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社戲》的散文化風格

陳薪

內(nèi)容摘要：《社戲》是魯迅創(chuàng)作的一部回憶少年看戲經(jīng)歷、反映鄉(xiāng)土生活的小說，在文體上具有濃厚的詩化、散文化色彩。本文運用文體學的相關理論，對《社戲》進行文本細讀，指出小說在文體表層結構上具有形象性、情緒性和音樂性的語言表達，體驗化、場景化和細節(jié)化的敘事個性，以及回憶性、跳躍性的空間結構特點。同時，在文體的表層結構下蘊含著抒情性、哲理性和時代性的深層意蘊，二者共同塑造了小說的散文化風格。

關鍵詞：社戲 文體學 小說散文化

小說散文化是作者追求文體創(chuàng)新的重要路徑，屬于文體交融互滲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作家自覺的文體創(chuàng)造意識。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文體交融一直是為人稱道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由魯迅發(fā)端，在蕭紅、沈從文、張愛玲等人筆下承續(xù)。有學者指出：“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作者在打破故事因素占主體的小說模式后，為了實現(xiàn)小說文體的解放，就找到了‘散文這種最自由的文體。小說的‘散文化是文體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一種途徑?！薄棒斞甘切挛膶W文體實驗的大家，《吶喊》《彷徨》里的諸多篇目都具有散文化、詩化風格，《社戲》是其中較為顯著的一篇。當下針對魯迅單篇小說進行文體解讀的研究較少，筆者將從語言表達、敘事個性和空間結構三個方面切入，對《社戲》的散文化風格展開論述。

一.形象性、情緒性和音樂性的語言表達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作家的文體風格首先表現(xiàn)在語言風格之上。《社戲》的散文化色彩首先表現(xiàn)為語言的清新流暢、樸素自然、靈動雋秀。

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為作品語言風格的研究提供了嶄新的門路，基于文體學研究的數(shù)理統(tǒng)計法便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漸興起的一種獨特的文學研究方法。金振邦在《文體學》中指出：“運用數(shù)學計量方法，通過對文章句式、詞類、詞匯、用字、標點等的統(tǒng)計、分析，從而來確定文章的獨特風格及其作者?！雹谶\用數(shù)理統(tǒng)計法對《社戲》的用詞進行統(tǒng)計，主要類別如下：

從表格中可見小說的動詞使用最多，大量動詞的運用有助于增強小說的形象性和畫面感，如在“我”出發(fā)看戲的部分，作者運用“跳”“拔”“點”“磕”等幾個單音節(jié)動詞來刻畫人物動作，寥寥幾筆就寫出了少年們熟練的劃船技巧和活潑好動的神態(tài)，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朱白清的《荷塘月色》中以“瀉”“畫”“漏”等描寫月色荷景的新奇獨到之處。

一切景語皆情語，生動優(yōu)美的景物描寫有助于營造詩化般的意境。在文中，豆麥、水草都是肉眼可見的實物，而“撲面的”水草的清香與“朦朧”的月色便觸發(fā)起了讀者的聯(lián)想，作者由實寫到虛寫，營造了一種親切可觸而又靜謐夢幻的詩的意境。同時，作者加以運用通感的藝術手法，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力，清香要靠嗅覺感知，卻能“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空漾無邊，卻能“朦朧在這水氣里”。但作者并不滿足于“柔情蜜意”般的“圖畫美”的捏造，而以“踴躍的鐵的獸脊”來形容“起伏的連山”遠遠地向船尾“跑去了”。“連山”本是靜態(tài)的，作者卻用比喻和擬人的手法把它給寫“活”了，“踴躍”“跑”等幾個動詞更是點睛之筆，讓靜止的畫面“活”了起來，體現(xiàn)了“我”即被環(huán)境融化，又被看戲的迫切所裹挾的矛盾心理。

此外，對作品用字頻率的統(tǒng)計也是進行文體識別的重要手段。金振邦指出：“對某些作品的用字頻率的統(tǒng)計，不僅可以為確定一國語文教育的基本常用字數(shù)及語文教材編寫的難易度提供科學依據(jù)，而且也能反映出特定文本的體裁風格特征。文本中用字頻率及其分布，同一定的時代文化、作者的語文修養(yǎng)及用字偏愛等息息相關?！备鶕?jù)統(tǒng)計，《社戲》的主要單字使用頻率大致如下：

助詞“的”和“了”的使用頻率相對較高，這也是魯迅小說語言風格的特征之一。除了表示結構和時態(tài)之外，“的”“了”還具有表示語氣的作用。呂叔湘等語言學家認為，語氣助詞“的”“了”等“用在句末或句中停頓的地方，表示疑問、祈使、陳述或感嘆等語氣”③。此外，語氣詞“呢”出現(xiàn)了11次，“么”出現(xiàn)了4次，“好罷”出現(xiàn)了1次，“哩”J{J現(xiàn)了1次，“怎的”出現(xiàn)了1次。豐富多樣的語氣詞增強了小說的感情色彩。

（1）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

（2）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3）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么？

（4）我去年也曾經(jīng)去游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里呢。

（1）和（2）句句尾的“的”和“了”，（4）句句尾的“呢”都表示強調(diào)或者感嘆語氣，（3）句中的“么”既有強調(diào)也有疑問的意思。此外，還有許多句末帶有語氣詞的句子，這些句子，有些是人物語言，有些是敘述話語。

助詞“的”結構功能的運用富有形式的意味，集中體現(xiàn)在船上的景物描寫語言之中?！暗摹遍g隔疏淡，則造成一種舒緩的節(jié)奏，與淡雅的靜景描寫相融合;“的”間隔綿密，則與緊張的動景描寫相得益彰。狀景之句舒緩起伏、跌宕有致，因而形成一種緩慢平穩(wěn)與緊張急切相間的節(jié)奏感，恰與此刻“我”平靜而迫切的復雜心境相吻合。此外，在描寫舟行所見所聞所感的文字當中，句式結構也呈現(xiàn)出長短結合的形態(tài)，富于變化，體現(xiàn)出音樂性、節(jié)奏性的語言風格。

《社戲》獨到的動詞運用使小說具有鮮明的形象性和面面感，“的”“了”等虛詞的運用增強了小說的感情色彩，優(yōu)美的語言、助詞的間隔以及變化的句式增強了小說的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諸種語言因素的綜合作用使小說的散文化風格更為突出。

二.體驗化、場景化和細節(jié)化的敘事個性

郭寶亮曾說，“如果說語言是小說文體的肌膚，那么敘述就是小說文體的骨骼。從敘述方式、敘事個性上我們可以看出-個作家的精神追求?！雹堋渡鐟颉返臄⑹聜€性是散文化風格的又一表現(xiàn)。

首先，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視角，“我”在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僅次于“的”和“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有利于增強文本的感情色彩，產(chǎn)生真實性的修辭效果。伍茂國指}“：“現(xiàn)代性語境中第一人稱敘事不僅能夠滿足營造真實效果的要求，而且在結構上可以開合自如，給現(xiàn)代反故事性文學敘事提供了巨大便利性和可能性?！?⑤在小說中，成年的“我”講述了近十年來的兩次看戲經(jīng)歷，剖析了自己的看戲心理，頗具“日記體”的色彩，少年的“我”主要講述了兒時去趙莊看戲的經(jīng)歷。通過兩個敘述者的對照，可以推斷出小說的隱含讀者——和魯迅有過相似農(nóng)村經(jīng)歷的知識分子。

其次，《社戲》不追求敘述的故事性和情節(jié)的曲折性，多是普通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書寫，以場景白描和細節(jié)刻畫取勝。如：

（1）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

（2）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這航船和我一同去。

《社戲》的細節(jié)描寫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動作和神態(tài)上，在第（1）句話中，作者用“掘”“穿”“伏”三個動詞就把“我”在外祖母家重復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概括得形象生動。第（2）句話中“攛掇”一詞，簡練而又真實地刻畫了人物心理。讓人聯(lián)想到在《祝?！分?，魯迅僅以“眼珠間或一輪”就摹寫出祥林嫂的悲慘命運。

《社戲》著重描寫了兩個場景，筆者把它概括為“舟行月夜圖”和“稻田偷豆圖”?！爸坌性乱箞D”主要寫景，景中見情，達到了情景交融的詩境。賈平凹曾指出：“文學語言的節(jié)奏也同樣是由所述寫的人與事的情緒來左右?！雹拊趧偵洗臅r候，“我”的心情以激動為主，因此語言節(jié)奏較為歡快緊湊，句式簡短，動詞較多，隨著船行了一段距離，“我”逐漸被靜謐的自然環(huán)境所感染，心情也漸趨平靜，因此語言節(jié)奏較為舒緩沖淡，具體表現(xiàn)為句式較長，名詞、形容詞增多。這部分場景描寫涉及到聽覺、嗅覺、視覺等多種感官，運用了通感、擬人等多種修辭手法來描寫景物?！半鼥V”“依稀”“彌散”等帶有模糊色彩詞語的運用更讓環(huán)境虛化，營造出一幅溫馨朦朧的場景，字里行間飄散出朦朧美和詩意美。

“稻田偷豆圖”主要寫人，通過一系列的動作描寫來刻畫人物，行動序列依次是“偷豆——煮豆——吃豆”。其中，“偷”的巧妙運用讓文章別開生面，在小說語境中，“偷”不帶有任何的貶義色彩，相反卻能夠體現(xiàn)出少年們天真純潔，靈動活潑的本性。作者深諳人物心理，在偷豆之時阿發(fā)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人物話語吻合那種為自家豆麥爭光而不考慮實際利益的心理。在用了八公公船上的柴和鹽之后，又寫到雙喜提出的擔憂以及經(jīng)過商量之后眾人的勇氣大增，這些細節(jié)描寫把人物的內(nèi)在心理剖析得真實而細膩，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共鳴。

按照文體區(qū)分，小說以敘述、描寫為主，散文以議論和抒情為主，在《社戲》中，不乏敘述者“我”的抒情和議論之處。如：

（1）后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臺下不適于生存了。

（2）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后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上也恢涝趺匆粊?，競將書名忘卻了。

第（1）句話中的“似乎”“便”“否則便是”，體現(xiàn)出敘述人用懷疑和推理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第（2）句話中用“確記得”“也許”此類語氣副詞來分析自己不喜歡戲園的潛意識原因，敘述正因為“不確定”而顯得更加真實。 敘述人的情緒一直伴隨著小說的敘述進展，情感氛圍濃厚，情緒變化敘述細膩。且看兒時看戲部分的情緒變化。“我”在外祖母家雖然生活單調(diào)，但“在我是樂土”，因為以遠客的身份能夠得到優(yōu)待，而且可以不用上私塾。因為生活單調(diào)，所以盼望去趙莊看戲，又因為叫不到船，我“急得要哭”。在得到母親和外祖母的同意后，“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去趙莊看戲的路上，我們“飛一般”地向趙莊前進，但我“卻還以為船慢”，身處朦朧美好的自然之中，我沉靜卻又“自失”起來，覺得要和笛聲“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一直沒有等到自己想看的戲目出現(xiàn)，“我有些疲倦了”，但仍支撐著看下去。老旦的出現(xiàn)終于讓我決定回程?；厝サ耐局?，我仍不甘心。因禍得福，大家一起“偷豆”的小插曲卻讓我獲得了意外的滿足，這樣的經(jīng)歷讓現(xiàn)在的“我”記憶深刻。文尾的“好戲”“好豆”既是抒情也是議論。并非由于豆子的味道極好或者戲很好看，而是“看戲”和“偷豆”行為具有了一種象征意義，寄寓著少年生活的天真爛漫和美好自由，包含了濃厚的時代情思和哲學意蘊。

細節(jié)化的敘事特征還體現(xiàn)在語氣詞的靈活使用上。敘述者在表述中連續(xù)使用“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實在再沒有”等副詞和語氣詞反復強調(diào)記憶的真實深刻，增強了文本的情感真實性。

總體而言，《社戲》的敘事注重體驗，場景效果真實，寫人及物在細節(jié)處用力，在深層意蘊上具有抒情性和哲理性兩大散文文體要素，散文化風格進一步凸顯。

三.回憶性、跳躍性的空間結構

龍迪勇指出：“在某種意義上說，人們之所以要‘敘事，是因為想把某些發(fā)生在特定空間中的事件在‘記憶中保存下來，以抗拒遺忘并賦予存在以意義?！雹摺渡鐟颉分猩詈唆斞缸约旱娜松颓楦薪?jīng)歷，正如《吶喊》自序中所言，同時，這些經(jīng)驗經(jīng)過藝術加工而具有永恒的意義。在小說中，成年的“我”站在當下講述兩次看戲經(jīng)歷，進入具體的少年生活時空中，敘述人則變?yōu)樯倌甑摹拔摇?，最后跳出過去又回到當下，抒發(fā)情感和議論。文本的敘述視角隨著敘述時空變化而變化，讓回憶本身產(chǎn)生強烈的真實感。 小說的空間結構還呈現(xiàn)出跳躍性的特征。首先是物理空間的跳躍性，如：

“都回來了！那里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jīng)是平橋。

敘述人突然將空間轉(zhuǎn)移到歸途的終點，這種空間敘述策略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意興未盡的感覺，恰似畫面的留白，拓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其次，在文末作者將“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并置，增強了小說的哲理性。細讀文本可知，此時的敘述人“我”即是隱含作者的聲音，從過去的“故事空間”到現(xiàn)在的“話語空間”，敘述人融情于物，通過真摯的感慨道出了人類普遍而永恒的少年情結，小說達到了回憶過去而又超越記憶的思想高度?；貞浶院吞S性的空間結構使文體形式更加自由的同時，內(nèi)在情思緊緊圍繞“我”的看戲經(jīng)歷而流動，使小說具有了“形散而神聚”的散文化風格。

《社戲》的散文化風格不僅是語言表達、敘事個性和空間結構等文體表層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更是小說背后所蘊含的哲理情思和時代文化等深層結構的外在流露。前蘇聯(lián)有位作家說過，“對生活，對我們周圍的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雹嗤瑯樱暧洃浀倪h逝也會造成對現(xiàn)實世界的失望?！渡鐟颉非昂髢刹糠謨?nèi)容正體現(xiàn)了這一題旨。通過分析《社戲》的文體特征，我們能夠由外而內(nèi)達到探求小說藝術風格和思想蘊涵的雙重目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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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金振邦，文體學[M].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③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商務印書館，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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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龍迪勇，空間敘事學：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續(xù)）[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58.

⑧[俄]康·巴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作者介紹：陳新，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