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與羌族詩人羊子的忘年詩緣

陽舸

羊子，本名楊國慶，羌族，四川理縣人，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二屆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委員會委員，囯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F(xiàn)任職于汶川縣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系《羌族文學(xué)》主編，被譽為“詩歌之子 民族之光”。出版有中國作協(xié)2008 ? 年重點扶持作品《汶川羌》（原名《汶川之歌》）和2012 年重點扶持作品《靜靜巍峨》，少數(shù)民族出版社扶持項目《汶川年代：生長在昆侖》，詩 集《一支鳳凰飛起來》，散文集《最后一山冰川》《岷山滋養(yǎng)：一個真實的汶川》，長篇小說《血祭》（合著），評論集《從遙遠中走來》等8 部作品;作詞的《神奇的九寨》獲全國優(yōu)秀歌曲獎、四川省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入選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音樂》七年級第十四冊。2011 年9 月，《汶川羌》研討會在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舉行，該作品獲四川省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巴金文學(xué)院第七屆茅臺文學(xué)獎，入圍第六屆、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

2011 年 4 月 25 日上午，天氣晴好，春意盎然。

10—12 點，在成都市中心著名的大慈寺禪茶堂，一場詩壇忘年師生的詩緣對話，在此隆重展開。一位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中國詩壇耋將流沙河，另一位是詩壇新秀羌族詩人羊子。此次對話，他們都為一部10 萬余字的長詩——《汶川羌》而來。

2008 年汶川特大地震，羌族聚居區(qū)位于震中，羌民族和羌文化經(jīng)歷雙重大難，痛心疾首的羊子作為幸存者被妻子找到。在 余震連連的危險中，他毅然拿起筆，為自己的民族書寫一部長詩。全書共歷三稿，撰寫近兩年出版，由上、中、下三部組成，從上古 的遺傳淵源到當代，大開大合，浩蕩厚重。作者以一顆赤子之心為自己的民族書寫出 一本長詩，是對民族、歷史、現(xiàn)實和自我的詩性超越，是一座史詩式的豐碑。

流沙河專談《汶川羌》

這天上午10 時，年屆80 的流沙河先生應(yīng)邀來到大慈寺禪茶堂，和羌族年輕詩人羊子專談長詩《汶川羌》。他上身里穿蘭格花襯衫、外罩灰色夾克，腳穿白色板鞋，神采奕奕。

流沙河先生說，2008 年“5 · 12”汶川特大地震，羌族遭受大難，尤其有必要撰寫一部長詩來記錄傳承羌文化?！躲氪ㄇ肌愤@個名字甚好，作者從“5 · 12”特大地震之慘痛，上溯到遠古的羌（羊子：在表達中我有意從羊與羌的關(guān)系切入，進入到羌的歷史變遷，進入一種現(xiàn)實的超越）。羌在甲骨文中是一個崇尚羊的民族、一個以牧羊為生的民族。莊子寫了一只母羊與竹子相交產(chǎn)生人和動物 的故事，這是羌族留下的文化產(chǎn)物——羊圖騰。羊的寫法，金文是祥字，古代的吉羊就是吉祥，起源于羌。羊字本身象征吉祥財富，青銅器上僅有吉羊，沒有吉祥。甲骨文中“羌”有許多寫法。《說文解字》解釋“羌” 為“：羌，西戎牧羊人也?！鼻既俗畛踹h在西域牧羊，后沿黃河進入中原，進而和農(nóng)耕民族發(fā)生沖突?！案辍笔鞘裁?？（羊子：有說“戈”是羌的一部分，也有說“戈”是另一個民族。約在戰(zhàn)國時期，古羌人一部從西北河湟一帶向西南遷移到岷江上游時，與當?shù)氐摹案辍卑l(fā)生激烈戰(zhàn)爭，并戰(zhàn)勝“戈”，世居傳世千百年至今）。司馬遷記載禹，西羌人也。禹是羌王， 三江交匯處常有水患，大禹到三江治水，成功后開啟新的王朝——夏。把這些歷史寫出來，可以振奮民族精神。長詩《汶川羌》寫成一本書，對這本書我更看重它書寫歷史的意義，涉及歷史的部分不僅有美感，而且有堅定的民族自信、有對深厚的羌文化之認識意義。我為羌族有你這樣的好兒子感到高興，羌民族是中華民族的一員，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厚重的文化，《汶川羌》的歷史意義勝過詩歌。

接著，流沙河先生談到中國古代詩歌有歌唱、游吟傳統(tǒng)，但到 20 世紀初，中國新詩脫離吟唱，詩歌與音樂脫離，只剩下朗誦。詩歌不能吟唱是 2000 年前發(fā)生的裂變，在現(xiàn)代生活中，詩歌的吟唱功能已消失。《汶川羌》用來閱讀，內(nèi)容有意義，詞藻有美感。說到創(chuàng)作中的造句，要避免一些長句。作為詩歌，長句更容易產(chǎn)生散文化的傾向——拖沓，要從古漢語中去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結(jié)構(gòu)、學(xué)習(xí)簡練?！渡袝范叹渚驮斓梅浅：?，“器求新，人匪求新，唯舊”。就是講，東西要新的好，人要故交的好?，F(xiàn)代詩歌最大的問題是語言不精練，這和把語言僅僅作為工具使用的理論有關(guān)，忽視了語言自身的美感，與音樂完全脫離。實際上詩歌是有節(jié)奏、有格律的。1982 年秋，在北戴河開詩會，下午在海邊白洋樹林里座談，夕陽流照，大家興致盎然， 推舉“我這個年大的人”來組織賽詩……最后，還是覺得姜夔的詩：“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這句詩寫得好。古人說話幾乎沒有多余的字。再比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意思是說，上天看見世界不是自己看見世界，而是通過每一個人的眼睛來看見，不同的人看見就是上天全部的看見;上天聽取世界 不是自己來聽見，而是從每一個人的耳朵聽取世界，不一 樣的聽見就是上帝的全部聽見。你看，今天的話說來就很長。奇妙的是，這句古漢語與英語的結(jié)構(gòu)幾乎也一樣，God see what the people seen，God hear what the people heard 。臺灣詩人余光中寫當年的《香港》：“皇冠歸于女皇，失地歸于道光，既非異國，亦非故土。”這就寫得很好，很深刻形象。

還有，寫詩要有“溫度”。與幾十年前相比，現(xiàn)今的詩歌作者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升， 但是不少詩歌缺少當年詩歌的那份溫度。詩歌 是詩人心中噴薄而出的激情，是看得到溫度的。拿我自己來說，過了中年就很少寫詩，就是因為 ?隨著年齡增大慢慢少了激情，而年輕人則不同。寫詩要有激情，要有“溫度”！

流沙河先生興致很高，講得非常好，讓大家受益匪淺。臨別時，他與大家合影留念，并題寫墨寶“詩歌之子 民族之光”贈予羊子。

晚輩羊子牢記詩壇前輩流沙河先生教誨，并把這次珍貴的詩緣相聚撰寫成文，由羌族文學(xué)編輯部以專題報道發(fā)表于《羌族文學(xué)》2011 年第 2 期，繼由羊子一并收入到評論專集《從遙遠中走來》（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3 ? 年第 1 版）?！短旄鐖蟆吩?2011 年 4 月 26 日以《寫詩，要有“溫度”》為題，特就流沙河先生這句名言，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之要點作了詮釋。

2019 年11 月23 日流沙河先生仙逝后，羊子飽含淚水寫下《大慈寺中一條河：從眼前流到古和今—— 銘記緬懷流沙河先輩》，以示緬懷。

大慈寺中一條河：從眼前流到古和今

——銘記緬懷流沙河先輩

羊子（羌族）

為什么……是在這里？

語言拽著好奇，

率領(lǐng)一個世界的耳朵，

前來傾聽。

時間捧出珍藏，

一卷印著漢羌忘年之誼的話軸，

就此輕輕打開，

中國西南，蜀西第一禪院，

寂靜的禪房含著春天的笑意，

大慈在寺院的每一處，

脈脈明亮。

一條大河泛著熾情的浪花，

在二十一世紀開初的某一天上午，

閃爍耄耋睿智的光華，

穩(wěn)穩(wěn)的一個立住，馨然垂手，

謙謙點頭的儀禮之后，

悄然落座，

蕩出銀色千里的楚楚波濤。

這是一條遼遠的河流，

流過金堂，流過草堂，

流過樂府，流過詩經(jīng)，

流過生活的底層，

流過文化的精粹，

流過高中的語文課本，

流過春秋戰(zhàn)國的老莊哲學(xué)，

流過甲骨文的模糊與清晰，

一個名叫羌的民族，

在波光粼粼中，翩然站立，

那些牧羊高天下的主人，

雙手被縛殉葬的奴隸。

這是一條入韻的河流，

穿過文字的叢林，

穿過詩歌的樂園，

穿過東西方文明的土地，

穿過蟋蟀，穿過海峽，

穿過齒痕的鋸齒，

穿過草木，穿過理想，

滿懷徹夜的星光，

浪花飛濺，晶瑩成誦：

——詩歌之子，

——民族之光，

映照著身邊這一個古族的后裔，

《汶川羌》的主人，

從岷山之巔拾階而下的詩人。

光陰的翅羽輕飛在禪房的幽深，

庭院靜靜，銀杏青青，

金沙離離，大河湯湯，

一朵浪花開放無數(shù)的浪花，

純粹而且蔚藍，

鏗鏘而且溫婉，

仿佛剎那，竟是永恒。

（作者單位：汶川縣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