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如皋饑疫和《亥子饑疫紀略》*

◎馬國云

（江蘇開放大學，江蘇無錫214011）

提 要：清代如皋士子冒國柱在《亥子饑疫紀略》中記載了乾隆二十一年江蘇如皋饑疫的具體情況。此次饑疫造成百姓大量死亡、物價騰涌、社會混亂等問題。從檔案的角度看，此書不僅還原了如皋亥子饑疫的歷史現(xiàn)場，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而且提供了一個考察乾隆朝荒政在基層實踐的視角，并且對當下社會應對自然災害和突發(fā)事件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清乾隆年間，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疆域遼闊，正值“康乾盛世”之際。然而從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來看，“乾隆朝60 年間，自然災害的種類多，發(fā)生的頻率高，被及的范圍廣，涉及的人口多，產(chǎn)生的危害大?！盵1]1據(jù)統(tǒng)計，乾隆朝“在上報至中央政府、確定已經(jīng)‘成災’或已造成嚴重危害的自然災害中，水災被及的總州縣次約為8074 個，旱災為3770 個，雹災為1148個，霜災為163個，風災為271個，人疫、牛疫共68個，地震111個”。[1]2其中，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天災、瘟疫因涉及范圍廣、死亡人數(shù)多而具有代表性?！肚迨犯濉份d：“（乾隆）二十年二月至四月，蘇州霪雨，麥苗腐。三月，蘄州大風雨，壞民居三百余家；荊門州霪雨兩月不絕。五月，澄?？耧L驟雨，沖倒城垣五十七丈，民房三百余間。六月，蘇州大雨傷稼，高郵霪雨四十余日。七月，贛榆大風雨害稼，石門、桐鄉(xiāng)霪雨害稼。八月，東明大風雨拔木，田禾盡淹；沂州恒雨。十月，潮州霪雨損麥。二十一年五月，介休霪雨，淹田禾六十余頃。七月，曲沃霪雨數(shù)十日，廬舍多壞；芮城霪雨四旬，房舍多圮；和順霪雨二十余日，害稼。八月，慶陽霪雨?！盵2]1582“乾隆二十一年春，湖州大疫，蘇州大疫，婁縣大疫，崇明大疫，武進大疫，泰州大疫。夏，通州大疫。十一月，鳳陽大疫?！盵2]1529這僅是《清史稿》所載，而各地方志中所載災害的數(shù)量、頻次則遠過于此。在江蘇如皋，乾隆二十年（1755）到二十一年（1756）江淮間的天災也未能幸免?！度绺蘅h志》載：“二十年，自二月雨至八月止，八月江溢，九月海溢，冬大雪，大饑，道殣相望。二十一年春，大饑，升米百錢；夏大疫，比戶無免者?！盵3]至于這次災禍的實際情況究竟如何，《亥子饑疫紀略》作了詳實的記錄。

亥子饑疫紀略

一、《亥子饑疫紀略》的內(nèi)容

《亥子饑疫紀略》由如皋當?shù)厥孔用皣?。冒國柱，字締臣，號芥園，乾隆庚戌年（1790）恩貢生，有《萬卷樓詩存》。冒氏一族為如皋望族，俊彥輩出，如冒襄、冒沅、冒澄、冒廣生、冒可久等。冒國柱“四齡受書，八歲能文，十三列邑庠，有神童之目”。他善吟詩作賦，“興酣落筆，滿紙云煙，酒后詩歌益傲岸恣肆，壽躋耄耋，猶往往握管飛舞，常和三五少年爭涂抹于花前月下”，著書數(shù)十卷藏于家中。正因冒國柱的才華，縣邑邀請他修縣志，他“旁搜博引，積數(shù)十年苦心，俱堪采錄于邑志，大為有功”[4]。

《亥子饑疫紀略》記載了發(fā)生在乾隆二十年（乙亥）至二十一年（丙子）的如皋饑疫，該書包括紀饑、紀疫、時人詩文、官員奏折四個部分，以時間為序。概言之，此書所載饑疫呈現(xiàn)出兩個特征：一是持續(xù)時間長，自乙亥春日開始，一直到丙子八月終；二是災害類型多樣，春夏之際“霖雨不止”“大雨如注”“城內(nèi)皆汪洋”“九月十月晴而亢”，十二月地震，十二月“雪下六七寸”“大雪尺余”，第二年二月“瘟疫大行”。如此災難，“皋人雖年過八九十者，皆云未之見也”[5]。冒國柱以史官的態(tài)度、飽含深情的文字記錄了一幅亂世血淚圖。

首先是人口大量死亡。天寒之時，“凍死普濟堂前者二十余人，他處或三五人，或六七人不等，無日無之”“饑民死者相枕藉矣”“正月下旬，道路死者無數(shù)，初猶兩人肩一尸，久之一人肩數(shù)尸矣”。瘟疫盛行時，“死于疫者則不分貧富貴賤，比戶皆然。究竟貧賤者十之六七，富貴者十之二三，自三月至八月方息?！彼劳雎氏喈敻摺，F(xiàn)和同時期其他地方的災疫做一比較：

乾隆乙亥冬，吳中大荒，途多餓殍，尸氣綿亙。至丙子君相司令之際，遂起大疫，沿門闔境，死者以累萬計。[6]

乾隆丙子，歲饑，繼以大疫，其時貧不能殮，死者無歸者，在在多有。（陳）志學仿古人掩骼埋藏之意，率先倡設會局……一時枯骨收埋不下二千余口。[7]

《亥子饑疫紀略》目錄

蘇州、鎮(zhèn)江在此年間也遭遇災害，余新忠推論此次饑疫蘇州、鎮(zhèn)江諸地的死亡率在5%以內(nèi)，并認為：“（乾隆年間）的這次大疫在一些疫情較為嚴重的地區(qū)，人口損失率最多也不會超過5%?！盵8]但如皋此次疫情遠遠超出了5%的測算，富人死亡率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二三十，而窮人死亡率甚至百分之六七十，更甚者如“王家莊三十家，計百人，存者七人。孫家莊計七十家，存者三人而已”，死亡人數(shù)令人駭目。

其次是物價騰涌。如皋當?shù)匾蜷L時間的水旱災害，糧食價格上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埃變r）每石自二兩至二兩七八錢。十二月則三兩，漸至五兩余矣?！倍冗^一個荒年后，第二年“元宵后，小麥賣三兩六錢一石，大麥二兩四錢，極糙米三千二百文，白米三千八九百文，白糯米四千文。丁堰鎮(zhèn)米一石，價十三兩”。面對這樣的物價，冒國柱感慨“真亙古奇聞”。這樣的物價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資料研究表明：自清朝建立以來，一直到乾隆年間，米價處于每石1兩左右，在1750 年到1760 年間，米價曾經(jīng)達到近2 兩每石。如果放眼整個清代，在19世紀末期的一段時間米價曾經(jīng)超過2 兩每石，達到3 兩、4 兩。[9]而此時如皋竟然達到5 兩甚至13兩每石，“亙古未聞”確乎實情。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對比的話，窮人因為災荒賣兒鬻女，“自冬徂春，賣子女者無算。十四五歲者一二兩，十歲以內(nèi)者三五百文?！眱上鄬φ?，何其清晰。

再次是社會秩序混亂。因災荒導致糧食短缺之后，乞丐盜賊蜂起，明目張膽地當街劫掠，“饑民或三十人、五十人不等，沿店搶食，賣熟食者皆受其害。”“饑民至飯店搶肉，生啖之?！币蝠嚸袢藬?shù)眾多，“村中各家，皆備器械，鳴金相救?！庇钟谐靡贡I竊，“正月念（廿）八夜，賊自東門城上系于月城內(nèi)，從屋而下，于錢鋪前后挖洞?！薄岸鲁蹙乓?，賊于西門城限下掘地窖鉆入，洞開城門，偷一米鋪。失去白米十石，錢十余千，衣數(shù)件。”僅僅從十二月至次年三月，“報搶報竊者數(shù)百案”，社會亂象可見一斑。更甚者則為了財物或者食物，傷及性命?！岸〖宜袨槿丝词剀嚺裾撸螘r負千錢歸。夜有七八人入其家，劫殺之。又有高士德者，夜被劫，遍體刀傷，得不死?！薄澳相l(xiāng)有女子，憂其母無食，多作炊餅，畀其夫餉之。道遇饑民，疑其貲也，殺而奪之?！?/p>

混亂的社會秩序?qū)е陆质惺挆l，“每薄暮，則行人稀少，雞犬無聞，荒涼之狀，不異村落”；導致農(nóng)事耽擱，“田麥已枯，無人收割。田主募收割者，愿各分其半，卒無敢應者。故六月初，猶有未割之麥也”；更導致百姓驚恐，“日防竊盜，臥不安枕?！奔又畬ξ烈呷狈φJ識，謠言四起，“掘港場神鬼白晝現(xiàn)形，鑾輿儀從，人往往有見之者?！薄拔绾?，各家閉戶不敢出。城中疫鬼夜呼人名，應之者即病。”

最后是胥吏貪腐無為。以上所言數(shù)點是災荒的直接后果，但此后果也和胥吏治理手段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點：一是縣官的不作為，“諸生以富戶閉糶，故昂其價，請親查發(fā)囤?？h官怫然曰：彼貴買貴賣，安能強之使賤乎？眾復強請?？h官不得已，乃詣各碾坊，封其棧，定價每升二十四文。不二日，而價昂如故。”面對富家操縱糧價，縣官不能行使職責，置百姓于水火，“饑民以不能得粥群訴，縣官不理。及歸署，饑民萬人隨至。縣官命閉縣門，以鞭擊之?！蓖瑫r縣令不積極上報災情，欺瞞朝廷，“荒不報州牧”，喪失了朝廷和州府的賑濟機會。二是賑救管理混亂，在為數(shù)不多的施粥賑民過程中，胥吏濫用職權(quán)，“吏胥見婦女少艾者，即倍與之，或出謔言；其親族及熟識者，先以熱粥加倍給之。其鶉衣似鬼者，或被持梃趕逐，候至日上三竿，冷粥半盂而已?！闭蚬芾淼幕靵y，災民“能奮力擁擠者得食，弱不能前者餓死”，甚至因領粥而喪命，“或行急氣喘，須臾而斃。近（粥）廠多有河橋，鑼聲急，皆爭渡橋，或墮橋死?！薄叭粨頂D顛踣，踐踏死者甚多?！备蓯赫?，“粥中皆和石灰同煮，又皆系新鍋，故食者多死?！被靵y可見一斑。三是縣令趁機漁利，中飽私囊。如皋縣令楊曾敏不思救災，“藉捐賑以肥己”“十九日，有米七舟抵北關(guān)，縣官勒令每百石以十石入官備賑，始許發(fā)賣。米艘夜遁。由是遠近聞風，米商相戒不入皋境，而米價之昂日甚一日，無所底止?！睆亩釉斐扇绺抟坏氐募Z食短缺。如皋士子黃振《如皋縣貧民探》一詩記述了縣令的貪婪：“幾日新官來，假公濟私欲。托言辦大差，百計致財帛。復設八大家，布成貪婪局。沿門搜富戶，遍地起大獄。脂膏銀數(shù)萬，納作縣官祿?！笨h吏惟思肥己，民眾仰賴的地方父母官置災民于不顧，民眾不由感慨“官去民有?！?。

二、《亥子饑疫紀略》的價值

1.史料檔案價值

翻檢檔案史料可知，乾隆二十年、二十一年的災荒瘟疫頻見墳典，而且記載頗豐，這些史料主要集中在方志、史書、文人別集中。但是對于如皋此次災荒而言，〔嘉慶〕《如皋縣志》中僅僅50 字的篇幅是遠遠不能反映災民實際情況的，幸好《亥子饑疫紀略》對饑疫的詳情、民眾的苦難，胥吏的瀆職等作了詳細記載，故該書具有相當高的歷史檔案價值。通過該書，后人得以了解到此次天災的慘狀，更了解到因天災導致的人禍對百姓的戕害。

有關(guān)如皋縣令楊曾敏的問題在這里可以厘清。楊曾敏在此次饑疫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后來江蘇巡撫莊有恭上《參如皋知縣楊曾敏疏》，“詎有到任未及一年，贓法累累，聲名狼藉”“此一官者，或藉捐賑以肥己，或因事婪贓而枉法。似此貪污劣員，未使一刻姑容。所當特疏糾參，請旨將楊曾敏革職?！睏畹臑^職顯而易見，需要追問的是為何此次災情朝廷沒有任何賑濟措施？前文所言是因為“荒不報州牧”，但也有學者認為是莊有恭向朝廷隱瞞了此次重大饑疫，導致如皋得不到朝廷賑濟。[10]按史料記載：“癸酉（1753）夏秋之交，淮陽諸郡水，公（莊有恭）親往察勘撫恤”“乙亥大江南北復以災告，公草奏……并陳救荒之策，上皆允行，所費內(nèi)府白金凡千余萬，督率屬吏檢視，胥役不得侵漁。明年夏，民多病疫，公首捐俸錢，令有司察民，病者與藥，死者與槥，并檄管內(nèi)推其法行之?！盵11]在乾隆二十年、二十一年的這次大饑疫中，巡撫莊有恭所作所為是符合需要、符合職責的，這些措施對緩解災情必然起到一定作用，如果以其一以貫之的做法的話，對如此重大災情采取隱瞞不報大概不符合莊有恭的行事風格，故應該是楊有災不報，莊事后知曉后立即上折請求革職楊曾敏。而莊有恭又要求轄地內(nèi)（包括如皋）推行他的救濟之法，但是很顯然如皋縣令楊曾敏對上級命令置若罔聞，視民眾生命為兒戲。退一步說，就算莊有恭真有瞞報之實，楊曾敏如果按照上級的要求，如皋饑疫的慘狀也不至于如上文所述。又按〔嘉慶〕《如皋縣志》記載，乾隆二十一年秋天，如皋又發(fā)生水災，楊曾敏積極動員鄉(xiāng)紳徐建杓、范選、張鐸、孫承基等捐米1529石，又令四鄉(xiāng)設廠煮粥，“以食饑民，全活無算”。楊的形象和數(shù)月之前呈霄壤之別，原因應該是莊有恭所上《參如皋知縣楊曾敏疏》對楊警醒觸動較大，楊由原先的貪腐無為轉(zhuǎn)變?yōu)榉e極作為，在后面的水災中做了縣令職責范圍內(nèi)該做的事。

2.審視乾隆朝荒政的基層實踐

乾隆皇帝執(zhí)政期間既是天災頻發(fā)的時期，也是荒政較前朝完備的時期。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乾隆皇帝對賑災的重視。天災發(fā)生，他常言“以拯災恤困為國家第一要務”“寧可國家多費帑金，斷不可令閭閻一夫失所”“然實無別法，救饑在施惠?！盵12]在他統(tǒng)治期間，清朝形成了一整套完整、固定和法定化的救荒程序：地方遇災后，經(jīng)報災、勘災和審戶，然后才進行賑濟、蠲免、借貸、緩征等。二是大量的荒政專集的出現(xiàn)，如萬維翰《荒政瑣言》、方觀承《賑紀》、吳元煒《賑略》、姚碧《荒政輯要》等。史料中關(guān)于此次饑疫在蘇州、鎮(zhèn)江、嘉興等地均有朝廷、官民賑救活動的記載，但是如皋此次饑疫并未上報朝廷，那么朝廷的賑災也就無從談起。冒國柱作為一個當?shù)氐氖孔?，以詳實的?shù)據(jù)、生動的案例記載了饑疫的情況，反映了該書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視角。又士子冒春林《丙子紀事竹枝詞》：“《蚓庵瑣語》記當年，千古奇殃事駭然。不道傳疑今信目，好將新語補遺編?！薄厄锯脂嵳Z》為清代嘉興士子王逋所作，當中記載了明朝末年特大饑荒的情況，冒春林意為效仿《蚓庵瑣語》，以詩歌來記錄如皋的此次饑疫，詩歌反映了以底層士子的眼光記錄此次饑疫的創(chuàng)作目的。饑疫發(fā)生之后，以縣吏為代表的官方難孚眾望，不但民眾賴以生存的食物無法通過賑濟實現(xiàn)，而且隨之而來的混亂秩序更使民眾不滿、惶恐。書中反映的受災程度在其他史料中難得一見，而這恰恰反映了民眾的心理期待和對以縣令為代表的政府的失望和憤恨。該書可謂是乾隆朝荒政因官吏瀆職無法在基層實踐的典型范本，也是考察乾隆朝荒政在基層的落實執(zhí)行的一份重要資料。

三、結(jié) 語

雖然人類文明不斷進步，但人類與災禍、瘟疫作斗爭的時候，不僅需要汲取古人的經(jīng)驗，而且也需要吸取古人的教訓。比如如何維持災禍時的社會秩序、如何阻止瘟疫爆發(fā)蔓延、如何安撫疏導災區(qū)群眾的心理、如何督促屬吏履行職責等，當然還有如何樹立正面形象、輿論引導的問題?？傮w看來，《亥子饑疫紀略》幾乎全是灰暗的災情，但也偶有亮色：“庠友陳光泗，煮粥三四石，至普濟堂給餓者，頃刻而盡……明日又買炊餅數(shù)千給之”“冬末春初，死者猶獲一蘆席裹尸。久之，二三人同裹一席矣。南門王生、北門盧生，各以銀二十金買蘆席千片施之?！边@些義舉體現(xiàn)了社會的溫情和人性的善良，彌足珍貴。當下，我們再次審視如皋饑疫的這份歷史檔案，在感慨、憐憫的同時，更需要考察饑疫何以發(fā)生，為當今社會處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處理突發(fā)災害提供歷史的殷鑒，唯有此，人類方可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