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摘 要:董仲舒以“天人感應”論為基礎(chǔ),力圖兼顧天與人的規(guī)律,構(gòu)建了漢代儒學的政治模式。以《春秋繁露·玉杯》這一文本為例,將傳統(tǒng)儒家的“孝悌”觀念置于核心地位,最終完成其“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天—君—民”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天人感應;孝悌
中圖分類號:B23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0)08-0023-05
孔子在《春秋》中“不憑災異以言人事,不假天道以言人道”,為何董仲舒能夠憑借《春秋》推出一套“春秋之大義”?
一、引言
《玉杯》全篇,多是在對《春秋》所記錄的事情進行分析與評價。而其中最為獨特的便是:
“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曰: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一日不可無君,而猶三年稱子者,為君心之未當立也,此非以人隨君耶!孝子之心,三年不當,而踰年即位者,與天數(shù)俱終始也,此非以君隨天邪!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也。”
“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是董仲舒所提出的“春秋之大義”,闡明了在漢代儒學政治化背景下其所理解的天—君—民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傲x,宜也。裁制事物,使各宜也”,“威儀岀於己,故從我……從羊者,與善美同意?!薄洞呵铩吩噲D從每個人的行為動機去追尋一種度的平衡,使人們在發(fā)出行為之前感到約束。
雖然古籍并不完全像現(xiàn)代學術(shù)論文集中圍繞某一個主題來進行論述,并且《玉杯》篇的真實性歷來存在爭議。但無論后人如何重組該篇內(nèi)容,把魯文公一事放在前面,而后引述出“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也許會有一定道理。這并不是他由魯文公一事所得出的核心結(jié)論,而是提出的核心觀點。他并不急于展開論述自己的政治主張,而是層層遞進,力圖充分證明這種關(guān)系的合理性。
魯文公是魯國第十九任國君,其父為魯僖公。他在魯僖公死后的四十一個月時娶妻,受到《春秋》的批評。究其根源,是由于他在服喪期間就下了聘禮,本末倒置,不合乎禮法的規(guī)定。“《春秋》之論事,莫重于志”。志為人之心所向往?!洞呵铩酚涊d事情,尊重并分析被記錄者的真實想法?!岸Y之所重者,在其志”,《春秋》所看重的也是儒家禮法所看重的,“志為質(zhì),物為文,文著于質(zhì),質(zhì)不居文”,無論是人之志還是禮之志,重要的都是保有內(nèi)在精神狀態(tài)的本真,才能做到外在對禮的踐行。即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在服喪期間便需懷揣哀悼悲傷之心,不能念著納幣娶妻之事,而身處君臣關(guān)系之中便恪守臣下職責,不可行僭越之事,《春秋》之志是如此,而《春秋》之大義也是如此。
這里董仲舒從孝悌的角度來解釋“以人隨君,以君隨天”。以魯文公類比到漢代的君主,臣民與國家都需要君主。守喪三年而自稱為子的君主,沉浸在悲痛之中,沒有做好繼承王位的心理準備,此為“以人隨君”。其一,“隨”字作順從義。與上文魯文公喪娶對比,守滿三年之喪且喪期滿后仍念及血緣之情可謂是孝子,君主“知禮”“知樂”“知喪”,“質(zhì)文兩備”,這樣的仁君值得順從。其二,“隨”字作跟隨義。儒家以孝悌為本,肯定孝悌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認為孝悌之人鮮有犯上作亂。在上者心懷孝悌,從禮服喪而耽誤即位,是民臣應當理解支持的事情。在下者受到感化,即使沒有一國之主也要恪守本分,不犯上作亂,這也是民臣在跟隨君主的選擇。三年喪期后,君主到了第四年才愿意繼承皇位,這樣做是符合天數(shù)的安排,是上天所鼓勵且獎賞的事情,這是君主在順從天意。經(jīng)過前面的論證,“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便顯得合情合理。臣民與君受屈是為了守住春秋之禮——孝悌。
董仲舒以孝悌為切入點來得出“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結(jié)論,有兩點原因可以參考。其一是儒家重視孝悌。“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孝悌是仁的出發(fā)點,也是行仁的最初表現(xiàn)。由父子過渡到君臣,君親并稱,又由君臣類比父子,忠孝并列,可以兩全。君子所務的本,不是一個單純的基礎(chǔ),若只有一個基礎(chǔ)點在那,如何生道?這個本,猶如樹的根基,是有生命有給養(yǎng)的樹根。只有孝悌源源不斷供給這個主體以新的仁道,樹木才能茁壯成長,君子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二是沿襲周人留下的傳統(tǒng)。周初,政治理性已有所萌芽。面對“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代統(tǒng)治者便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只有“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才是先王之道的延續(xù)。周人德孝并稱,以德配天,德以對天,孝以對祖。《詩經(jīng)·卷阿》中有“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钡滦⒕腿瑛B的一對翅膀,輔佐君主攜手并進,天下四方都以此為準則來歸順。君主正身立己,是政治實踐的出發(fā)點與本原?!逗鬂h書·荀爽傳》記載,“漢為火德?;鹕谀?,木盛于火,故其德為孝?!彼浴皾h制使天下誦孝經(jīng),選吏舉孝廉”。
董仲舒由“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得出“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初步確立了以“孝悌”作為君主政權(quán)合法性的支撐,為漢代儒學的政治模式設置了合理的前提,這個前提既不虛無縹緲,又能落到實處,為每個人所接受。但政權(quán)本身,從來都不是透明赤裸的,必然要包含虛無縹緲的成分。既需要所有人共同接受的合法性,也需要一人手握的權(quán)威性,董仲舒便著手解決君主的權(quán)威從何而來的問題。
二、孝何以至天
當我們在討論兩種事物間的聯(lián)系時,這兩種事物必有某些方面的相似性與共通性。我們無法討論人與狗的關(guān)系,因為即使這二者存在著聯(lián)系,也只是我們從人的角度上看,主觀上所產(chǎn)生的單方面的聯(lián)系。沒有溝通與互動就無法產(chǎn)生聯(lián)系。在開始討論天與人的聯(lián)系之前,我們需要明確,天是何種天,人是哪種人。雖然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卻使?jié)h代思想家們具有于統(tǒng)一之下融貫先秦諸子百家的開闊視野,天、人的含義更加具有時代性?!耙远偈鏋榇淼墓?qū)W派,實際上是儒學與陰陽家的結(jié)合,并摻雜有黃老刑名之術(shù),所以也是具有折衷諸子的雜家色彩的?!?/p>
馮友蘭將董仲舒的天劃分為兩類,“與大地相對的物質(zhì)之天”和“有智力有意志之自然”;張立文認為,董仲舒的天是最高的“神”,也就是上帝;湯一介認為,董仲舒的天是一種精神性的絕對主宰,而自然界的各種現(xiàn)象是這一主宰本身的有目的和有意志的各種作用或表現(xiàn);李澤厚認為,董仲舒的天既有自然性,又有道德性,又有神學性,還有情感性。若以本文所關(guān)注之點,天與人被產(chǎn)生聯(lián)系之后,便是精神主宰之天。董仲舒的天可以有意志有情感,但卻非有人格性。天的人格性實謂是人的人格性。聯(lián)系到漢代的自然科學發(fā)展狀況,精神性還包含著人們對人力之外未知力量的畏敬。
“天者,百神之君也”,是各種神靈的主宰。君主通過郊祭來表達對主宰之天的敬畏,這種敬畏就如同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君主有天子之謂,便有天之子之責。天有自身的運行周期,在一個朝代中不是固定不變的,有極盛就有極衰,極衰至息而后進入新的運行周期。天有天道,人遵循天道,天也會遵循天道,它雖有極大能力但從不隨意決斷人事,不亂降災異與福禍。“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tǒng)也”,天不是萬能,無法囊括人世間大事小事,就國家危亡而言,天命不是不可挽回,而是在國家建立之初,君主已然失掉先王正統(tǒng)之道,悖逆天道已久而不自知。
“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天地之間人為貴,貴在有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情義,只有人能“為仁義”“偶天地”。董仲舒把人分為五個等級:天子、諸侯、大夫、士與民,又通過人性論將人性劃分為圣人之性、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歸納得出,人可具體化為三類:君、臣、民。君是天人關(guān)系中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但他不是過渡性中介,而是“地上的責任終端”。君主“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正臣正民是他的責任。君主若想有所作為,需“求其端于天”,但并不一昧從于天。天“任陽不任陰”,任陽與任陰的對立就是任德與任刑的對立,“天之任德不任刑”,依據(jù)天道君主就應該任德不仁刑。
天者人之條理,人者天之運用。天生五谷以食,絲麻以衣,天的條理在于陰陽的消長,“物旁折取天之陰陽以生活耳,而人乃爛然有其文理”,人能挺直脊背獲取天地之精氣,乃是因為“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人稟受天地之精氣而生,乃萬物中最高貴者,有運用天之條理的能力。“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統(tǒng)理羣生,諸侯背畔,殘賊良民以爭壤土,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畜于上。上下不和,則陰陽繆盭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碧熘饕ㄟ^災象警示君主,“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天是人自鑒的一面鏡子,依據(jù)國家失道的程度來降下災異,目的是為了停止這種荒淫無度的局面。天又是愛君的,所以譴告的方式分三步,先出災害又出怪異,仍不知悔改最后落得國破家亡。
“凡物必有合”,兩兩相合才能發(fā)生作用?!疤斓乐笳咴陉庩枴?,陰陽就是天的“合”。父子、夫婦、君臣互為“合”,每一組“合”里都蘊含著陰陽之道?!熬肌⒏缸?、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标柕雷饔酶?,總是在前。“天之親陽而疏陰”,陽代表生命的希望與活力,陰代表生長的輔助力。由此在董仲舒的發(fā)揮下,三綱與陰陽、天道相比附?!熬秊殛?,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陰道無所獨行?!标庩柧拖裎呐c質(zhì),陰不可脫離陽獨自存在?!瓣幖婀τ陉?,地兼功于天”,這樣三綱便“可求于天”。地上世界一切事物的根源都歸于天。中國古代推崇“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思維模式,通過推測天意來回答人的問題,“推天道”是方法,“明人事”是最終目的。董仲舒遵循這種模式,只進行了第一步“推天道”,把地上的人事上升到天的高度,鍍上一層天意之后再降回人間,加強對個體、家庭乃至國家的管理。
由“春王正月”的順序,得出“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王者,人之所為也”。尊重天意大過尊重人意。人之所以貴于天地間,是因為“知仁誼”“重禮節(jié)”“安處善”“樂循理”,能夠參與和調(diào)節(jié)天地自然間事物的關(guān)系。君主上承天意,下正人意。正人意先需正人心?!笆赂感?,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順可移于長?!毙┦菫槿酥荆侨酥疄槿说臉藴?。孝悌所體現(xiàn)出的“父為子綱”、兄友弟恭,合乎禮,也合乎理,而這種理不是人所制定的,是天理。合乎理便是合乎天道。
三、屈民如何伸君,屈君如何伸天
“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也是天-君-民的相處模式之一?!扒迸c“伸”相對,一方的彎曲則有另一方相應的伸展。伸君沒有屈民的配合,便是想象中的烏托邦,無法落實到治國理政之中,沒有伸天的需求,王權(quán)便肆意擴張,無法受到限制?!耙匀穗S君”“屈民而伸君”與“以君隨天”“屈君而伸天”是一個思想整體,伸天與伸君一體兩面,隨君、伸君是實,隨天、伸天是虛,一虛一實,地位有高低,行事便有張力。
董仲舒的“性三品說”融匯孟荀,認為人性待教而善,有“善質(zhì)”之人,也有無“善質(zhì)”之人?!靶哉呱|(zhì)也”,從心從生,心生之為性。人性善善惡惡,君主不可改不可去,但是“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在故不齊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初為人之性由天決定,君主可養(yǎng)可預,加以引導而“禁于未發(fā)”,這樣就為王道教化預留很大空間。譬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君主之于民眾,如風之于草,風經(jīng)過的地方必定會隨風向的變化和風力的大小而有所屈伸。這陣風不是狂風,也不會帶來暴雨,無法將草連根吹起,應是微風拂面,如沐春風,風輕輕一起,草便隨著風向傾斜,微微擺動?!靶匀氛f”的最終目的在于證明王道教化的合法性。
“屈民而伸君”是一種“朝三暮四式封建重民思想”?!扒瘛迸c“伸君”是一種目的性遞進關(guān)系,前者必須是為了實現(xiàn)后者而存在,這便規(guī)定了“屈民”的主體只能是君主?!吧现?,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鑄”,就像泥巴在制陶所用的轉(zhuǎn)輪上時,只能由作瓦之人來制成陶器,金屬在镕器中,只能由負責冶煉之人來鑄造。甄者與冶者沒有改變泥巴與金屬固有的性質(zhì),只是改變了他們的存在狀態(tài),而這種存在狀態(tài)是往成型的方向發(fā)展。“圣人教民尊君至矣”,實際實施王道教化的是儒家士大夫,這種教化為民眾設置了一個外在的框架限制,是對言行舉止的一種規(guī)范和矯正。而這種“屈民”的方式,寄予了儒家士大夫與統(tǒng)治者開展政治合作的希望,“儒家士大夫需要通過與帝王的合作,建立起適應這一時代要求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學術(shù)制度,滿足時代的文化需求”,從而將儒家政治思想化為實踐。漢代經(jīng)學的成型是以董仲舒為首的儒家學者們的理想政治訴求與統(tǒng)治者的現(xiàn)實政治訴求相互妥協(xié)的結(jié)果。
伸天的方式有兩種:其一是災異。天本身不具有威懾力,威懾力來自神秘的天象。災異對君主的約束,只是針對君主個人,并未能觸碰到政權(quán)或者君權(quán)本身。所以只能是“屈君”,而尚未“屈君權(quán)”。對災異的解釋權(quán),始終掌握在君主手中。其二是民意?!耙曌悦褚?,聽自民聽,使之知所畏也”。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人副天數(shù)”后,漢朝的“天”更加具有人格化傾向,天人之間的溝通較以往更為頻繁。天人和諧共處,人敬重與效仿天道,但也沒有直接提及天的神秘之不可測,使天的存在變得模糊與隱晦。武帝即位后,鑒于從五帝三王至桀、紂“王道大壞矣”,所以“永惟萬世之統(tǒng),猶懼有闕”,想要重振先王之法。他認為“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天命難違,雖然無法再回到五帝三王盛行的時期,但天命也會使這種“大道微缺”的局面極衰而后停息。而漢代受命之后應當如何去做,天沒有具體指示,天的作用在于“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天不會事無巨細監(jiān)督君主,而是在每一個朝代建立之前給予執(zhí)掌政權(quán)的正當性,通過人力無法達到而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作為天命的象征,而在建國之后,會根據(jù)人心所向來下放天瑞。君主需要的就是“受命之符”與“天瑞”,也就是政治權(quán)力的合法性來源。受命之符就是天瑞的征兆,天與人是相交的兩個圓,天有人力無法觸碰的地方,但這個地方不是“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漢武帝渴望達到“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脩何飭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的狀態(tài),卻沒有提及君臣的作用,只捎帶一句“所為屑屑,夙興夜寐”,便全憑借“受天之祜,享鬼神之靈”。“屈君”是一種精神妥協(xié),一是先王之法當且如此,二是迫于現(xiàn)實中種種不可預測的自然災害所需的應對方案。
“所謂‘屈君,就是要將君主及其政治權(quán)力納入儒家倡導的道德規(guī)范、政治責任范疇。董仲舒提出的“屈君而伸天”,就是基于對君王權(quán)力限制的政治要求?!比羰菃渭儽磉_限制君主專制的企圖,統(tǒng)治者不會如此看重儒學。董仲舒的貢獻在于他不僅將天與人作宗教神學上的聯(lián)系,還賦予了天與人精神情感上的互通。“天佑而子之”是謂“天子”,只有“德侔天地”,才能保證天意之歸屬?!扒褚苑老轮?,屈君以警上之肆。夫天生民而立之君,此萬古不敝之法也。”天除了限制君權(quán),還能預防臣民以下犯上。對于臣民,只有底線的保證,對于君主,天更多的是愛護。這種“春秋之大義”也存在兩處弊端:
第一,董仲舒將一切關(guān)系存在之合理性都歸于天?!叭绾卧谛碌臈l件下找到更為合理的天人關(guān)系,如何有效消解天道約束與人道彰明之間的無形張力”成為漢代思想家理應思考的問題。公元前89年,漢武帝頒布《輪臺詔》,“這是漢武帝‘罪己的開端。”漢武帝即位后,在保證不重蹈亡秦覆轍的前提之下,最大限度擴張王權(quán),以至于在其統(tǒng)治時期,“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王權(quán)甚至高于法律,以及一系列征伐西域的軍事行動導致大量流民的出現(xiàn)、農(nóng)民暴動頻繁,削弱民心。《漢書·成帝紀》記載,“不蒙天佑,至今未有繼嗣,天下無所系心。”漢成帝將其未有后嗣歸因于沒有受到上天的庇佑?!拔ㄌ熳邮苊谔欤煜率苊谔熳?,一國則受命于君。君命順,則民有順命;君命逆,則民有逆命;故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睂τ诰鱽碚f,君由天立,天子的權(quán)力上承于天,非人力所能改變,上天是根據(jù)君主的政治表現(xiàn)來賞罰君主。天以及其所顯示的天象,原本用來指導百姓的農(nóng)耕生活,儒家設天,“試圖用天象反映人間社會的等級制度,論證人間帝王統(tǒng)治的合法性”,是規(guī)范皇帝的道德權(quán)威,天外顯成為使皇帝畏懼的災象。一方面,天象的內(nèi)涵被歪曲?!拔逍小彼鹉窘鹜?,原出于《尚書·洪范》中箕子所提出的“洪范九疇”第一疇,此時仍是指能被人所利用的五種物質(zhì),但已初步具備哲學的思想意味?!洞呵锓甭丁分小拔逍姓?,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水火木金土成為人們彰顯道德的五種行為。另一方面,天高于王權(quán)。這只是儒家學者們遙不可及的幻想,在封建社會中,君主如何能夠允許有高于自身權(quán)力的存在。
第二,他固定了天—君—民三者之間的權(quán)力流動順序?!疤熳邮苊谔?,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天授君,君授人,民隨臣,臣隨君。這種首尾相連的循環(huán)授受秩序是一個穩(wěn)固的三角形結(jié)構(gòu)。在天—君—人這個結(jié)構(gòu)中,人是最早的權(quán)力轉(zhuǎn)出者,人民將權(quán)力交予君主,君主獲得民眾的支持之后上天才會給予合法統(tǒng)治權(quán)。在君—人這一部分中,民眾接受臣子的管理,臣子遵從君主發(fā)出的命令,在這種理想狀態(tài)下天下才會祥和;在天—人這一部分中,天人相通,上天可以感應到民眾的疾苦幸福,隨時收回對君主的庇佑,君主應有所忌憚。君主既是天—君—人結(jié)構(gòu)中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更是這個結(jié)構(gòu)中的中心,他與每一環(huán)節(jié)都產(chǎn)生著聯(lián)系。君主作為三角形結(jié)構(gòu)秩序穩(wěn)定的前提,在民眾轉(zhuǎn)讓權(quán)力之時,被默認為賢明通達之主,必得先保證君主施政之可靠性,但凡遇上昏庸無道之主,國家混亂,百姓受苦。“以君隨天”“屈君而伸天”將儒家原本提倡的“民貴君輕”“君舟民水”傳統(tǒng)政治主張轉(zhuǎn)化為依靠天的宗教權(quán)威來鞏固君主統(tǒng)治。事實上,“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體現(xiàn)為一種不斷伸君、伸天的動態(tài)過程,無限靠近而無法實現(xiàn)最終的目的。伸君到一定程度,農(nóng)民起義、諸侯叛亂;伸天到一定程度,專制政治下的王權(quán)便無法容納。一切又會回到原點重新開始。
張岱年認為,董仲舒在政治上與哲學上,既是反動的、落后的,又是進步的。一方面,他試圖以天來限制君權(quán),確立了儒家形式上的正統(tǒng)地位,主張任德不任刑,反對奴隸制;另一方面,外儒學內(nèi)神學,本質(zhì)上仍未脫離“目的論的神學的天道觀念”,解釋權(quán)仍在君主手中,強行比附天人,“與今日對于人的自然科學認識南轅北轍”。乾隆曾作《董子祠》一詩:“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宣室席分陳”,來表達對董仲舒過于推崇天道的感慨。但天人由分化而達至統(tǒng)一的存在形態(tài),卻自董仲舒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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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