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甜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游”線貫穿《莊子》一書,但《莊子》中的“游”字反映著不同的哲學含義,表達了不同的審美境界?!坝巍敝荚谧非笠跃褡杂蔀樽罡呃硐氲膶徝谰辰?。朱良志先生在《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一書中說:“《莊子》的‘游’強調精神上的超越,具有生命領域的強烈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的‘游’論奠定了文人生活情感和自然審美體驗的群體特征?!盵1]381綜觀以往的研究,學界對莊子之“游”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其哲學內涵、相關概念、特征以及現實意義等方面,而關于莊子“游”詞群的哲學意蘊及其達到審美境界所經歷的心靈之游研究較少。本文立足于莊子“游”和“出游”“游戲”“自由”等一系列哲學概念,通過對“游”詞群哲學意蘊的探討,進而分析其所向往的“游”之生活及理想境界——審美境界。
“游”之基本義呈現多義?!坝巍庇性谒杏涡械囊馑肌o論是在水下面游動,還是腳踏入水中而游,都指“游”?!囤L·谷風》道:“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舊唐書·高駢傳》說:“蝗自西來,行而不飛,浮水緣城而入府地。”“游”又有在陸地行走的意思。《齊風·載驅》道:“魯道有蕩,齊子游敖?!薄坝巍庇袝r也特指位置的遷移、變化、移動?!墩f文解字》解釋“游”作為“旌旗之流也”?!坝巍痹局傅氖窃谔炜罩酗h揚的旗幟,后來被認為是位置的變化,即從一個地方變?yōu)榱硗庖粋€地方。據日本學者白川靜所著的《中國古代文化》一書所說:“游,古代的書籍是‘斿’,因為旅行,故書作‘游’及‘遊’,像‘旅’一樣,用旗子表示出行……它的旗幟是氏族神的標志,族神的棲息地,當氏族出行時……雖然上帝沒有表明他的立場,但他可以自由地在任何地方旅行?!盵2]《說文解字注》將“游”注解為“出游,嬉游,俗作游”。在西方,人們一般認為“游”之意就是游戲、游玩、玩耍?!稄V雅釋詁》注釋為:“游,戲也?!?/p>
莊子之“游”既有基本義,又有延伸意。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游”的延伸源于其基本意義的發(fā)展、轉化和衍生。在這里,莊子的“游”絕對不是物體運動的簡單描述,而是尋求生命的意義。據不完全統(tǒng)計,在《莊子》一書中,“用其本意的有40多次,其余的‘游’之內涵都有所擴展和升級,并發(fā)展成為特定精神活動狀態(tài)的新類別”[3]127?!坝巍币蛔止渤霈F100多次,首篇《逍遙游》用“游”做篇名,該篇主要圍繞“游”論述,另有《知北游》也用“游”做篇名?!皟绕薄巴馄迸c“雜篇”都有“游”字,其在7篇“內篇”中出現30多次,13篇“外篇”中出現50多次,8篇“雜篇”中出現20多次。同時,從莊子之“游”對中國思想文化產生的深刻影響可以看出,“游”旨在對生命本體之意義的探尋?!坝巍睂笫赖挠绊懖粌H從側面表現莊子“游”的無窮魅力,而且從中隱含著后世對莊子“游”之生活的向往、憧憬、追求。如“游于萬化”“神游”“心游”等都可以在莊子哲學中找到。嵇康在《贈秀才參軍》中曰:“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蘇軾在《答黃魯直書》中說:“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游,非獨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在《送文與可出守陵州》中又說:“清詩健筆何足數,逍遙齊物追莊周”,可見蘇軾亦受到莊子的熏陶和觸動。總之,“游”是莊子經常使用的審美范疇之一。
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他雖生活貧困,但始終追求著自己所向往的“游”之生活。莊子之“游”是“出游”“游戲”,還是“自由”?怎樣的“游”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游”?在這里,“游”是以追求精神自由作為最高理想。若想獲得“游”之生活,必須具有一種追求自由的超越力量。陳鼓應曾指出:“莊子哲學中的‘游’非常特別,他廣泛運用‘游’的概念,用‘游’來表達精神的自由活動。”[4]
莊子“出游”所獲得的美感,實際上是創(chuàng)造精神的自由,展現生命的本質?!俺鲇巍敝饕侵窤到B的空間旅行、觀光、娛樂的過程。莊子“出游”的審美對象主要借助于外部之美,他通過“游”入茫茫宇宙中,“游”入自然山水中,以感官直接同審美對象相接觸或借他人的“出游”來隱含表示自己從中獲得的美感。如“莊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山木》),莊周出游于一座有大猛禽出沒的山丘,看見一只大鳥從南方飛來,從而心生美感;“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與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歷,由于水里的魚兒而獲得“出游”的美感;“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知北游》);“老聃西游于秦”(《寓言》);“孔子游乎緇幃之林”(《漁父》) 等。莊子豐富多彩的“出游”生活及其在出游中的哲學感悟,無不體現莊子“出游”是一種尋找主體精神自由的感知方式。
莊子之所以“出游”,一方面,他想憑借“出游”這一廣闊的土地,免受“外物羈絆”達到“為所欲為”的自由境況;另一方面,“出游”的非理性、非強制性、非限制性的特性,正好匹配莊子此時此刻對于精神自由活動的向往,匹配他順其自然的思維方式,只有這樣,思維方可扎根、萌芽、生長、成型。莊子在“出游”中所達到的審美之“游”,是一種短暫的心靈愉快、瞬間的感官沖擊、剎那的審美享受和須臾的美感體驗,必須要借助外物才能夠獲得的愉快之感,是一種“有待”之游。因此,莊子毅然決然地選擇“游戲對待社會政治問題、游戲對待現實世界、游戲對待生死禍福、游戲對待人生所有可能的生活期望”[5]。
莊子“游戲”所獲得的樂趣,其實依然是為創(chuàng)造呈現生命真性的精神自由,這與西方人對“游戲”的理解不同。在這里,游戲之“游”偏重于玩世不恭的外在狀態(tài)。莊子有意識地逃避現實世界,追求自己所向往的“游”之生活。王博曾這樣評說處于“游戲”中的莊子:“莊子有意識地拒絕著世界的召喚(如權力),……他非常喜歡的一個字眼——‘游’——更適合表達這種狀態(tài)。‘游’實際上是不可分割的,也不是不可分割的,這是莊子選擇和世界相處的方式?!盵6]在《莊子》一書的33篇中,大多都與這個“游戲”有關,“游戲”作為追求自由的核心。如“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夫列子御風而行”(《逍遙游》)等等。其中,列子御風而游、藐姑射山神人則乘云氣、駕飛龍,依然為有待之游,算不得真正的自由。馮友蘭同樣認為:“逍遙游從大鵬的高飛說到列御寇的御風,莊子認為這些‘游’不是完全地自由自在逍遙,因為都有所待?!盵7]
“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一針見血地指出莊子那萬般無奈的心理狀態(tài)。劉笑敢指出:“從現代理論的角度來看,莊子和郭象所講的快活不是真正的自由,最多只能被視為逃避和消極自由。他們的快活不是自由意志的表現,也不是對現實的轉變,也不是對現實欲望的實現,而僅僅是對現實的適應、接受和逃避。”[8]“游戲”仍然不能使莊子從世俗中解脫出來,莊子更不可能改變這個現實,最終還是要返回到現實的人生。在“游”之生活中,“游戲”的樂趣是稍縱即逝的,較精確地說,只能稱之為相對的自由,并沒有帶來持久“游”的快樂。
莊子所追尋的“游”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游”呢?這里的“游”,就是“無所待”的絕對自由。任何“有待”,即相對的自由,在莊子看來都不是真正的“游”,也就是不自由。方東美先生曾說:“如果一個人想要真正獲得精神自由,他就不能有待,所以他怎么能無待?正是在這一生中從事的人們有著在自己的生命世界中自足的使命?!盵9]因此,若要領悟到“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只有擺脫“有待”(客觀對象和主觀心理的束縛),才能了解“以道觀物”的真理以及“道通為一”的真理,才能獲得自由。正如有些學者所言:“莊子論‘道’,其主旨并不是‘道’是否存在,而是在怎樣去‘體道’‘悟道’,在他的視域里,體道者為‘真人’,‘與道合一’則為‘游’,‘道’是‘游’的理想棲居地?!盵10]
“游”入真實的生命體驗中。同時,擺脫世俗的功名、利祿、情感、欲望等的束縛,即外物的束縛,時空的限制,泯滅“物”“我”的界限,也是至關重要的。莊子的“庖丁解?!本褪且环N高度的、無所對待的創(chuàng)造性自由。工具、對象和技術等完全被人們所使用,甚至忘卻了自己,達到屠宰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陳望衡先生認為,為了在現實生活中獲得身心自由,就“必須像庖丁那樣通過實踐去掌握牛之‘必然’”[11]。如“梓慶削木為鐻”“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斫輪者之事”等,都是一種高度的創(chuàng)造性自由。
總之,“游”之生活要求審美主體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現實的束縛。無論是“出游”還是“游戲”,都不是絕對的自由。“出游”到“游戲”再到“自由”是逐級超越而生成的,從“有待”到“無待”,雖在本質上不同,但其都具有追求精神自由的意義和趨勢,特別是在表現特征方面。正如凃光社所說:“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常常處在物我不分的混融狀態(tài),莊子在扭曲、壓抑、異化、摧殘人之天性的生存環(huán)境中,自由只能從心理、思維、精神中去尋求、獲得,其極至從本質上說只是一種精神的存在?!盵3]27
莊子之“游”是一種追尋,一種修煉,一種追求精神自由為最高理想的審美境界。莊子“游”之審美境界不能在社會日常生活中實現,只能在體驗宇宙真理和擁抱自然的過程中實現。莊子“游”之審美境界的實現必然要經歷一段從“認識自我”過渡到“保護自我”,最后達到“超越自我”的艱難歷程。在這段歷程中,思維水平和精神境界層次的決定權在主體,精神境界和思維創(chuàng)造的把握權亦在主體。
自我是先天的本能和欲望,是人最為原始的狀態(tài)。莊子通過“出游”,借助外部世界來獲得短暫的美感,從而感受到自我真實的存在,即短暫性“物我兩忘”。無論是“濠梁之游”“游于玄水”,還是“游于商丘”,主體都離開了原有的生活環(huán)境,在更廣闊的世界中尋求自我的方式,突出了感官的自由?!肚f子·至樂》言:“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委她而處”,仍然是一種形體上的自由自在,是短暫的境界美?,F實的困境與人生的困惑,并沒有得到實際的解脫。莊子意識到自我最終將回歸現實世界。歸根結底,莊子借助“出游”所獲得的美感變成保護“自我”的精神武器是行不通的。正如陳鼓應指出的那樣:“莊子不是站在認知的角度,而是以美好的態(tài)度觀賞。當莊子正在觀看時,他發(fā)出了廣大的同情,并將自己的情誼投入其中,與外物相互匯通交感,進入凝神的境界,事物的界限和自我的思想溶解和融合成為一體?!盵12]
游戲之“游”偏向于外在的玩世不恭狀態(tài)。為了保護自我,莊子一方面“安時而處順”(《莊子·養(yǎng)生主》),“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另一方面表達其對現實人生的不滿,只想在荊棘遍地的環(huán)境中為“自我”尋找安身立命之地,正如故事“庖丁解?!彼浴氨斯?jié)者(骨節(jié)處)有間,而刀刃者無厚”(《莊子·養(yǎng)生主》)。莊子可以避免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沖突,即“兩耳不聞天下事”。但是,“游”于人世間,關鍵還是要在縫隙中小心翼翼地游戲。正如有學者所認為的那樣:“莊子獨特目的不是要找到一種傳統(tǒng)的保護自我的方式,而是要開拓新的方式,從‘死生無變于己’‘忘我’(即超我)來尋求精神的安寧?!盵13]116
莊子意識到這種以游戲姿態(tài)解脫人生痛苦的方式,僅僅是欺騙自我,內心并不是真正的快樂,終究不能從水深火熱之中走出來。莊子亦意識到人在自己的思想指導下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這種為了保護自我而脫離社會實踐、回避社會矛盾、完全陶醉在內心自我解放之中的修養(yǎng)方法是有價值限度的。因為“當一個人沒有以自我中心的視野看待這個世界時,他就能了解世界那種不是‘為我’而設定的恒定性和堅實性,并由此找到存在的背景根據”[13]304。正如《應帝王》篇所言,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的帝王。莊子最終破除自我所獲得的境界美,順著萬物的自然之性,尋找某種個人生活的新意義,尋找新的生活方式,在“超越自我”新思路中尋求莊子“游”的審美境界。
莊子是如何實現以精神自由為最高理想的審美境界呢?那就是超越自我,但如何超越自我呢?“游心”,莊子的“游心”是靈魂的旅程,是靈魂的興奮劑?!白杂稍凇涡摹畜w認和獲得,是精神領域對生命的暢游?!盵3]46“游心”的前提必須是“虛靜”。徐復觀指出:“莊子以虛靜為體的人性的自覺,實將天地萬物涵于自己生命之內,以與天地萬物直接照面?!盵1]57“心齋”“坐忘”“吾喪我”是當下的態(tài)度,就是只有《大宗師》所謂“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心境的主體才能“游心于無窮”?!盁o己,無功,無名”是“游心”(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的橋梁、中介,即“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
“超越自我”最關鍵的是應當具有體道、外生(把生死置之度外)、外物(不計較貧富得失)、外天下(排除對世事的思考)的境界。在自我的超越中,莊子入渾然之境,“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天下》),進入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我與萬物同游”(《齊物論》)的審美境界中?!八暮A现狻?,“無何有之鄉(xiāng)”,都反映了莊子試圖“超越自我”,獲得靈魂的自由。
總之,“認識自我”和“保護自我”,兩者都沉浸在“自我”的世界當中,都被外物所束縛,都是有“所待”的相對自由。雖本質不同,但兩者皆有放飛自我之趨勢。只有“超越自我”才能達到審美境界,即精神自由為最高理想的境界?!扒f子的人格思想具有超越的精神,這種超越精神是以絕對自由境界為最高目的,這也是莊子生命哲學和美學哲學的靈魂”[14]。正是在此基礎上,莊子一方面對現實社會表示不滿,另一方面又通過“自我體悟、自我直覺,自我超越”的方式,努力克服外界的束縛,尋求靈魂與道之間的銜接點,從而達到與天地精神往來。只有這樣,才能使精神得到升華、人性得到解放。
莊子之“游”,游得逍遙、游得自在、游得盡情、游得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