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丹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金圣嘆(1608—1661),字若采,號圣嘆,別號唱經(jīng)子,蘇州長洲縣人。平生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左傳》《杜詩》等多種著作,是中國古代最負盛名的文學(xué)批評家。金圣嘆《左傳》評點著作有《左傳釋》一卷及收入《天下才子必讀書》的《左傳》一卷,其中《左傳釋》成書于順治十三年(1656年)前,《天下才子必讀書》的《左傳》一卷成書則晚于《左傳釋》,“乃圣嘆絕筆之書也”,刊刻于康熙二年(1663年)?!蹲髠麽尅番F(xiàn)存選文5篇,《天下才子必讀書》則選文48篇,但有2篇同,故金圣嘆《左傳》評點現(xiàn)存共51篇。
林紓(1852—1924),字琴南,號畏廬,福建閩縣人。其論文以義法為核心,以左、馬、班、韓之文為“天下文章之祖庭”[1]156。有《畏廬文集》《畏廬詩存》《春覺齋論文》《文微》《韓柳文研究法》等書行世,是著名的古文家、評點家、翻譯家。林紓《左傳》評點著作包括《左孟莊騷精華錄》和《左傳擷華》,其中《左孟莊騷精華錄》作于1913年,計32篇;《左傳擷華》作于1916年,計83篇。但《左孟莊騷精華錄》中有29篇為后作的《左傳擷華》所收錄(除《鄭伯伐徐》《平子立減會》《齊侯將納公》3篇外),且評點沒有任何刪改,故其《左傳》評點共存86篇。
金圣嘆可謂真正開創(chuàng)清代《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第一人①,其文學(xué)評點《左傳》的核心理論,一直延續(xù)到“力延古文之一線”[1]196的林紓。“若以桐城派義法主張與評點范式為經(jīng)緯,則其交集點又兼具總結(jié)意義之座標正是林紓”[2]446,對二人之《左傳》評點深入比較,不僅可以追溯清代《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淵源,而且可以進一步理解林紓在古文上的成就與貢獻。
金圣嘆《左傳》評點十分注重文法,其《天下才子必讀書》中的《左傳》評點,則真正上升到了“法”的美學(xué)特征。金圣嘆《左傳》評點注重“法”的特征對清代《左傳》評點的蔚為大觀有著重要的導(dǎo)向意義,如被公認為是最佳古文選本的《古文觀止》《左傳》評點史上具有“法”的里程碑著作的《左繡》、桐城派開創(chuàng)者方苞的《左傳義法舉要》等都鮮明地反映出對這一“法”的美學(xué)特征的繼承與發(fā)展。其后桐城派健將的《左傳》評點學(xué)代表作如李文淵《左傳評》、姜炳璋《讀左補義》、劉大櫆《評點左傳》、姚鼐《評點左傳》、曾國藩《評點左傳》、吳汝綸《評點左傳》、吳闿生《左傳微》等,都承繼著《天下才子必讀書》《古文觀止》《左繡》《左傳義法舉要》等《左傳》評點著作所建立的文法特征,并將這一評點特征發(fā)揮備至。故張高評先生嘗謂:“桐城文家所師者,一左傳耳;所謂桐城義法者,左傳之義法也。”[3]64
林紓與金圣嘆一樣強調(diào)《左傳》文法②,認為“左氏之文,萬世古文之祖也”③,其《左傳擷華·序》云:“仆恒對學(xué)子言,天下文章能變化陸離,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馬、一韓而已。左氏之文無所不能,時時變其行陣,使望陣者莫審其陳圖之所出?!痹诰唧w篇章評點中也時時強調(diào)《左傳》為文之根柢,如成公三年《楚歸晉知罃》篇,林紓即評:“吾故謂之知外交之關(guān)竅,然詞鋒之妙,和婉中卻含剛果,皆非列史中所及,此所以為左氏之文也。”[4]卷上43《左傳》“不但是史學(xué)的權(quán)威,也是文學(xué)的權(quán)威”[5]48,林紓于此強調(diào)《左傳》為文之“詞鋒之妙”,具有“和婉中卻含剛果”之藝術(shù)特征,實非列史所及。
林紓與金圣嘆二人在《左傳》相同選文評點中最鮮明的表現(xiàn)是都十分注重字法。如僖公五年《宮之奇諫假道》篇,金圣嘆評點道:“下一‘復(fù)’字,便有一甚可再語也。通篇文字在敘事時,如此?!盵6]88此篇敘晉獻公又向虞國借道去攻打虢國,一個“復(fù)”字,實是全篇文字敘事之“一甚可再語”處。林紓于此亦評云:“試視開頭一個‘復(fù)’字,宮之奇口中一個‘再’字,虞之國家已了此兩字之中,何必再讀下文邪?!盵4]卷上8林紓與金圣嘆一樣十分注重字法,繼承金圣嘆“下一‘復(fù)’字,便有一不可再語也”之評,說明開頭之“復(fù)”字與宮之奇“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之“再”字,實已了此全篇敘事。文中宮之奇還有“猶尚害之,況以國乎”之諫,金圣嘆評曰:“辣語險語”[6]89,而林紓評云:“‘猶’字是縱筆,‘況’字是收筆,文字精透極矣”[4]卷上7,可見林紓對字法之重視可謂青出于藍而盛于藍。又如僖公十五年《陰飴甥對秦伯》篇,金圣嘆評點道:“‘不和’在‘必報仇’‘必報德’二句,看他句上,一樣雙加‘不憚?wù)骺槨淖?,乃是其制縛秦伯之要著也。上再加‘君親’,下再加‘寧事戎狄’‘有死無二’,真是一字千椎,二字百煉?!盵6]92此篇敘晉陰飴甥見秦穆公,秦穆公故意以“晉國和乎”發(fā)問。陰飴甥不僅直言不和,而且以‘必報仇’‘必報德’,雙加‘不憚?wù)骺槨淖郑骨啬鹿珶o辭以對,真可謂“一字千椎,二字百煉”;而林紓亦總評云:“紓曰此文妙處,重在四個‘必’字,又連用四個‘德’字,都有來歷?!亍指夭貧w晉君’一語而來,‘德’字即為下文秦伯‘姑樹德焉’一語之伏脈……及呂甥說出‘報仇’‘報德’,尚不著意,而著意卻在‘不憚?wù)骺槨淖??!盵4]卷上9-10林紓此評同樣注重字法,不僅強調(diào)“必”字、“德”字,而且點出用字之來歷;而對于“不憚?wù)骺槨彼淖种畯娬{(diào),又與金圣嘆之觀點趨于一致。
林紓不僅在字法上與金圣嘆之評點相同,且在人物評點等方面也繼承金圣嘆之特點。如隱公十一年《鄭伯伐許》篇(《天下才子必讀書》此篇篇名為《莊公戒飭守臣》),敘鄭莊公進入許城,許莊公逃亡到衛(wèi)國。鄭莊公讓許國大夫百里事奉許叔,并說明自己決不把討伐許國作為自己的功績,不僅不長久占有許國,而且準備讓公孫獲輔助許叔安撫百姓,《左傳》引君子之言認為鄭莊公“可謂知禮矣”。但金圣嘆評點鄭莊公則認為其“一片純是奸滑”、實是“一生無禮”,具體評點如下:
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己弟叔段何在,而愛許莊公之弟耶?一片純是奸滑,毋為其妙文所欺也。)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于許君,而假手于我寡人。(自瞞云,非己欲伐許也。一片純是奸滑,文卻妙絕。)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協(xié),而使糊其口于四方,(看他怕人說,便自開口先說。奸極,然的是妙文。)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吾將使獲也佐吾子。(筆筆老奸,心事吞吐,然的是妙文。)若寡人得沒于地,天其以禮悔禍于許,(天或佑許也??此f在自己身后者,明明自己在時,必不使許得悔禍也。筆筆老奸,心事吞吐。)無寧茲許公復(fù)奉其社稷,唯我鄭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其能降以相從也。(茲,此也。言若他族來逼,則不如此許公復(fù)國。奸口奸心,不露自露也。)無滋他族實逼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禋祀許乎?(猶俗言連根俱喪,豈但喪許也。奸口奸心如此。)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唯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說至此,老奸不免盡露。然計遠者心孤,亦自不得不露矣。)”[6]85-86
鄭莊公讓百里事奉許叔住在許都的東部,金圣嘆于此評:“己弟叔段何在,而愛許莊公之弟耶?一片純是奸滑,毋為其妙文所欺也”,真可謂一針見血。鄭莊公對其親弟公叔段欲謀叛亂尚不及時制止,而讓其行不義之事后一舉消滅,若對待許莊公之弟許叔能有此真心相助實是值得懷疑;接著鄭莊公稱是上天降禍于許國,鬼神對許莊公不滿,而借其手懲罰許莊公,金圣嘆于此指出這是鄭莊公自瞞之辭,“非己欲伐許也”純是“奸滑”之表現(xiàn)。后鄭莊公更說明其把許國當(dāng)兄弟之國,是幫助許叔安撫百姓,并通過對待親戚、他族相逼、挽救危亡、敬祭祖先、鞏固邊疆等一系列言辭論述其是禮待許國,幫助許國治理國家。金圣嘆亦隨著鄭莊公的每一層言辭句句夾批,認為其“奸口奸心”不露自露,展現(xiàn)了鄭莊公這一絕世奸滑的梟雄形象。
金圣嘆在此篇對鄭莊公人物形象評價雖是一面之辭,但深刻影響了后世《左傳》評點學(xué)者對鄭莊公人物形象的理解,如林紓亦總評云:“紓按此篇非敘鄭莊之讓,直寫鄭莊公奸……顧就文章而論,則悲惋中卻含剛勁,語語是梟雄吐屬?!欢感植荒芄矁|’,隱指齊魯之同來者,若專以許為己功,適所開罪于齊魯;其下故引共叔段事,感觸物情,謂同胞且不足恃,況在同姓同盟之嫉妒,兩兩印證,則許萬不能入己之封域;至望許公復(fù)國,意似忠厚,實則不是忠厚之言……最后說到‘不惟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梟雄自利自私之心,已和盤托出。不然鄭果有禮,則許莊公在衛(wèi),咫尺之地,何妨以人招歸,與之堅訂盟誓而還。乃別立許叔,豈不多此一舉。然莊公老謀壯事之人,其告公孫獲也,句句皆露真相。知事所必至,許必不為己有,聊且割據(jù)其半,自表戰(zhàn)功……綜言之,鄭伯之不能有許,猶劉裕之不能自留關(guān)中,奸雄無久遠之圖。且許罪亦不至滅國,此尤鄭公所知,故不即兼并。經(jīng)左氏寫得情詞悲懇,遂成異觀,自其心跡觀之,則一一呈露。讀《左傳》者以此法求之,百不失一?!盵7]2-3林紓在此篇對鄭莊公人物形象也如金圣嘆所評,開頭即直接指出“非敘鄭莊之讓,直寫鄭莊公奸”。對鄭莊公持論之評價,在金圣嘆的基礎(chǔ)上更注重揭示鄭莊公“不是忠厚”人物之緣由,如以“若專以許為己功,適所開罪于齊魯”等原因說明“則許萬不能入己之封域”;在“不惟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句,林紓認為鄭莊公“梟雄自利自私之心,已和盤托出”,與金圣嘆“說至此,老奸不免盡露。然計遠者心孤,亦自不得不露矣”實是內(nèi)在一致。后林紓對鄭莊公“老謀壯事之人”、“奸雄無久遠之圖”等分析有理有據(jù),入木三分,使鄭莊公人物形象真正“自其心跡觀之,則一一呈露”,表現(xiàn)出與金圣嘆對鄭莊公“奸滑”人物形象評點上的一脈相承。
林紓與金圣嘆都是歷史上評點《左傳》篇目較多的作者,但其中相同的選文僅《鄭伯伐許》《宮之奇諫假道》《陰飴甥對秦伯》《楚人伐宋以救鄭》《介之推不言祿》《展喜犒師》《燭之武見秦君》《秦三帥襲鄭》《原軫敗秦師于殽》《秦康公送公子雍于晉》《鄭子家抗晉》《楚子問鼎》《鞌之戰(zhàn)》《楚子歸知罃于晉》《呂相絕秦》《子產(chǎn)毀垣》《齊使燕嬰請繼室于晉》《蹶由對楚》《楚子狩于州來》《宣子求環(huán)》共20篇;而金圣嘆《左傳》評點與代表科舉應(yīng)試范本的《古文觀止》在《左傳》編選上相同的篇目有《鄭伯克段于鄢》《衛(wèi)州吁弒其君完》(《古文觀止》篇名為《石碏諫寵州吁》)、《周鄭始惡》(《古文觀止》篇名為《周鄭交質(zhì)》)、《莊公戒飭守臣》(《古文觀止》篇名為《鄭莊公戒飭守臣》)、《齊伐楚盟召陵》(《古文觀止》篇名為《齊桓公伐楚盟屈完》)、《宮之奇諫假道》《齊桓下拜》(《古文觀止》篇名為《齊桓下拜受胙》)、《陰飴甥對秦伯》《子魚論戰(zhàn)》《介之推不言祿》《展喜犒師》《燭之武退秦師》《蹇叔哭師》《子家與趙宣子書》(《古文觀止》篇名為《鄭子家告趙宣子》)、《楚子問鼎》(《古文觀止》篇名為《王孫滿對楚子》)、《賓媚人責(zé)晉人》(《古文觀止》篇名為《齊國佐不辱命》)、《楚歸晉知罃》《晉使呂相絕秦》(《古文觀止》篇名為《呂相絕秦》)、《戎駒支不愿與會》)(《古文觀止》篇名為《駒支不屈于晉》)、《子產(chǎn)論幣重》(《古文觀止》篇名為《子產(chǎn)告范宣子輕幣》)、《晏子不死君難》《季札觀周樂》《子產(chǎn)壞晉館垣》《子產(chǎn)論尹何》(《古文觀止》篇名為《子產(chǎn)論尹何為邑》)、《子圍逆女以兵》(《古文觀止》篇名為《子產(chǎn)卻楚逆女以兵》)、《子革對靈王》《吳許越成》共27篇?!豆盼挠^止》選文34篇,即有27篇與金圣嘆《左傳》評點選文相同;而林紓《左傳》評點選文86篇,卻僅有20篇與金圣嘆《左傳》評點選文相同,可見林紓《左傳》評點在選文上之不同。且林紓《左傳》評點極少見有引用金圣嘆《左傳》原文評點,而《古文觀止》則與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在評點內(nèi)容上相似、相同之處甚多。相似之處代表如《鄭伯克段于鄢》篇中“小人有母”,《天下才子必讀書》評曰:“只四字,直刺入耳,從耳直刺入心,下俱羨文耳?!盵6]84-85《古文觀止》則相似評曰:“只四字,妙甚。直刺入心?!盵8]4相同之處在《齊伐楚盟召陵》《宮之奇諫假道》《子魚論戰(zhàn)》《展喜犒師》《子家與趙宣子書》《賓媚人責(zé)晉人》《子產(chǎn)論幣重》等篇隨處可見。
綜上分析,林紓《左傳》評點在選文篇目及評點內(nèi)容上與金圣嘆《左傳》評點諸作確有不同之處,更值得注意的是,其在八股文法、評點體式、評點美學(xué)風(fēng)格上都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特征。
其一,八股文法上的不同。作為清代《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開山之作,金圣嘆“《左傳》評點主要的理論來源是八股文理論?!盵9]40如僖公十五年《陰飴甥對秦伯》篇,金圣嘆夾評道:“整整二扇,說出‘不和’之故”、“二扇下又用‘不和’字結(jié)正,筆法精整”、“看他通篇用整整二扇之法,又用接連四扇一氣寫成,奇奇妙妙”[6]92,其評即直接引用二扇、四扇等八股文術(shù)語進行評點,可見《天下才子必讀書》評點之八股文特征。而林紓則明確表示反對八股文評點,如其在成公十三年《呂相絕秦》篇總評云:“若拘其段落則八股先生之評語矣,坊本自作聰明,往往如此。”[4]卷上49八股文寫作十分注重起、承、轉(zhuǎn)、合之基本段落結(jié)構(gòu),故坊本也往往借用八股文結(jié)構(gòu)之精髓來深入評點;而林紓于此著重強調(diào)應(yīng)不拘段落來評點,反對八股先生之評語,表現(xiàn)出與金圣嘆《左傳》評點在八股文法上的不同特征。
其二,評點體式上的轉(zhuǎn)變。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評點《左傳》不僅各篇有總評,而且在文章之中隨文夾批,點出字法、句法、章法、用筆、命意、照應(yīng)、布局等學(xué)文門徑。稍后的《古文析義》《古文觀止》《左傳評》《左傳義法舉要》等都繼承這一評點體式,共同發(fā)展形成了《左傳》評點全盛期代表性的成熟體式。而林紓評點基本用總評形式,僅個別篇有夾批,卻趨向于史學(xué)評點,并非如《天下才子必讀書》等體式的文法評點。如僖公五年《宮之奇諫假道》篇,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先有總評,后每句都有相應(yīng)的文法評點;而林紓《左傳擷華》此篇評點僅有四處夾評,且夾評已然變成史學(xué)性質(zhì)的注箋:“二年滅下陽也”、“司盟之官”、“桓叔、莊伯之族,獻公之從祖昆弟,盡殺之在莊公二十五年”、“繄,是也”[4]卷上7。他在總評上則已經(jīng)趨向于現(xiàn)代文學(xué)批評的專題論文式的評論,已然不同于金圣嘆《左傳》評點的基本體式④。
其三,評點美學(xué)風(fēng)格上的發(fā)展。金圣嘆《左傳》評點在評點美學(xué)風(fēng)格上主要注重奇、妙,而林紓已發(fā)展到注重自然、風(fēng)趣、識度、聲調(diào)、性情、神味等美學(xué)風(fēng)格。具體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不言祿》篇,金圣嘆評點時以“妙”稱,不僅在“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后夾評:“妙,妙!說得雪淡”[6]94,而且在“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處連用五個“妙”字評點,可見其對“妙”這一美學(xué)風(fēng)格的推崇。而林紓此篇則總評道:“紓曰天下好文章不是好手能憑空虛構(gòu)而出,一一本之天然?!盵4]卷上13可見其評點美學(xué)風(fēng)格已發(fā)展到認為文章貴自“天然”之境界。又如昭公十二年《楚子狩于州來》篇,金圣嘆評點此篇也每以“奇文”、“奇妙”、“奇談”、“大奇!大妙”稱絕,而林紓則總評曰:“愚按此章文字甚類故家之子弟,先疇垂盡,一旦忽將其家藏周鼎、商彝一一陳諸廳事,遍召倡優(yōu)雜技與之考究古器之由來,語雖堂皇卻句句不脫紈绔習(xí)氣。而門客中滑稽之士,則亦句句側(cè)媚,莊中寓諧……綜言之,此篇前后皆借古事以發(fā)揮。靈王所引故事,多半是得諸傳聞之傖語;子革所引故事,則深中王心之隱微。王無心而子革有心,寫深人與淺人論事,步步皆有趣味?!盵4]卷下36林紓評此章認為“文字甚類故家之子弟”,句句“不脫紈绔習(xí)氣”,句句側(cè)媚,莊中寓諧,皆有趣味;其注重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已不同于金圣嘆以“奇”、“妙”稱絕,而以“莊中寓諧”、“風(fēng)趣”為尚。
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中的《左傳》評點,真正上升到了“法”的美學(xué)特征。這一美學(xué)特征的發(fā)展對《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蔚為大觀有著重要的導(dǎo)向意義,如《古文觀止》《左繡》《左傳義法舉要》等都鮮明地反映出對金圣嘆《左傳》評點美學(xué)特征的繼承與發(fā)揚。通過《天下才子必讀書》與《古文觀止》選評《左傳》比較可知,《古文觀止》事實上不僅在評點內(nèi)容上借鑒和引用了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的《左傳》評點,而且在評點體例及美學(xué)特征上繼承了金圣嘆《左傳》評點的美學(xué)特征。
又如《左繡》,前人有謂“鴛鴦繡出從君看,不把金針渡與人”[10]62,馮李驊特以“繡”目《左》,謂“鴛鴦既繡出,金針亦盡度”,即是要將左氏文法盡度世人?!蹲罄C》認為《左傳》“長者于萬言,短者于一、二字”,皆“筆筆有法”,并稱評《左傳》是“專論文法”。在具體評點則歸納了賓主、離合、剪裁、詳略、虛實、埋伏、褒貶、起法、過渡、伏應(yīng)、眼目、斷結(jié)、提應(yīng)、牽上搭下、以整齊為錯綜、以中間貫兩頭等各種文法,處處體現(xiàn)出一種重法的特點。正因《左繡》對《左傳》之字法、句法、章法、篇法不僅言其然,而且言其所以然,便于初學(xué)者揣摩文法,是以刊行之后流傳深廣。馮李驊在《刻左例言》中明確說明《左繡》的成書是參看了金圣嘆的《才子必讀》一書,在具體的評點中也有表示引用了金圣嘆的《左傳》評點。如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壞晉館垣》篇,《天下才子必讀書》評曰:“子產(chǎn)妙辭,更不必說,須細尋其處處細針密線,前后不差一黍。又要看前段文伯之悻悻,后段叔向之津津,俱是為極寫子產(chǎn)而設(shè)?!盵6]123《左繡》相似評曰:“金圣嘆曰前段文伯之悻悻,后段叔向之津津,俱是為極寫子產(chǎn)而設(shè)?!盵10]1395比較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與《左繡》之評點,足見《左繡》對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評點內(nèi)容及法式的繼承。至如桐城派開創(chuàng)者方苞的《左傳義法舉要》,始終堅持以“義法”貫之,以“義”為經(jīng),以“法”為緯;以隨文評點的形式,先列一標題,然后評點《左傳》行文的各種精妙之處,并在篇章結(jié)束后總評,加以暢論各種文法??陀^地說,方苞及其開創(chuàng)的桐城派不僅將《左傳》經(jīng)義發(fā)展為技法品評的對象,而且使之作為古文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法式:“左傳——史記——韓愈、柳宗元、歐陽修、三蘇、王安石、曾鞏——歸有光——方苞”[11]42,乃至成為有清一代文學(xué)的主流樣式。
而林紓《左傳》評點為其捍衛(wèi)古文根柢之作,確是字字從肺腑中溢出,其“評點左氏之文,以闡發(fā)《左傳》義蘊及其章法、遣詞,可謂直探《左傳》文學(xué)美之精髓”[12]305,與金圣嘆《左傳》評點在字法、句法、章法及人物形象評點上一脈相承,但在八股文法、評點體式及美學(xué)風(fēng)格等方面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特征。林紓嘗一度被劃為桐城派,然據(jù)其《左傳》評點與金圣嘆及桐城派《左傳》評點之異同點,可見其與桐城派有不可分割的淵源關(guān)系,但又能對桐城派進行深刻的反思并勇于超越⑤。其《左傳》評點與“古文萬無滅亡之理”融合為一,當(dāng)之無愧為傳統(tǒng)古文的“殿軍”[13]217。
注 釋:
① 李衛(wèi)軍認為《左傳》評點發(fā)展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明萬歷以前,是形成期;明萬歷至明末,為發(fā)展期;明末至清乾隆時期,為全盛期;清嘉慶至民國初年,可稱《左傳》評點的延續(xù)與余輝期?!?參見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2008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12頁。)筆者總體同意此四個分期,而具體時限則有所出入:第一階段,明嘉靖以前,為《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形成期;第二階段,明嘉靖至明末,為發(fā)展期;第三階段,清初至清乾隆時期,為全盛期;第四階段,《四庫全書總目》編纂完成至民國初年,可稱為《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余輝期。其中金圣嘆《左傳釋》及《天下才子必讀書》為《左傳》評點全盛期開端之作。
② 金圣嘆認為“若用筆而其筆之前后、不用筆處無不到者,舍《左傳》吾更無與歸也”,強調(diào)“臨文無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備于《左傳》”,且“批《西廂》,以為讀《左傳》例也。”而林紓亦認為:“能自《史記》《漢書》《左傳》《禮記》《詩經(jīng)》中求根柢,再以八家法度學(xué)周、秦及其它經(jīng)文,乃有把握?!薄肮盼闹督宰越?jīng)來,然必自古文學(xué)起,漸次而讀經(jīng),經(jīng)高妙而古文平淡,如此拾級以進,乃序順而可有功。”其同樣以《左傳》為根柢,并認為讀經(jīng)“必自古文學(xué)起”,以此法“拾級以進”,方可有功。
③ 方苞及其桐城派認為作文法式傳承為“左傳——史記——韓愈、柳宗元、歐陽修、三蘇、王安石、曾鞏——歸有光——方苞”,尊《左傳》為文章鼻祖,并認為《左傳》文法源遠流長、澤被后學(xué)。
④ 林紓之專題論文式的現(xiàn)代評論有其諸多長處,如人物形象分析上更有識見、專題評論上更具宏觀及創(chuàng)新視角等,但就當(dāng)前國人在國學(xué)上的基礎(chǔ)及學(xué)習(xí)而言,不利于文本之深入研讀。評點之法,實為“桐城派諸學(xué)者莫不用為讀文章之秘方”;中華文化的精義是以文悟道、以至文與道融合為一的,評點則是實現(xiàn)“文道合一”之古典文學(xué)精義的秘方。我們應(yīng)該借鑒西方社會抽象性、系統(tǒng)性的理論體系,但不應(yīng)從根本上放棄民族特色的文學(xué)批評精義,西方社會所謂形而上的哲學(xué)建構(gòu)是喚不起國人乃至民族的真正感情的。一些著名學(xué)者如陳衍、夏敬觀、嚴復(fù)、梁啟超、黃節(jié)、馬其昶等都有評點著作多種;國學(xué)大師黃侃先生著作甚少,但留傳下來的即是具有評點特色的《黃侃手批十三經(jīng)》,而當(dāng)代似乎越來越缺少一系列具有廣泛影響的評點著作。事實上,評點與專題論文式的評論實有不同,其是真正內(nèi)蘊頓悟式的、心靈式的文學(xué)批評樣式,在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領(lǐng)域應(yīng)進一步發(fā)揮其應(yīng)有的作用。
⑤ 林紓身處清末民初,時西學(xué)漸入并成波濤洶涌之勢,以至新舊文學(xué)交替演變,而其能承繼古文道統(tǒng),以畢生精力“力延古文之一線”。林紓嘗說明“吾非桐城弟子為師門捍衛(wèi)者,其蓋天下文章務(wù)衷于正軌”,其對桐城派古文之立場及對《左傳》評點的接受尤其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