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站牌（9首）

忽然想起祖母

一切毫無征兆但很具體

她背微駝，提木桶走在青石板上

步履緩慢。望見我回來了

眼光里透著欣喜

知道我在等候她

并不急于呼喊

吃罷晚飯，她要

獨自去往城里的天主堂

準備住一夜，等候第二天的彌撒

她從堂屋正門出去

拄一根藤杖，不帶他物

表情平靜決然

我目送她緩步轉過禾場

消失在老楓樹背后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望她時的情形

現(xiàn)在，距離這個黃昏

越來越遠，而這段默片

會反復出現(xiàn)

看母親曬棗3

天氣終于晴好

母親一大早就在陽臺上擺陣

臘肉臘魚香腸衣服被單棉絮……

她一邊忙碌一邊念叨，給每一件要曬的物件

一個要曬的理由。最后，她端出棗兒

叫我搭好籃盆，然后讓我走開

好像我還是一個只會添亂的孩子

而她掌握著一大本生活的百科全書

她樂于示范

把棗兒倒入籃盆

右手一扒拉，一扒拉

像畫圓，又像是玩太極

那些棗兒就由一堆變成了一滿籃盆

陽光，仿佛她剛剛順手抹上

相望

是的，墓碑是最后的站牌

多少次遠遠地望見，那里只有寂靜

青竹搖搖，偶爾有鳥兒飛過，偶爾

會停駐在碑石上，跳擲

而飛翔與鳴叫并非刻意的嘲諷

亦有溫暖，是親友清明燃過的紙灰

是除夕之夜點亮的燈盞

隔著泥土，輪回

它也望見了我每天重復往返的徒勞

不甘于是其所是，亦不能耽于所非

所欲如春花般燦爛而開

又隨秋蟲寂寂乎歿

而更多的時候是相忘

漆黑的夜晚，我可能只會夢見星光

偶爾酒醉，會把自己也忘了

在瑣屑的勞碌之外，被某個詞語照亮

那個抄手旁觀的孩子

如果智商正常

七巧板這種拼圖游戲難不倒你

觀察，簡單的邏輯排列

不斷地嘗試，看啊，聰明的孩子

他很快感覺膩味

而魔方的玩法顯然內(nèi)藏玄機

不明就里的你或許能偶然成功

但看著那些秒成的好手又會目瞪口呆

天啊，公式！當你掌握了一切

炫技之余又索然

此后，你不再醉心于此

只是偶爾重溫，清點一下記憶

多米諾骨牌看上去很簡單

需要的只是一塊又一塊的小方塊

然后是耐心：足夠的耐心，巨大的耐心

“我與自己比以至漸漸成癮”

而最后的神奇是在你推倒第一塊之后

那種順暢的有節(jié)奏的碰擊聲

如果在室內(nèi)還會產(chǎn)生回響

這種美妙你可以獨享

也能分饋眾人

垂釣

一只水鳥在對面的淺灘獨自忙碌

它的背后是群峰

成片的新竹剛剛被雨水洗過

整個世界充盈著綠意?，F(xiàn)在

荊泉山是美的

風住了，時時聽到氣泡從水里冒出

時光停下來。整個下午

和一些水邊的植物待在一起

不用想起什么

也不需要忘記

老屋

苔蘚，雜草，低矮的灌木

它們用幾輩子的榮枯守著鄉(xiāng)下老屋

白果樹還是賣給了城市

親戚們需要治愈癔癥和眼疾

我知道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村子

那些金色的扇貝已經(jīng)沉入泥土的海，命里的白果

落在時間深處?，F(xiàn)在

我只想贊美空曠

無邊的寂寥漫進心底，老屋哦

秋天的歌吟時常哽咽了低處的蟲唱

麻黃斑鳩偶爾歇在椽頭，眼神里閃動漆黑的靈光

碧水山莊聽蛙鳴

我一直以為夏夜的蛙鼓才是盛大的

其實不然，在碧水山莊

就在晴朗的白天

蛙兒早已奏響了愛情的交響

看桃花的人們對此渾然無感，他們

沉醉于粉紅的嬌艷

看到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走到近前

我放下了釣竿，“聽到了嗎？”

我逗他，他應該對青蛙還沒有概念

我呱呱呱學了幾聲蛙叫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閃出會心的笑意

他伸出一只小手，指向荷塘

他可能還沒有學會如何用語言表達

但他的眼神多么明朗，哈哈

聽到了，稚子無邪啊

離開的時候，他主動向我說拜拜

在跟著媽媽走出一小段之后，他還回頭

伸出小手指沖我笑

其實，一進碧水山莊

桃花一直在開，蛙聲也一直在鳴

奶奶汆的肉丸湯

每個人的舌尖上都留著童年記憶

我當然也不例外，從稍懂廚藝開始

就一直在還原奶奶汆的那碗肉丸湯

小時候隨奶奶長大

七歲讀書才離開，第一個假期

我獨自步行八里多路回鄉(xiāng)

見到奶奶，半天沒出聲

只是流眼淚，奶奶勸也止不住

后來，她端來一碗汆肉丸子湯

我和著淚吃完，當時并沒在意

等奶奶去世后，才知那是人間極味

我后來很多次做，一直找不回那種味道

有一天回到鄉(xiāng)下，回憶當時情景

突然想到，奶奶和肉丸子

應該用的是苕粉啊

一時止不住淚流滿面

雨打窗臺

雨季，我的困守延伸到窗臺

還好，姐姐為我種下了芋艿、紫蘇和多肉

它們的安靜兜住了我的不安與焦慮

遮雨檐奏起的打擊樂讓我進入雨的節(jié)奏

我突然愛上這種沉迷，放空自己

跟著這神秘的精靈飛

不要說內(nèi)心的孤傲經(jīng)受不住現(xiàn)實的摧逼

升到高處，你能看穿這群樓圍成的

天井，在曠野里鳴鼓

我們終究不能依靠謊言

喂養(yǎng)大一只蛙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