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紅梅
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是指恩格斯逝世以后至英美馬克思主義開始興盛之前長達半個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這一時期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焦點問題研究是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中一個重大的、長期存在爭論的話題。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日益蓬勃發(fā)展的今天,這個話題顯得格外重要,因為這一時期人們關注的學術命題、理論困難和爭論焦點不僅決定了馬克思倫理思想的發(fā)展邏輯,而且仍是我們當下需要面對的理論任務。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為什么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沖突和整合?為什么面對同樣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文本,不同學者會對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性質(zhì)給出截然不同的闡釋?不同闡釋方式之間爭論的焦點和核心是什么?這種闡釋的多樣性對當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發(fā)展有何意義?這是本文要分析和解決的主要問題。
當代西方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非常關注,主要表現(xiàn)在:(1)學者們對馬克思經(jīng)典著作中的倫理思想進行深入挖掘,重點闡述“道德”“正義”“平等”“美德”等概念在馬克思思想中的內(nèi)涵;(2)學者們借助于當代哲學和倫理學發(fā)展中興盛的各種理論(制度功利主義、道德心理學、建構主義等)發(fā)展當代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多種版本;(3)學者們對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整體狀況進行總體評價,給出關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是怎樣一種倫理學的判斷。
我國學術界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更加關注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形成了豐富深入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我們可以看到,學者們對馬克思、恩格斯等早期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倫理思想非常重視,老一輩倫理學家李奇、羅國杰、甘葆露、宋惠昌等在討論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經(jīng)典作品的同時,結合中國實踐,發(fā)展出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年輕一輩的倫理學工作者在充分理解和把握西方哲學和倫理學前沿理論的同時,更關注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的新觀點、新方法。學者們介紹和評價西方學者關于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譯著和專著不斷涌現(xiàn),針對國外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的熱點問題(正義與非正義之爭、道德與非道德之爭等)所進行的討論和商榷如火如荼;還有很多學者對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的全新解讀(“混合的義務論解釋”“后果主義解釋”“美德理論的解釋”等)進行了深入分析和評價。
在閱讀和分析上述理論成果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下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在思考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邏輯和軌跡時存在“重視兩頭,忽視中間”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學者們更多關注馬克思和恩格斯原初的倫理思想,關注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當代闡釋,但關于二十世紀上半葉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專門研究并不多。然而,從整個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正是由于二十世紀上半葉人們在理論和實踐中的曲折探索,才使得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尚未形成體系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不斷豐富和發(fā)展,同時也為二十世紀下半葉學界關于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熱烈討論提供了思想資源和問題閾。
縱觀二十世紀上半葉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發(fā)展史中的若干重要爭論事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三次爭論,梳理其中基本的學術觀點、學術命題和學術思想對今天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
二十世紀初,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們針對“馬克思主義是否缺乏倫理學”展開內(nèi)部爭論。以伯恩施坦為代表的修正主義堅持道德理想促進人類行為的重要性,因而希望被馬克思判定為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規(guī)范能夠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而以考茨基為代表的正統(tǒng)主義則堅持倫理觀念的從屬地位,更強調(diào)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性。在P·格里爾看來,這是“社會主義運動史上,有關馬克思主義和道德理論的最持久、最詳盡的討論”[1]。其中最為核心的差異存在于“科學社會主義”和“倫理社會主義”兩種立場之間。從表面上看,這場討論涉及到的是馬克思主義與新康德主義的理論關系,更深入地說,是涉及到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中事實與價值的關系。
伯恩施坦與考茨基的主要分歧在于選擇什么樣的道路以實現(xiàn)社會主義。伯恩施坦拒絕接受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即將滅亡的預言。他采取了漸進的策略,情愿把社會主義運動的終極目的“暫擱在一邊而首先要求達到當前目的的實際的社會主義?!盵2](P118)伯恩施坦相信,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套科學原則實際上就是經(jīng)濟決定論:在這樣的認識框架中,個體的人將失去他在價值體系中的地位;但社會主義作為人類的實踐活動不能夠也不應該建立在一種與人性無關的中立的科學之上。他認為,既然在現(xiàn)實狀況下,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條件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就需要有其他力量作為輔助來支撐社會主義信念??紤]到從馬克思的科學理論內(nèi)部很難發(fā)掘出什么道德力量,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求助于外在的道德理論。由此,伯恩施坦提出“回到康德”(Back-to-Kant),即把康德的道德哲學補充進馬克思主義。那么,為什么伯恩施坦認為康德的觀點可以嫁接到馬克思主義中呢?在他看來,康德在事實命題與價值命題之間做出了明確的區(qū)分,使得由普遍必然性統(tǒng)治的知識領域與由實踐和道德活動統(tǒng)治的自由領域成為兩個不同的領域。根據(jù)這種劃界,伯恩施坦相信,康德倫理學可以獨立地被補充到作為科學的馬克思主義之中。應該說,伯恩施坦對馬克思主義的康德式改造,并非以否定馬克思主義為目的,而是要為馬克思主義的領域補充進一套專門的價值觀和道德理論,用萊澤克·科拉科夫斯基的話說,“修正主義者”不是指那種完全放棄馬克思主義的人,而是那些尋求修改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人,具體來說是指那些試圖遵循康德哲學路線修補馬克思主義的人[3](P91)。
考茨基堅持倫理觀念的從屬地位,更強調(diào)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性。他相信,“唯物史觀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棄絕了虛幻的道德理念,使它不再是社會進化的主要因素,而教會我們只是從物質(zhì)基礎來推演我們的社會目的”[4]。在人類思想史上,是馬克思第一次把我們的道德理想(即階級的消除)看成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考茨基看來,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完全如馬克思的社會發(fā)展理論所言: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發(fā)展,資產(chǎn)階級“首先生產(chǎn)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并且“資產(chǎn)階級的滅亡和無產(chǎn)階級的勝利同樣是不可避免的”[5](P439)。所以他堅持階級沖突的現(xiàn)實性和階級斗爭的必要性,認為與資本主義建立聯(lián)系是不可能的。那么為什么考茨基傾向于通過革命的道路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呢?因為他相信,這是一條符合科學的道路,即符合“社會運動的經(jīng)濟規(guī)律”的道路??茖W社會主義就是對“社會有機體的發(fā)展和運動規(guī)律”的科學檢驗,是不同于并且高于道德認識的。盡管后來在革命策略上有所動搖,但考茨基一生都堅持馬克思主義,堅持唯物史觀,堅持認為“經(jīng)濟發(fā)展是社會發(fā)展的驅(qū)動力”[6]。在肯定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的同時,考茨基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原理對社會主義實踐中倫理道德的作用也進行了闡發(fā),表明道德對社會生活的依賴性以及道德的相對獨立性,確立了“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維護無產(chǎn)階級利益、服務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價值旨歸”[7]。這種對歷史唯物主義與倫理學關系的解釋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發(fā)展,一方面是回應和反擊修正主義的方案,另一方面也是革命實踐的需要。
無論是伯恩施坦試圖以康德主義補充馬克思主義的方案,還是考茨基以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基礎的方案,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歷史唯物主義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概括。但是,如果人們僅僅在實證主義的意義上理解科學,并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一種與自然科學同質(zhì)的科學規(guī)律,那么上述兩個方案都是有問題的。按照一般的理解,道德關注的是價值,科學關注的是事實;科學與道德,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領域,它們之間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事實命題和價值命題之間,自休謨開始就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档赂敲鞔_區(qū)分了自然王國與目的王國。在二十世紀初,事實與價值二元分立的看法更是得到眾多學者的推崇和辯護。在倫理學領域內(nèi),G·E·摩爾相信,“因為某些事物是‘自然的’”無法推導出“它們就是‘善的’”。自然主義者的謬誤就在于他們堅信這樣兩個錯誤命題:(1)認為“‘正常的’東西本身是善的”;(2)認為“‘必需的’東西本身是善的”①。如果確定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人類歷史生活的科學規(guī)律,那么自然會得出馬克思主義與道德不相容的結論,伯恩施坦為馬克思主義增加一個“道德護欄”的方案以及考茨基為馬克思主義加固地基的方案都不合適。實際上,在社會科學領域,格奧爾格·西美爾和馬克斯·韋伯都認為:存在知識即關于事實的知識來源于客觀,規(guī)范知識即關于價值的知識來源于主觀,后者涉及意志、良心和信仰,與經(jīng)驗知識無關。正是基于這種“從事實推不出價值,從價值推不出事實”的二元論觀點,以上三人都直接批判進化論倫理學②。西美爾和韋伯更是將矛頭直接對準歷史唯物主義,因為在他們看來,考茨基對倫理學與唯物史觀的關系的闡述,實際上表達了一種進化論倫理學理論。西美爾提出這樣的疑問:“如果道德規(guī)范和法律、宗教和藝術的發(fā)展軌跡遵循經(jīng)濟發(fā)展的軌跡,而不以任何實質(zhì)性的方式影響經(jīng)濟的變化,那么,怎樣才能解釋經(jīng)濟生活自身的轉(zhuǎn)變?”[8](P227)韋伯也是基于一種歷史唯物主義是實證主義的判定,諷刺了馬克思主義者相信“在規(guī)范意義上正確的就是與必然發(fā)生的東西相一致”的看法,并認為“經(jīng)驗科學的任務決不是提供據(jù)以能獲得適合于直接實踐活動的指令的約束性規(guī)范和理想”,因此,韋伯相信那種根據(jù)特殊的經(jīng)濟觀點來推演價值判斷的看法是一種“糊涂觀點”③。
關于“馬克思主義是否缺乏倫理學”的爭論從表面上看是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實踐的科學理論是否需要從外部補充哲學(倫理學),特別是康德主義倫理學內(nèi)容的問題,實際上涉及到對馬克思主義,特別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性質(zhì)的判定問題,是歷史唯物主義是否與倫理道德相沖突的問題,是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理論如何理解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存在于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之中,并以不同的方式不斷重現(xiàn)。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以盧卡奇、葛蘭西和科爾施為主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就“道德作為意識形態(tài)如何展現(xiàn)人的能動性”展開了深入的討論。這表面上是馬克思的辯證法與康德主義和實證主義的對立,實際上涉及到的是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革命的關系。
伯恩施坦預言,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會使它和平地進入社會主義。這樣的現(xiàn)實與馬克思的預測有所出入。怎樣解決這樣的矛盾呢?伯恩施坦堅持認為在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理論背后應該有康德道德哲學的補充,只有這樣,馬克思思想才不會產(chǎn)生理論和革命的二元論。理論與革命的二元論也是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和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們需要面臨的問題。俄國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在十月革命以前的主要任務是用馬克思主義指導俄國革命和實踐,并從經(jīng)濟決定論的角度批判一切反馬克思主義者和偽馬克主義者。普列漢諾夫和考茨基一樣,維護正統(tǒng)學說,反對新康德主義和修正主義。在十月革命勝利以后,革命實踐的不斷變化對俄國的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們提出了新要求:馬克思主義理論缺乏哲學內(nèi)容,無法為工人階級新的革命實踐提供世界觀指導。既然馬克思主義作為理論和運動的辯證統(tǒng)一,在俄國革命實踐中取得了勝利,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就有能力也有義務為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變革提供自己的方案。他們相信,如果無產(chǎn)階級需要馬克思主義為其政治實踐提供倫理上的理論反映,馬克思主義者完全有理由以馬克思主義的名義啟用道德。這并不影響我們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和規(guī)律性的信任。他們也相信,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隨著無產(chǎn)階級革命目標的實現(xiàn)(即無產(chǎn)階級解放的實現(xiàn)),資產(chǎn)階級道德作為意識形態(tài)將被廢棄,取代它的是與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濟狀況相適應的共產(chǎn)主義道德。列寧指出,無產(chǎn)者不是要反對一切形式的道德,而是反對資產(chǎn)階級所宣傳的道德[9](P351)。在列寧看來,馬克思主義“已經(jīng)不再是十九世紀一位天才的社會主義者的著作,而成了千百萬無產(chǎn)者的學說”[9](P347),共產(chǎn)主義道德是從無產(chǎn)階級斗爭的利益中引申出來的,是完全服從于這一利益的。列寧具體指出了共產(chǎn)主義道德的作用,即為無產(chǎn)階級鞏固和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斗爭服務。至此,我們在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這里看到,理論與革命的二元論以理論為革命服務的形式得以解決。
但無論是列寧自己還是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對這種簡單直接地勾連理論與革命的方式進行了反思。列寧通過對黑格爾《邏輯學》的研究更加確立了馬克思主義需要哲學的想法,同時他也意識到了第二國際對馬克思主義簡單化理解的危害性。列寧對黑格爾的辯證法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并希望用黑格爾的辯證法來確立馬克思的哲學內(nèi)容:“不理解和不鉆研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10](P222)這樣的評價是一種自我批評,同時也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實證主義解釋的反省。列寧不僅強調(diào)通過理解黑格爾的辯證法來理解馬克思革命的歷史辯證法的重要意義,他還強調(diào)馬克思辯證法的實踐意義,強調(diào)人的能動性在革命中的作用。但是,列寧這樣的思路在蘇聯(lián)并沒有引起過多的重視。以盧卡奇為代表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沿著列寧的這種指引走向與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不同的道路。
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既反對康德主義也對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的一些看法提出了批評,認為上述兩派都不懂馬克思的辯證法。喬治·盧卡奇、卡爾·科爾施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創(chuàng)了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旨在從文化批判的角度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做出充分理解和研究的流派。這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側重于從經(jīng)濟分析的角度研究社會的方法截然不同④。首先,他們批判了馬克思主義中的實證主義傾向,論證馬克思思想中哲學與科學的關系??茽柺┨岢觯何覀冃枰伎甲鳛榭茖W的馬克思主義與哲學是什么關系的問題⑤。在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看來,馬克思主義絕不是第二國際理論家們違背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而制定出的科學規(guī)律和簡單教條,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也絕對不僅僅是辯證唯物主義方法在社會歷史中的應用。盧卡奇認為,對于馬克思主義來說,“只有一門唯一的、統(tǒng)一的——歷史的和辯證的——關于社會(作為總體)發(fā)展的科學”[11](P77)。這種“科學”根本不同于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者們所理解的與自然科學同質(zhì)的歷史科學,毋寧說,這是一種批判的歷史哲學。科爾施則明確斷言,科學是關于某些專門領域的實證性的事實描述,而哲學,特別是馬克思哲學則是要把握整體運動的辯證過程,是改變世界的一種能動力量。在科爾施看來,馬克思哲學與抽象的、非辯證的實證科學體系不同,它是一種革命的哲學,其任務就是“以一個領域——哲學——里的戰(zhàn)斗來參加在社會一切領域里進行的反對整個現(xiàn)存秩序的革命斗爭”[12](P37-38)。通過對馬克思思想中哲學與科學問題的思考,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堅信,馬克思主義理論最重要的體現(xiàn)不是科學而是哲學。這樣的看法開啟了馬克思思想哲學化的道路。
其次,他們批判了修正主義為馬克思主義補充康德式道德理想的企圖。他們認為,要想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方法的本質(zhì),就要以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爾源流確立馬克思哲學的性質(zhì)。盧卡奇和科爾施都認定馬克思主義是對黑格爾主義的一種發(fā)展。之所以這樣判定是因為他們相信馬克思維護了黑格爾辯證法的本質(zhì),即關于總體性的觀點。馬克思就是從“過程的統(tǒng)一和總體”的角度來說明社會歷史中主客體相互作用的生成過程,因此,馬克思的哲學就是歷史辯證法,其中最為重要的是確立對馬克思哲學實踐的理解,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確立的馬克思哲學的性質(zhì)表明,馬克思哲學就是研究在社會歷史領域內(nèi)人是如何變革世界的辯證法。在這個辯證法里,只有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的主客體關系,這在本質(zhì)上表達的是人的主體性。基于對人的主體性的高揚,他們在對社會歷史中事實與價值沖突的理解上,不自覺地傾向于以體現(xiàn)人的真正需要和利益的“應該”統(tǒng)攝事實,從而認定歷史是一部由不完滿的“是”不斷向理想的“應該”轉(zhuǎn)化的歷史。
然而,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價值理論懸設了歷史合理性的烏托邦情結,同時也使得社會歷史的客觀性難以論證,從而動搖了馬克思思想的唯物主義基礎。同樣屬于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葛蘭西在批判第二國際的“經(jīng)濟主義”和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者的“意識形態(tài)主義”時就曾直接表明,“人們忘記了在涉及一個非常普通的用語[歷史唯物主義]的情況下,人們應當把重點放在第一個術語——‘歷史的’——而不是放在具有形而上學根源的第二個術語上面。實踐哲學是絕對的‘歷史主義’,是思想的絕對的世俗化和此岸性,是一種歷史的絕對人道主義”[13](P383)。我們可以從葛蘭西的思想邏輯中看到,歷史和唯物主義是分立的,歷史這個概念的地位被前所未有地提升了起來,從而壓倒并掩蓋了唯物主義。理論與革命的二元論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這里以理想性的理論批判優(yōu)先于革命現(xiàn)實的方式獲得表面上的和解。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同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在對理論與革命關系的理解上的差異深刻影響著隨后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與“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內(nèi)部展開了關于“馬克思主義是否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爭論。這表面上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針對庸俗的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實際上涉及到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性質(zhì),即如何理解人道主義與科學主義(唯物主義)關系的問題。
1932年,《巴黎手稿》的出版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人們發(fā)現(xiàn),馬克思在其早期思想中不僅表達了明確的道德態(tài)度,而且他正是以這種“人之為人”的理念來闡發(fā)他對社會變革和人類解放的理解。不過,面對同一部手稿,人們從不同立場給出了不同的解讀。此前有關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事實與價值”“理論與革命”的矛盾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更加復雜和激化了。我們應如何看待《巴黎手稿》中馬克思表達的道德哲學與他后期作品中確立的歷史唯物主義之間的關系呢?“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和“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斷。
“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在實踐態(tài)度和目的上都與斯大林的集權主義針鋒相對,都強調(diào)馬克思思想與人道主義的關聯(lián),都注重對馬克思思想中所蘊涵的批判精神的解讀,都反對從客觀主義的角度來談論社會理論。他們認為那樣的解讀使得社會歷史的主體不再是人,而變成或者是抽象的歷史實體(比如歷史規(guī)律),或者是無生命的實體(比如生產(chǎn)方式)?!榜R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認為,早期的馬克思才是真正的馬克思,后期的馬克思出現(xiàn)了思想上的倒退。這種觀點承認馬克思的思想存在斷裂。他們選擇早期的人道主義作為馬克思思想的重心。相應地,這些學者對歷史唯物主義持反對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在馬克思早期作品中存在著清晰而鮮明的人道主義觀點,這在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史上占據(jù)著重要的作用,是解釋馬克思道德哲學的主要依據(jù)。
“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從根本上說要維護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和尊嚴,但他們采取或借用的是其他學派的方法,尤其是科學哲學的方法。阿爾都塞選擇了一條與他所謂的“粗陋的馬克思主義者”(蘇聯(lián)的馬克思主義者)和“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都不相同的道路。這是一條將馬克思主義與結構主義整合的道路。阿爾都塞認為,無論從語言和意識上講,人道主義都是一個幼稚的、“無問題式的”概念,而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它作為一個結構對其促成要素的影響性。從這樣的原則出發(fā),阿爾都塞提出,馬克思的全部著作并非一個完整的體系,在他早期的人道主義作品與晚期的科學主義作品中間存在著一個“認識論的斷裂”[14](P15)。具體來說,青年馬克思深受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影響,提出了一個關于人性異化并最終復歸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而馬克思在晚年則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關于社會形成以及結構決定性的科學。阿爾都塞認為,歷史唯物主義通過科學的政治實踐為我們提供了客觀知識和證實了的理論結果,并且這種理論是在不斷的自我完善和修改中前進。阿爾都塞的結論是,歷史唯物主義與“理論上的人道主義”之間不相融。這種解讀切斷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一切非科學元素存在的可能性,取消了一切主體存在的意義,也使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論遠離了具體的社會政治活動,成為知識分子的特權。愛德華·湯普森對此評論說:“阿爾都塞的范疇里缺乏社會和歷史內(nèi)容?!盵15](P94-95)
上述兩種對立觀點的產(chǎn)生主要緣于學者們對科學和哲學的不同理解。也就是說,在什么意義上理解哲學和科學直接影響到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們對馬克思主義是科學還是哲學的判斷。在“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與“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爭論中,我們看到,“科爾施問題”轉(zhuǎn)化為如下兩個問題:馬克思思想中的科學與哲學是什么樣的關系?馬克思思想是科學還是哲學?在“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看來,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用阿爾都塞的說法,這種科學是“理論實踐的理論”。以純理論形式存在的科學擺脫了一切意識形態(tài)的特征,因而比一直與意識形態(tài)糾纏在一起的哲學更具優(yōu)越性?!翱茖W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把歷史唯物主義看作代表馬克思獨特思想境界的科學,并由此判斷他早期的人道主義思想是反科學和不成熟的。阿爾都塞相信,“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提出了關于社會歷史的新理論,同時還含蓄地但又必然地提出一種涉及面無限廣闊的新‘哲學’”[14](P225)。之所以用引號來框定哲學,是要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哲學區(qū)分開來。而“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相信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zhì)以及人類解放的哲學理論才是其思想精髓,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社會科學不過是一種對人類解放學說的補充說明。對于“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來說,人是哲學的真正對象,哲學最重要的是思考人本身及其活動。因此,這些學者更關注馬克思早期著作中關于人的本質(zhì)的看法。他們對馬克思思想性質(zhì)的判斷是:它是以人道主義為基礎的哲學,從而保證了一種基于人的本質(zhì)的普遍道德的存在。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解釋和科學主義解釋是完全對立的。這種從單一維度解釋馬克思主義的方式也使我們看到“兩個馬克思”——作為人道主義者的青年馬克思和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的老年馬克思。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關于“事實與價值”的對立、“理論與革命”的對立,在這里更加具體化為“唯物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對立。這里已經(jīng)不再是馬克思主義中“有沒有倫理學”“需不需要補充倫理學”的問題,也不再是“理論為革命服務”還是“理論決定著革命的方向”的問題,而是如何判斷、理解和定義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性質(zhì)的問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者”和“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誤認”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個“誤認”就是:馬克思主義中的人道主義與唯物主義是對立的。馬克思一生都在為人類解放不懈奮斗,歷史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立是其革命實踐和理論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將馬克思的思想劃分成兩個部分,并用一部分否定另一部分并非明智之舉。既然思想史的發(fā)展和思想研究的邏輯都表明,只有解決了馬克思主義中人道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對立問題,才能真正彰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性質(zhì),那么,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深入分析,確立其歷史的維度與人道的維度的統(tǒng)一,也許就成了未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條路徑。
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充分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改造世界的沖動”和“科學方法的旨趣”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這種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緊密又充滿自我批評精神的理論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而復雜的變化。充分認識和把握這些變化,并深入發(fā)掘其中蘊含的思想發(fā)展邏輯,極為必要卻也極富挑戰(zhàn)。上述三次主要的爭論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上半葉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發(fā)展邏輯、主要理論困難、理論基礎和價值訴求,對于我們今天研究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具有至關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人們從不同視角和立場對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修正、發(fā)展和變革顯示了各種闡釋背后的深層理論基礎和解釋原則,其中涉及到實證主義的模式、黑格爾哲學的模式、存在主義的模式、結構主義的模式、康德式道義論的模式、幸福主義的模式以及功利主義的模式等?;谏鲜鲫P于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爭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焦點問題顯示了這些爭論彼此之間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同時也揭示了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研究的未來方向,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問題:(1)如何理解人道主義與科學主義的關系?(2)如何理解道德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3)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與辯證法的關系?(4)如何理解集體道德與個體道德的關系?
二十世紀上半葉眾多關于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闡釋都聲稱要“回到馬克思”,在馬克思那里尋找到支撐他們觀點或信念的有用信息。在這些紛繁復雜的聲音之中,理解馬克思倫理思想的本質(zhì),確立馬克思主義倫理觀,是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的重點問題,也是難點問題。在批判性地理解和吸收二十世紀上半葉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西方道德哲學和當代西方道德哲學都不可能為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提供合理的解釋框架。這一時期豐富的理論和實踐資源所展現(xiàn)出的核心問題和理論困難也為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發(fā)展指明了方向:在深入解讀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確定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性質(zhì)。針對這一方向,我們必須面對和解決以下問題:(1)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中目的和手段的關系?(2)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中道德的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的關系?(3)最為重要的是,如何理解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中理論與實踐的關系?這將是筆者未來主要的研究任務。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哲學觀和方法論,理解馬克思意義上的“人道主義”“意識形態(tài)”“正義”“道德”等概念,將會瓦解所謂的“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內(nèi)部的沖突”,確立馬克思主義倫理觀。
[注 釋]
①摩爾關于事實與價值二分的看法,請參見喬治·愛德華·摩爾.倫理學原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②摩爾、西美爾和韋伯所指的“進化論倫理學”是指斯賓塞意義上的“進化論倫理學”,即認為道德真理與自然真理是一樣的,都服從自然秩序。但大部分當代的進化論倫理學家都認為我們需要謹慎面對從“進化的事實”向“個人的應當”的過渡。因此,他們更多關注對道德現(xiàn)象的描述,而不以設立道德規(guī)范為目標。參見舒遠招.西方進化倫理學——進化論運用于倫理學的嘗試[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③關于韋伯的相關見解,請參見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④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更多信息,可參見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M].高铦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⑤這一問題后來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被稱為“科爾施問題”,參見卡爾·科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M].王南湜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