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豐
〔鄭州工商學院 督導室,河南 鄭州 451400〕
早梅,作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植物,為歷代文人所吟詠,于唐代尤甚。中華書局1980年版《全唐詩》,收錄以“早梅”命名的詩篇即有71首之多。有孟浩然五言古詩《早梅》[1]1629,柳宗元五言古詩《早梅》[1]3952,朱慶馀五言律詩《早梅》[1]5889,熊皎五言律詩《早梅》[1]8410,齊己五言律詩《早梅》[1]9528,羅鄴七律《早梅》[1]7513。七絕《早梅》詩兩首,一為劉元載妻《早梅》(一作觀梅女仙詩)[1]9018,另一首即是我們要考正的作者兩屬(一為張謂,一為戎昱)且詩句有異文的《早梅》。
《全唐詩》由清翰林院侍講彭定求等人于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九日,奉康熙之命編撰,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初一日書成,康熙欣然為之作序:
朕茲發(fā)內府所有全唐詩,命諸詞臣,合《唐音統(tǒng)簽》諸編,參互??保蜒a缺遺,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時代分置次第。其人有通籍登朝歲月可考者,以歲月先后為斷;無可考者,則援據詩中所詠之事,與所同時之人系焉。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馀首,凡二千二百馀人,厘為九百卷。于是唐三百年詩人之菁華,咸采擷薈萃于一編之內,亦可云大備矣。夫詩盈數萬,格調各殊,溯其學問本原,雖悉有師承指授,而其精思獨悟,不屑為茍同者,皆能殫其才力所至,沿尋風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寧為幽僻奇譎,雜出于變風變雅之外,而絕不致有蹈襲剽竊之弊,是則唐人深造極詣之能事也。學者問途于此,探珠于淵海,選才于鄧林,博收約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則真能善學唐人者矣。豈其漫無持擇,泛求優(yōu)孟之形似者,可以語詩也哉。[1]5-6
此書于乾隆年間收入《四庫全書》。其權威性及在海內外影響之大,自不待言。
然而,《全唐詩》的錯訛之處也是不容置疑的,盡管后人幾經校訂,但仍存在一定的缺失之處。中華書局1980年版《全唐詩》卷一百九十七載:
張謂,字正言,河南人。天寶二年登進士第。乾元中,為尚書郎。大歷間,官至禮部侍郎,三典貢舉。詩一卷?!盵1]2015又“《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谿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一作冬)雪未銷?!盵1]2023
卷二百七十又有:
戎昱,荊南人。登進士第。衛(wèi)伯玉鎮(zhèn)荊南,辟為從事。建中中,為辰、虔二州刺史。集五卷。今編詩一卷。”[1]3006又“《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一作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一作冬)雪未銷?!盵1]3009
這里要說明的是,以上引文原為豎排轉化為橫排,其繁體字和標點符號都進行了轉換,而其異文的小括號為筆者所加。
在《全唐詩》中,如有相異處,一般要用“一作”注明,而這里卻將一首七絕《早梅》詩的作者兩屬,且無任何附注,這不能不說是《全唐詩》的瑕疵。在有清一代,關于這首唐七絕《早梅》詩的作者,不僅《全唐詩》有此失誤,其他著作中也出現(xiàn)署名混亂的問題。我們且看文淵閣《四庫全書》載有此詩的幾部清代書籍又是如何署作者之名的。
清徐倬《御定全唐詩錄》卷十九,[2]清張英、王士禎等《御定淵鑒類函》卷四百載七絕《早梅》,[3]清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十《詞七蕃錦集》引“一樹寒梅白玉條”[4]詩句時,其作者均署為張謂。而清張玉書、陳廷敬等《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卷二百九十七,[5]清汪灝、張逸少等《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二十三《花譜》,[6]清玄燁(康熙)《御選唐詩》卷三十二“補編”,[7]4清鄭方坤《五代詩話》卷八元方回《瀛奎律髓》所載七絕《早梅》,[8]其作者則均署為戎昱。
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十七載:“《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9]卻將此詩署于盧綸名下。也就是說,這首七絕《早梅》詩的作者已有三屬現(xiàn)象。
關于這首詩的異文現(xiàn)象,往往是手民傳抄失誤所致,抑或是后人不尊重作者想當然改之。這里暫且不論。
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唐詩鑒賞辭典》,收錄戎昱《移家別湖上亭》《詠史》《桂州臘夜》三首詩,[10]344-345收錄張謂《同王敬君湘中有懷》《題長安壁主人》《早梅》三首。[10]361-362直接將此《早梅》詩署于張謂名下,無任何附加說明?!短圃婅b賞辭典》“前言”說,該著“為文學鑒賞辭典系列的第一部。選收唐詩名篇 1105篇,由蕭滌非、程千帆、馬茂元、周汝昌、周振甫、霍松林等古典文學專家撰寫賞析文章”。1986年,《唐詩鑒賞辭典》榮獲全國優(yōu)秀暢銷書獎,其權威性和傳播之廣是不言而喻的。這首署名張謂的七絕《早梅》詩又選進了教育科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小學六年級語文(上冊),其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當今學者著文涉及此詩,書法家書寫此詩,以及諸多媒體等載及此詩時,就筆者視力所及,其作者署名無一不是張謂。七絕《早梅》的作者問題似成定論。然事實究竟如何?實有考正之必要。
按宋范成大《范村梅譜》,梅花有十二種:江梅(又名直腳梅、野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葉梅、綠萼梅、百葉緗梅(也名黃香梅、千葉香梅)、紅梅、鴛鴦梅、蠟梅、名檀香梅?!霸缑坊?,勝直腳梅,吳中春晩,二月始爛漫,獨此品于冬至前已開,故得早名。錢塘湖上亦有一種,尤開早。”[11]因而,我們說,唐七絕《早梅》詩,無論作者為何人,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江南區(qū)域。
那么,一詩作者三屬,必有一真二偽。大抵評價其詩文,須要知其人,所謂知人論世。下面我們對張謂、戎昱、盧綸三人的行跡作一簡單考察,試圖從中找出一二端倪。
張謂,《舊唐書》《新唐書》無傳。而元辛文房《唐才子傳》有其傳,再據傅璇琮先生的校箋,將其行跡簡述如下:
張謂(生卒年不詳),字正言,河內(治今河南沁陽市)人。唐玄宗天寶二年(743),進士及第(按《唐詩紀事》)。少讀書嵩山,清才拔萃,泛覽流觀,不屈于權勢。自矜奇骨,必談笑封侯。二十四歲受辟,從戎營、朔十載,亭障間稍立功勛。曾任潭州刺史。累官為禮部侍郎。性嗜酒,簡淡,樂意湖山。工詩,格度嚴密,語致精深,多擊節(jié)之音。今有集傳于世。[12]137
傅璇琮先生又有《唐代詩人叢考·張謂考》:“張謂,新舊《唐書》無傳;他的詩文《新唐書·藝文志》以及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也都未著錄。殷璠《河岳英靈集》載張謂詩六首,但其評語只論他的詩,沒有一字涉及他的事跡:‘謂《代北州老翁答》及《湖中對酒行》,并在物情之外,但眾人未曾說耳,亦何必歷遐遠,探古跡,然后始為冥搜?!@幾句話,也說得很玄虛,不知其何所指。除此之外,現(xiàn)存唐人所選唐詩,就未見張謂的詩作和有關他的記載了?!盵13]192
又“《全唐詩》卷一九七載張謂詩共四十首,當然不是張謂詩的全部,如前面所引懷素草書四句,就未見全篇。另外,即使在這四十首中,也并非都是張謂的作品,而是羼雜了其他人的詩篇。如《早春陪崔中丞浣花溪宴得暄字》……現(xiàn)在《全唐詩》中所編張謂的詩,既有漏略,也有贗作,應當細心的辨析?!盵13]207-208
戎昱,《舊唐書》無傳,《新唐書》卷六十《藝文志》:“《戎昱集》五卷?!毕掠懈阶ⅲ骸靶l(wèi)伯玉鎮(zhèn)荊南,從事,后為辰州、虔州二刺史。”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三有其傳?,F(xiàn)援引如下:
昱,荊南人。美風度,能談。少舉進士不第,乃放游名都。雖貧士而軒昂,氣不消沮。愛湖湘山水,來客。時李昌夔廉察桂林,寓官舍,月夜聞鄰居行吟之音清麗,遲明訪之,乃昱也。即延為幕賓,待之甚厚。崔中丞亦在湖南,愛之,有女國色,欲以妻昱,而不喜其姓戎,能改則訂議。昱聞之,以詩謝云:“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諾從來許殺身?!弊灾^李大夫恩私至深,無任感激。初事顏平原,嘗佐其征南幕,亦累薦之。衛(wèi)伯玉鎮(zhèn)荊南,辟為從事。歷虔州刺史。
至德中,以罪謫為辰州刺史。后客劍南,寄家隴西數載。
憲宗時,邊烽累急,大臣議和親。上曰:“比聞一詩人姓名稍僻者為誰?”宰相對以冷朝陽、包子虛,皆非。帝舉其詩,對曰:“戎昱也?!鄙显唬骸皣L記其《詠史》云:‘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貎,便擬靜沙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因笑曰:“魏絳何其懦也!此人如在,可與武陵桃花源,足稱其清詠?!笔苛謽s之。
昱詩在盛唐,格氣稍劣,中間有絕似晚作。然風流綺麗,不虧政化,當時賞音,喧傳翰苑,固不誣矣。有集今傳。[14]
傅璇琮先生《唐代詩人叢考·戎昱考》道:“對于這樣一位詩人,新舊《唐書》并沒有為之立傳?!缎绿茣に囄闹尽范〔考浫株旁娢寰怼猎廖姆俊短撇抛觽鳌肪砣株判鳎涊d他的事跡增多了,而且還頗具傳奇性,有些還被后來的研究者所援引,其實是錯誤甚多。”[13]340
“又《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戎昱詩五卷,《全唐詩》卷二七〇編錄其詩一卷。但其中也雜有別人的作品,如《同辛兗州巢父盧副端岳相思獻酬之作因紓歸懷兼呈辛魏二院長楊長寧》《撫州處士湖泛舟送北回兩指此南昌縣查溪蘭若別》二詩,即見于戴叔倫詩(《全唐詩》卷二七四),應為戴作。戴叔倫另有《暮春游長沙東湖贈辛兗州巢父》二首(《全唐詩》同上卷),與辛巢父本來有交往,且戴詩詩題中作‘盧副端’,戎作‘虛副端’,顯誤?!盵13]356-357
盧綸,《新唐書》卷二百三《文藝下》有傳?!杜f唐書》雖沒有單獨為盧綸立傳,但在其子盧簡辭傳中,述其事甚詳(見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三《盧簡辭傳》)。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有其傳。援引如下:
綸字允言,河中人。避天寶亂,來客鄱陽。大歷初,數舉進士不入第。元載素賞重,取其文進之,補閿鄉(xiāng)尉。累遷檢校戶部郎中,監(jiān)察御史。稱疾去。渾瑊鎮(zhèn)河中,就家禮起為元帥判官。初舅韋渠牟得幸德宗,因表其才,召見禁中,帝有所作,輒賡和。至是,帝忽問渠牟:“盧綸、李益何在?”對曰:“綸從渾瑊在河中?!痹t令驛召之,會卒。
綸與吉中孚、韓翃、耿湋、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峒、夏侯審、李端,聯(lián)藻文林,銀黃相望,且同臭味,契分俱深,時號大歷十才子。唐之文體,至此一變矣。
綸所作特勝,不減盛時,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文宗雅愛其詩,問宰相:“綸沒后,文章幾何?亦有子否?”李德裕對:“綸四子皆擢進士,仕在臺閣?!钡矍仓惺瓜に髌浣眢樱迷娢灏偈走M之。有別業(yè)在終南山中。集十卷,今傳。[12]11
傅璇琮先生《唐代詩人叢考·盧綸考》道:“他之所以由長安遠赴鄱陽,可能其外家,即其舅氏家此時在鄱陽一帶居住。因此‘奉親避地于鄱陽’(《舊唐書·盧簡辭傳》)。他在鄱陽住了不少年,大約在永泰及大歷初765—766又曾往長安應舉?!杜f唐書·盧簡辭傳》說他在鄱陽時‘與郡人吉中孚為林泉之游’。盧綸在《綸與吉侍郎中孚……》的長詩中也說:‘因浮襄江流,遠寄鄱陽城。鄱陽富學徒,誚我無營。諭以詩禮義,勖隨賓薦名?!梢娝c吉中孚早年就有交往?!盵13]475
從張謂、戎昱、盧綸三人的籍貫看,張謂是河內(治今河南沁陽市)人,戎昱是荊南(治今湖北省荊州市江陵縣)人,盧綸是河中蒲(治今山西省永濟市)人。也就是說,只有戎昱是江南人,且長期在江南為官。但從張謂、盧綸二人的行跡看,都有生活在江南的履歷。就其行跡而論,我們說,三人都有創(chuàng)作七絕《早梅》詩的可能。
傅璇琮先生《唐代詩人叢考》的《張謂考》[13]192-208《戎昱考》[13]336-357《盧綸考》[13]469-492,雖論述甚為周詳,但遺憾的是,均未涉及七絕《早梅》詩。
既然從有限的三人行跡史料中,不能確定七絕《早梅》詩的作者究竟為何人,那么我們不妨追根溯源,看看清代以前的文獻刊載該詩是如何署名的。
就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錄書籍的情況來看,載有唐七絕《早梅》詩的書籍自宋代始見。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將其臚列如下。
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三百二十二:“《官舍早梅》(張謂):堦下雙梅樹,春來畫不成。晩時花未(一作易)落,陰處葉難生。摘子防人到,攀枝畏鳥驚。風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輕。《早梅》(戎昱):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絕句時選作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一作冬)雪未銷?!盵15]此處將張謂《官舍早梅》詩與戎昱《早梅》詩并列而載,說明在宋初,戎昱《早梅》詩雖有異文出現(xiàn),但未出現(xiàn)作者兩屬問題。
宋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五載有戎昱十六首詩,其中第九首為:“《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盵16]此載無異文。
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一:“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春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戎昱)?!盵17]23
宋陳起《江湖小集》卷二十所載李龏《梅花衲》集句有:“一樹寒梅白玉條,風魂雪魄去難招。三年枕上吳中路,先到王城第一橋。(戎昱、棲白、蘇子瞻、張武子。)”[18]24-25
宋陳起《江湖小集》卷八載釋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有:“一樹寒梅白玉條,傍巖隈石韻蕭蕭。詩孱無柰陳橋月,月照清香太易消。(戎昱、王昌齡、陳克、皮日休。)”[18]5-6
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二十八:“戎昱《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盵19]
宋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八:“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野傍溪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出戎昱)。”[20]
以上宋人著作,無不將七絕《早梅》詩的作者署作戎昱。
遍覽宋人著作,惟有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十七將七絕《早梅》詩作者署為盧綸。按洪邁《萬首唐人絕句》所載,七絕《早梅》《采蓮曲》《塞上曲》《征人歸鄉(xiāng)》《宿湘江》《戲贈張使君》《題宋玉亭》《公安賈明府》《過商山》《早春雪中》《秋月二首》《云安阻雨》《霽雪》《槿花》《湖南春日二首》《移家別湖上亭》《送零陵妓》《過東平軍》《塞下曲》《湘南曲》《旅次寄湖南張郎中》等22首詩,[21]均為戎昱詩作。《萬首唐人絕句》是怎樣一部著作呢?文淵閣《四庫全書》《〈萬首唐人絕句〉提要》闡釋得清楚:“《萬首唐人絕句》一百卷,宋洪邁編。邁有《容齋隨筆》,已著錄。邁于淳熙間,錄唐五七言絕句五千四百首進御,后復補輯得滿萬首為百卷。紹熙三年上之。是時,降勅褒嘉,有‘選擇甚精,備見博洽’之諭。陳振孫《書錄解題》,謂其中多采宋人詩,如李九齡、郭震、滕白、王嵒、王初之屬。其尤不深考者,為梁何遜。劉克莊《后村詩話》,亦謂其但取唐人文集雜說,抄類成書,非必有所去取。蓋當時瑣屑摭拾,以足萬首之數,其不能精審,勢所必然,無怪后人之排詆……是書原本一百卷。每卷以百首為率。今考書中有一卷而百馀首者,有一卷而不及百首者。又七言原缺第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五言原缺第十七、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共九卷無可校補。今亦仍之焉?!盵22]此處疏漏,應屬作者“不能精審”或殘缺而誤。這也許是彭定求等《全唐詩》不采取七絕《早梅》詩的作者為盧綸的主要原因?!端膸烊珪匪蘸檫~《萬首唐人絕句》即為殘卷,雖不足論之,亦為《四庫全書》一失。
文淵閣《四庫全書》,元、明時期的書籍載有七絕《早梅》詩的,僅有兩部。
一是元方回《瀛奎律髓》。其卷二十:“王荊公選唐百家詩,梅花僅有五首。五言律僅有韓致光一首五言,絕句一首。王適云:‘忽見寒梅樹,開花漢水濱。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嗉丫湟?,七言絕句二首。戎昱云:‘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邨落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23]其引用王安石《唐百家詩選》,盡管將“迥臨邨路傍溪橋”的“邨路”作“邨落”,但署名仍是戎昱。
另一是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其卷四十六“盛唐十五”:“張謂(字正言,河南人)……《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廻臨村路傍谿橋。不知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盵24]21-22一樹而“廻臨村路”于義不通,“廻”與“迴”同,此處應為與“迥”形近而誤。
又,《石倉歷代詩選》卷五十四“中唐八”:“戎昱(荊南人)……《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銷?!盵24]12-13一書中前后兩處七絕《早梅》,文字雖稍異,但總體上看還是同一首詩。
在文淵閣《四庫全書》中,一首七絕《早梅》詩作者兩屬現(xiàn)象始見于《石倉歷代詩選》。這里我們不妨大膽推測,曹學佺在編撰《石倉歷代詩選》時,曾參考《文苑英華》,因《文苑英華》將“《官舍早梅》(張謂)”與“《早梅》(戎昱)”前后并列而載,是曹看錯行列導致張冠李戴的低級錯誤。無論怎么說,唐七絕《早梅》詩的作者兩屬,就文淵閣《四庫全書》來看,曹學佺為“始作俑”者,進而導致清代編撰者未加辨正、以訛傳訛的現(xiàn)象。
《全唐詩》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編纂而成,而康熙《御選唐詩》為康熙五十二年(1713)編纂而成??梢哉f,《御選唐詩》以《全唐詩》為底本精選而成。而七絕《早梅》,《御選唐詩》卷三十二“補編”載作:“戎昱《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盵7]4其中雖有陳廷敬等人的注釋,但未有異文。這與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五所載七絕《早梅》詩完全相同,非但作者沒有兩屬,且無任何異文。編纂此書的緣由和目的,康熙在《御選唐詩序》說得明白:“朕萬幾余暇,留意篇什,廣搜博采。已刻《全唐詩》集而自曩昔披覽,嘗取其尤者匯為一編。古風近體各以類相從,計三十二卷。蓋討索貴于詳備,而用以吟詠性情則當挹其精華,而潄其芳潤。每當臨朝聽政,巡行狝狩之余,展卷留連,未嘗不悠然而有得也。因命儒臣依次編注。朕親加考訂,一字一句必溯其源流,條分縷析。其有征引訛誤及脫漏者,隨諭改定。逾歲告成,因付開雕,以示后學?!盵7]3-4
論證至此,我們可以肯定,七絕《早梅》詩作者不是張謂、盧綸,而是戎昱。
七絕《早梅》詩的作者戎昱并非等閑之輩。其詩不僅對后世有較大的影響,而且他在盛唐末至晚唐初期便以詩揚名于天下。
唐孟棨《本事詩》載:“韓晉公鎮(zhèn)浙西,戎昱為部內刺史(失州名)??び芯萍松聘瑁酄€妙,昱情屬甚厚。浙西樂將聞其能,白晉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餞于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詞。’既至,韓為開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詞曲。既終,韓問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瘻I下隨言。韓令更衣待命席上,為之憂危,韓召樂將責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過。乃十笞之,命妓與百縑,實時歸之。其詞曰:‘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盵25]韓晉公,即韓滉,工書畫,貞元元年(785),官檢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可謂一代名士。其對戎昱以“名士”相許,尊重有加,不僅讓我們領略了一代“名士”戎昱的風流趣事,也可看出當時士大夫對其詩歌才華的服膺和褒賞。
又唐范攄《云谿友議》卷下:“憲宗皇帝朝,以北師頻侵邊境,大臣奏議,古者和親之有五利,而日無千金之費。上曰:‘比聞有一卿能為詩,而姓氏稍僻,是誰?’宰相對曰:‘恐是包子虛、冷朝陽?!圆皇且?。上遂吟曰:‘山上青松陌上塵,云泥豈合得相親?世路盡嫌良馬瘦,唯君不棄臥龍貧。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諾從來許殺身。莫道書生無感激,寸心還是報恩人?!坛紝υ唬骸耸侨株旁娨?。京兆尹李鑾擬以女嫁昱,令改其姓,昱固辭焉?!蠍傇唬骸抻钟浀谩对伿贰芬黄?,此人若在,便與朗州刺史。武陵桃源,足稱詩人之興詠。’圣旨如此稠疊,士林之榮也。其《詠史》詩云:‘漢家青史內,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欲靜邊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上笑曰:‘魏絳之功,何其懦也!’大臣公卿,遂息和戎之論矣?!盵26]
宋計敏夫《唐詩紀事》卷二十八、宋阮閱《詩話總龜》卷四均有相同記載。唐憲宗在朝堂上能夠當即背誦戎昱之詩,以及侍臣能識并說出與其相關的事情,足見戎昱其人其詩在朝野的影響之大。
由以上史料看來,元辛文房評價戎昱詩“風流綺麗不虧政化。當時賞音喧傳翰苑,固不誣矣”,可謂精當!戎昱七絕《早梅》一詩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后世詩人作詩或直接引用其詩句,或化用其詩句。如王安石《甘露歌》有“疑是經春雪未消,今日是何朝”句,便直接引用了七絕《早梅》“疑是經春雪未消”詩句。[27]
元郭豫亨《梅花字字香》后集:“高唱《離騷》伴寂寥,貌癯心苦氣飄飖。曾教入夜月添白,疑是經春雪未消??喙?jié)雪中迷漢使,玉門關外老班超。東風不管前溪水,一夜吹香過石橋。(后村、南豐、古詞、戎昱、陸倉、武元衡、張仲澤、姜白石。)”[28]也直接引用了七絕《早梅》“疑是經春雪未消”詩句。
宋薛幾圣《定風波》“一樹寒梅傍小溪”句[29],金元好問《梅花》“一樹寒梅古寺邊”句[30],元謝應芳《歲莫獨歸》“一樹寒梅野水濱”句[31],明柯潛《雪中見梅花》“一樹寒梅玉滿枝”句[32],清張英《一邱二首》之一“一樹寒梅碧玉枝”句[33]等,均直接化用了《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之句。
可以說,戎昱之后的詩作,只要是涉及早梅的,也大多在意境上受戎昱《早梅》詩的影響。后人對戎昱詩的藝術地位多有評說,如宋嚴羽《滄浪詩話》道:“戎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矣。戎昱之詩有絕似晚唐者。”[34]此評頗為中肯。
遍覽文淵閣《四庫全書》所載七絕《早梅》詩的書籍,我們發(fā)現(xiàn)在宋初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三百二十二,該詩已經出現(xiàn)異文?!段脑酚⑷A》及之后的其他著作,除了第一句“一樹寒梅白玉條”無異文之外,其余三句均有異文。
在文淵閣《四庫全書》所載七絕《早梅》詩的書籍中,只有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五和康熙《御選唐詩》卷三十二“補編”所載七絕《早梅》,不僅作者署作戎昱,而且該詩也無異文。即:“《早梅》: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蔽覀児们覍⑵湟曌魅株诺脑鳎敲雌渲小板摹薄耙伞倍~的釋義,對正確理解詩的意境至關重要,應值得注意。
關于“迥”,許慎《說文解字》:“迥,遠也。從辵冋聲。”[35]42如漢班固《幽通賦》“夢登山而迥眺兮,覿幽人之仿佛”的“迥”,即作“遠”義。又唐釋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三十六:“迥,遠也;獨也?!盵36]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文選》卷二十三,劉良注王仲宣(王粲字仲宣)《贈士孫文始》“邈其迥深”句有:“迥,獨也?!盵37]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五“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的“迥”,即作“獨”義。這說明“迥”作“獨”義,在有唐已廣泛使用。雖然“迥”的義項較多,但其“遠”和“獨”義最接近七絕《早梅》的詩義。今人不細究,解釋該詩時,大多取“遠”義。以此理解該詩句,“遠臨村路傍溪橋”,從語法意義上看,似說得通。但有“橋”必有路,既“遠臨村路”,又“傍溪橋”之路,于理相悖。若取“獨”義,不僅與前句“一樹”相呼應,而且將此早梅的方位框定,至為精當,意境全出。
而“疑”的義項也較多,取其“好像”義比較允當。這是因為詩人主觀上分析這早梅是由于近水而先開放,所以“疑是經春雪未消”只是打個比方而已。至此,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早梅》一詩譯作:
一樹寒梅綻放著白玉般的枝條,
獨臨著村莊的路而依傍著小溪的橋。
應該是由于近水花兒先開放,
好像是經過春天的雪還沒融消。
那么,第二句“迥臨村路傍溪橋”,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一所載戎昱《早梅》詩:“迥臨春路傍溪橋?!盵17]8這“春路”于理不通,應是音近而誤。宋佚名《錦繡萬花谷后集》卷三十八所載戎昱《早梅》詩:“迥臨村野傍溪橋?!盵38]許慎《說文解字》卷五下:“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盵35]110用“村野”,未免失之太泛。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論“王荊公選唐百家詩”,此詩句則引作“迥臨邨落傍溪橋”?!斑棥迸c“村”為異體字。凡村落,樹木大都比較多,而“一樹寒梅”獨臨“邨落”,又依傍“溪橋”,不合情理。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四十六載《早梅》詩則作:“廻臨村路傍谿橋?!盵24]21-22“一樹”而“廻臨村路”于義不通,“廻”與“迴”同,此處應為與“迥”形近而誤。又將“溪”作“谿”,二字狹義雖有區(qū)別,但此處意義相同。
第三句“應緣近水花先發(fā)”,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三百二十二載作:“不知(絕句時選作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睂iT作了“絕句時選作應緣”的附注。另將其載作“不知”而不加任何附注的,還有宋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一,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二十八,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四十六,清張英、王士禎等《御定淵鑒類函》卷四百,清汪灝、張逸少等《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二十三《花譜》等。如果設身處地站在詩人的角度去理解,詩人是觀賞早梅的主體,而那早梅則是客體,“應緣”是詩人知道這早梅是“近水花先發(fā)”,而“不知”則完全不同了,猶如他人譏笑詩人的迂腐而不懂物理,進而懷疑“經春雪未消”。主“不知”而廢“應緣”者,應該說是曲解了后句的“疑”字。二者孰優(yōu)孰劣,自然明曉。
第四句“疑是經春雪未消”,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三百二十二載作:“疑是經春(一作冬)雪未銷?!蹦敲矗按骸迸c“冬”哪個放在句中最符合詩意?這就要看早梅所開花的時間了。宋范成大《范村梅譜》:“江梅,遺核野生,不經栽接者,又名直腳梅,或謂之野梅……早梅,花勝直腳梅。吳中春晩,二月始爛漫,獨此品于冬至前已開,故得早名?!辈粌H解釋了早梅得名的由來,也說明了此物在吳中“二月始爛漫”,即“二月”是其盛花期。詩人戎昱生在江南,且長期在江南為官,其筆下的早梅,自然是江南的早梅。那么,春有孟春、仲春、季春,二月即仲春。雪“經冬”未消融,則屬正常,而“二月”是乍暖還寒的時候,那“雪”在融與不融之間,以之形容“爛漫”的早梅,精彩盡見。
也許是“經春”還是“經冬”的問題難辨,抑或受早梅“二月始爛漫”的客觀現(xiàn)象啟發(fā),清張英、王士禎等《御定淵鑒類函》卷四百載七絕《早梅》詩索性作:“疑是春來雪未消?!盵3]10按,《御定淵鑒類函》一書為康熙四十年(1701)編纂而成,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刊印。也就是說,此書的編纂早于《全唐詩》,而刊印則晚于《全唐詩》。此例在文淵閣《四庫全書》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孤例。
除此之外,將“雪未消”載作“雪未銷”者,還有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五十四,《全唐詩》卷一百九十七、卷二百七十,清汪灝、張逸少等《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卷二十三《花譜》。至于其將“消”作“銷”,也未嘗不可。但“消”與“銷”二字雖為通假,細究其本義,還是不同的?!墩f文解字》卷十一:“消,盡也。從水,肖聲。”[35]235又卷十四上:“銷,鑠金也。從金,肖聲?!盵35]294根據詩中語境,“消”優(yōu)于“銷”,顯而易見。
以上論述正確與否,還有一個史料足以說明這一問題。
宋佚名《宣和書譜》卷四:“戎昱不知何許人也,建中間為虔州刺史。作字有楷法,其用筆類段季展。然筋骨太剛,而殊乏婉媚,故雅德者避之。嘗書其自作《早梅》詩云:‘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豈有得于此者?宜其字特奇崛,蓋是挾勝氣以作之耳。且古人作字,或出于一手而優(yōu)劣相望者,偶在一時之得意與否耳。昱自寫其詩,是亦其得意處,故其筆力不得不如是之健。然求其左規(guī)右矩,則一出焉,一入焉,而不見其至也。今御府所藏正書一:早梅詩?!盵39]7-8
此則史料彌足珍貴!其在闡明戎昱書法特點“作字有楷法,其用筆類段季展。然筋骨太剛,而殊乏婉媚”的同時,又特別提出戎昱“嘗書其自作《早梅》詩云:‘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春雪未消’”。王安石酷愛書法,于書法造詣頗深,且居相位,對于內府所藏戎昱的書法作品,應該說是熟悉的。而康熙也同樣愛好書法,對書法名著《宣和書譜》不可能不瀏覽。那么,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和康熙《御選唐詩》所載唐七絕《早梅》詩,無論作者或是詩文,均與《宣和書譜》相同,便不足為奇了。《宣和書譜》雖然無作者署名,但古今研究者大多認為是內臣奉宋徽宗之命而作,且經其審閱修改后定稿,其權威性是不容置疑的。文淵閣《四庫全書》之《〈宣和書譜〉提要》說得明白:“《宣和書譜》二十卷,不著撰人名字。記宋徽宗時內府所藏諸帖,蓋與《畫譜》同時所作也……宋人之書,終于蔡京、蔡卞、米芾,殆即三人所定歟!芾、京、卞書法皆工,芾尤善于辨別,均為用其所長。故宣和之政無一可觀,而鑒賞則為獨絕也?!盵39]1
綜上,關于唐七絕《早梅》詩的作者及其異文問題,我們得出如下結論:
戎昱《早梅》
一樹寒梅白玉條,
迥臨村路傍溪橋。
應緣近水花先發(fā),
疑是經春雪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