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奎的賦學理論與試賦成就

張佳 楊曉藝

摘? 要：《春暉園賦苑卮言》是清代乾嘉時期一部重要賦話，作者孫奎乃南通州貢生，工于詞賦卻屢試不中。賦話以科舉律賦故實和逸聞為主，闡述了闈場賦的創(chuàng)作技藝和風格旨趣。而賦集《春暉園賦鈔》及《行卷》則是孫奎試賦理論的創(chuàng)作實踐，表現(xiàn)了試賦精于切題、對偶和結(jié)構(gòu)的主要特點，也體現(xiàn)了作者直抒性靈、文采燦爛的獨特魅力。

關(guān)鍵詞：孫奎;賦話;試賦;特點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0-0-03

自漢以來，不僅賦作大興，論賦之語亦迭涌而出。不過在清代以前，辭賦評論多散見于相關(guān)文史著述中，至清方有專門論賦的賦話。而孫奎《春暉園賦苑卮言》是清代較為重要的一部賦話，其中著錄了有關(guān)辭賦的評述資料及賦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賦藝鑒賞。而且除此賦話外，孫奎尚有《春暉園賦鈔》二冊及《春暉園行卷》存世，是孫氏為應試而作的詩賦總集，對于探究孫氏賦學成就及清代中期試賦創(chuàng)作面貌都有一定的意義。

一、孫奎生平簡述

孫奎，字敦五，號斗泉，通州（今江蘇南通）人。光緒元年《通州直隸州志》卷十三“人物志”載其生平：

孫奎，字敦五，優(yōu)貢，少工詞賦，試輒冠軍，肄業(yè)。揚州盧兄曾耳其名，延之修禊，紅橋詩成，座客驚倒。乾隆中，兩應試均列二等，綵緞四端，學使沈初，揚州同舍生也。按郡接見話舊，嘆惜良久。胡長齡少師事奎，試士山東，邀與偕商，定去取。奎為詩不界唐宋，又不遁入竟陵派，嘗曰：“世之挾青囊者，拘守脈書，不能會之以意，及泥于醫(yī)者意也之說，唾棄一切，妄逞私智，失之矣。詩亦猶是?！笨漆t(yī)，故以醫(yī)說詩云。

《春暉園賦鈔》首有李道南所寫序，言孫氏“少負豪才，有四方之志。既念母老家貧，遂閉戶以舌耕”。孫奎少有壯志，善醫(yī)，精通律賦，在地方上名噪一時，可惜屢試不第，以優(yōu)貢入太學，以此終老，而家貧卻能守志，故李道南言：“斗泉有孝子之性情，故命意抽思，皆具溫柔敦厚之旨，而撰題選韻，不涉風云月露之形。”另據(jù)胡長齡《春暉園賦苑卮言序》所言，孫氏病逝于嘉慶十一年，故其主要生活于乾、嘉兩朝，正是清代試賦重興時期。

二、《春暉園賦苑卮言》的賦學主張

《春暉園賦苑卮言》（又名《春暉堂賦話》、《賦苑卮言》）是孫奎所著賦學專論，也是清代早期較具規(guī)模的一部賦話，但學界對此書的評價卻存有爭議。貶抑者如詹杭倫、何新文等人，認為孫奎所著“內(nèi)容單薄而比較零散”，又大多轉(zhuǎn)引前人文獻，“較少賦論見解”[1]?？隙ㄕ邉t有葉幼明、許結(jié)等，認為此賦話雖摘錄前人與時賢語，但“也有自述的批評思想”[2]。

其實，賦話與詩話性質(zhì)相似，本著“以資閑談”的態(tài)度予以詩文品評，隨著仿效愈盛而理論性愈強。《賦苑卮言》的撰寫，是師生友朋間談藝論文的雜談筆錄，“向時尊酒論文，口談而筆錄之者也”，后經(jīng)孫奎記述，其孫長紀?？蓵Ｋ源藭o嚴整的邏輯系統(tǒng)，理論性不強，但它的意義在于記錄了作者與朋友間論賦的現(xiàn)場資料，為后人展示清代士子對科舉試賦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評鑒態(tài)度。其間大量引述前人與時賢話語，正可看出孫奎等人當時的談賦風尚及其對賦體的認識?？陀^地講，《春暉園賦苑卮言》的價值并不在編次文獻、立論著說，而在于其對科舉試賦的關(guān)注和評析，尤其是對律賦技藝的歷史考察。

其一，以律賦為中心，注重科場試賦本事與批評。孫奎編著賦話，雖引述前人較多，但從其選材剪裁來看，仍有其立論的重點，即以律賦為中心，特別關(guān)注闈場賦的史料與本事。如果將孫奎的賦話與其轉(zhuǎn)引頻次最多的李調(diào)元《賦話》相比，能更清楚地看到孫氏《賦苑卮言》的獨特之處。《賦苑卮言》共計262條，其中引述李調(diào)元《賦話》達170余條，但其轉(zhuǎn)引并非按序逐條一一轉(zhuǎn)錄，而是有所剪裁，有所偏重?！顿x話》十卷，分新話與舊話，新話為作者自著，舊話乃采摭前代文獻。其評騭賦文，具有賦史眼光，往往從史料出發(fā)，然后自作述評，品藻清以前賦家賦作，概括各派特點，辨別賦體，又如論五代律賦流弊、辨析宋初律賦各家風格，總結(jié)試賦之因革，皆具較強的理論思路。而孫奎撰述賦話，以事論事，就句析句，不作過多賦史闡釋，極少賦學理論批評，對賦作以評析文句為主，其目的是通過前人佳作的賞評論析，指導當時律賦寫作，并間接提出自己的賦學主張。如論律賦用對，李調(diào)元和孫奎都引述了歐陽修《魯秉周禮所以本賦》、范仲淹《自誠而明謂之性賦》以“周公之才之美”與“文王之德之純”屬對，并比較二聯(lián)，得出范勝于歐的結(jié)論。而李調(diào)元此條不僅析句較勝，還指出以“周公之才之美”句比對聯(lián)屬最早見于唐代張說之作，云：“張燕公《宋廣平遺愛碑頌》已開之於前矣。”[3]追源溯流，具備批評史的理論方法，而《賦苑卮言》引述此條，竟不錄此論，只是單純評析賦句。由此可見，孫奎的賦話并不以系統(tǒng)論證見長，而在于見微知著，以個體賦例談藝論賦。

其二，分析試賦技法，尤重創(chuàng)作賦作旨趣與風格

《春暉園賦苑卮言》上卷135條，起自《漢書·藝文志》“不歌而誦謂之賦”，終于對《文心雕龍》所云“言對”、“事對”、“反對”、“正對”等對仗類型的辨析。內(nèi)容上涵括了賦本事、賦作評價、賦旨討論、賦體發(fā)展等，而唐代以后史料又以律賦、科舉賦的賦作與賦事為主。下卷127條，絕大多數(shù)為律賦句式結(jié)構(gòu)、修辭方法的鑒賞評析，間涉作賦逸聞。

限韻和對偶是律賦最基本的特征，試賦對賦體用韻和結(jié)構(gòu)句式有更為嚴格的要求[4]?！顿x苑卮言》論律賦，多舉用韻和對偶之例。如言押虛字韻，列舉了唐宋諸作押“彼”、“者”、“也”韻，認為其對句能“子史經(jīng)語，銖兩悉稱，流麗之至，備見莊嚴?！绷硗膺€提出唐代試賦以四平四仄八韻為常格，官韻要與試題切當，士子用韻要講究奇巧，不必按字落韻等觀點，皆可看做是孫奎的獨到之秘。在對仗方面，孫奎更是大量引用史料，賞析警句佳聯(lián)，如多次提到賦中用借字對，云“能于借對上得一二警聯(lián)，便自高人一著，作者不可不知”。又舉吳處厚《律役大法賦》中以“蕭規(guī)”對“漢約”，“次骨”對“吹毛”，說明用對需追琢細膩，尤其場屋作賦，尤其要高人一等。

除了用韻和對偶，孫奎還展示了科舉試賦的諸種作文法則，如句法、段落、結(jié)構(gòu)、賦題、用事、立意等。其中審題破題是考場作賦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孫奎認為，科場試賦首先要審題，了解賦題由來，如《王者宜日中賦》、《授衣賦》之類，“題本經(jīng)語，故渲染即用本色”。他稱贊《秋晴曲江望太一納歸云賦》賦句“妙于‘納字”;《巨靈劈太華賦》名句能“從‘劈字著筆，并虛實兼到，紙上有聲”，這都是說作賦要點題立意。而點題最好開門見山，入句見題。他借李谿指示李琪之言云：“嘗患近年文字詞賦，皆數(shù)句之后未見賦題，吾子入句見題，偶屬典麗，吁！可畏也?！焙翢o疑問，科舉以試賦取士，對于詩賦題目的制作是極為考究的，題目不僅取镕經(jīng)史，關(guān)合時事，更是官方考察士子思想和內(nèi)涵的渠道，因此作賦要特別重視破題、切題?！顿x苑卮言》有多條論述如何破題。如“唐賦重破題，宋人亦然”條，舉俞鴻老《天之歷數(shù)在舜親》、陳元?！洞蟠话饲q為春秋賦》、熊用節(jié)《君人成天地之化賦》以及省試《天子聽朔于南門之外》奪魁之作，來闡述破題的重要性，認為破題用字，一字見工拙，不可不重加考量。而在另一條里，還提到某科試賦出題《帝王之道出萬全》，一舉子說題云：“一舉朔庭空，竇憲受成于漢主;三箭天山定，薛侯稟命于唐宗?！痹u其“真所謂九轉(zhuǎn)丹砂，點鐵成金者也”，亦可見孫奎對賦題賦旨琢磨之深。

論及試賦應具之主體風格時，孫奎的意見是試賦應莊雅、典切，在此基礎(chǔ)上還要注重技巧修辭，使用秀詞麗句，不斷翻新，即“應制賦體，須莊重而清旨，更欲清華”。而文風如見人，作賦也要見志、見事，言之有物，不能無病呻吟。如評宋莒公作《鷙鳥不雙賦》有句曰：“天地始肅，我則振羽而獨來;燕雀焉知，我則凌云而自致。”又曰：“將翱將翔，詎比海鶼之翼;自南自北，若專霜隼之誅。”感慨云：“公之特立獨行，魁多士而登元宰，情見乎詞矣。”在孫奎看來，辭賦創(chuàng)作不僅要有清詞麗句，也需淵醇之旨。

三、孫奎試賦創(chuàng)作的特點

乾隆至道光時期的清代賦論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對唐代律賦的重視，這與乾隆時期科舉改革，增加詩賦考試密切相關(guān)。乾隆丙辰開設(shè)博學鴻詞科，主要以詩賦取士。乾隆十四年禮部議準各省考試選拔時，首場用經(jīng)書、策各一篇;二場則考以詩、賦。聲律之學大興，律賦也因之受到廣泛的關(guān)注?！洞簳焾@賦鈔》二冊，是孫奎在考選生員時由學政等當?shù)毓賳T主持考試時所作的律賦和試帖詩，結(jié)集后由其同學、門人共同點校，首有潤州王文治、邗江李道南序言兩篇，賦末刊有時人評述意見。共收賦42篇，詩10首，除了有科舉詩賦的一般特點，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個人風格。

（一）切題雅致，大小皆宜

題目是律賦的眼目，《二南密旨》云：“題者，詩家之主也;目者，名目也。如人之眼目，眼目俱明，則全其人中之相，足可坐窺于萬象?！盵5]更何況試賦制題有指示風尚的作用，因此切題合中又雅致精巧，就成為律賦的要務(wù)。

《春暉園賦鈔》均為應試而作，故破題、切題尤為重要。這些題目有的氣象宏大，深含奧理;有的體物詠事，非清潤瀏亮不可，而孫奎皆可駕馭。其賦作中有《江漢朝宗賦》、《天子始裘賦》等冠冕正大之篇，也有《瑯山觀日出賦》、《狼山萃景樓賦》等描寫地方風物之作;《欽命觀回人繩伎賦》、《金川大捷賦》等因命即事而述，《新竹賦》、《紅葉賦》、《秋蘭賦》等詠物抒情而發(fā);而《至人心鏡賦》、《科斗文字賦》等說理立論，《擬謝莊月賦》、《擬鮑明遠舞鶴賦》仿前代佳構(gòu)?！洞簳焾@行卷》則以一賦一詩之序，收錄賦、詩各10篇，賦作端莊流利，詩歌典贍詳明。無論題旨宏大或芊秀，作者都能做到內(nèi)容與題意相稱，大小皆宜。如《江漢朝宗賦》，以“南國之紀，海為歸墟”為韻，明示是一篇需頌揚四海歸一、稱圣明德的作品，首句“溯靈源于溟渤，考巨浸于東南”即破題，闡述江漢河流無論源頭皆流入大海，氣象高遠，從自然現(xiàn)象而及人事，字字典麗。中段又多用典，全篇對偶，文意連貫緊湊，末尾以“念朝宗之江漢，想文軌于車書。水伯奉靈，愿與乘風而破浪;波臣職貢，相將赴壑而集虛”總結(jié)題旨，簡潔有力。而在詠物賦中，如《新竹賦》：“長長短短，半過薜荔之墻;瑟瑟蕭蕭，環(huán)繞芭蕉之屋。”《荷錢賦》：“鼓棹看時，隱約三銖之樣;涉江采處，依稀萬選之青。”《春水綠波賦》：“云迷山外之山，潮漲渡旁之渡。望春水而情深，瞻綠波而意注?！苯阅荜P(guān)合題意，摹繪至當，與宏旨之篇相比，清腴雅潤，筆致輕松。

（二）對偶精切，麗而有則

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對偶，要追溯至六朝賦，這種偏重修辭的文風一旦蔓延成習，就容易流入疏淺虛空，同樣的問題在試賦中也存在。如果士子一味追求結(jié)構(gòu)和句式上的范式，沒有內(nèi)在的文學情性和學識，作品就會空洞乏善。孫奎的試賦不僅對偶精切，而且吐納英華，持滿而發(fā)。

以《荷錢賦》為例，此賦全篇用對，屬于詠物一類。在規(guī)定的程序內(nèi)將此題寫得妥帖本就不易，而要在這類吟詠“婀娜小物”的賦題中拈出“深明大義”就更為困難。孫奎此作，一是描繪荷錢，能渲之以清詞麗句，將物象的情狀細意托出，二是雕琢自然，運筆清靈，絕無刻意斧鑿之跡，正如文后顧牧苑所評：“清麗芊眠，文亦如新荷出水。”三是于描摹中立意深遠，富于雅贍。陳玉池評其：巧不傷雅，麗不涉纖?！?如賦中“此日銀塘十里，青浮滿澗之錢;他時鏡面千潭，綠展接天之葉。”六六相對，極盡物象之形、色、境、態(tài)，可謂“理新”;“如幽賞于濂溪，愛寧遺葉。倘芳搴于夷甫，口應言錢?！睂懶郧椴灰唬瑒t觀賞荷錢的態(tài)度就不同，可謂“義明”;“乍斜乍整，綴萬顆之勻圓;或密或踈，襯一池之滟瀲。”從個體寫到整體，巨細無遺，可謂“文敏”;“縱橫小沼，漫散長汀。迷離野藻，參錯浮萍。受熏風而歷歷，挹曉露而熒熒。”述徘徊察覽之貌，可謂“才贍”。

（三）因承有自，賦以情性

孫奎擅寫律賦，胡長齡在《賦苑卮言》序中說“先生試輒冠軍”，這可以從《春暉園賦鈔》所錄賦作均在歲試、科覆、月課中名列前茅得到驗證，而且有些篇什在當時流布甚廣，如《澄泥硯賦》“此賦出而傳鈔遍郡”（馮甘浦評），《龍門留賞賦》“與第二名胡生長齡作均為詩古優(yōu)取。胡作以雄健出色，此作以名貴擅場。播諸藝林，洵一時之瑜亮也。”（彭蕓楣評）可見孫奎雖場屋困頓，但其詩賦尤其賦作，可領(lǐng)一時風騷，在地方上為“詞人學人一齊俯首”（胡長齡評）。

孫奎試賦為人所重，與其向前人汲取創(chuàng)作技藝密切有關(guān)。雖然律賦在唐代漸趨成熟，但孫氏學習前人不拘一時一人，而是多方取徑，不界古今?！肚锾m賦》隸事用典，清幽宛轉(zhuǎn)，賦句“惟九畹之芳莖”、“屈子則紉而作佩”、“登蘭皋而延佇，臨蘭渚而踟躕”、“宋賦將成，傷美人之時暮;楚騷欲就，思公子而言無?！敝睆摹冻o》得之，荊愛冬評曰“不摹楚騷之跡，卻得楚騷之神”?！短熳邮剪觅x》“酷肖初唐典禮諸賦”（顧芝田評），《蔦蘿賦》“賦心當在三張二陸之間”（管琹園評），《陰火潛然賦》亦借鑒于木華、郭璞名篇，體現(xiàn)了作者有意識地向前代優(yōu)秀作品學習和借鑒的態(tài)度。

當然，孫奎作賦向前人取經(jīng)，而不陷入摹仿因襲的窠臼，能自鑄新詞，隨性而發(fā)。他向楚騷漢賦學習古賦典雅，能清新雅切;于六朝人吸取辭藻鋪排，又能韻理相通。而無論題旨大小，物象宏細，文勢壯清，都能感情飽滿，聲色俱備。其描寫議論抒情間而用之，比興擬人用對隨手而發(fā)，著眼前景物，寫滿腔壯志，局度安和，文潔思清，理應在賦學發(fā)展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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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許結(jié)：《中國辭賦理論通史》，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5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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