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泉
甲辰年八月二十九日,即公歷1904年10月8日,魯迅給遠在國內(nèi)的浙江同鄉(xiāng)好友蔣抑卮寫信。70年后,蔣抑卮的兒子蔣世顯響應國家征集魯迅遺物的號召,慷慨捐出了此書札。①蔣世顯:《我為什么珍藏并獻出〈仙臺書簡〉?》,《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76年第3期。這是迄今為止存世的魯迅最早的親筆書信②《仙臺書簡》刊出后,許多注文或闡釋文章都說它是當時發(fā)現(xiàn)的“魯迅書簡中最早的一封”。對此,文懷樟曾辯稱魯迅等人聯(lián)名致沈瓞民的一封書信為最早。文懷樟:《魯迅仙臺事跡雜考》,《山東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77年第2期。倘計入殘簡的話,時下可見魯迅最早書信寫于1902年。詳參宋聲泉:《魯迅1902年致周作人殘簡說略》,《紹興魯迅研究》2020年刊。,且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封魯迅寫于仙臺的書信,故被命名為《仙臺書簡》③該信在1976年6月5日《光明日報》上發(fā)表時,即題為《魯迅仙臺書簡》。。問世之初,作為新發(fā)現(xiàn)的魯迅史料,《仙臺書簡》立即受到頗多關注,得眾家報刊之青睞,甚至被當作革命文獻之一種加以注解。①僅1976至1977年間,《革命文物》《求是學刊》《北京師范大學學報》《浙江大學學報》《杭州大學學報》《西北大學學報》《安徽勞動大學學報》《陜西教育》《四平師院學報》《新教育雜志》《語文戰(zhàn)線》等十余家學術期刊或影印介紹,或注釋評點,或縱論其價值,或商榷他人譯語。但時過境遷,近40年來,魯迅研究極大進展,可有關《仙臺書簡》的專門研究,卻寥寥無幾,乏善可陳;惟董炳月以《仙臺書簡》為中心討論“仙臺魯迅”的文章鞭辟入里,勝意迭出。《仙臺書簡》寫于魯迅到達仙臺大約一個月之后,誠如董炳月所言,它“與‘仙臺魯迅’構(gòu)成的是共時性關系,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與改造,展示的是‘仙臺魯迅’的起點和原生形態(tài)”②董炳月:《“仙臺魯迅”與國民國家想象——以〈仙臺書簡〉為中心》,《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10期。。長期以來,魯迅在仙臺時期的事跡,除了他自己在《吶喊·自序》和《藤野先生》里講的棄醫(yī)從文的故事之外,其他情況,今人知之甚少。故而,《仙臺書簡》可謂研究“仙臺魯迅”最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有鑒于此,本文擬對魯迅《仙臺書簡》做一新的疏解,以期更好地激活這一文本的內(nèi)在信息,豐富既有成果,增進相關研究。
一
《仙臺書簡》之原信用毛筆蘸紫墨水直行向左書寫,字體略草,書法勁秀,紫色筆跡雖逾70年猶鮮明未褪。信紙白色,質(zhì)薄無格,完整如初;共兩頁,皆寬17.6厘米,前頁長13厘米,后頁長37.5厘米,左邊不齊整,有撕痕。據(jù)蔣世顯的推斷,信紙本為一整張,呈卷狀;魯迅寫滿前頁時,將后頁紙邊疊在前頁上面,使上下平齊,再繼續(xù)寫下去,因為這樣可以保持信的前后頁上方空白處整齊劃一。③蔣世顯:《我為什么珍藏并獻出〈仙臺書簡〉?》,《華中師院學報》1976年第3期。不僅能從中看出魯迅一貫的一絲不茍的工作作風,還可由此推斷魯迅對蔣抑卮的敬重。
今人偏愛津津樂道于蔣抑卮的財力雄厚和對魯迅的慷慨資助。不得不說,這種傾向多少有些過于世俗。一切向錢看的風氣容易使人對與錢相關的事感興趣。所謂“儒商”,空有其名者眾,名副其實者寡。在向俗的文章中,蔣抑卮常常以一個被漫畫化的形象出現(xiàn);追其根源,或許是許多寫手片面理解了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里的記述,特別是其中有趣的一個故事。周作人說:
他平常有一句口頭禪,凡遇見稍有窒礙的事,常說只要“撥伊銅錢”(即是“給他錢”的紹興話,是他原來的口氣)就行了吧,魯迅因此給他起綽號曰“撥伊銅錢”,但這里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舉出他的一種特殊脾氣來,做一個“表德”罷了。天下事固然并不都是用錢便可以做得到的,但是他這“格言”如施用得當,卻也能做成一點事情來,這里他只墊出了印刷費二百元之譜,印出了兩冊小說集,不能不說是很有意義的事情。④周作人:《蔣抑卮》,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5頁。
蔣抑卮墊資二百元印出的“兩冊小說集”,即《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和第二冊,按魯迅的說法,清末時,兩冊加在一起算,也沒賣到一百本;積壓的成書都堆在了蔣家設在上海的廣昌隆綢莊的倉庫,因為這里是該書的總寄售處,后來失火,連書帶紙板全都化為灰燼。⑤魯迅:《域外小說集序》,《魯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177頁。當時每冊書的定價是三角,賣書所得一共不及30元,一切損失主要由蔣抑卮承擔。不明就里的人本就容易認為他是財大氣粗的老板,何況他還有個“撥伊銅錢”的口頭語和綽號。
蔣抑卮的一生,固然是一位出色的銀行家,但他的底色是文化人。他生于1875年,比魯迅大6歲。父親蔣海籌勤儉居積,在杭州創(chuàng)辦了盛名一時的蔣廣昌綢莊。綢莊分號廣布長江南北、黃河兩岸,直跨南洋。生意日漸興隆,蔣父卻不希望抑卮走自己的老路;在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其孜孜以求的是兒子能夠有個功名,所以不惜重金延聘名師?;蛟S只是單純地不愿孩子像自己這樣夙興夜寐、走南闖北的辛苦,或許深諳世事的蔣父在打拼中明白有政治資本加持的家業(yè)才能獲得更大的話語權。然而,天下事,并非都可以用錢搞定。盡管父親安排了他“以商籍應童子試,補錢塘縣學生員”,“又以公報效賑捐,得獎分補郎中,簽分民政部”;但蔣抑卮厭棄舉業(yè),更不喜為官,專愛“深奧繁雜之古籍及清儒聲音訓詁書”,故而追隨章太炎,“于文字孳乳與后世音讀之演變,能舉其大凡”。①葉景葵:《蔣君抑卮家傳》,《葉景葵文集》上冊,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頁。據(jù)蔣家后人所見,在蔣抑卮所藏古書里曾夾有一封魯迅寫給他的信,大致內(nèi)容是與他討論三個字的來源和含義。②關于這封佚信,蔣抑卮的女兒、蔣世顯的姐姐蔣思一與蔣抑卮的兒媳均有回憶。蔣思一:《從兩張照片引起的回憶》,上海魯迅紀念館編:《上海魯迅研究》第1輯,學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頁;孔寶定:《魯迅與蔣抑卮》,《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梢?蔣抑卮在“小學”方面的功底相當深厚。
有學人統(tǒng)計:魯迅日記里所載與蔣抑卮相關的記錄40余處,其中蔣抑卮看望魯迅17次,魯迅回訪5次,蔣抑卮給魯迅寫信5封,魯迅復信蔣抑卮也有5封。③勞求:《蔣氏幾代人和魯迅的緣與情》,《紹興魯迅研究》2015年刊。當然,日記里難免還有失記的時候。從目前的資料看,他們雖然一個先是吃官餉、后來吃稿費和版稅,一個是大商人,二人在民國時期的交往和“撥伊銅錢”直接相關的卻不多,反倒是近于風雅的讀書的事。比如1912年,魯迅日記載“致蔣抑卮信,為之介紹閱圖書館所藏秘笈也”;1915年,魯迅日記又載“得蔣抑卮書并鈔文瀾閣本《嵇中散集》一部二冊”;除了借還圖書外,魯迅先后饋贈《百喻經(jīng)》《炭畫》《唐宋傳奇集》等圖書給蔣抑卮。④陳夢熊、王爾齡:《魯迅與蔣抑卮交游考》,《魯迅研究》第1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82—485頁。
或許“撥伊銅錢”的故事太過諧趣,讓很多人忽略了周作人對蔣抑卮其他方面的記述。周作人是1908年初冬見到蔣抑卮的。當時,蔣抑卮患有耳疾,在國內(nèi)無法醫(yī)治,所以到東京求醫(yī),一時找不著合適的房子租住。魯迅便將他和周作人的房間讓出來,請蔣氏夫婦暫住,他們兄弟倆去和許壽裳擠住在一起。從這件事,既能看出來魯迅與蔣抑卮的情誼,也能看出魯迅與許壽裳的關系非常親近。能夠借出自己的房間以及擠在一間房子的都不會是泛泛之交。何況也不僅僅是出借房屋,魯迅還為他跑前跑后,擔任翻譯,尋找適合的醫(yī)院。周作人對蔣抑卮的評價是“本身是個秀才,很讀些古書以及講時務的新書,思想很是開通”,并且直接點明了他與魯迅交好的原因是“人頗通達,所以和魯迅很談得來”。⑤周作人:《蔣抑卮》,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395頁。
在周作人的敘述中,還有一件比“撥伊銅錢”更有傳奇色彩的,那就是蔣抑卮說胡話的事。蔣抑卮進的是東京耳鼻咽喉的專門醫(yī)院,該院院長是鼎鼎大名的醫(yī)學博士。但蔣抑卮卻不幸遭遇了醫(yī)療事故,竟因手術而引起了丹毒,丹毒的熱發(fā)得很高,病人時說胡話,病情似頗危險。他時常找魯迅說話,說日本人嫉妒中國有他這樣的人,“蓄意叫醫(yī)生謀害,叫魯迅給他記著”。周作人說:“由此可知他平常自己看得甚是了不得,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⑥周作人:《蔣抑卮》,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95頁。從周作人的角度看,蔣抑卮的自視甚高,或許有點近乎被迫害妄想癥,是作為可笑的事記錄下來的。但就蔣抑卮內(nèi)心來說,卻很可理解。他1902年自費留學日本,廣結(jié)善緣,遇到經(jīng)濟上有困難的同胞,便仗義疏財。⑦葉景葵:《蔣君抑卮家傳》,《葉景葵文集》上冊,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頁??上У氖?蔣抑卮因耳病未能完成學業(yè),只好中途回國。魯迅《仙臺書簡》中所說“兄之耳諒已全愈,殊念”⑧魯迅:《041008致蔣抑卮》,《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0頁?!?41008致蔣抑卮》即《仙臺書簡》,后文引用信內(nèi)文字時,不再出注。,就是關心蔣抑卮的病情。
在短暫的留學中,蔣抑卮對國勢陵夷感到憤慨,了解到國外資本主義的勃發(fā)與金融、實業(yè)關系至密。這一時期,恰巧趕上江浙鐵路拒借外款之事起,蔣抑卮產(chǎn)生了“鐵路救國”的思想。他認為:“國家如果有四通八達的鐵路,工商業(yè)就能迅速發(fā)展,這樣才能與列強抗衡,不至于受帝國主義列強的欺凌?!雹峥讓毝?《魯迅與蔣抑卮》,《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拌F路救國”也是當時有影響力的口號,所謂“昔之滅人國也,奪其土地;今之滅人國也,攫其鐵路”,“鐵路存則國存,鐵路亡則國亡;鐵路者,固國家存亡之一大關鍵也”。[10]山東旅京學界同人公啟:《為津鎮(zhèn)鐵路敬告山東父老文》,《大公報》1905年10月30日。在江浙鐵路風潮中,民眾的愛國精神十分振奮,各盡其力;而回國后的蔣抑卮更是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輔助湯壽潛創(chuàng)立浙江商辦鐵路公司,招股將近千萬,以為非辦理銀行不足以資周轉(zhuǎn),乃與同里紳富創(chuàng)立浙江興業(yè)銀行。①葉景葵:《蔣君抑卮家傳》,《葉景葵文集》上冊,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頁。從事實上說,他在抵抗列強經(jīng)濟侵略方面是有實績的。由此觀之,他在腦熱時擔心被外人暗害也不是無來由的,至少此種心情可以被理解。與世俗多揶揄相比,他純粹到癡妄的狀態(tài)本應該多得些鮮花和掌聲。
魯迅與蔣抑卮都是1902年留學日本的,又同為浙江人,且關系密切,于是目前有的文章將二人誤認為同學關系。實際上,兩個人的留學性質(zhì)完全不同,魯迅是官費生,蔣抑卮是自費生。而且魯迅雖為浙江人,但因推選其留學的是位于南京的南洋礦路學堂,拿的是南洋官費留學日本。魯迅進入的是弘文學院,蔣抑卮在日本初進武備學堂,后因體弱轉(zhuǎn)學經(jīng)濟。因此,兩人如何相識暫無資料可征。不過可以推斷的是,應該是在各類留學生團體的活動中相識,最有可能的是在同鄉(xiāng)會里相識。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本就重鄉(xiāng)情,留學在外的人更愿抱團取暖。留日學生以各省為單位組成了眾多的同鄉(xiāng)會,并于1902年在東京成立了全國性留學生組織“清國留學生會館”。其中,浙江同鄉(xiāng)會是成員眾多、非?;钴S的組織。因為在清末留日熱潮中,浙江不僅留學派遣早,且派遣人數(shù)多,位于全國前列。據(jù)馮自由的說法,曾出現(xiàn)“浙人以官私赴日本游學者相望于道”的盛況;就此,呂順長對清末浙江人留學日本史做過系統(tǒng)的研究,據(jù)他的統(tǒng)計,浙江省清末留日學生數(shù)約為2000人,大體占全國留日生總?cè)藬?shù)的十分之一。②呂順長:《清末中日教育文化交流之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24—227頁。1902年舊歷十月,浙江同鄉(xiāng)會在東京成立,并決定出版機關雜志《浙江潮》。當時,魯迅與蔣抑卮均已抵達東京數(shù)月,理應都參與了這次浙人之盛會。魯迅《仙臺書簡》中提到的任克任和汪素民皆是1902年自費留學日本的浙江同鄉(xiāng)。其所言“浙人頗多,相隔非遙,竟不得會”、“仙臺久雨,今已放晴。遙思吾鄉(xiāng),想亦久作秋氣”諸句也透出魯迅重鄉(xiāng)情的一面。
二
魯迅在日本留學7年多,其中在仙臺只有一年半,但就在這短短的一年半的時間里,他的思想經(jīng)歷了至關重要的轉(zhuǎn)變,也就是眾所周知的棄醫(yī)從文。簡言之,魯迅在仙臺學醫(yī)期間先是遇到了惡意的流言,被日本同學懷疑他提前得到了藤野先生透露的考試題;而后又被幻燈片事件刺激,看到身邊的日本同學為給俄國人當偵探的中國人之被槍決而鼓掌歡呼,魯迅選擇了棄醫(yī)從文。這段經(jīng)歷,魯迅分別在《吶喊·自序》和《藤野先生》里講起過?!秴群啊ぷ孕颉肥桥约跋膳_生活的文章,而《藤野先生》是專門談論仙臺生活的;但反而是前者提供的細節(jié)更為豐富,征引如下:
其時正當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關于戰(zhàn)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jù)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jīng)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③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438頁。
這些敘述看似平淡而隨意,但內(nèi)在照應得極好。前一段特別強調(diào)“強壯的體格”和“麻木的神情”,對應的是后一段“示眾的材料”。前面諷刺“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后面指向的是“看客”。
除《吶喊·自序》和《藤野先生》,可供討論《仙臺書簡》的關鍵材料甚少。所幸,1978年2月,日本平凡社出版了厚達四百多頁的資料集《魯迅在仙臺的記錄》,由“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調(diào)查會”編寫。該調(diào)查會擁有會員142人,事務局成員15人,在社會上400多個人、40多家單位的協(xié)助下,訪問了3位當時健在的魯迅同班同學,查閱了與仙臺醫(yī)專相關的檔案材料,翻閱了當年的仙臺舊報刊,走訪了魯迅同學和下宿主人的后人,經(jīng)過4年多的調(diào)查整理,從一萬多件材料中,精選了170幅照片圖表、470件文字材料,出版成冊,系統(tǒng)而翔實。①仙臺における魯迅の記録を調(diào)べる會編:『仙臺における魯迅の記録』,平凡社1978年版。中文節(jié)譯本見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4—169頁。以《魯迅在仙臺的記錄》為參照來解讀《仙臺書簡》,可得頗多。
1904年4月,魯迅從弘文學院畢業(yè)。巧的是,當月仙臺醫(yī)專正在努力做著招生宣傳的事,僅東京地區(qū)就有5種報紙連續(xù)登載了3次仙臺醫(yī)專的招生簡章。5月,清國公使楊樞給仙臺醫(yī)專發(fā)照會,稱“敝國南洋官費生周樹人”呈請入學。很快,仙臺醫(yī)專回復“準予免試入學,應于本年九月上旬到?!雹隈R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4頁。。《仙臺書簡》起筆所言“由江戶奉一書”,說明當時魯迅還在東京(舊稱“江戶”)。據(jù)報到時間推測,應是8月份。魯迅在書簡里還提到醫(yī)專拒收學費的事。據(jù)仙臺醫(yī)專檔案,醫(yī)專9月1日曾給魯迅發(fā)去免除學費及講授費的文件。③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7頁。當時的信件,仙臺發(fā)往東京的話,大多兩日內(nèi)可達。魯迅未能收到,應該是已經(jīng)離開了東京?!断膳_書簡》寫于1904年10月8日,信中稱他索居仙臺“又復匝月”,“匝月”即滿一個月的意思,也說明魯迅9月初已抵達仙臺。
魯迅會懷著怎樣的心情前往仙臺呢?或許一言難盡。不過,首先可能是一種解脫感?!短僖跋壬烽_篇便交代了他離開東京的緣由。他的東京體驗里不愉快的部分總是糾纏著同是來留學的同胞。上野公園的櫻花爛漫也補償不了成群結(jié)隊的“清國留學生”發(fā)式怪異招致的礙眼。他也看不慣那些來留學的人,放著經(jīng)世救國的新知不求,卻熱衷學跳舞。
魯迅到底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想要逃離。當時,日本有仙臺、金澤、千葉、岡山、長崎等5所醫(yī)學專門學校。魯迅舍近求遠,沒有選擇離東京很近的千葉,反而去了遙遠的仙臺。據(jù)說,他曾向人打聽,哪個醫(yī)專沒有中國留學生,被告知是仙臺。④沈瓞民:《回憶魯迅早年在弘文學院的片斷》,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頁?!断膳_書簡》中有一句“樹人到仙臺后,離中國主人翁頗遙,所恨尚有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也是在表達他對留日同胞的不滿。所謂“中國主人翁”是很有反諷語調(diào)的修辭。
其次,魯迅可能會有些許的不安。到仙臺意味著魯迅將要過上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不只是人生地不熟那么簡單。在東京時,雖然是到日本留學,但身邊一起生活著的大都是中國人。到仙臺后,他將被徹底推入日本人的社會里?!短僖跋壬分杏幸惶幖毠?jié)很值得玩味。魯迅說:“我就往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雹蒴斞?《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頁?!叭漳豪铩边@一符號為何如此有魔力?有人說,魯迅在懷鄉(xiāng),因為古詩里有“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還有人說,魯迅憂傷于“日暮途窮”,產(chǎn)生了“風雨如磐暗故園”的憂國之情。總之,“日暮里”的字面聯(lián)想絕無陽光明媚的輕快,折射的是魯迅黯淡的心情。盡管終于離開了那些讓人心煩的不爭氣的“清國留學生”,但也要和談得來的朋友們告別了。
藤野先生在魯迅死后回憶,他曾一度很擔心初來乍到的周樹人同學會孤獨,“身居異鄉(xiāng),要是在東京一定還有許多同胞留學生,如前所述,在仙臺卻是周先生只身一人,我想一定很寂寞吧,但實際并沒有這種跡象,只覺得他在上課時是非常下力的”⑥藤野嚴九郎:《謹憶周樹人君》,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頁。。雖然只是淡淡的幾句,但有溫度存焉。難怪魯迅對他念念不忘,藤野先生真是一個體貼的人,盡管他的推己度人或許不那么準。
在仙臺,魯迅的寂寞,可想而知。他說自己是“形不吊影,彌覺無聊”?!靶尾坏跤啊憋@然化自李密《陳情表》里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然而,在李密那里,形與影尚可互相安慰;但在魯迅這里,形與影都不能互相安慰了。這是多么深重的孤獨感啊!20年后,在《影的告別》中,“形不吊影”被敷衍成篇。
按說,魯迅在仙臺的生活可以熱鬧地過?!短僖跋壬防?魯迅談過“物以希為貴”的道理,說:“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yōu)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①魯迅:《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314頁。其實,“優(yōu)待”何止這些。魯迅不知道的是,在他這位來自大清國的留學生還未到仙臺之前,其將留學仙臺的事已經(jīng)作為新聞刊于當?shù)氐囊患覉蠹埳稀K麆倓偟诌_時,另一家仙臺報紙馬上發(fā)表了追蹤報道,稱周樹人“日前已來仙,惟因當前本市尚無制中國菜之公寓,而大為困惑。據(jù)云已走訪山形校長,請求代為周旋。該氏雖云近年來日,卻可自由操用日語,為一異?;顫娭宋镌啤雹隈R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報道之人絕想不到這位周樹人后來會成為世界級的大文豪,之所以報道,只是魯迅談的“物以希為貴”的道理。有人據(jù)“異常活潑之人物”似與魯迅性格不符,懷疑報道者未必與魯迅見過面。然而,從“該氏雖云近年來日”可知,報道者與魯迅似乎是有交談的。所謂“異?;顫娭宋铩?或許只是新聞記者的夸張;或許是與其對中國人沉靜內(nèi)斂之刻板印象有出入,故記上一筆;或許是年輕時的魯迅世故性的“酬對”,當然也或可推斷初到仙臺的魯迅,內(nèi)心中還是有所期待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故外化為“異?;顫姟薄?/p>
然而,這種“異?;顫姟钡臓顟B(tài),沒有維持幾日。書簡中也說到“日本同學來訪者頗不寡”,他們看中的無非周君是第一個來仙臺醫(yī)專留學的中國人。他們對中國好奇,也不無誤解,甚至會獵奇地問起女子裹腳等事。對于敏感多疑的魯迅來說,這會讓他感到不舒服。他大概無法分辨,同學們是對他熱情,還是對他所在的落后的老大帝國有熱情。魯迅目之為“此阿利安人”。這也是諷刺的話,諷刺的是日本同學不自知的優(yōu)越感。于是,魯迅對融入環(huán)境有著抗拒的心理,“殊懶與酬對”。何況,班級里還有一些動不動就對魯迅白眼相加的同班生,愛說些挖苦中國人的話。
此刻,和朋友能夠聯(lián)絡心情的只有信。他說“所聊慰情者,厪我舊友之筆音耳”。不難想象,他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提筆寫下了給蔣抑卮的信。
三
魯迅在書簡里急切地向朋友傾訴著他一個月來的仙臺生活。大到故國命運,小到吃吃喝喝,看似拉拉雜雜,卻也有其章法。先從自己的交游及感受出發(fā),繼而談及風土食宿、課堂內(nèi)外。一個總的敘述基調(diào)是對仙臺生活的不滿。
選擇了離群索居,必然要承受寂寞;然而,“形不吊影”仍舊換不來耳根清凈,“中國主人翁”的怪事奇聞總還是在報紙上看到。魯迅大概還不會想要連報紙都不看,所恨惟在這些家伙為何不能少干些怪事。他看了好友任克任寄來的林譯小說《黑奴吁天錄》,“乃大歡喜,窮日讀之”,竟然一口氣看完了。可是這樣的好心情只有在閱讀中維持,在幻想里舒展壓抑的性靈。掩卷長思,現(xiàn)實襲來,反而愈加痛楚。《黑奴吁天錄》今譯為《湯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林紓在翻譯時淡化了原著中的宗教觀念和政治思想,增強了憂患意識和愛國情懷,把抨擊黑奴制的小說一改為凸顯忠義道德的譯本。讀罷,魯迅的情緒久久無法抽離。他為那些可憐的黑奴感到悲哀,同時更為故國人民將會重蹈覆轍而隱憂不止。
當時的魯迅還年輕,一腔熱血未涼,對國人有失望但不絕望,對未來有憧憬,沒有喪失信心。倘若寫作《狂人日記》時的魯迅重讀這段文字“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潑,則彼輩為長。以樂觀的思之,黃帝之靈或當不餒歟”,該作何想呢?“黃帝之靈或當不餒”似乎可與魯迅的名句“我以我血薦軒轅”構(gòu)成互文關系。黃帝就是軒轅。魯迅說,他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①魯迅:《希望》,《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頁。;然而,身未老,心已虛空。又然而,心的表面冷,內(nèi)里還是熱,時刻要噴薄的那種熱。否則無法解釋魯迅為何對青年人有所期待。但“我震旦青年”這樣的表達卻只屬于青年時期的魯迅。寫作《野草》時,魯迅對“我震旦青年”好像也失望了,甚至感到絕望。他反復念叨著“青年們很平安”②魯迅:《希望》,《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頁。。但這絕望感的背后何嘗不是更深切的期望。今人以為,魯迅要反抗絕望,但他何曾真正絕望過!“哀莫大于心死”,還是“哀莫大于心不死”?這是個問題。
在《藤野先生》里,魯迅說:“仙臺是一個市鎮(zhèn),并不大;冬天冷得厲害?!雹埕斞?《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頁。這顯然是在和東京做對比。其實,明治中后期,仙臺已經(jīng)是日本排名第十位上下的中等城市了,約兩萬戶,十萬人,是殘留著古老城市小工商業(yè)區(qū)痕跡的消費都市。④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59頁。魯迅的時代,東京作為超大型城市,比仙臺這樣的二線城市好太多。且不說,東京緯度低,氣候宜人,它與魯迅早年生活的江浙一帶的氣候比較接近,不大存在適應的問題。但仙臺地處日本東北,緯度高,日溫差大,魯迅或許不習慣。不過,魯迅信中說的“此地頗冷”,也容易讓人誤解。實際上,仙臺的緯度比北京還低,又東臨太平洋,有海洋性氣候的特征。10月初,仙臺的夜間氣溫也在10度上下,只是比東京低5度左右。
明治時代的仙臺較少近代機械工業(yè),沒有工廠煤煙的困擾,號稱綠樹成蔭之城。⑤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所以,魯迅說“其風景尚佳”,但他很不滿意自己的吃住。魯迅的一生,似乎對吃住二事有著格外的執(zhí)著,不大能將就。他對生活的環(huán)境很敏感。離開仙臺重返東京后,就折騰搬過住所;后來在北京,住紹興會館時也不開心;執(zhí)教廈大時,對吃住就更多抱怨了,《兩地書》里有很多證據(jù);到了上海,也會受到“阿金”這樣人的影響,“有時是文章做不下去了,有時竟會在稿子上寫一個‘金’字”⑥魯迅:《阿金》,《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5頁。。
日本當時尚無專門的留學生宿舍,需要留學生自尋住所。魯迅在東京時曾住過東櫻館。據(jù)載,東京中等程度的含餐的公寓,價格在十三四元。魯迅寫此書簡時所居的“佐藤屋”每月只需八元,確實便宜很多。佐藤屋位于廣瀨川河畔的高坡上,前面臨街,后面朝西,街對面是監(jiān)獄署。⑦渡邊襄:《魯迅與仙臺》,解澤春譯:《魯迅與仙臺:魯迅留學日本東北大學一百周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頁。因此,魯迅抱怨說:“人嘩于前,日射于后?!庇捎隰斞冈∵^的緣故,“佐藤屋”作為遺跡同時也是中日友好的見證被保留至今,右下角還有一塊“魯迅故居遺跡”的紀念碑。但有些尷尬的是,魯迅并不滿意這里,只住了不到三個月就搬離了。他討厭這里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日日食我者,則例為魚耳”。用當下鮮活的話來講,就是每天都吃魚,不開心。
《仙臺書簡》里對佐藤屋的交代非常簡略。而《藤野先生》中較為詳盡,重點回憶了“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的事:
我先是住在監(jiān)獄旁邊一個客店里的,初冬已經(jīng)頗冷,蚊子卻還多,后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wěn)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于是搬到別一家,離監(jiān)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①魯迅:《藤野先生》,《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頁。
說是“幾個職員”,但實際上后文只寫了“一位先生”。據(jù)魯迅在醫(yī)專的同學鈴木推測,這位先生就是藤野先生。一是藤野先生“是個固執(zhí)的人”;二是藤野先生在魯迅去世后,曾給予魯迅同班的小林茂雄回信,談及幫助安排過公寓。②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5頁。魯迅在《藤野先生》中故意不明說這位先生的身份,未必是他忘記了,而是不方便讓藤野先生在這里出場。從時間上看,魯迅首次見到藤野先生是在剛開學后的課堂上,而藤野先生插手魯迅住宿的時間要更晚一些。倘若這里直接說“藤野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會讓人莫名其妙,不如隱而不說。
有意思的是,《仙臺書簡》里“日日食我者,則例為魚耳”明明是抱怨吃得不滿意,但到了《藤野先生》中卻改口說“飯食也不壞”。會是魯迅忘記了嗎?還是故意隱瞞呢?可能是魯迅在給蔣抑卮寫信時,拿東京住宿時的餐食做了標準,而后來他搬去新住處后發(fā)現(xiàn)“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時,或許會感慨還是“例為魚”好些。魯迅帶著玩笑的口吻向蔣抑卮表達了對東京的懷念,“而今而后,吾將以烏托邦目東櫻館,即貴臨館亦不妨稱華嚴界也”。他還感慨道:“事物不相校讎,輒昧善惡。”這里指的還是東京與仙臺兩地下宿的比照??峙碌人岬较膳_的新住所時,會再一次想起這句話吧。
魯迅的新住所在“土樋町”。從書簡內(nèi)容看,魯迅囑咐蔣抑卮下次來信寄到“日本陸前國仙臺市土樋百五十四番地宮川方”。由此可知,魯迅此時已經(jīng)找好了下家。一般認為,魯迅是在11月間搬去了新住所。但至晚在10月初魯迅已經(jīng)知道新住址了,沒有必要再耽擱一個月才搬。表面上看,魯迅哪天搬離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考辨。但何以會推定魯迅是11月搬的呢?主要依據(jù)是《藤野先生》里“初冬已經(jīng)頗冷”這半句話。然而不能排除魯迅有誤記的可能。書簡里也用了“頗冷”一詞。魯迅的身體感覺是否變成了一種身體記憶呢?記住的是“頗冷”,而聯(lián)想到初冬?
在搬去土樋町之前,魯迅應該是親自考察過的。他說:“此亦非樂鄉(xiāng),不過距校較近,少免奔波而已?!比欢?吊詭的是,佐藤屋地處醫(yī)專正門向北約300米處的馬路對面,而新宿地“宮川方”在醫(yī)專正門向南約300米的位置,具體在土樋町鹿子清水大街,是從高岡向廣瀨川傾斜的緩坡;要說距校遠近,筆者曾親自步量過,二者幾乎沒有差別。要說不同,佐藤屋附近有監(jiān)獄,樓下是經(jīng)營探監(jiān)餐的小店,樓上兩間,有一間是留宿探監(jiān)者的小客棧,魯迅住在另一間。這里人員閑雜,且流動性大,安全感差,住起來肯定不舒服。而宮川家位于安靜的住宅區(qū),附近住著不少二高和醫(yī)專的教師。魯迅住的房子屬于煙草批發(fā)巨商大泉幸四郎,具體由宮川信哉負責經(jīng)營。大泉的宅邸有廣闊的庭院、繁茂的樹木、堆積的假山和匯流的池塘。庭院的角落有一座兩層樓的配房,魯迅就住在這里。③渡邊襄:《魯迅與仙臺》,解澤春譯:《魯迅與仙臺:魯迅留學日本東北大學一百周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50頁。此處環(huán)境幽雅,比佐藤屋好得多。時至今日,魯迅曾住過的配房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住宅樓,但站在鹿子清水大街的高處向下望,仍能看到這片住宅樓旁邊的寬闊庭院。
講了吃住之后,魯迅開始在信中介紹功課的情況。讓他苦惱的首先是上課時間太早,第一節(jié)課是早七點,不遲到的話,六點半前就得起,要想好好吃頓早餐,就要更早,但魯迅習慣的是晚睡晚起。了解魯迅的都知道,他是愛夜的人。由書簡看來,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的習慣。日后,他的無數(shù)名篇都和夜相關?!秹灐防锏摹稛粝侣P》,一語中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不過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的循環(huán)?!兑安荨防锏摹肚镆埂?他敏感的神經(jīng)與夜相糾纏,“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愿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qū)逐,回進自己的房”①魯迅:《秋夜》,《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頁。。詭譎的體驗,悚然的表達!魯迅更是在《夜頌》中長篇大論: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zhàn)斗者,怕光明者。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愛夜的人于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②魯迅:《夜頌》,《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
有人說,魯迅“夜間式”的寫作造成了他特有的冷峻、陰郁的風格。③張閎:《魯迅的“夜間經(jīng)驗”與寫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1期。這很有見地。
其次,魯迅苦惱“校中功課大忙,日不得息”。他開列了第一學期的種種科目:“有物理、化學、解剖、組織、獨乙?!奔扔欣砘@樣的基礎課,也有解剖學、組織學這樣的醫(yī)學專業(yè)課,還有工具性的外語課“獨乙”(即德語)??颇慷嗲译y,學習壓力大,所以“日不得息”,可以理解。但魯迅還用了八個字“奔逸至迅,莫暇應接”是何意呢?如果查看一下魯迅的課表,即可解惑。仙臺醫(yī)專一節(jié)課是六十分鐘,課程之間沒有休息的時間,一節(jié)課結(jié)束需要馬上轉(zhuǎn)移到新的教室。比如星期二的課,第二節(jié)課在第四號階梯教室,第三節(jié)課就要趕去六號教室。上午的課,一般要到十二點才結(jié)束。只有一個小時吃飯的時間,下午一點開始第六節(jié)課。兩點結(jié)束了全天的課程之后,還有社團活動要參加。這種快節(jié)奏的功課安排,“奔逸”慢了還真不行。當然,“奔逸至迅”亦可解為授課進度過快。
有時,別人都放學回家了,魯迅會被藤野先生留堂,甚至到了周末,藤野先生還會叫助手去把魯迅喊到研究室來。魯迅在書簡中寫道:“幸教師語言尚能領會,自問茍僥幸卒業(yè),或不至為殺人之醫(yī)?!钡僖跋壬潞蠡貞浾f:“他在教室里極其認真地記筆記,可究竟是剛剛?cè)雽W,日本話還不能充分地會話和理解,學習似乎非常吃力?!雹芴僖皣谰爬?《謹憶周樹人君》,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8—179頁。原來這里竟有一層錯位,魯迅自認為他的日語水平應付聽講是沒問題的,但藤野先生不這樣看。
要說魯迅最不滿的,或許是對醫(yī)學專業(yè)的不滿。弘文學院畢業(yè)后,魯迅本可以接著讀他的采礦學,但他選了學醫(yī)。許壽裳回憶說,魯迅學醫(yī)的動機有四:
據(jù)他自己說,第一,恨得中醫(yī)耽誤了他的父親的病;第二,確如日本明治維新是大半發(fā)端于西醫(yī)的事實。但是據(jù)我所知,還有第三個:救濟中國女子的小腳;又據(jù)孫伏園先生說,還有第四個:由于少年時代牙痛的難受。這也是確的,不是他那篇《從胡須說到牙齒》(《墳》)里便提到這件故事嗎?⑤許壽裳:《回憶魯迅》,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頁。
然而,凡事不親歷,總是會陷入想象性的認知。就拿救濟女子小腳來說,經(jīng)過解剖課的學習后,魯迅才明白已經(jīng)裹斷的筋骨沒有法子可想。此是后話。眼下,在給蔣抑卮的信里,他反復表達的不滿是醫(yī)學的知識主要靠死記硬背。短短的篇幅里,同樣的意思,他說了三遍:先是說拉丁、德語等外語方面“日必暗記,腦力頓?!?下一段又總體說“校中功課,只求記憶,不須思索,修習未久,腦力頓錮。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在附記的文字末尾,又說:“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學問,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這是多么討厭校內(nèi)的功課啊!要一個性靈之人做枯燥乏味的事,簡直是戕害生命。魯迅是一個生命意識極強的人。他的名言“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于謀財害命的”⑥魯迅:《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9頁。,廣為流傳。魯迅感興趣的是理論性的科學,而醫(yī)學偏于實踐性。比如,他譯的《物理新詮》,“此書凡八章,皆理論,頗新穎可聽”。他還因功課太忙無法譯完而惋惜。
在書簡的敘述中,能夠感到魯迅有一絲興奮的功課是人體解剖。這是最新奇的體驗。即便像他這樣“自信性頗酷忍”的人,看了解剖的尸體后,仍然會感到胸中不適,即使過了很久,還是忘不了,但他也洋洋得意地向朋友說,看解剖不影響他吃飯。看來,確實“性頗酷忍”。
信里說,人體解剖,只是“略視之”,還沒有親自動手。許壽裳的回憶里說:“他告訴我:最初動手時,頗有不安之感,尤其對于年輕女子和嬰孩幼孩的尸體,常起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非特別鼓起勇氣,不敢下刀?!雹僭S壽裳:《仙臺學醫(yī)》,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1頁。在《從胡須說到牙齒》里,魯迅甚至說:“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尸體上動刀的時候,可似乎略有做詩之意,——但是,不過‘之意’而已,并沒有詩”,“后來,也就連‘之意’都沒有了,大約是因為見慣了的緣故罷”。②魯迅:《從胡須說到牙齒》,《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頁。
我們熟知的是幻燈片事件讓魯迅棄醫(yī)從文。但似乎魯迅近距離接觸了醫(yī)學后,就開始不喜歡了。雖然未必到達要放棄的程度,但越是不喜歡越努力跟上的刻苦更加重了對自我的壓抑。本來就不擅長學醫(yī),似乎選錯了專業(yè),拼命向前趕,又被惡意打擊,還有什么意思?根底上說,是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早在幻燈片事件之前,魯迅“棄醫(yī)”之意似已蘊結(jié)。
總的來看,《仙臺書簡》表達的是對舊友的思念和對現(xiàn)狀的不滿,偶爾也露出頑皮的一面。比如,學費被拒收,魯迅晚上就去買了表。“彼既不收,我亦不遜”意思是:他不收,我也沒和他客氣。莫名有種喜感。按當時規(guī)定,這個學費是一元。一元買一塊表,不算便宜。晚至1907年,仙臺醫(yī)專學生平均每月的生活費(含學費在內(nèi))是16元,學生一個月最少的只花13元,住宿費可能就要占去一半。③渡邊襄:《魯迅與仙臺》,解澤春譯:《魯迅與仙臺:魯迅留學日本東北大學一百周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而清政府給魯迅的公費是一年400元,大約每月33.3元,住宿費8元,月均可支配額25元,是校中學生平均水平的3倍左右。他絕對算得上是學生族中的有錢人。
可他偏偏來自于弱國“支那”。在當時日俄戰(zhàn)爭背景下的仙臺,普通人都像被打了雞血一樣,當?shù)氐膱蠹埞_宣稱:戰(zhàn)勝后的日本將成為“世界上的一等國”,將會擔任起保護中國的責任;中國“今日已作為半開化而瀕臨滅亡的老大國,成為歐美列國輕蔑之的,我同胞亦常嗤笑中國國民之毫無志氣”④馬力、程廣林譯:《魯迅在仙臺的記錄》,薛綏之主編:《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2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頁。。日本戰(zhàn)時體制的生活本來就異常辛苦,需要鼓吹膨脹;鼓吹越大,蠱惑越大;幻想越深,自我欺騙越成功。就在可以精神勝利下去的時候,偏偏來了個周樹人,偏偏蠻有志氣,偏偏比很多所謂“阿利安人”更有志氣,偏偏日子還過得很舒服。這讓那些天天和周樹人一起上課的“阿利安人”怎么想呢?心里不能接受吧?那些造謠和傳謠的人,也都是脆弱的人啊,否則如何平復幻想和現(xiàn)實的鴻溝呢?只是,說哪個老師給魯迅提前透題了都可造成迷惑,那一年,魯迅的組織課72.7分、生理課63.3分、倫理課83分、德文課60分、物理課60分、化學課60分,偏偏只有藤野先生的解剖課59.3分,是魯迅1905年春季升級考試里唯一一門不及格的課。⑤渡邊襄:《魯迅與仙臺》,解澤春譯:《魯迅與仙臺:魯迅留學日本東北大學一百周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頁。曬出成績單,謠言不攻自破。
作為書信史料,《仙臺書簡》并非精心謀篇之制,亦無修辭敘事或自我塑造的成分,皆魯迅直抒胸臆,信手寫就。篇幅雖短,所涉面向卻相當龐雜。既有研究多采其間的某句或某段,輔證己見,卻向少將之作為整體的文本予以疏通和詮釋。不斷地割裂使用一方面反復提醒《仙臺書簡》的重要,另一方面卻將它碎片化處理,反而模糊其面目。同時,就其文本特征而言,《仙臺書簡》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瓦解“再解讀”方法的屬性,研究者很難考察其“呈現(xiàn)文本的修辭策略、敘事結(jié)構(gòu)、內(nèi)在的文化邏輯、差異性的沖突內(nèi)容或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在文本中的實踐方式”①賀桂梅:《“再解讀”:文本分析和歷史解構(gòu)》,《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故而,如何在信筆寫就的文獻材料中做出有解釋力的新讀法,是需要考慮和摸索的關鍵問題;即在各類西方當代批評理論介入乏力的地方,尋找新的闡釋路徑。對此,不妨借鑒與“文本語文學”相伴隨的一種被稱為“高等批評”(higher criticism)的研究方法:“注重考證文本的來源、成書的時間和作者的身份等,旨在能將一個文本置于還原了的語言和歷史語境中來考察”,以字句考釋為基礎,向“詮釋學”的方法走去;這種靠向“語文學”的“再解讀”,亦“要把文本從‘地下’挖掘出來,清理干凈,再向別人清晰地傳達出這個文本的意思以及研究者自身的理解”。②沈衛(wèi)榮:《回歸語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9頁、第17頁。如此,守住文獻的根脈與放飛歷史的想象,或許可以并行不悖。
041008 致蔣抑卮
拜啟者:
前嘗由江戶奉一書,想經(jīng)察入。爾來索居仙臺,又復匝月,形不吊影,彌覺無聊。昨忽由任君克任寄至《黑奴吁天錄》一部及所手錄之《釋人》一篇,乃大歡喜,窮日讀之,竟畢。拳拳盛意,感莫可言。樹人到仙臺后,離中國主人翁頗遙,所恨尚有怪事奇聞由新聞紙以觸我目。曼思故國,來日方長;載悲黑奴,前車如是,彌益感喟。聞素民已東渡,此外浙人頗多,相隔非遙,竟不得會。惟日本同學來訪者頗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懶與酬對,所聊慰情者,厪我舊友之筆音耳。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潑,則彼輩為長。以樂觀的思之,黃帝之靈或當不餒歟。
此地頗冷,晌午較溫。其風景尚佳,而下宿則大劣。再覓一東櫻館,絕不可得。即所謂旅館,亦殊不宏。今此所居,月只八円。人嘩于前,日射于后。日日食我者,則例為魚耳?,F(xiàn)擬即遷土樋町,此亦非樂鄉(xiāng),不過距校較近,少免奔波而已。事物不相校讎,輒昧善惡。而今而后,吾將以烏托邦目東櫻館,即貴臨館亦不妨稱華嚴界也。
校中功課大忙,日不得息。以七時始,午后二時始竣。樹人晏起,正與為讎。所授有物理、化學、解剖、組織、獨乙種種學,皆奔逸至迅,莫暇應接。組織、解剖二科,名詞皆兼用臘丁;獨乙,日必暗記,腦力頓疲。幸教師語言尚能領會,自問茍僥幸卒業(yè),或不至為殺人之醫(yī)。解剖人體,已略視之。樹人自信性頗酷忍,然目睹之后,胸中亦殊作惡,形狀歷久猶灼然陳于目前。然觀已,即歸寓大嚙,健飯如恒,差足自喜。同校相處尚善,校內(nèi)待遇不劣不優(yōu)。惟往納學費,則拒不受,彼既不收,我亦不遜。至晚即化為時計,入我懷中,計亦良得也。
仙臺久雨,今已放晴;遙思吾鄉(xiāng),想亦久作秋氣。校中功課,只求記憶,不須思索,修習未久,腦力頓錮。四年而后,恐如木偶人矣。兄之耳諒已全愈,殊念。秋氣蕭蕭,至祈攝衛(wèi),倘有余晷,乞時賜教言,幸甚,幸甚。臨楮草草,不盡所言,容后續(xù)上。此頌
抑卮長兄大人進步。
弟樹人 言 八月二十九日
再,如來函,可寄“日本陸前國仙臺市土樋百五十四番地宮川方”為要。
前曾譯《物理新詮》,此書凡八章,皆理論,頗新穎可聽。只成其《世界進化論》及《原素周期則》二章,竟中止,不暇握管。而今而后,只能修死學問,不能旁及矣,恨事!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