。6月1日,邵季昂、周建人等代表紹興旅杭公民等分別向浙江省教育廳、縣議會和紹興“女師”發(fā)出快郵代電。緊接著浙江省教育會在6月3日召開常務會議時決議,一面函請紹興縣議會請其設法維持,一面致函縣教育會請其從中調(diào)停[21]。6月4日起,報刊上的電文逐漸增多,各類電文措辭也愈加激烈。6月7日,魯迅等人代表“紹興旅京學界”向“紹興縣教育會”發(fā)來質(zhì)詢電文[22]。面對突然增多的輿論譴責,毛鼎培等人沒有甘心罷手。為了轉(zhuǎn)移民眾和學生們的注意力,在6月14日召開的縣議會第五次臨時會議中,他們派代表沈鈞提出縣立“女師”改聘女子校長的建議案。沈鈞在提案中認為,中國素有重男輕女之風,因此女子因為不能受教育而在社會上處于很低的位置。在女校創(chuàng)辦之初,不得已才任用男性擔任校長,隨著女子教育日漸發(fā)達,女子當中不缺師資以充當校長等職者。優(yōu)點有二:“對于考察學生個性,女校長優(yōu)于男校長”;“既用女校長,則可多聘女教員”[23],此外,還可以避免外人非議以維持教員的清白。這些建議顯然符合守舊派議員們的心態(tài)。為了避免新派的抵制,他們在提案中“略謂本會前因經(jīng)費關系,擬縮小‘女師’范圍并非故意欲停辦‘女師’,現(xiàn)在該案時效已失,可不再提。惟外間對于本會此舉頗多誤會,今提議此案蓋所以表示本會維持‘女師’之苦心也”。這些言辭多少表明縣議員們“做賊心虛”的心態(tài),實際上自“卓潮”開始,縣議會中的毛鼎培等人最為關切的一件事就是撤掉“女師”校長朱兆萃,改聘女子校長不過是故伎重演。6月17日“女師”學生聞訊后即向報界再發(fā)宣言,宣言稱朱兆萃“熱忱任事,銳圖振刷。何能因議員之仇視威逼,聽其無辜去職?”[24]
各界支援1924年5月底紹興“女師”學潮電文的刊載情況(1924.06.04—1924.06.17)
紹興“女師”的學潮大約在新任知事到來之后漸漸平息,撤換校長成為毛鼎培等人控制地方教育權的殺手锏,但是終究沒有成功。從文獻上看,縣議會聘用女校長案在后期沒有被重提,學生們也沒有就此事發(fā)出新的抗議。這當然不能理解為議員們和學生們達成和解,新到任的縣知事姜若或許為緩解二者間的緊張關系做了不少工作[25]。6月27日《越鐸日報》刊載了紹興縣議會給省教育會的復函[26],從其中所謂“立法與教育并重”等語可以看出縣議會試圖“大事化小”的態(tài)度,1924年“女師”學潮至此結(jié)束。
汪漫之后來認為1924年紹興“女師”的學潮是上一年冬季“卓潮”的延續(xù),縣議會借口經(jīng)費不足要停辦“女師”是“舊仇未消,新恨又起”。盡管1923—1924年紹興“女師”三次學潮背后的復雜力量是報刊無法呈現(xiàn)的,但至少可以看出一方面紹興地方新派師生與地方舊派議員之間的互相不信任,自治主義思潮風行一時(包括地方自治和學生自治風潮);另一方面由新報業(yè)構(gòu)建起來的輿論空間對地方政治和文化產(chǎn)生了較為明顯的影響。在這兩個大的思想背景下,都市同鄉(xiāng)組織之于地方新文化發(fā)展的作用得到凸顯。后來“女師”學生集體宣言中也承認學潮取得進展有賴于“國內(nèi)各公團暨旅外同鄉(xiāng)主持正義,直言聲討”[27]。這似乎表明那些以“界”和“會”命名的同鄉(xiāng)組織在民國地方政治發(fā)展中的作用不容忽視。
在蕭邦奇看來,“界”這一概念在晚清的出現(xiàn),是科舉廢除后中國精英階層多樣化發(fā)展的體現(xiàn)[28]。晚清時期在北京就已經(jīng)存在江蘇、四川、湖南、湖北、山東等省的“旅京學界”,這類組織在1905年前后興起似乎表明與科舉廢除后知識人滯留北京有一定的關聯(lián)。稍后不久,在知識人向都市遷移的過程中,上海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旅滬學界”等同鄉(xiāng)組織。隨著新文化運動在上海和北京等地的發(fā)展,城市成為了知識分子向往之地,它背后起作用的乃是新的文化觀念,上海也因此被描述為“光明先導之區(qū)”[29]。隨著新文化的深入發(fā)展和社會經(jīng)濟轉(zhuǎn)型,基于職業(yè)區(qū)分的“界”或“會”逐漸增多,他們作為都市“旅人間的合作組織”而存在,不僅在都市中發(fā)揮“利益共同體”的作用,也同時將功能擴大到地方建設中去,尤其是在新文化的輿論動員上,同鄉(xiāng)組織表現(xiàn)出較為積極的一面。唐力行曾將其表述為同鄉(xiāng)會的“救鄉(xiāng)功能”,其影響地方建設不僅僅體現(xiàn)在賑災救濟方面,“家鄉(xiāng)發(fā)生一些不平事,同鄉(xiāng)會也可以利用他們的社會聲望和輿論工具,上通中央、省城的政要,施加強大的影響力。他們彈劾地方上的貪官污吏、不法勢豪,發(fā)表政見,革新地方,地方惡勢力鞭長莫及,也奈何不得他們”[30]。在1924年紹興“女師”學潮中,都市同鄉(xiāng)組織正是通過報紙這一現(xiàn)代輿論工具發(fā)揮了輿論監(jiān)督的作用并最終影響了事件結(jié)果。這一現(xiàn)象表明,在新文化運動由大都市向地方城市發(fā)展過程中,新文化類同鄉(xiāng)組織作為一種“中介”起到了重要的社會動員作用,它進一步驗證了美國學者顧德曼(Bryna Goodman)的觀點:“旅居都市的同鄉(xiāng)組織與地方革新派聲氣相通,是促進地方政治文化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一個重要因素?!盵31]須注意的是,這些來自都市的“支援”并不代表身處都市的新文化人對地方建設中的矛盾和沖突有客觀的認識,他們往往以“維新是好”的態(tài)度支持了一場他們了解不夠充分的學生運動。另外,作為都市生活的獨立人,帝制傳統(tǒng)中的鄉(xiāng)土觀念逐漸被帶有“國家主義”和“個性主義”特征的新文化建設熱情取代,新文化同鄉(xiāng)組織也因此存在不穩(wěn)定甚至是實用化的特點。在1924年紹興“女師”學潮中,除了“女權運動同盟會浙江分會”“浙江女界聯(lián)合會”(這兩個組織實際上由省議員王璧華女士領導)以及“浙江旅滬工會”“上海大學浙江同鄉(xiāng)會”(這兩個組織系共產(chǎn)黨早期外圍組織)這類組織存續(xù)的時間較長外,其它如“紹興旅京學界”及“旅杭公民”等團體幾乎就是“曇花一現(xiàn)”式的存在,這些組織大約都是友朋之間臨時組建的。新的問題是,“旅京學界”等同鄉(xiāng)組織支持這場學潮對地方政治力量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1919年冬,魯迅賣去紹興新臺門攜眷赴京之后,似乎對紹興的情感淡漠了許多,也許在更早的時候魯迅就已經(jīng)不再熱心故鄉(xiāng)事務了。他的日記自1913年8月20日之后就再無《越鐸日報》的字樣,這與其說是一種因地理空間較遠而產(chǎn)生的情感疏離,不如說是因為魯迅在民初所崇信的“由地方自治達共和之治”之政治理想的失落。1912年1月19日,《越鐸日報》刊載了《維持小學之意見》一文。這篇文章系周作人代擬、魯迅修改并與周建人共同署名,是周氏三兄弟少見的“合作”。文首“比者華土光復,共和之治可致,地方自治,為之首途”等語足以表明三兄弟對于共和理想的期待,在他們看來要實現(xiàn)此政治理想之根柢在“國民教育”。周氏三兄弟的言論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以“民國教育”和“地方自治”為基礎的共和想象,此種政治理想經(jīng)過袁氏憲政和張勛復辟之后仍然在北洋軍閥時代頑強地保存下來,在盧永祥督浙時代演變?yōu)轭H為流行的“聯(lián)省自治”運動。有學者認為,“聯(lián)省自治”運動的興起,實乃晚清以來的地方主義和統(tǒng)一思潮在軍閥割據(jù)局勢下相激相蕩的結(jié)果,其中更糾結(jié)了中國“長遠以來的中央政權與地方政權之間的博弈”[32]353-354。袁世凱政府結(jié)束時的混亂,使得聯(lián)省自治風潮成為解決中國問題的首要選擇,而在廣州的孫中山亦曾希望借相對狹隘的“省域主義”(provincialism)來瓦解袁世凱的中央集權式統(tǒng)治,但后來到了國民黨1924年一大時,他又公開表態(tài)“聯(lián)省自治”是分裂中國的行為。也許盧永祥督浙時期提倡的“浙江憲政”或有開明之處,但由于1923年“曹錕賄選”的新聞在6月份傳遍東南,輿論已經(jīng)在無形中削弱了地方民眾對議會政治的信任,盧永祥竭力推行的“三色憲法”也最終難免“完全付諸泡影”[33]。無論如何放大或縮小觀察范圍,1923—1924年的紹興“女師”學潮實際上發(fā)生在浙江“自治憲政”的嘗試時代,也同樣是“五四”后新文化思潮由省城杭州向地方擴張時代。自治憲政遭遇著民眾信任危機,新文化的深入動員又導致新舊勢力沖突加劇。學校作為地方新文化和新政治思想傳播的主陣地,頻頻爆發(fā)的學潮成為了諸多矛盾的外在表征。1923—1924是紹興地區(qū)學潮的頻發(fā)之年,學生運動總體的矛盾集中在“議員”“學生”和“校長”三者之間,然而內(nèi)幕卻相當復雜。不僅有士紳派借助新文化為幌子來詆毀政治競爭對手,新教育隊伍內(nèi)部亦存在“黨同伐異”的現(xiàn)象,地下革命黨團組織者更是善于從學潮中確立威信發(fā)展組織。那么,各類勢力的代言者或組織是如何楔入學運中的呢?
事實上,紹興“女師”在1923—1924年間爆發(fā)的三次學潮中,議員們希望達到的目的并非是阻止學生表演新劇,而是試圖通過種種理由撤換“女師”校長朱兆萃。按朱兆萃自述,他從上虞春暉中學來紹興“女師”是受“頗有革新精神”的劉大白等人邀請及紹興“女師”創(chuàng)辦者王子余的人格感化[34]。朱的身份頗為特別:一是非紹興籍本地人士;二是新文化運動派的支持者;三是國民革命派的支持者。由于他與宣中華是同學,紹興“女師”在1923—1924年間收納了不少黨團組織成員,他本人也藉由私人網(wǎng)絡在1924年加入國民黨。朱兆萃的特殊身份及其在紹興“女師”推廣的教育革命運動無疑會損害地方“咸與維新”派士紳的固有利益。據(jù)學生們的反映,1923年的紹興“女師”學校教員多半為“陳腐之輩”,講授國文多為“不切實用之深僻古文”(6)學生們不喜深僻的古文,有可能出于偏見。多數(shù)青年恐不愿意動腦深究學問,對淺顯易懂的白話文表現(xiàn)出親近的一面,更何況新文學張揚叛逆和反對的精神因子頗能吸引青年學生,新文學成為激進青年想象自我和社會實踐的重要“中介”。參閱劉子凌:《民國大學里的新文學教育實踐及其限度——以楊振聲為中心》,《東岳論叢》2019年第1期,第94頁。。前任校長俞少村曾在學校旁租屋公然蓄妾[35],此種舊習氣難為“銳意革新”的新文化派校長所容。
1924年“停辦女師”提案事件發(fā)生后,支持學生的一方在報刊上公布縣議員仇視女校的更多細節(jié)。如毛鼎培的一個姘婦曾經(jīng)在紹興“女師”學校讀書,但是因為品行惡劣被同學們攻擊而最終退學,毛對此懷恨在心。徐維椿的兒子徐進才曾為“女師”教員,但因不能稱職而被學校辭退。此外尚有幾個紹興地方人士希望謀求“女師”教職而被朱兆萃拒絕,因此他們串通議會問難校長。一個更直接的原因據(jù)說是因為在1923年“女師”紀念學校成立二十周年表演新劇時,有幾個議員沒有帶入場券想擠進會場觀看被學生拒絕。雖然學生的“一面之詞”可能存在丑化貶低縣議員形象的成分,但是多少反映出舊士紳派議員控制地方的舊有權力受到新文化派的沖擊,這和郭沫若后來在1926年理解的“新舊文化沖突”[36]是不一樣的。在1923—1924年間紹興“女師”爆發(fā)的后兩次學潮中,代表著地方士紳派利益的提案議員毛鼎培和徐維椿顯然是事件的“主謀”。據(jù)報載,毛鼎培是民初紹興縣湯浦鄉(xiāng)人,曾經(jīng)是紹興“十三鄉(xiāng)自治聯(lián)合會”即“稽山公會”的鄉(xiāng)董之一。1912年王金發(fā)攜眷離紹去滬后,袁世凱系下的前清武備學堂學生陸鐘麟署理紹興縣知事。前清時期反滿革命組織“共進會”被強行解散,宋紫佩等人遂聯(lián)合各鄉(xiāng)舊紳組建“稽山公會”這一自治組織,同期創(chuàng)辦了《天覺報》來對抗袁氏政權。在1912年底,他們?nèi)w會員推薦宋子培(宋紫佩)為紹興縣民政科科長,要求陸鐘麟指定錄用宋并同時撤掉在任民政科長姚偉辰。武人陸鐘麟根本不會在意這種請求,他將稽山公會視為“匪黨”[37]。當然,宋紫佩高估了那些鄉(xiāng)董的自治共和理想,他們其實更為看重的是如何維持自身在地方的利益。1918年蔣尊簋(百器)督軍浙江,開始了新一輪的自治運動。在當年7月5日紹興縣湯浦鄉(xiāng)的省議員初選中,毛鼎培等鄉(xiāng)紳為了確保自己當選,竟“邀集黨羽攜帶兇器”[38]強制要求選民填寫他們的名字。此事雖引起當?shù)孛癖姽珣?,但似乎并未影響選舉結(jié)果。在盧永祥督浙時代,毛鼎培已經(jīng)成為紹興縣舉足輕重的議員之一。即便是1927年國民黨紹興縣黨部執(zhí)掌紹興地方權力之后,回到故鄉(xiāng)湯浦鄉(xiāng)的毛鼎培仍然企圖在地方政治中“頑強”地發(fā)揮作用,甚至一度重啟“稽山公會”的名號排斥異己力量[39]。他們是魯迅所形容的“漂亮的士紳”一類,常常扮演“革命的合作者”來維持自身在地方的權力,當然一旦有時機阻礙新文化派勢力的發(fā)展,他們也絕不猶豫。
1924年5月底,就在毛鼎培、徐維椿等人策劃停辦“女師”的激進提案時,紹興縣的另外一支政治力量正在“地下”悄然成長。后來社會主義青年團紹興支部書記何赤華可能要暗中感激毛鼎培等人的這一次激進選擇,因為在反對縣議員停辦“女師”的行動中,何赤華成為了“女師”校學生中的英雄人物,這無疑為革命黨團組織的發(fā)展提供了新機遇。毛鼎培之所以選擇在5月底一舉停辦“女師”也并非偶然,從4月底到6月初之間紹興地方行政權力的“真空”為他們大膽行動提供了契機。1924年4月底,紹興縣知事顧尹圻奉省令調(diào)任武康縣[40],新的知事將從鄞縣調(diào)來。但是不知何故新的知事在一個半月后的6月8日才到紹興[41]。毛鼎培等人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最終讓他們停辦“女師”提案偃旗息鼓的并非只是學潮中的學生、紹興旅居都市的同鄉(xiāng)組織,還有一支隱藏在紹興教育界的革命黨團組織。學潮平息后縣議會在給省教育會的復函中這樣描述當天的場景:“不料五月二十九日,突來類似學校教職員學生多人,要求旁聽。嗣因是日出席議員不足法定人數(shù),正在宣告散會時,該旁聽人竟敢闖入議場,關閉門戶,肆口謾罵,其一種強暴脅迫情形,殊出人意表?!盵26]許多年后黃超裳及學潮參與者張柳生、王若真等人回憶,證實了這一次行動系當時社會主義青年團紹興支部書記何赤華領導。
早在1923年春夏之交,紹興地區(qū)的“女師”和五師(1923年秋與五中合并為一校)已經(jīng)成為了各種黨團組織的秘密棲身地。國民黨推行國民革命曾吸引了不少同學參加,而此時共產(chǎn)黨及社會主義青年團亦積極擴大組織。據(jù)徐梅坤在1961年的回憶,他在1923年“春夏間”派已是黨員的徐白民(宣中華同學)、唐公憲、何赤華到紹興工作。何的公開身份是紹興縣立二小訓導主任,他在1922年底就已經(jīng)加入共產(chǎn)黨,而唐、徐二人則安排在紹興“女師”教書,據(jù)說當時同時被安排進入紹興“女師”讀書的還有進步學生黃超裳、沈藹春、沈蓮春等三人[42]。如果徐的回憶屬實,那么1923年5月紹興“女師”發(fā)生的學潮可能與社會主義青年團有關,后來《金世楨傳略》中也提到驅(qū)逐校長俞少村的學潮是由金世楨聯(lián)合“女師”學生車素英等人策動。
據(jù)檔案顯示,1923年10月前后或更早的時候,杭州地方團第三支部的王華芬、錢耕莘兩人被派往紹興從事青年團的活動[43],然而此二人在紹興似乎沒有太大的作為。錢耕莘在1924年6月前后因為不遵守紀律被杭州地方團除名,王華芬則前往蕭山縣衙前農(nóng)村小學當教師,后來王在那里成了沈玄廬的妻子。真正在紹興有作為的是共產(chǎn)黨員兼青年團紹興支部書記何赤華,在1923年的地方黨團組織發(fā)展工作中,他幾乎是處于“孤軍奮戰(zhàn)”的狀態(tài),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成功地組建起社會主義青年團紹興支部(1923年3月)、中共紹興支部(1923年7月)。到了1924年5月初,他比較成功地發(fā)展了一批青年革命分子。據(jù)同時代人的回憶,何赤華在1924年4月底曾組織了紹興縣城紀念五一的游行活動,5月又在《越鐸日報》上刊發(fā)文章(《越鐸日報》1924年5月份全月遺失)?;蛟S是因為這些活動使得何赤華贏得了不少支持者,所以他迫切地要求上級允許組建紹興地方團。1924年5月,何赤華在向黃中美的匯報中稱紹興團員有“十人之多”,如擴充起來能達“二十余人(是嚴格的)”。由于此時紹興國民黨部建立的消息已經(jīng)提前放出,黃中美因此申請團中央派人去紹興組建地方團以“跟進”[44]革命。因此,我們可以將何赤華在1924年5月29日率領學生沖擊議會的行為認為是擴大黨團組織建設需要,更何況這次運動的骨干成員車素英與團員金世楨曾經(jīng)共同聯(lián)合策劃了1923年的學潮,而金世楨和何赤華在當時是戀人關系(7)何、金兩人在1924年6月結(jié)婚,據(jù)說婚禮就在蕭山縣衙前鎮(zhèn)沈玄廬的家中舉辦。參閱《金世楨傳略》,《紹興黨史人物傳》,中共紹興縣委黨史辦公室1989年編印,第96頁。。也許大多數(shù)革命回憶錄“放大”了社會主義青年團在紹興的作用,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們曾經(jīng)介入紹興“女師”學潮的事實。1924年6月俞秀松到紹興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在紹的團員僅存三人“何赤華(第二高級小學教師)、黃超裳(8)黃超裳1924年4月在紹興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參閱《團杭州地委報告第一號——地委改選后的三、四月份工作情況》(1924年4月20日),《浙江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群團文件)1922—1926》,中央檔案館等1985年編印,第45頁。、金世楨(女師學生)”[45],并且在俞秀松的觀察中,1924年的紹興“全是宗法社會的狀態(tài),紳士勢力非常之大,利害觀念非常之重,所謂‘錢鬼子’‘紹興師爺’兩種人就是該地的代表。……中等學生約千余人,極無生氣,比較能夠活動的分子不多,不是紹興本地人”,因此他悲觀地決定“地方團暫無組織之必要”[45],由此也可以看到地方革命黨團組織在1920年代初期群眾動員中的艱難處境。1924年隨著國共兩黨合作的推進,國民黨組織在紹興的活動公開化,新教育的力量也經(jīng)由革命黨團組織的聚攏開始“黨化”和“組織化”[4]42。1924年6月22日,國民黨紹興縣黨部成立,何赤華以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加入國民黨被選為執(zhí)行委員,朱少卿為候補委員[46],或許在上級組織看來,何赤華加入國民黨更有利于廣泛的、群眾性的國民革命運動的開展。
在中國近代史的研究中,地方力量的黨化被視為革命展開的重要前提。作為民初地方縣城的一所女子師范學校,紹興“女師”1924年爆發(fā)的學潮雖然表面上顯示的是地方守舊派議員與新教育之間的矛盾,但是背后卻交織著革命黨團組織、新文化派和“咸與維新”派之間的勢力較量。這一場在“地方縣城”空間中爆發(fā)的學運充分顯示了歷史的復雜性,也同樣檢視了以往歷史認知的不足。首先,新文化運動在1920年因教育部的行政助力開始由都市中心向地方縣市推廣,1923—1924年正是第一批新文化師資力量開始在各地教育界站立根基的時代,也是地方縣市新舊文化沖突逐漸凸顯并走向尖銳的年份。然而,新文化派的核心力量在京滬等都市,新文化傳播的“都市經(jīng)驗”讓他們低估了新文化在地方縣市遭遇傳播阻力及勢力沖突的復雜性(9)紹興“女師”學校的校長作為“地方縣市”新文化傳播主力的代表,在與地方縉紳的勢力沖突中顯示出無力的一面,這也是地方新教育和革命黨團在后期聯(lián)手的一個重要原因。1924年朱兆萃加入了國民黨,他在1933年曾說出參加國民黨的原因:“當時我們覺得先辦教育,再圖革新政治,是太迂緩了,起碼應當雙管齊下,所以大家都加入了國民黨?!眳㈤喼焐偾洹稇洿蟀紫壬?續(xù)),《中央日報》1933年2月14日,第4版。。其次,地方新舊勢力的沖突為革命黨團的策略性兼容提供了可能,而“新文化派”出于確立新教育地位和新文化思想傳播而支持學運的態(tài)度(10)五四之后,學生運動被新文化派陣營絕對支持似乎已成“潮流”,陳源后來負氣地總結(jié)道:“以前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對的,現(xiàn)在學校鬧風潮,學生幾乎沒有錯的。這可以說是今昔言論界的一種信條。”參閱西瀅《閑話》,《現(xiàn)代評論》第25期,第9頁(1925年5月30日出版)。,無意間幫助了地方革命黨團勢力的發(fā)展,促進地方力量的黨化,最終面臨“思想革命”遭遇“國民革命”的事實[47]。復次,1923—1924年間紹興“女師”學運是在盧永祥推廣的“浙江憲政”歷史背景下發(fā)生的,雖然“浙江憲政”因江浙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轉(zhuǎn)入低谷,但是“聯(lián)省自治”作為“國家主義”[32]374的交換媒介卻促進了“國民革命”運動的發(fā)展,然而思想革命派呼應的政治理想?yún)s是“由地方自治以達共和”的憲政,因此他們在后期和政治的關系上表現(xiàn)出疲于應對的一面。但是無論如何,這些新舊勢力的交鋒促進了紹興地方力量的“黨化”,經(jīng)過組織化之后的國民革命開始有了新的轉(zhuǎn)機并最終為北伐提供了政治基礎。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國民黨當局為了一己政黨的私利在北伐之后即對共產(chǎn)黨揮戈相向,同時為了維持“虛弱的統(tǒng)治”又不得不重新選擇與地方縉紳勢力合作。此時紹興地方的“咸與維新”派代表毛鼎培之輩復能在“清黨事件”中大顯神通,攫取利益。在此種情形之下,“女師”校的新派校長李梁鴻在歷史的大勢中終究因為“革命”而被“咸與國民”的范多林代替,校方認為李是革命派而不是政治派,說他有“共產(chǎn)嫌疑”也不過是一個“莫須有”的借口。這時候當學生們因不滿范多林的復古之風而發(fā)起運動時,反被國民黨當局指斥為“革命黨造反了……”[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