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錦蓉
(洛陽理工學院 藝術設計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0)
中國書法游弋至唐代,已諸體皆備且技法淳熟了。在之后的歲月中,書法藝術似乎再也跳不出古人的苑囿,無風雷之聲而萬馬齊喑。雖有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名宿時開奇葩,但終不能背逆“歷代稱善書者必以王氏父子為舉首”[1](P182)之言語,擺脫其束縛。日昝行至明末清初,書壇開拓之風興起,業(yè)界為之一振。以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傅山為代表的一批書壇新秀,一改唐以來以秀媚、靜謐、飄逸為主體的純二王書風,轉向奔放、熱烈、厚重的風格,明確了多元化發(fā)展的方向。其中,王鐸無疑是佼佼者。王鐸,字覺斯,又字覺之,號嵩樵、石樵、癡樵、雪山等,祖籍河南孟津雙槐里。幼時,家境貧困。14歲讀書,16歲入庠,30歲中舉,36歲中進士,入翰林院為庶吉士,崇禎十一年,任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經筵講官、教習館員等職。南明弘光朝廷建立,入閣為次輔,次年降清。清順治六年,授禮部左侍郎,充太宗文皇帝實錄副總裁,同年晉少保。順治九年,病逝故里,謚文安。乾隆帝時,其全部刊書被查毀,其名入編《貳臣傳》。王鐸詩文書畫皆佳,尤以書法見長,有大量書作傳世,后人有“中興之王,后王勝前王”[2](P1)之說。
一門藝術,若使其不失衣缽,就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最初的基石(至少是一種社會需要);第二,其發(fā)展所需要的時間和空間;第三,能夠傳承衣缽的個人或群體(包括欣賞者)。從事某一藝術的群體意欲弘揚此藝術,就應遵循以上三個原則。書法藝術亦是按照這些原則走下來的,傳承至今,并不斷得到弘揚。王鐸之所以能成為名貫古今的書壇巨匠,就是因為遵循了這一藝術的最重要原則——“守身”“傳承”。王鐸之書自法帖與學古入手,法帖仍是以“二王”為祖。“初學二王,甚得其意,在筆法上推敲得很深?!盵3](P114)其中,至精之首當推《淳化閣帖》。另有《紹興米帖》《絳帖》《潭帖》《大觀帖》《太清樓帖》《寶晉齋帖》等。尚晉書之余,王鐸對唐書與宋書亦未固步。其于《集王字圣教序碑》、《集王興福寺碑》、黃庭堅《張大同詩序》、米芾《吳江舟中詩》、《韓馬帖》、趙孟頫《洛神賦》等,均有較深臨習。學古、師古、近古乃王鐸習書之不二法門。王鐸曾自謂:“予從事此道數(shù)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為,故書古帖如登霍華,自覺力有不逮?!庇钟凇杜R閣帖并畫山水卷》中言:“古者正為世多不肯學古,轉相詬語耳。不以規(guī)矩,何能方圓?!睍x書時代,余以為書法以清氣、古雅為尚,然仍以創(chuàng)新、求變?yōu)橐?。而王鐸之書,尚古之意超然晉人。其在《臨米帖》自識中,更進而言之:“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之路?!庇跀M古中,王鐸并未囊而全之,亦未取“拿來主義”,其思路異常明確。王尚晉書,尊為宗憲。其在《臨淳化閣帖并畫山水卷》上題云:“予書獨尊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于羲、獻?!倍宜J為,自晉之后,各書大家亦必尊羲獻。如在題《吳江舟中詩》中云:“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币嘣u《趙孟頫洛神賦》曰:“此卷審觀數(shù)日,鸞飛蛟舞,得二王袖機者,文明一人耳。 ”[4](P5)由此可見王鐸對二王書風推崇之高。在臨習法帖中,王鐸可謂廢寢忘食。他深得古氣,入精入細。明崇禎時,王鐸官至禮部尚書。身居高位,自然為其臨習書法提供了優(yōu)厚的條件。明亡,時世動蕩,衣食無著的王鐸仍然沉溺于臨帖之中。降清,雖為貳臣,身心俱疲,憂患日重,但王鐸仍執(zhí)著于書法,將書法定為生活之全部。王鐸59歲上,在京有好友丁耀元。丁耀元為明諸生,明亡后,曾歸隱。清順治五年,丁氏入京,拔學太學,充鑲白旗教習官。王鐸常至丁氏所筑“陸舫齋”聚會。王鐸曾為丁氏草書《題野鶴陸舫齋詩卷》,詩云“落粥延詩客,無營愜所聞”,又題識云“主人無嘉陟厘,借紙求書,貧可知也”[4](P3),表明丁氏有時連求字的紙也買不起。 丁氏常以茶、粥待客,主客雙方詩書唱酬,游山玩水,樂在其中。王鐸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生活亦極不濟,數(shù)歷亡子、喪妻之痛,甚至當時連埋葬至親之人的銀子也拿不出來,自己在動亂當中也常常食不裹腹。王鐸時常饑腸轆轆,但這并不妨礙其暢游于古人書法的廣域之中。其在《贈湯若望詩冊》的跋文中寫道:“書時,二稚子戲于前,饑啼聲亂,遂落數(shù)字,亦可噱也;書畫之事,須于深山松濤云影中揮灑,方為愉快,安可得也。 ”[5](P130)世存王鐸臨書之作頗多,如《草書臨王羲之采菊帖》《增慨帖軸》《草書臨王獻之軸》《草書臨圣教序軸》《行書臨宋儋帖軸》《行書臨柳公權帖扇面》《行書臨米芾佛家語卷》《行書臨王僧虔帖軸》《草書臨謝安帖軸》等,數(shù)量之巨,前無古人。其臨習法帖之精細,主要體現(xiàn)在楷書、行草書中,尤以行書為精。在《草書臨古帖冊》中,不言全文,僅就所存之作,凡800余字,可謂精極深極,字字珠璣,筆筆到位,點點逼肖,無論點畫、線條、字構、墨色還是章法,都堪稱一絕。如“新”“癢”“婦”“能”“鞭”等字,與原帖之字幾乎可以互換。草書之臨習,欲達形似與神似極難,然王鐸卻能做到,可謂臻于至善。如其臨習《王獻之愿余帖》的作品,雖在線條上厚于“小王”,但在用筆上和在線條的使轉處,無不與原帖逼似。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王鐸臨習古帖,態(tài)度是端正、嚴肅的。其臨習古帖,必全而臨之。在臨帖用紙上,他一般都選用與原帖同樣尺寸的紙,他認為這樣的臨習,能使自己不至于因紙大而野逸。此種臨習方法主要體現(xiàn)在行書和楷書中。而面對草書,王鐸一般都選用較大的紙,因為到王鐸生活的時期,六尺、八尺之紙已多有生產,王鐸草書又極重氣勢,使用大紙更容易把握全篇。然而,大紙、大字容易存了氣勢而丟掉精細。王鐸能做到磅礴而不失精細,恰如其分。如在《草書臨王羲之不審、清和帖》中,雖加入了自己的特點、表現(xiàn)了自己的性情,筆筆連綿,但細觀其點畫與轉折,可以發(fā)現(xiàn)無不盡力與書圣靠近。
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王鐸亦以古法為基,雖超凡卻不落古。如其《行書青圃通鄰巷詩軸》,從氣度上說,一看便覺有王羲之氣息,用筆的沉著、樸厚,線條的灑脫和浪漫,字形的變化和搭配,無不體現(xiàn)晉風。一般而言,臨帖分為三步:第一,對臨,即直面法帖臨寫,以點畫、結字、章法為全部要義,務使筆筆相似、字字逼真,誠心做古人的學生。第二,背臨,即以對臨為基,將對臨之帖熟記于心,并對古人予以充分理解,甚至使自己變?yōu)楣湃?,此謂入帖。第三,意臨,即以對臨、背臨為基,加之字體大小、墨色之變,又和之以對其他法帖的臨習與理解,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而高于古人,此謂出帖[6]。王鐸在這三個步驟上是下了極深功夫的。雖然王鐸在諸多創(chuàng)作之中加入了連綿、漲墨之法,又兼用并加重了轉折、重按之藝,然而他對古法是忠貞不渝的,對古法之尊崇是一以貫之的,長相守、重傳承而不棄毀,守身如玉??梢哉f,在傳承上,王鐸是一座豐碑。
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之人,如果僅囿于前人所設之碑坊,而沒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便走不遠,只能為“匠”而非“將”。藝術方面之突破,必須具備以下三個條件:第一,有深厚的傳統(tǒng)藝術功底;第二,有活躍的思維和正確的思路;第三,有堅定不移的實踐。這三個條件,王鐸無疑都是具備的。在繼承傳統(tǒng)方面,如前所述,王鐸無疑是一個忠實的踐行者。王鐸師古而不泥古,其活躍的書法思想在中國書法史上也是罕見的。王鐸與黃道周、倪元璐為明朝同科進士,王鐸比黃道周小七歲,比倪元路大一歲。進入翰林院后,他們又相約一起攻書,內心別有寄托,舉起了“深奧奇變”的旗幟。黃道周云:“書字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不附佻糜,便足上流矣。”倪元璐云:“墮唐宋習氣數(shù)年來,始知學為漢魏。”王鐸云:“書不宗晉,終入野道;今易古難、今淺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曉、古難喻,皆不學之故也。”[5](P128)三者皆言學古,其實是對以趙孟頫、董其昌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所倡導的宋明書風的否定,他們以為,趙、董書法太過秀媚,缺乏遒勁。三人不僅表于言,而且身體力行。觀黃、倪二人的書作,有沖天之力涵于其中。在動亂的歲月中,二人壯懷激烈,后殉明帝,慷慨赴死,而沒有使自己的書藝走得更遠。后人無不為二人之殞扼腕嘆息。一心保命而做了“貳臣”的王鐸延續(xù)了自己的書藝,得以將此藝發(fā)揚光大。王鐸學書尊古,雖以羲、獻為宗,但摭取之點與前人不同。他舍棄二王書中的姿媚而取其雄強,追求筆力的沉厚和結體的奇奧。他在崇禎十年所作《臨古法帖卷》自跋中云:“書法貴得古人結構。近觀學書者,動效時流。古難今易,古深奧奇變,今嫩弱俗稚,易學故也,嗚呼!”意即應探求古人深奧奇變的結構之妙,改變一味崇尚二王書中之姿媚而形成的柔弱時尚。在宗法唐宋諸家時,他也傾向于雄強恣肆一路的書風。在此方面,王鐸最為欽羨者當為米芾,以為米字縱肆奇險,筆勢凌厲,八面出鋒,沉著痛快,極富雄強之勢。其在題米芾《天馬賦》中即云:“矯矯沉雄,變化于獻之、柳、虞,自為伸縮,觀之不忍去?!背嗣总乐猓蹊I還從唐代張旭、懷素、高閑等草書大家的狂草中吸取跌宕、恣肆之勢。其評之曰:“懷素、高閑、游酢、高宗一派,必又參之篆、籀、隸法,正其訛畫,乃可議也。 ”[4](P5)正因王鐸在學古之外,又有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故最終能突破樊籬,一洗柔媚姿態(tài),創(chuàng)造出縱橫舒展、沉郁雄強、欹側奇險而又氣勢磅礴的新書風。另外,王鐸還在用墨上動腦筋,以此增加作品的新奇,這就有了書法史上赫赫有名的“漲墨法”,即用濃墨或將濃墨蘸水施于紙上,使墨與水洇于紙內,以增加變化。“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 ”[7](P6)在王鐸的某些作品中,一字或數(shù)字會因漲墨而無法辨識,但是整篇通讀,并不會受到影響,反而增添了整篇作品的美感,使觀者在感受書法線條美的同時,更能領略到墨色帶來的美。
王鐸在書法革新方面是一位堅定的實踐者,更是一位成功者。在其諸多的臨習之作中,雖存較多古意,然創(chuàng)新之意明顯。如《臨謝莊昨還帖》,其筆力厚拙穩(wěn)健,點畫遒勁婉轉,字與字之間連筆甚少,行與行之間疏松開闊,氣質古樸,古意甚濃。而在《臨王獻之安和帖》中,則連筆飛動,粗細起伏略帶顫動之韻律,墨色渾厚,干濕濃淡極富變化,字與字之間有所引帶,行氣之間相互參差。其書風,在二王之中摻入唐人狂草之法,己意突現(xiàn)。此種突現(xiàn),不僅見于行草書,楷書亦然。王鐸楷書雖源于鐘、王,但不泥于鐘、王。在尊王的同時,又摻入了唐人顏真卿、柳公權的書風,擁有顏筋柳骨,極具顏、柳風范。如在《楷書臨鐘四帖》中,結體取橫勢,雖扁方卻具圓勢,用筆細潤又不失剛勁,點畫中頗有漢隸之氣。
學者對王鐸書風評價極高。《霋岳樓筆談》評之云:“明人草書,無不縱筆以取勢者,覺斯則縱而能斂,故不極勢而勢若不盡,非力有余者未易語此?!苯B評云:“正書出自鐘元常,雖模范鐘王,亦能自出胸意。”《白苧村桑者》云:“法兼篆、隸,筆筆可喜,若據此卷之險勁沉著,有錐沙、印泥之妙,文敏(即董其昌)常遜一籌?!盵4](P7)
王鐸書法在當年已名噪朝野,今世亦不乏追隨者。究其原因,主要是在創(chuàng)新上有別于前人而不失其合理性。王氏作字不似張旭,必于醉后而為,感性大于理性,王氏于臨習和創(chuàng)作中,大多理性大于感性,其創(chuàng)新亦是有法有度,使臨習者易于把握。有臨習者,只注重王鐸書風的野逸,而丟棄其精細處,最后唯得其形而失其神也。
書史之中,重于創(chuàng)新者不在少數(shù)。大的創(chuàng)新有四次:第一次,東晉時,以王羲之為首,去古樸而留妍媚;第二次,唐時,顏真卿又去妍媚而增古樸;第三次,明末清初,以王鐸為首,廣納諸家,樸厚中不失精細;第四次,清末,以康有為為首,激活碑學,狂傲、粗獷之風盛行于世。而能將古法與己意融于一體者,王鐸也,在這方面,王鐸堪為典范。王鐸書法蔭于后人,聲名播于海外。當代,是書法藝術的大繁榮時期,更是一個大家輩出的時代。有志于書法藝術的同道,應冷靜思考,不僅要學習王鐸書法藝術本身,更應吸收借鑒王鐸的書法思想。古人云:“三分字內,七分字外?!闭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